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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 作者:Ray

第六章 选亲记事

第六章 选亲记事

李写意的目光沉寂下去,语气无奈至极:“我现在,便是为他点上这把火,让他知道,逃,只能让自己处于更可怖的绝境里,不如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把他以为的温情,打碎给他看!”

一大清早,皇城前方的广场便被士兵清扫一空,高台架了起来,一整队御林军鲜盔亮甲,手执森森刀戟,将会场围得如铁桶般牢固。

旁观的百姓被隔在十尺远的地方,台上的情况根本看不清,却仍然伸长脖子,巴巴地等着看楚国第一美人和各位王孙贵族们的风姿。

与会的人员有许多,上午卯时时分,朝中大臣的适龄公子,江湖知名的侠士豪客,各大家主的世子少主,约摸三五十人,齐齐的聚集在高台下专用的席位上,等着楚王驾临。

李写意也在楚云笙的盛邀下,登上了楚侯特定的观礼台,楚方城手握驻扎在京城附近的风雷营,因恐有人搅局,除却田京的御林军外,风雷营也调度了许多兵力严守京城安防,楚侯要在下方指挥调停,故而观礼台上只剩下楚云笙,楚侯夫人,还有李写意他们。

如此观礼台还有好几座,皆为王侯高权之人准备,李写意对面的,便是各大皇子的位置,湘南王与朝阳则陪伴皇上坐于主位之上,楚王姗姗来迟,湘南王与朝阳郡主也没有现身,倒是四位殿下来得甚早,依次排开落座。

之所以只四位,是因为王子忻从不参加这样的典礼,大家也习以为常,渐渐的,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楚云笙挨着李写意坐定,手指着台下的各官员,向她一一的做着介绍,无非是:“这是陈御史的公子……那是张巡抚的内弟……”李写意似听未听,只是将目光停在对面的四个高台上。

楚云笙注意到她的走神,随即一笑,指着最靠近会场的高台上,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衫、星目朗眉、形容轩昂的青年男子说:“他是秦王殿下,他的母妃是我的姑姑,算起来,应该算我的堂兄,秦王殿下是楚国最平易近人的皇子,有口皆碑。”

李写意淡淡的点了点头,却不防秦王也突然转了过来,一双过于深邃的眼睛,就这样交织着她审慎的目光,李写意蓦然敛眸,楚云笙却欢快地招了招手,秦王扬唇礼貌的一笑,然后也冲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重新将视线挪到会场中去。

“那位是吴王殿下王子永,楚国的三皇子,也是秦王的同胞弟弟,和我同岁。”楚云笙又指着一个穿着淡青色锦袍的人,兴致勃勃地说:“听法觉寺的圆通大师说,吴王殿下是一个极有慧根的人,殿下自小就喜欢修仙寻道,对各种经文佛理的领悟,曾让楚国的许多高僧都自叹不如呢,如今他就住在法觉寺,每日诵经辩理,为大楚祈福。”李写意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王子永正阖目静坐,清秀疏朗的眉眼,即使在这样艳阳高照的日子,依然有种烟雾朦胧的出尘之意,果然有点修道的意味。

“另外一位就是齐王殿下,楚国的四皇子,王子情了。”楚云笙话题一转,手指往旁边挪了挪:“齐王殿下在八年前,可是诗词冠翰林,风流盖楚京,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知怎么,他竟弃文从武,去边境历练了几年,回来后,就再也不作诗了,而且……”楚云笙惋惜地摇摇头,“可惜这样泼天的才华。”

李写意抬眸,淡淡地扫向那个临风而立的人,风吹发梢,拂过他眉间的沧桑,他黑了许多,也淡漠了许多,亦,瘦了。

“那便是太子王子遥吧。”眸光微转,李写意望着右手一个带着明珠冠,穿着淡金色蟒服的俊美青年说:“太子看上去,很平和啊。”

王子遥身上,没有丝毫储君的气势与霸气,反而唯唯诺诺的窝在台上的锦榻里,脸色略白,眉眼舒缓。

“是啊,太子至仁至孝,待人谦和,只是……”楚云笙压低声音,凑到李写意的耳边说:“只是懦弱了一点,全然没有主见。”

李写意笑笑,也因为楚云笙亲近于她,才会如此相告。

似不经意的,她的视线从王子遥的身上扫过,牢牢地盯向站在王子遥身后的那个睡眼朦胧的男子,狐狸一般的笑颜,狐狸一般的感觉。

卓云,她依稀记得他的名字。

“那个卓云,看起来与太子很亲近啊。”李写意漫不经心地抬起手中的茶杯,随便地问了一句。

楚云笙微微一晌,瘪嘴道:“自然是亲近的……传言说,太子好男色,卓云又长得这般美貌,无才无德,却侍奉太子左右……”,楚云笙没有说完,李写意却已经明白了昨晚众人的忸怩之色从何而来。

卓云竟是太子的男宠?李写意的唇角不经意地扬了扬:那个卓云,看来不简单吧?他骨子里的傲气,无论掩饰得多么完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沦为一个普通的禁脔,可他又是为什么,肯如此牺牲自己的名声?

