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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朱颜》 作者:夷梦

第15章 诗会

  难得她深明大义,但毕竟他,身系江山社稷。

  纤纤素手握住一缕发丝,在头顶绾起,然后插上一支攒金丝嵌宝石凤簪。清明望着镜中的自己,画着时兴的宫妆,额间绘梅花,高贵艳丽。她觉得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云儿,随便绾个发髻就行了,不必这么麻烦。”

  正替她绾发的少女笑道:“娘娘,这可不行呀。今日是端午,又正值文将军在前方打了胜仗,皇上下旨命您在后宫开宴招待朝中重臣的夫人。这可是好久都没有的盛会啊,您当然应该打扮得越漂亮高贵越好啦。”

  自从杨恪回朝,京中百废待兴,杜九重拟了许多改革的法子,听说几个大的市集已恢复得差不多。江王南渡之后,定都杭州。西川、荆州等地又有几支叛军,杨恪便命慕容北与重汐南下,而文羿则北上与崔翰的军队汇合,围月门关,招降司徒烈。几日前传令兵来报,司徒烈已降,北方平定。

  “娘娘,好了。”尚衣女官景寒云插上最后一支钗,赞叹道,“娘娘真美。”

  “娘娘。”一个小宫女走进来,“宫妃夫人们送您的礼物都在外屋,您要不要看看?”

  “你挑几件端过来吧。”

  “是。”不多时,宫女们便抱了几只做工精美的箱子进来,不过是些珠宝首饰、缂丝刺绣。最后一只盒子尤为精美,上面雕刻着繁盛的牡丹,清明看得喜欢,亲自打开,眼前忽的一花,一条手腕粗的毒蛇一跃而起,朝她的脖子咬来。

  “娘娘,小心!”云儿惊呼,话音未落,那蛇已被清明牢牢攥在手中,蛇身蜿蜒挣扎,却逃脱不得。

  几个宫女全都吓白了脸,纷纷跪倒:“娘娘恕罪!”

  “拿只笼子来。”

  宫女们拿来鸟笼,清明将蛇放进去:“交给御膳房,做一盆蛇羹。”又问,“这只盒子是谁送的?”

  云儿找来礼单,仔细看过:“娘娘,上面没有这盒子。一定是哪位嫔妃看不得娘娘得宠,意图毒害娘娘,奴婢告诉皇上去。”

  清明嘴角勾起一道冷笑:“不必了,小把戏而已。走吧,别耽误了时辰,让夫人们等。”

  设宴的昭华园中百花盛开,风卷花丛,飞花如雪,园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众多身穿华衣头戴珠翠的夫人已按身份就坐。清明不满地皱眉:“我不是吩咐一切从简么?”

  “娘娘,沈婕妤说这样才有皇家的贵气。”

  沈如吟进宫后封了正三品婕妤,而清明一直没有位分,虽然宫中所有事务都由清明打理,但面子上依然是沈氏最大,她也不便说什么,走进园中,一众女子都起身见礼。

  清明的座次设在主位,她缓缓步上白玉宫阶,转身坐下,仪态高贵。这步子她练了很久,只为不让这些出身高贵的夫人们嘲笑了去。

  她低头看了看,沈如吟所衣服饰最为华贵,五彩的织纹仿佛要与日月争辉,心中不禁低笑一声,又望向另两位妃子。静充媛因贞烈不屈,已封了从三品贵嫔,她与怡美人都穿着素色衣裳,容止得体。

  “瑶光娘娘。”管事太监恭敬地道,“筵宴齐备,请娘娘下令开宴。”

  “不忙。”清明浅笑,环顾四周,“开宴之前,我有一味开胃菜,要请各位品尝。”侧脸对云儿道,“端上来吧。”

  一名小太监捧了一只大青花瓷碗来,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菜香四溢,众人定睛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盆白色的肉羹。

  “娘娘,这是什么肉啊?”沈如吟笑吟吟地问。

  “这是蛇羹。”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蛇肉虽然鲜美,但毕竟上不得国宴,瑶光妃竟然用它当开胃菜,这是何意?

  “不瞒各位,这条毒蛇是从各位送来的礼物中找到的。《本草纲目》中说,蛇肉食之有祛风除湿、活血祛瘀、消肿止痛、解毒洁肤之效,那位送毒蛇的夫人真是用心良苦,我柳清明在此谢过,只是不敢专美,命御膳房烹为蛇羹,与诸位一道食用。”清明道,“来,给各位夫人各盛一碗。”

  诸夫人都听出其中的缘由,望着面前的蛇羹,不敢动筷。清明微笑:“蛇毒在牙,此蛇毒牙已拔,没有毒性。诸位不吃,怕是驳了送礼人的好意啊。”

  诸夫人偷偷互望,还是没人敢动。

  清明斜了沈如吟一眼,见她脸色难看,不由得心中痛快:“也罢,云儿,去给我盛一碗来。”

  云儿依言盛来一碗,清明端起,忽然有太监高唱:“皇上驾到――”众人连忙起身见礼,杨恪一身红色龙袍,丰神俊朗、气宇非凡:“朕是闻香而来,今日国宴,各位不必拘束。”

  说罢,与清明携手在主位坐下:“这是什么吃食?”

  “陛下,是蛇羹。”

  “蛇羹?正好,朕最爱吃蛇羹,也给朕盛一碗来。”

  杨恪从太监手中接过白瓷碗,尝过之后含笑点头:“美味,果然美味。”

  沈如吟见状,为了邀宠,也吃了一口:“臣妾从未吃过蛇肉,没想到竟这般美味。”诸夫人也都纷纷端起碗来享用,不时地夸赞味道鲜美可口。

  杨恪凑到清明耳边,低声说:“亏你能想到这个法子,当年朕刚登基,有人往朕的龙床上扔了毒蛇,朕也只能忍着。”

  清明笑容灿烂:“我柳清明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杨恪着了魔似的望着她,英俊的面容神采奕奕,上天垂怜,竟然为他造了这么一个妙人。

  酒过三巡,沈如吟笑道:“陛下,有酒、有花,怎可无诗。臣妾幼时便听说皇上诗画琵琶皆是一绝,不如今日便请陛下为见证,我们这些女子来斗一场诗?”

  夫人们都点头附和,京都的贵妇们常常聚在一起开诗会,大都才华横溢,想乘着这个机会一展才情,博得才女之名。

  清明的脸色有些难看,她自小喜欢墨家机关术数,对于诗词歌赋,可谓一窍不通,哪里做得来什么诗?

  “好好,上次在宫中开诗会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朕甚为怀念啊,今日诗会,也算美谈一桩。婕妤,这第一首,你是当仁不让的。”

  沈如吟在雷州时已有才名,柔媚地道:“还请陛下出题。”

  “既然今日是端午赏花,便以花为题。”

  太监端来纸笔,沈如吟思酌片刻,笑道:“有了。”便在纸上写出诗句,念道,“醉卧花间蝶满身,还怜风月属骚人。红尘深处歌声闹,不见江南绝好春。”

  “好,好个‘不见江南绝好春’。素闻婕妤才高八斗,果然名不虚传。”杨恪抚掌赞叹。

  沈如吟脸飞红霞,半分得意半分谦逊地说:“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是抛砖引玉。瑶光娘娘是犬戎公主,想必也满腹诗文,还请娘娘也作一首。”

  清明的笑容有些勉强,偷偷朝杨恪望了一眼,杨恪含笑不语,只拿过她的手,轻轻抚摸,像在把玩一件珍宝。沈如吟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和尴尬,面上却依然笑容盈盈。

  清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之下,他竟如此亲昵,不知又要招来多少非议。忽然,手心里传来温柔的触感,他的指头快速地动着,像在挥毫。清明顿时会意,片刻之后,她也道:“有了。”

  执起笔,蘸饱了墨,在掺了金粉的纸笺上写就一首:“春来诗酒养精神,醉卧花间蝶满身。此亦风流清者趣,人生过得几芳辰?”

  诸夫人满脸讶异,交口称赞,沈如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好诗!”

  “清明此诗,与婕妤同用了‘醉卧花间蝶满身’一句,意境却在婕妤之上,妙哉!”杨恪拿过纸笺,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心中忽的一动,这字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怡美人讨好地道:“瑶光娘娘锦心绣口,才学过人,我等不如也。”

  凝华宫中,绮帐低垂,鸳鸯交颈,香汗浸红纱。云雨过后,杨恪搂着清明,轻轻喘息:“许久没作诗了,今日作的这一首,还不算辱没了朕诗词皇帝的名声。”

  清明的食指在他胸膛上画圈:“要是让那些夫人们知道你帮我作弊,不知道要编出些什么话儿来说我呢。”

  杨恪哈哈笑道:“朕助你立威,你要如何谢我?”

  “你……”清明嗔道,“刚才不是谢过了么?”

  杨恪笑得更欢,神采飞扬的神色仿佛将床帐都照亮了:“清明,朕在朝堂上那么多烦心事,一见你就高兴了,朕这天枢,果然离不得摇光。”

  清明目光一黯:“只因为我是摇光么?”

  “不。”杨恪将脸埋在她的胸膛上,“不是因为你是摇光,而是因为摇光是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移,有夫若此,她还有何求呢?

  她轻轻叹息,以前的雄心壮志,仿佛一下子如琉璃般崩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啊。原来情爱不仅仅能消磨男人的意志,更能消磨女人的心。

  恍惚间仿佛听到翅膀扑棱的声音,她如遭雷击,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身上,再仔细看,原来是一只蝙蝠倒挂于帐外。

  “是菲儿。”她起身,杨恪的身子略微颤抖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

  从蝙蝠身上取下信纸,清明脸色一变,回头望着少年皇帝:“你将西宁侯和菲儿关在诏狱?为何没告诉我?”