正想着,宫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了一句:“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于是乎,千人万人,一声声传叠下去,从宫门一直延伸到会场,声音一个高过一个,又夹杂着百姓的欢呼与兵士的敛甲声,蔚为壮观。

文武百官,满街黎民,全部自发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山呼万岁。

李写意没有立刻下拜,而是站起身,仰首往原处那片明黄色的御辇看去,旌旗飘展,捧着各种用具仪仗的宫人们将帷幕包围的行辕拦得水泄不通,她看不清里面的人,也看不清,悠悠八年的时光。

然后她敛首,拂开裙摆,跪拜万岁。

直到楚王在主位上坐定,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才长长地吆喝了一句,“平身——”

众人皆起,抬头间,盛装的朝阳如一轮正午的烈日,让所有人晃花了眼。

楚王一手执着朝阳,另一手牵着当今皇后辛清璇,接受着全城人的目光洗礼。

都老了啊,李写意叹息一声。

曾经英气勃发,纵马豪笑的一代帝王,也显出了倦倦的老态,因为长期的和平与享乐,皮肤已然松弛,精瘦的身躯也早已发福了,只是眉眼间,还依稀保持着当年的英俊。

而皇后娘娘,当今太子的生母,凤仪教的现任教主,才华美艳引得其它各国使节争相拜会的绝世女子,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了,即使这般浓妆艳裹,可眼角的皱纹,早已将她的年纪出卖。

“开始吧。”楚王扭头吩咐了一句,尖细的嗓子立刻将这个命令放大,“比试正式开始——”

众人一阵骚动,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向主持这场比试的湘南王身上,湘南王捋了捋颌下的几须长髯,将一张写了字的锦帛交予身后的人,那人接过来后,随即大声说道:“第一回合是文试,郡主前些日子偶读《三国》,得一上联,若能对出下联者,即算过关”。

底下传来一片松气的声音,毕竟对对子比吟诗做赋容易许多,何况《三国》,也是士子们熟悉的典籍。

那人清清嗓子,朗声念道:“一对二表,三分天下,独霸西蜀四川,五丈园上,六出岐山,起金戈,击北魏,意逐中原,南蛮林中,七擒孟获,白帝城下摆八阵图,智退东吴水师,九州皆仰先生,火烧赤壁奇功。”

会场为之一静,只有王子情霍然抬头,怔愕地望着那张锦帛,似喜似悲。

“你想赢我,对下这个对子再说。”多年前,他这样对她说。

苏颐调皮地吐吐舌,不以为意地笑笑,“吟诗作对,我本来就赢不过你,你用己之长对彼之短,羞也不羞?再说,天下人恐没人对得出你的绝句,我可不觉得丢脸。”

“你猜对了,此联本就没下联。”他大笑,宠溺地刮了刮苏颐的鼻子。

多少年了呢?九年,还是十年?这不过是他偶尔得之的一联,也只说给了苏颐一人听,为何朝阳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上联?

低头想了想,王子情突然明悟:是了,苏颐与朝阳一向交好,她说与朝阳听,也不是无可能,只是,朝阳也应该知道,此联并无下联。

她到底想干什么?

王子情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台下的诸才子,也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下联。

沉默,还在继续,烈日下,许多人的额头已经渗满了汗水,可是下联,却迟迟未出现。

李写意漠然一笑:果然是子情的绝句,只一联,便将天下才子,皆拒门外。

沙漏缕缕洒落,楚王和各大臣的脸上渐渐挂不住了,沉着脸,不耐烦地又等了两柱香的时候,楚王突然起身,挥袍道:“让他们回去想一夜,明日给答案,堂堂大楚,竟连郡主的上联都对不出来!”

如此大的排场,楚国青年俊才聚于一堂,却被一条上联弄得如此尴尬,身为楚王,怎么能不生气!

众人皆汗颜,诺诺地应着,簇拥着楚王回宫。

朝阳随着湘南王,陪同楚王一道离场,在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望着李写意的方向,微微一笑,仿佛让她安心似乎。

李写意也回以一笑,随即很快地移开视线。

郡主选亲,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拉开了序幕。

各式权贵皆按官衔一一离席,李写意环顾着周围,无意间,瞥到垂首立于太子身后的卓云,薄而微翘的唇角,现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李写意心念一动,眸子突然幽深:难道,他竟然对出来了?

离开会场后,李写意并没有随楚云笙一起回府,而是与小鱼、李铮一起,绕过京都偏僻之地,边看边行。

到了城门口一间颇为雅致的茶馆前,李铮见写意面有倦意,轻声提议道:“不如先进去休息一下。”

李写意没有推辞,径直穿过大厅,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楼上是雅座,小二一看便知来人是喜爱清净的人,连忙跑到他们的前面,伸手引座。

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却听到一人大笑道:“那卓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靠自己的皮囊取悦太子的弄人而已,竟也敢评点陈兄的文,说什么绵软无力,满纸空言!”

“哼,小人得志,不自量力,在下不会被他别有用心的言辞影响的。”答话的显然是被称为陈兄的人。

“陈兄才高八斗,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卓云分明是嫉妒,听说那人本就是寒门落魄人,非高门阀族,本朝有法令,寒门之士,根本就没资格参与朝事……”又一人附和道。

“天下英才皆出豪门,那寒门的无知劣民,又怎么能和我们相比?”

“那人天天躲在太子府,也不知陪太子……”声音被压低,带着吃吃的笑意。

“听说,他长得和女人一样……”

“别是女扮男装吧?”

……

李写意本嫌这里太吵,正准备离开,没想到听到了卓云的名字,当下停住脚步,驻足侧听了片刻,眉头也渐渐地蹙了起来。

一群无知之徒。

她踏上一步,想看看那些妄自菲薄的豪门士子何等模样,抬头却是一愣:正对面靠窗的矮几边,棉衣素裹,慵懒淡雅,分明就是卓云的模样。

李写意突然来了兴致,并不上前打招呼,只是在角落寻了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悄声坐在旁边。

阁楼正中间果然坐着三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公子,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面白无须,或腰戴碧玉,或发簪明珠,个个神采飞扬,珠光宝气!

他们还在高声交谈着,无非是吹捧自己,贬低别人的把戏。

李写意只是扫他们一眼,目光又盘桓到卓云身上,他还是慵懒地笑,端起手中的陶盏,凭窗远眺,任其它人诽谤嘲弄,一副与己无关的淡然。

“听说太子昨日上奏,要朝廷允许寒门子弟参加科考,并可担任四品以上的官衔。”那个被另两人称为陈兄的青年摇头晃脑地说:“家父一早就进宫了,劝阻这般私爱行为。”

“陈尚书定会阻止这等可笑的建议,虽说是太子上的奏折,十有八九,还是卓云在后面搞鬼,那小子,一定是自己想做官了。”

“要寒门子弟当了京官,那大楚官吏岂不是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陈兄’深以为然。

李写意抿嘴,压住亲自教训他们的欲望,一直在窗边自斟自饮的卓云突然大笑起来,看上去那样纤弱斯文的人,笑声却豪爽大气,直透人心。

那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陈兄’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为何大笑?”

“在下只是想起方才遇到的一个笑话了,一时忍不住,因而发笑”卓云摆摆手,好像努力想让自己恢复常态,却依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漂亮的狐狸眼弯成一片柳,风情乍起。

众人皆一怔,目光稍柔,和声问:“能否告知是什么笑话?”

“也没什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眼枯井,听到井中有蛙鸣之声,忍不住俯身去看,只见三只青蛙蹲在井底争吵,一个说道‘咱们整日在这井里,还是应该想个办法出去瞧瞧’,不料另两个却说‘出去有什么好瞧,你看这天也不过才有井口一般大,还是在井里最好了……’” 卓云终于收起笑容,满脸严肃,异常认真地讲到。

那三人脸上一片青白交加,其中一个锦袍公子猛地拍了拍桌角,大声叱问道:“你讽刺我们?”

“咦,我明明在说井底之蛙,怎么是讽刺公子你呢?”卓云眨眨眼,很无辜地反问道。

锦袍公子正待发飙,‘陈兄’却伸手一拦,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向卓云拱手,“敢问阁下是?”