  “西宁侯乃江王一党,其罪当诛,他的家眷都关在狱中,等候处置。”

  清明急切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南宫轩茗已被削去爵位,不再是西宁侯了。他犯了谋逆之罪,自然是要凌迟处死,至于那些家眷,一个都不能留。”

  “菲儿救过你,也救过慕容将军!”

  杨恪握住她的肩,轻轻地说:“但她怀了南宫轩茗的孩子。”

  清明蓦然怔住,菲儿竟然会怀上他的孩子?难道……她爱上他了?

  “清儿,不要任性了,斩草除根。”

  沉默半晌,清明轻蹙了眉头:“菲儿在信中说,有要紧的事要向你禀告,请你务必见她一面。”

  菲儿手脚上缠着巨大的铁链,步履蹒跚地来到宫门外,停在门槛前。

  “给我爬过去。”押送的锦衣卫高傲地说,逆贼的家眷,何况又是个色目女人,自然是想如何折辱都行。不过这女人还真是漂亮,自从节律皇帝回朝,锦衣卫中不少人因攀附过江王而获罪,他们整日里都提心吊胆,也估摸着该压压惊了。

  “哟,军爷,小女子我天生骨头硬,不知道怎么爬。”菲儿冷笑一声,唇角上勾,妖媚无比,“不如军爷爬给小女子看看如何?”

  “你这个臭婆娘!”那锦衣卫抽出马鞭,举手要打,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住手!”

  锦衣卫一惊,连忙俯身跪下:“参见瑶光娘娘。”

  “你想要干什么?”清明瞪着他,“这姑娘对陛下有恩,你知道鞭打皇帝恩人是什么罪名?”

  锦衣卫吓得脸色发白:“娘娘恕罪,臣实在不知……”

  “还不快把铁链解开!”

  “可是……”

  “解开!”

  锦衣卫只得将锁链解了,清明执起菲儿的手,洁白如玉的手腕上血迹斑斑:“菲儿,你……疼吗?”

  菲儿咯咯轻笑,仿佛刚刚踏青而回,而不是来自地狱般的诏狱:“真难得,你以前不是讨厌我么,怎么突然关心起来?”

  心中一痛,清明替她捋了捋额前散下的秀发:“你怎么都是我的师妹啊。”

  菲儿犀利的目光温柔下来,清明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前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也会有孕。”

  “是啊,我说过不会爱上任何人。”

  “现在呢?”

  菲儿笑而不语,天蓝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动人。

  清明握住她的手:“跟我来吧。”

  凝华宫中,高烧红烛,杨恪斜倚在长榻上,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清明领着菲儿进来,欠身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杨恪应了一声,望向菲儿,“你为何不跪?”

  菲儿一脸戏谑的笑意:“我连师父都不跪,何况是你?”

  清明神色一变:“菲儿!”

  “你竟然敢这么跟朕说话?”

  “为什么不敢?一年前我就这么跟你说话,现在也不会因你的身份改变而有所不同。”

  “放肆!来人,给朕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杨恪大怒,清明心中焦急,喊道:“皇上,菲儿怀着身孕!”

  菲儿咯咯轻笑:“皇上,你以为我今日是来求你的吗?”

  “难道不是吗?”

  “皇上,您若杀了自己的恩人,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恩人?”杨恪冷笑,“你是说你么?”

  “不,我说的,是西宁侯南宫轩茗。”

  杨恪抬了抬眉角:“哦?愿闻其详。”

  “当日你攻帝都,久攻不下,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打开了南门,放你的军队入城,你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朕也曾派人打听,究竟是哪位义士。”

  “不必打听了,皇上。当日岳家军攻帝都,之所以如此快便攻下,是因为轩茗开城,致使江王带赤诚帝南逃。岳如楠要封轩茗为国公,轩茗坚决不受。当日驻守南门的副将,却是他的亲信,副将接了轩茗密信,杀死主将,放你入城,你才能重登皇位。”顿了顿,菲儿扬起下巴,“他不仅对你有恩,还对曦国有恩,你若杀他,不是恩将仇报,贻笑大方么?”

  “好,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西宁侯!朕倒是很想知道,为何西宁侯要弃自己的亲舅父,而归顺朕?”杨恪似笑非笑,眸中的神色令人心惊。

  “那不是他的舅父。”

  “他不是昭安公主之子么?杨远山怎么不是他舅父?”

  菲儿望着杨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清明大惊,南宫轩茗是杨远山之子?这其中究竟有何缘故?

  隐隐间,她察觉到一丝诡异的意味。

  “皇上,你可还记得昭安公主是怎么死的么?”

  “那年公主府失火,公主与驸马未来得及逃离,一同烧死在府中。”

  菲儿哈哈大笑:“杨远山不愧是权倾朝野的江王,这等灭绝人伦之事,也能做得如此人不知鬼不觉!”

  杨恪目光一冷:“这是何意?”

  “当年烧死的,只是驸马和一个婢女,而真正的昭安公主,却被杨远山带走,藏在江王府中,被逼委身于他,成为亲哥哥的禁脔。”

  清明抽了口冷气,杀死妹夫,强夺亲妹,这可是乱伦的大罪,简直天理不容!