“敝姓……云”卓云笑眯眯,含糊地回答。

“原来是云兄,观云兄的话语神气,似乎对我等颇不以为然,想来云兄定然是饱读群书、才华盖世。在下不才,还想向云兄讨教一二。”他说得谦和,只是眼中的藐视却丝毫不懂得掩饰。

卓云无所谓地耸耸肩:“讨教不敢当,大家切磋一下。”

“依我说,作诗太费精神,咱们对句如何?七步为限,对不上来的就算输,怎样?”

卓云笑道:“当年曹子建七步已成诗一首,不过是对个对子,照我说三步就行了。”

“好,三步就三步,谁先出题?”‘陈兄’大喜,慨然应允。

“几位是豪门英才,自然先请。”卓云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说。

“那好,我先来。”‘豪门英才’似乎不懂谦虚,迫不及待道,“听好了,我的上联是:两猿截木山中,问猴儿如何对锯(句)?”

卓云低头沉吟,额头轻皱,似乎被难住了,正在冥思苦想,‘陈兄’脸上顿时泛起得意的笑容:“怎样,云公子,对得上么?我可要走了。”

说着抬起脚迈了一步,他回头道:“一步了。”

卓云显出焦急之色,搓着手道:“这可有些为难。”

“两步了。”

卓云还在沉思,‘陈兄’优雅地抬起大脚丫子,在半空晃了晃,“云兄,行不行?我这第三步又要迈出去了。”

“有了!”卓云忽然大叫一声,‘陈兄’吓了一跳,这脚就没落下去。

“我的下句是:匹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样收蹄(题)。”

‘陈兄’愣了愣,随即瞪目怒道:“你又在骂人了!”

“我说‘看畜生怎么收蹄’,怎么能是骂你呢?”说这“收蹄”二字的时候,卓云刻意盯着他悬在半空的脚,提醒他只消脚一落地,那便是‘畜生收蹄’了。

“陈兄”一脚抬在半空,另一脚费力地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一张脸则如熟透的虾子般涨得通红,可笑至极。

李写意本只是喝茶看戏,此时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卓云回头,顺着声音望过去,见到李写意,并没有惊奇,只是唇角一弯,信信然走过来,看着她笑眯眯地说:“畜生收蹄没什么好看的,既然有缘遇到少庄主,不如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却之不恭。”李写意含笑颌首,欣然起身。

“慢着!你到底是谁!”身后还抬着脚的‘陈兄’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

“一寒门士子而已。”卓云回眸,嫣然一笑,眉眼间,又透出狐狸般的妖娆与妩媚,连众人的怒气,都为之一平。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卓云与李写意早已离开了茶馆。

日已靠晚,街上的商铺小贩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吃婆娘做的饭,然后睡上被暖好的炕头,为明日的辛劳做准备了。

极目望去,落日熔金,红光晕染,京城拢在一片祥和安宁的气息里。

李写意与卓云并肩走在城郊的小巷里,远远的,便能看到一家破落的茶摊,几桌几椅,两根发霉的树干撑着一顶草棚,是穷苦的劳力街边歇脚用的地方。

老板正待收摊,卓云走过去,不知跟老板说了些什么,老板点点头,然后回身走进旁边的小屋里,拿了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张桌子,回头招呼李写意他们坐下。

李铮皱皱眉,疑惑的看向卓云。

在他心中,少主是极金贵的人,怎么能呆在这么肮脏的地方?抬眼看去,面前缺了一角的木桌上,虽然擦拭了,仍然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更别提那几把年代久远,不知什么颜色的椅子了。

卓云无视李铮的责难,不以为意的笑笑,率先坐了下来。李写意也不嫌弃,微提裙摆,从容自若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的神色依然清淡涓雅,透着一股隐隐的贵气,仿佛此时不是在一间又破又脏的街头茶摊,而是置身于楚国最雅致的书香阁楼。

卓云目露赞叹,微微一笑。

“卓公子不是说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吗?”迎上卓云的笑容,李写意也笑着问:“不知这里有什么好玩之处?”

“当然好玩了。”卓云眨眨眼,眼角又弯了起来,几缕橘黄色的夕阳洒过他的睫毛,筛在他的眸子里,流光四溢,潋滟如狐。

“哦?”李写意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静候下文。

“首先,这样的地方,少庄主平生定然没来过,所以会觉得新鲜,世间之事,凡新鲜者,都是好玩的,其二,别看这里的生意不怎么好,老板泡茶的手艺却不错,我敢说,这里的茶比起皇宫里的御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说到这里,卓云突然顿了顿,狡黠地笑笑,很可爱地挤挤眼:“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茶最便宜,而我是个穷人。”

李写意莞尔,“卓公子为当朝太子效命,而且颇受器重,又怎么会是穷人?”

卓云嘻嘻一笑,避而不答,越过李写意的肩头,望着她身后黑着脸的李铮,还有一直垂着头的小鱼,大声招呼道:“两位也一起坐吧。”

“我才不和你坐,你最坏了。”小鱼突然抬头,恼怒地盯了他一眼:“上次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坏人!”

李写意惊异地回头,看了看小鱼,又望了望卓云,忽而了然一笑,“是我看走眼了,竟没有认出少宗主。”

“千万别这样叫我。”卓云神色一正:“六年前我已经正式与魔总撇清关系,这个称呼,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李写意抿嘴笑道,“当初听闻魔宗宗主有一个不肖子,不肯习武,却专爱文墨,后来还说要参加科举,并为此与魔宗宗主决裂,写意一直想见识一下这等自在的人物,没想到……”

“没想到,大失所望吧。”卓云脸色微黯,随即又笑得眉眼弯弯,“六年前口口声声要去考状元的江湖异类,如今,竟沦为了一个声名不堪的食客,哎,如果父亲大人知道了,一定会气得吐血三盆不止。”

李写意并不接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似乎颇有兴致。

“少宗主就没想过回魔宗吗?”李铮也对这个慵懒妖娆的卓云生出了兴趣,忍不住插嘴。

“且不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就算能重回魔宗,当了宗主,也不过是一派之主,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江湖门派的打打杀杀,没劲得很,若为这些蝇头小利耗费一生,实在无趣,大丈夫在世,要立功,自然要立千世之功,要行侠,自然要以万民为本,若偏于一隅,坐井观天,不如不活!”卓云慨然应答,平日里倦怠懒散的双眸,也突然明亮了许多,豪气顿起。

李铮被他的气势所摄,本想反讥一句:你是魔教中人,还谈什么行侠之说,可是看着面前的人,却终于没说出来。

“哼!”可惜小鱼不买他的账,翻翻眼,很不屑地说了一句,“什么千世万民,现在还不是一碗茶都请不起吗?”

卓云一噎,却并不恼,反而呵呵一笑,别有用意地望着小鱼,压低声音问:“我若通知魔宗的人,他们一直寻找的圣女就在京城,你说……”

小鱼的脸色变了几变,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伸手抓住李写意的手臂,娇声说:“少主,你赶紧杀了他灭口吧!”

卓云瘪瘪嘴,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好歹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小鱼,你忍心么?”

“呸,你最坏了,以前总捉弄我,又会骗人,你抱我,八成是想把我摔下去吧。”小鱼鼓着小脸,愤愤的说。

“谁说的,六年前若不是我放了你,你现在早已经是魔宗的圣女了,还能这么自在?照理说,你应该谢我才是。”卓云一本正经地说:“算了,我也不嫌弃你丑,不如以身相许吧。”

“你”小鱼一时语塞,只因卓云所说的确实不假,他当日与魔宗决裂临走之时,闯过魔阵之险将小鱼带了出来,为此卓云也被魔宗追杀了许久。

“不嫁我,那就回去当圣女好了。”卓云乘胜直追,成心要吓一吓小鱼,“当圣女哦,要废武功,去五音,变得又聋又哑……”

李写意并不干涉他们斗嘴,只是含笑看着,见小鱼已泫然欲泣,这才开口道:“小鱼被凤翔庄所救时,写意已经与魔宗的人达成协议,若非小鱼自愿,魔宗绝不可为难于她,这件事全武林都知道……而且,就算小鱼肯嫁,卓公子娶得了吗?”

卓云愣了愣,随即坦然笑笑,“没想到我骗尽了天下人,却没有骗过少庄主,却不知少庄主是如何得知的?”

“少宗主样貌出众,只是作为男子,却未免柔弱了一些,而且,男子与女子走路姿势也是不同的,少宗主掩饰得很好,只可惜还不够放开。”李写意含笑望着‘他’:“何况凤翔庄与魔宗颇有渊源,写意也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是不是?”

“六年前的轩然大波,武林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卓云突然叹息了一声:“只是煌煌魔宗,竟会被当时籍籍无名的凤翔庄玩得损兵折将,并因此一蹶不振,我暗中观察了凤翔庄很多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少庄主可否告知一二?