  杨恪似乎有所动:“昭安公主现在在何处?”

  “自从进江王府后,公主就音讯全无。杨远山南逃走得很急,连赤诚帝的皇后都来不及带走,自然也不会带走公主。我今日来,只是希望你能念在我们都曾帮助过你,恩准轩茗到江王府去,找回他的母亲。”

  南宫轩茗竟然是兄妹乱伦所产下的孩子,怪不得他行事如此诡异。清明不由叹息,他自小被迫与母亲分开,又面对着那个不知是他的舅父还是父亲的男人,他心中不知藏了多少恨意。

  思及过去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她暗暗心惊,难道……

  杨恪沉默良久,挥了挥手:“来人,把她带下去。”

  菲儿一惊:“难道你真的不念相助之恩?”

  “相助之恩?”杨恪霍然站起,怒容满面,“南宫轩茗为了一己之仇,纵容手下谋士曹监军在月门关外截杀清明的车队,意图令蝎子军攻下山阳镇,祸水南引;其后又与犬戎赫特部勾结,乘司徒烈攻首阳山之时开城门引蛮族入侵,致使清明被劫持到犬戎,朕的孩儿流产,清明更是差点死于非命!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以为开城门迎朕入城,朕就会感谢他吗?你回诏狱去告诉他,朕绝对不会饶了他!”

  念及死去的明君,清明心中就像被千万只虫子噬咬,那种刻入骨髓的痛,令她一时无法思考。

  两名锦衣卫进来,想要架起菲儿,被她挣脱:“我自己会走!杨恪,你既然不肯开恩,我也无话可说。”她侧过身子,望着清明,神色语气都柔下来,“清明,对不起。”

  再次戴上重枷的菲儿步履艰难,清明心痛难忍,转身来到杨恪身旁,轻轻地道:“恪……”

  “不必再说了,其他的都依你,只有这事,绝对不行。”杨恪握住她的肩,“清明,难道你忘了明君是怎么死的么?”

  她如何能忘?

  “至少……放了菲儿吧。”

  杨恪略一沉吟:“也罢,若她肯堕去腹中胎儿,我便饶她不死。”

  清明打了个冷战,烛火摇曳,将杨恪的脸照得阴鸷而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他,他有些不悦:“朕已做了最大的让步,不要得寸进尺。”见她不说话,又放柔嗓音,“清明,不要怪朕心狠,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天色已经晚了,咱们早些歇息吧。”说罢,将她抱入怀中,伸手解她的绣花腰带,她心中烦躁,粗鲁地将他推开:“我今晚很累了。”

  杨恪怒道:“你为了一个卑贱的色目女人,竟然拒绝朕?”

  “卑贱?”清明怒目而视,“我也是个卑贱的流民,你最好别再碰我,免得脏了你高贵的身子!”

  “你……”杨恪的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拂袖怒道,“来人,摆驾凤藻宫!”

  天子车辇轱辘辘远去,每一声都像敲打在清明的心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冷风,扫过凄清的凝华宫,景寒云捧了披风过来:“娘娘,夜里凉,穿上吧。”

  清明披上披风,还是觉得冷入骨髓。

  “娘娘,这些话本不该奴婢说。皇上毕竟是皇上,您何必与皇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呢?”

  清明沉默不语,景寒云轻轻地说:“明日……若皇上再来,娘娘说些软话吧。”

  “云儿,你替我准备一下。”清明打断她,“我明日一早要出宫。”

  “出宫?娘娘要去何处?”

  “江王府。”

  “皇上驾到――”

  太监的唱词于沈如吟就如天籁,她原本正对着铜镜顾影自怜,听到皇上驾临,心中狂喜,连忙整了整衣衫,匆匆出殿迎接:“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杨恪怒气未消,径直走进凤藻宫,沈如吟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点:“陛下,这是今年武夷山进贡的大红袍,您尝尝。”

  “放那儿吧。”

  沈如吟早从小太监那里打听到皇上为何发怒,心中暗暗盘算,自己的机会到了,便柔声说:“皇上,您累了一天了,臣妾为您揉揉肩。”说着,柔若无骨的双手已经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揉捏起来。

  力道恰到好处,杨恪闭上双目,舒适的触觉随着四肢百骸游走,颇觉惬意:“婕妤,没想到你还会揉骨。”

  沈如吟温顺柔媚地笑:“皇上过奖了。皇上整日里为江山社稷操劳,臣妾能为您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杨恪叹息:“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朕就知足了。”

  “皇上说的可是瑶光姐姐?”沈如吟道,“您别生姐姐的气,姐姐每日都要料理后宫事务,殚精竭虑,自然在伺候皇上一事,就力不从心了。”

  想到与清明的争吵,他心中烦闷:“拿酒来,朕今日要与婕妤痛饮一番。”

  “臣妾遵旨。”沈如吟喜不自禁,忙命人取来十九年陈酿的雷州好酒,在汝窑瓷杯中满上一泓,“皇上,请。”

  杨恪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的酒量本不错,只是在外流亡一年,极少饮酒,又因刚刚动过怒,没喝多少便醉了。醉眼蒙胧中,见沈如吟妩媚动人,不由大悦:“爱妃,今日你讨得朕欢心,朕要赏你,你要什么?”