李写意讳莫如深的看着他,摆明了不想回答。

“罢了,见过少庄主的风采,凤翔庄的实力,也能窥见些许了,再说,能让李铮这样的绝世高手心甘情愿成为少庄主的护卫,凤翔庄一定人才济济啊。”卓云也不深究,摇摇头,又转身招呼老板快点上茶。

那老板应了一声,又低头忙忙地给炉子扇了扇火。

“时间过得好快啊。”卓云抬头,突又一笑,“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小屁孩,也长得这般大了。”

“是啊”李写意脸上现出一缕近乎温柔的笑容,牵起小鱼的手,望着她清丽纯净的脸,“小鱼现在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了。”

初见时,她被魔宗追击,慌慌张张地躲到凤翔庄的墙底,缩在花丛中,小脸脏兮兮的,目光明净而慌乱,如一只受惊的鹿。

转眼,便是六年。

小鱼脸颊微红,嘟嘟嘴,撒娇似的往李写意身上蹭了蹭。

“无论如何,小鱼的事情,算我欠凤翔庄一个人情,我虽然将她带了出来,却任她自生自灭,到底对不起她。”卓云很真挚的说道。

“你当时也有难处,听说宗主和你约法三章,你虽不在魔宗,却必须为魔宗做足三件事,若你带着小鱼,难免会被誓言所困,反而为难。”

“誓言之事,只有魔宗极少人知道,少庄主又是如何得知的?”卓云愕然,不自主地露出警戒之意。

“我自有我的办法。”李写意并不正面回答,随便敷衍了一句。

“当日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人士并不知小鱼的重要性,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从魔宗叛逃出来的普通小孩,若他们知道了小鱼的身份和能力,只怕当时的凤翔庄,要对付的人,就不仅仅是魔宗了。”卓云也知探不到什么,话锋一转,语带轻蔑地叹了一句。

李写意不以为意,淡淡地说:“在我心中,小鱼本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难道少庄主不知魔宗的圣女……”

“不要说了,我命由己不由天,比起命运,我更相信自己。”李写意断然打住他的话,目光蓦然一寒。

卓云微微一怔,随即欣慰地笑笑,“如此,还望少庄主好好照顾小鱼,不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顿了顿,她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既然是不信命的人,为什么要造出凤命者的谣言?”

“那少宗主呢,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怎么会韬光养晦至此?”李写意若无其事地回望着他,轻然一笑。

李写意话一出口,气氛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开始嬉笑调侃,至此结束。

对于卓云知道‘凤命者’是自己一手炮制的谣言。李写意并不吃惊,这种把戏,可以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魔宗的人。

因为天下第一算原本是魔宗的长老,他的底细,卓云不可能不知道。

何况天命一说,本就真真假假,难以判定,只是世人对于虚无缥缈的事物,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一点,卓云也自知之明。

“难道少庄主也有意,参加这场庙堂之争?”卓云挺直身子,灼灼地望着她:“不知少庄主意属何人?秦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

李写意避而不答,只是含笑回望着他,轻柔如水的眼眸突然伶俐了,如寒冬冰棱般,映射万物:“敢问卓公子,当今太子,真的值得你辅佐么?”

卓云闻言,心顿时一沉:看来李写意是在秦王那边了。

“先不论太子的文治武功,据写意得知,太子王子遥,开元十二年立为储君,得京郊外封地万顷,之后虽有封赏,却再也未加一寸领土,而如今,太子的封地竟横跨京郊,南到安吉,北至临平,侵占百姓良田无数,近万民无辜民众或流离失所,或沦为他的佃农,不仅如此,他还纵奴行凶,堂堂国储,竟使人化装为土匪恶霸,占地为王,私吞矿山,开元二十一年临平大旱,他非但没有开仓赈粮,反将所囤粮食高价出售,大发国难财,这样的行径,也值得卓公子如此倾力相助吗?如此中饱私囊,无视万民利益的人,难道会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么?”

卓云并不反驳,只是苦笑一声,淡淡地说:“朝堂之上,真的有完全公而无私的人么?”