  “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凤藻宫也不缺什么。”沈如吟靠在他的肩上,娇滴滴地笑,“您……就赐臣妾一首诗吧。”

  “好,拿纸笔来!”

  上好狼毫毛笔,蘸满松烟墨,在粉色的薛涛笺上挥毫,借着酒兴,笔走龙蛇舞,七绝诗一蹴而就。

  沈婕妤手捧薛涛笺,一字一句地咀嚼诗中意味,忙跪下道:“皇上词帝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臣妾谢皇上赏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狼毫笔一扔,杨恪将沈如吟横抱而起:“说得好,朕今日要好好赏你。”说罢大笑不止,走进内殿,凤藻宫的宫女们欢喜不已,忙吹灭蜡烛、放下纱帐。沈如吟在帷帐中娇笑,玉体弥漫着牡丹香味。这味道令杨恪意乱情迷,仿佛看到清明正千娇百媚地解开罗裙,迫不及待地将身子往那温柔乡中沉了一沉。

  沈如吟搂着他的头,娇喘连连,情到浓处,不自禁地叫道:“皇上……皇上……”杨恪呼吸粗重,在进入的那一刻,他喃喃呓语,声音几不可闻。

  “清明……我的清明……”

  次日醒来,看到枕边人不是清明,杨恪有些惆怅。沈如吟温顺地服侍他梳洗更衣,今日并无早朝,她吩咐太监们摆饭,各色菜品上齐,她回头望了望贴身宫女槿儿,槿儿冲她点了点头,她立刻会意,笑道:“皇上,天色尚早,想必瑶光姐姐也还未用膳,不如请姐姐来一同用这早膳吧。”

  “她未必肯来。”杨恪饮了一口茶,沈如吟听出他话中的眷恋之意,只是拉不下脸面,心中不禁妒火中烧,面上却依然笑语盈盈:“今日臣妾僭越做个东道,请姐姐给皇上赔不是,瑶光姐姐知书达理,必然不会不来的,皇上,你就原谅姐姐吧。”

  “也罢,你差人去请吧。”

  沈如吟派了宫女出去,不多时便回转,杨恪见她一人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她还是不肯来?”

  “回禀陛下,瑶光娘娘……不在凝华宫中。”

  “她去了何处?”

  “听说是出宫去了。”

  “出宫?”杨恪大怒,“谁允许她出宫的?”

  江王府的奢华比之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随处可见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屋梁之上也多画有五爪之龙,僭越欺君,俨然太上皇。

  清明站在中堂之上,已升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陈涧西走进来,恭敬地道:“娘娘,臣命锦衣卫仔细查过,虽发现几座暗室,但并没有见到可疑之人。”

  清明环视四周:“我听说江王有一处极隐蔽的所在,里面亭台楼阁、风景秀美,藏有世上最珍贵的珍宝,并从各地搜罗美女,藏于其中,供他淫乐,可有此事?”

  “臣也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见。”

  “带几个王府的下人来,问问杨远山平日里都喜爱出入哪一处殿阁。”

  “是。”陈涧西领命去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娘娘,下人们说杨远山常出入月华阁,那是一座藏书楼,臣等派人仔细搜过,并未发现暗室。”

  “带我去看看吧。”

  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一一风荷举的小湖,梧桐掩映之下,一座质朴的藏书楼映入眼帘。清明站在楼下,楼倒映在她如水的黑眸之中。

  陈涧西见她只是望着藏书楼发呆,不明所以,轻声道:“娘娘,要进去看看么?”

  清明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下令开门。楼内阴暗无光,陈涧西亲自举了一柄烛台,清明在林立的书架之中一一摸索,停在南边最深处,靠墙的书架上放的都是孤本善本,她略一沉吟,抽出正中的一套书,四周立刻响起机关转动之声。

  沉重的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陈涧西不敢置信:“娘娘,您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

  “这座藏书楼是按照五行八卦修建,其底座方位符合河图洛书的演算之法,我曾在书中看过,这种建筑名为‘洛书阵’,密道通常建在南方朱雀之位。”她从陈涧西手中接过烛台,“密道内有机关,你一定要紧跟着我,只有我踏过的地砖才是安全的。”

  地道幽深绵长,隐隐间有一股异香弥漫,大约半刻之后,面前豁然开朗,两人都不禁呆了一下。

  湖光潋滟,来自西域的紫色夜舒荷开得重重叠叠,湖中有一处白玉水榭,连渡船都是上等的楠木。湖对面是一座精美的宫殿,两人划船过去,宫内长桥卧波、复道行空,随处可见珍贵宝物。

  “娘娘,这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往年各国的贡品。”

  清明冷笑一声:“如此也好,江王又多了一项大罪。”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鼓起四周低垂的红纱帘幕,陈涧西忽然大喝:“娘娘,小心!”

  清明回头,身后的红纱被一柄锋利的匕首划开,一道纤瘦的身影扑过来,她侧身闪过,陈涧西已挡在身前,一脚踢在那人的腰上,那人低呼一声,跌倒在地。

  长剑抵在那人的脖子处,竟是一位穿着舞女衣裳的美丽女子,陈涧西喝问:“你是何人,为何行刺瑶光娘娘?”

  美女瑟瑟发抖:“奴婢是王爷的舞姬……奴婢不知道什么娘娘……王爷说,如果见到外人来,就……就要以死相抗,否则……否则我们都会被凌迟处死……”

  清明撩开红纱,看见好几名穿同样衣裳的舞姬缩在角落里,吓得面如土色。

  “你们可曾见过昭安公主?”

  舞姬们面面相觑:“奴婢们这等卑下之人,哪里能见公主。”

  清明让陈涧西取来备好的公主画像,舞姬们一眼认出:“这位姑娘很受宠,王爷将她关在美人阁中,不许我们入内。”

  “快带我去。”

  美人阁在宫殿深处,一把金刚大锁横在门上,陈涧西用宝剑砍了几剑,锁上竟连缺口也没有。他拉过舞姬:“说,钥匙在何处?”

  “钥匙……王爷随身带着……”

  “可恶!”他低咒一声,“娘娘,待臣去寻开锁的铁匠来。”

  “不必。”清明拿起锁,仔细看了看,“这是‘河图子母锁’,并不难解。”说罢,拔下头上的金簪,在锁孔里鼓捣一阵,大锁发出咔地一声轻响,跌落在地。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股异香夹杂着强烈的臭味迎面扑来,清明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阳光缓慢地洒进殿中,露出一双悬空的玉足,上面布满了尸斑。

  陈涧西连忙将尸身解下,仔细查看了一阵:“娘娘,公主已升遐多日了。”

  清明只觉心中悲凉,扯下殿中的白纱,为她盖上,即使已死去多时,她依然美得令人心惊,难怪连杨远山这等见惯了美人的人,为了她也不惜犯下乱伦的大罪。

  “抬出去,好生安葬了罢。”她幽幽叹息,目光在屋中扫过,看到梳妆台上倒扣着一面菱花铜镜。菱花花纹的中心,竟然铸造着三个字。

  穆凝裳。

  她心内一惊,穆凝裳是杨恪的曾祖母穆太后的闺名。这位执掌朝政近二十年的铁血太后来自西域,虽是汉人,身份却卑微,初入宫时只是广廉帝的从六品选侍。广廉一朝,后宫美女如云,穆太后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步步为营,从选侍到贵嫔再到德妃,最后一跃成为太后,其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争斗。天赐帝喜爱四处征战,朝堂都交给穆太后,她以铁血手腕安定内政,可谓功不可没。

  在广廉到天赐的时代,京城盛行为未出阁的女人铸造铜镜,背面铸上女子的闺名,女人们将这面镜子送给谁,谁就是她的心上人。

  如此说来,莫非杨远山曾是穆太后的男宠么?

  “娘娘。”陈涧西在身后道,“臣在公主身上找到了一封绝笔信。”

  那是一张撕破的白绫,猩红的字迹扭曲如蛇,像是炼狱中孤苦悲戚的灵魂。

  轩茗,娘无颜见你。你一直想知道,为何哥哥对娘如此执著,娘今日便告诉你,我并非他的亲妹妹,而是穆太后当年与欧阳摩歌的女儿,我出生之后,母亲将我送给远山之父抚养。哥哥长大成人,母亲召他来京城任职,哥哥爱上了她,就像她当年爱上我的父亲,江王府这处隐蔽的园林,便是他们私会之所。或许是孽缘,我慢慢长大,竟与母亲越来越像,母亲崩黜,留下一面铜镜给哥哥,哥哥便像是疯魔了一般,移情于我,要我代替母亲与他天长地久。孩子,不要怨恨他,他也只是一个痴人。

  捧着白绫的手在轻轻颤抖,欧阳摩歌是当年出使西域的使臣,穆太后便是他从西域带回,献给广廉帝。杨远山来京时,穆太后快四十岁了,能够令他一见倾心,终生念念不忘,这个已经沉入历史洪流中的女人,当年该是多么风华绝代。

  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清明抽了口冷气,回头看见一袭月白色的龙袍。

  “恪……”

  “谁许你出宫的?”杨恪低声问,连胸口的团龙都仿佛在发怒,“是不是朕太宠你了,你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

  “恪,你听我说……”

  “朕不想听!”杨恪怒喝,“来人,将瑶光妃带回去,禁足凝华宫,面壁思过。宫中事务,一应交由沈婕妤处理!”

  两名太监扶起她便往外走,她回过头,嗓音哽咽地喊道:“杨恪!”

  杨恪闭上双目,他不能心软,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他必须小示惩戒,否则如何服众?