“太子之所以会如此聚财,秦王也有部分责任,秦王手握户部和礼部,世代皇子,光靠俸禄根本不足以成活,历来的规矩,皇子可向户部借款,而秦王大力压制,每次户部拨的款银只是杯水车薪——何况,你以为秦王又是什么为国为民的人吗?”卓云冷笑着,目露不屑:“且不说他任职户部的那些猫腻,单单就谈历年的科举,为了讨好豪门大族,他一直不遗余力的打击寒门子弟,凡寒门学子的试卷,便极力打压,如果有好的文章,不惜冒名,换与寒门公子,至于行贿卖题,更是常事,这才真正寒天下人的心。”

李写意淡淡然回头,那老板已经煮好了开水,拿着两个水青色的瓷杯,用开水烫了几遍,这才从身后的破碗里撮了两撮茶末,放进去冲泡起来。

杯,是劣质杯,茶,是劣茶,只是老板的脸,却是全然的认真恭敬,让人没来由觉得安心。

“朝堂的人,见过了,无非是一丘之貉而已,少庄主若是追究各自的德行,试问满朝文武,王孙贵族,有哪个又是身直影正的?在江湖之时,难免会有点书生意气,如今才知道,以恶制恶,以强压强的道理,原来不仅仅限于江湖。”卓云的声音,透着丝丝疲惫。

“听卓公子之言,对太子殿下似乎也深不以为然,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投身于他呢?”李写意神色自若,一边含着笑迎上老板端上的两杯苦茶,一边随口问道。

“一茶之恩而已。”卓云端起茶,请抿一口,然后冲着侍立在一边的老板展颜一笑:“很好喝,比去年的又见功底了”

老板搓搓手,咧嘴嘿嘿一笑。

李写意也端起一杯,细细品着,初时极苦极涩,只是她已习惯吃药,这等味道还不至于让她动容,喝下去后,渐觉得舌底生津,如饮甘泉,沁人心脾。

卓云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见她并未露出难耐之色,反而面有赞色,丝毫不若其他的娇惯女子。

“果然是好茶。”李写意轻笑:“我自问饮过的名茶已属不少,却不曾喝过如此生津止渴的妙品”

“其实不过是一些止渴的粗茶而已。”老板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姑娘说的,太过了”。

卓云嘿然一笑,“我当日可没少庄主的淡定,茶匍入口,又喷了出来,还骂了老板几句。”

“哦。”李写意挑眉:“卓公子不像如此鲁莽的人啊。”

“我在魔宗浸淫长大的,当然谈不上什么正道人士。”卓云不以为意地笑笑,脸色却有点阴郁:“六年前初到京城时,自以为才华盖世,其心可表,自然会傲了一点,来到这里后,难免交了些朋友,后来一起参加了科考,又自以为定会金榜题名,待放榜后,才发现大家都名落孙山,当时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久后,京城里传阅状元爷的答卷时,这才发现原来是我的文章,我自然不依,找过衙门,联名告状,却总是被乱棍打回,这才发现,原来想当一个普通人,规规矩矩的为国出力,原来也是一件难事。”

卓云是魔宗宗主独女,对外一直以男子之身自居,性格也甚为不羁,总以为习武只能保几人平安,不如兵法文略,可掌战场数万人的冲杀,可保一府一省的平安,也因此,她是魔宗唯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少宗主,被强权打压,自然无力反抗了。

“我心灰意冷,在这茶铺借题发难时,很偶然的,见到了太子,太子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在一旁冷眼看了我半日,突然走到我面前说:‘如果我喝下一壶,你能不能为我效力?’,太子那时穿着一件及其华贵的锦裘,排场极大,我当日想,定是哪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豪门公子了,这茶入口极苦,他定然受不住,也就应允了,太子果真端起了一壶茶,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良久,才笑着说‘竟是甜的’。”

李写意哑然,原来这样,就收服了一颗那么骄傲的心。

“也许你不能理解,或许觉得当日的誓言过于儿戏,虽然之后太子的表现并不如人意,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卓云神色凛然地说:“太子固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是一般的宵小之徒,若加以引导辅佐,未尝不可成为一代明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写意摇头叹道:“你固然全心帮他,又焉知不会落到鸟尽弓藏的下场?”

卓云并不接话,只是话音一转,淡淡地说:“楚国本有三大家,以瑾王为首的苏家,以辰妃和楚侯为主的楚家,还有辛皇后主持的凤仪一脉。苏家自瑾王灭门后就一蹶不振,现任丞相苏可南虽继承了苏家家主的位置,却是旁系,苏氏一门的英才豪杰早在八年前就被圣上一并铲除了,而剩下的两派,各拥了一位皇子,秦王的口碑略过于太子,只是太子更名正言顺,各自实力可谓旗鼓相当,要想略胜对方一筹,就必须打破现在的平衡,吸收中间力量,也就是——湘南王,只是湘南王是死忠的皇派,他已决意不参加朝中的党政,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场选亲大会了”卓云顿了顿,方又继续说道:“只是朝阳郡主今日以绝句为题,显然有推搪之意,恐怕湘南王也已心有所钟,要淌进这滩浊水了,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是会帮秦王,还是太子殿下?”