  “传朕的旨意,三日之后,将南宫轩茗与他的家眷一同斩首。”

  凝华宫门紧闭,清明坐在院子里,牡丹盛极而衰,已到了凋零的时刻,晚风过处,一夜花飞如雪。

  “娘娘,您吃点东西吧。”景寒云担忧地说,“皇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您要是饿坏了身体怎么行?”

  “云儿,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景寒云叹息,抹了抹腮边的泪,转身退下。她怔怔地望着夜空,花瓣撒了她一身也不自知。

  不久之前,他才折出纸牡丹讨她欢心,许诺一生一世,才不过两个月,就什么都变了么?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沉默良久,站起身步入花丛中,摘下一朵白牡丹。旁边有一口石缸,缸身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满满一缸的水,明月沉沦其中。

  手一翻,牡丹跌落水中,飘在清波里,她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改悲伤的神色,眸中又闪烁起熠熠的光辉。

  从宫里拿出厚厚一叠宣纸,铺在玉石台阶下,羊毫蘸了墨,在纸上飞舞。

  还有三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凤藻宫中,宫中各司的掌印太监皆跪在下面,朝沈婕妤拜道,“娘娘如今主理后宫事务,将来必定能成为后宫之主。”

  沈如吟一身盛装,唇抹朱丹,满面春风得意:“今后还要仰仗各位。不必多礼了,都退下去吧,各司其职,本宫不会亏待你们。陈公公,你且留下。”

  “是。”太监们退了下去,只有陈卓谄媚地立在一旁,低声道,“婕妤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公公,自从皇上命瑶光妃闭门思过之后,凝华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陈卓看了看四周,凑过去压低声音:“回娘娘的话,这三日来瑶光妃将自己关在牡丹园中,谁也不见,也不知在做什么。”

  沈如吟美目一转:“陈公公,那边的事就有劳你费心了,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尽快来通知本宫。”说罢,朝槿儿使了个眼色,槿儿连忙包了二百两金子,塞进陈卓的手中。陈卓假意退却了一番,拢进袖中:“娘娘请放心,奴婢早就安排好了。”

  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就匆匆地跑进来,在陈卓耳边耳语了一阵,陈卓神色一变:“娘娘,瑶光妃派了宫女云儿,往皇上的乾清宫去了。”

  沈如吟嘴角一勾:“陈公公,你派人去,说宫里丢了要紧的东西,好好搜搜云儿的身。”

  “是。”

  景寒云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往乾清宫走,刚过了九曲桥,就看见陈卓带着一众太监迎面而来,气势汹汹地道:“景尚仪,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景寒云吓了一跳:“我是奉了瑶光娘娘的命去办事,你等敢阻拦?”

  “抱歉,宫里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出入后宫的都要仔细搜身。”陈卓脸一冷,尖着嗓子道,“来人,给咱家搜!”

  云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太监围上来,一边按住她一边在她身上乱摸,她急得直哭:“你,你们这群势利的奴才,胆敢对我如此无礼?”

  陈卓大笑:“景尚仪啊景尚仪,现如今后宫里掌权的已经不是瑶光妃了,你以为你还是二主子吗?”

  “你……”

  “陈公公,搜到一张白绢。”

  “拿过来。”陈卓接过白绢,得意地抖开,却蓦然愣住。

  白绢上什么都没有。

  云儿忽然不生气了,冷笑起来:“陈公公,鹿死谁手,现在还不知道呢。”

  绿树阴浓,楼台倒影入池塘之中,岸边蔷薇亭中满架蔷薇,杨恪与杜九重坐于蔷薇之下,沐花下棋。

  “皇上,臣又赢了。”杜九重微笑道。

  杨恪叹息:“今日竟一连输了先生九局,真是惭愧。”

  “皇上似乎有心事?昨日慕容将军的战报刚回,大获全胜,西川叛军已平。皇上应当高兴才是。”

  “慕容将军的奏折我看了,重汐立了大功,朕已下令,升他为西川总兵。朕近来颇多忧心之事,心绪难宁,也只能找先生下棋了。”

  “臣斗胆揣摩圣意,陛下所忧心的正是南渡,而烦心的,怕是后宫之事罢?”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先生也。”杨恪叹道,“清明近日颇多逾制之举,朕不得已命她面壁思过,以示惩戒。她心中必然怨恨于朕吧。”

  “皇上不必过于忧虑,瑶光娘娘深明大义,自然知道皇上的苦处。”杜九重顿了顿,目光飘向湖面,“陛下,恕臣多言,娘娘胸中有雄才大略,若将她关在后宫之中,恐怕是困龙于浅滩,于国于家,都不利啊。”

  杨恪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朝野上下,许多都是江王掌权时所提拔,又加之各大豪强势大,陛下在朝堂之上多一位臂膀,比后宫之中多一位处处谨小慎微的妃子,要好得多。”

  他话中意味深长,杨恪若有所思。

  多一条臂膀么?

  “皇上。”一名小太监跑过来,“凝华宫的宫女清岚求见。”

  凝华宫?杨恪不动声色地道:“让她进来吧。”

  清岚跪地行礼,杨恪也不让她起来,冷冷地问:“何事?”

  “回皇上,娘娘命奴婢呈给您一封信。”清岚毕恭毕敬地捧起硕大的信封,杨恪心中高兴,看来那丫头打算服软讨饶了:“呈上来。”

  信很厚,他有些奇怪,取出来竟是偌大一张宣纸,只看了一眼,他喜出望外,将纸一收:“摆驾凝华宫!”

  “清明!”杨恪呼唤她的名字,喜不自胜地冲进牡丹园,清明一身白衣,站在牡丹花丛之中,他将她一把抱起,高兴地转了个圈,“清明,你真是天才,这东西是怎么想到的?”

  清明轻笑:“你一直忧心南渡之事,这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杨恪将宣纸展开,上面绘着木船的结构图:“这船上的机关真是匪夷所思,又将轰天炮安置在船底舱之中,随机关转动而伸出舱外。这等天才之举,清明,鲁班转世也不过如此吧!”

  “我已将炮管加以改进,以便其适于水战,改名为虎蹲炮。”

  “好,朕明日就下旨造船,待文羿和崔翰平定淮右的叛军,朕就御驾亲征,挥军南下。”杨恪雄心壮志,仿佛天下已握在他的掌中,“清明,这船叫什么?”

  清明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它的名字,叫‘乞活’。”

  杨恪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你是想用这船来换南宫轩茗和菲儿的命?”

  清明郑重地点头,杨恪抓住她的胳膊:“不是为了朕,不是为了天下社稷,只是为了那两个逆贼?”

  “既能助你成就大业,一雪前耻,又能救他二人的性命,你又何必钻牛角尖?”

  少年帝王陷入了沉默,他紧绷着脸,良久,才慢慢舒缓:“罢了、罢了,你立了这般大功,朕若再不准,就实在不通人情。朕这就拟旨特赦。”

  清明大喜,欠身福道:“谢皇上。”

  杨恪托起她的下巴,许是熬夜的缘故,面色憔悴,眼圈乌黑,他有些心疼:“这三日……委屈你了,面壁思过一事就不必再提了,后宫还是由沈婕妤打理。”他的指划过清明的脸颊,“你还要做大事。”

  大事……清明咀嚼着这两个字,其中的深意令她的心开始躁动不安。

  “什么?留宿凝华宫?”沈如吟美目含怒,瞪着跪下回话的宫女,宫女吓得双股站站:“是……是的,娘娘。看皇上的样子,似乎很高兴。”

  沈如吟咬着牙,努力将心底涌起的愤怒与妒意压下去:“退下吧。”

  宫女如蒙大赦,连忙退出门去。陈卓凑过来道:“娘娘不必动怒,来日方长呐。”

  “来日!来日!再来日下去,那女人就要当皇后了!”沈如吟霍然站起,怒道,“宫中的女人都有封赏,唯独她没名没分,皇上这不是打定了主意要立她为后么!”

  陈卓嘿嘿冷笑:“娘娘,瑶光妃虽然顶着‘天命’的名分,但她毕竟出身卑微。您可是雷州大族的千金小姐,皇上平定天下,可缺不了沈家啊。”

  “她现在可是犬戎的公主!”

  “谁都知道这公主是假的,何况她又没有子嗣,若娘娘您能为皇上生个一儿半女,再让沈总兵在朝中疏通好关系。朝臣们一同上折子请皇上立您为后,皇上怎么说也要给百官面子吧?”

  沈如吟恨恨地一甩长袖,头上珠翠发出丁当脆响:“本宫又何尝不知道母以子贵的道理,只是……”

  “娘娘请看。”陈卓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瓷瓶子,沈如吟接过来,打开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是什么?”

  “这是从西域进贡来的药物,名唤‘百子’,传说女人吃了它,很快就能求子得子了。”

  沈如吟面颊微微一红:“陈公公对本宫的恩情,本宫不会忘记。他日我若执掌后宫,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必然是公公的。”

  陈卓大喜:“谢娘娘!”

  四更了,明月高悬,窗明几净。缠绵过后、云收雨散,清明睡得很熟。杨恪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玉颈、酥胸,觉得手指像被那细如凝脂的肌肤牢牢吸住。他该感谢品清,送给她这么一个才华横溢又国色天香的女人。有她相伴,他的人生、理想、雄才伟略,才会有意义。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如今的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只需夺回江南,杀掉江王,他的江山就会坚如磐石。

  为了江山一统,只要挡在他前面的,无论是谁,他绝不会心软!

  少年天子的目光变得阴狠起来,他披上龙袍,放轻步子走出卧室。林华一直站在门外侍候,笑道:“皇上,您要回乾清宫么?”

  “南宫轩茗不能留,你去安排妥当。”

  林华一惊:“可是皇上您答应了瑶光娘娘……”

  “南宫轩茗与宫中一大丑闻有关,若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他又是杨远山亲子,朕怎么可能饶他?”杨恪微微眯了眼,戾气宛如春藤,滋生蔓延,“一定要做得干净,若走漏了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脑袋!”

  触碰到他的目光,林华生生打了个寒战:“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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