也许是朝阳有了心上人,无关朝局。”李写意随意笑道,停了停,又说:“除却朝廷,江湖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你虽然已与魔宗脱离了关系,但是必要的时候,也可动用魔宗的力量,相比之下,太子应该略胜一筹。”

卓云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如今江湖也有三家之说,魔宗自不必多言,而白道人士又以凤翔庄马首是瞻,药谷则代表方外力量,最是神秘,太子得一魔宗,药谷应不会出世,所以,现在就看少庄主如何抉择了”卓云步步相逼,显然是想让李写意当场表态了。

李写意又是不语,抬头望了望红霞尽染的天际,淡淡地说:“天暗了。”

“小的去点灯”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的老板慌忙退开,不一会就端来一盏煤油灯,显然是刚刚点燃的,灯芯还没有烧烈,火光微弱。

这次老板没有留下来,将灯放在桌上后,便忙忙地退到了一边。

秦王与太子之争,举世皆知,即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这种皇家自残之事,是碰不得的。

“其实,你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也知道这条路的结局,何苦如此?”李写意忽而开口,答非所问。

卓云愣了愣,随即浅笑道:“我只是想坚持一件事情,人生在世,若是什么都靠权衡,而无所坚持的话,未免无趣。”

灯光如豆,夕阳已经沉尽,飘渺的火光中,卓云的眉眼模糊妖娆,淡淡的倦意,淡淡的坚持,淡淡的矛盾。

如斯灯光下,卓云也抬眸打量着对面的李写意,薄雾氤氲的容颜,清雅高贵,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傲然与冷意,目光明亮澄澈,洞悉而聪慧。

“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帮秦王,却也不会帮太子。”良久,李写意突然说道。

卓云未料她说得如此决绝,微一怔忪,“那你帮谁?朝中的势力,不过两派而已。”

李写意讳莫敛眸,“无论帮谁,以后应该没有这样秉烛夜谈的机会了,想想,未免可惜的紧。”

“也未必,除却公事,我仍然是卓云,你仍然是李写意,不如做朋友吧。”卓云灿然一笑:“今日的谈话,只是朋友相叙,我不会报与太子。”

李写意慨然应允,不知怎么也是一松;“既是朋友,送你一个礼物吧。”

“愿闻其详。”

“楚云笙在晋江城受到伏击,暗杀的人,用的是苍翠门的武功。”李写意并不点破,聪明如卓云,却早已一脸了然。

回来的路上,小鱼一直沉默不语,闷闷不乐,李写意知道她想起了从前在魔宗的日子,也不开解她,只是让李铮多照应一点。

李铮一边应着,一边迟疑地问:“少主,你真的相信卓云的话吗?”

李写意唇角一勾,本清雅淡然的脸突然有种邪邪的味道:“又不是第一次与魔宗的人打交道,即使是一个所谓的‘不肖子’,能从魔宗里安然出来的人,自然不简单”

李铮愣了愣,忽而一笑:“少主竟连我都瞒住了,方才那样,还以为……”

“还以为我真的与她开诚布公吗?”李写意失笑:“恐怕她也不会全然相信我吧,魔宗与凤翔庄的隔阂,并不算浅,我虽然不知道卓云到底想干什么,但绝对不相信她会对区区一个王族子弟屈膝,她和随溪一样,是天管不了,地束不了的人,想藏拙,就不该还那么傲气”,想了想,她回头郑重地吩咐了一句,“吩咐下去,让风信子时刻监视他,有任何风吹草动,报与我。”

“是。”李铮肃然回答。

“京城各堂……”李写意还待说什么,却又突然顿住,呆呆地看着前方。

李铮也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从比肩的位置,退到了小鱼旁边,微垂着头,谨守一个侍卫的礼仪。

小鱼本来在发愣,此时也发现了异常,抬头望去,楚侯府的大门拢在浅夜的薄雾中,红灯高挂,却晕染得此夜此景愈显朦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模糊的,如远古的野兽,本应是狰狞的,可怖的,可是因为那人站在旁边,便连这对狮子,也温和了许多。

他本是世上最温柔和气的人,儒雅风流。

“齐王殿下。”小鱼低呼了一声。

李写意犹疑了一下,微顿的脚步再次稳重而优雅地迈了出去,缓缓走近,向那个在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却仍然熟悉如指尖空气的人裣衽一礼:“不知齐王殿下来访,所为何事?”

王子情倏然敛眸,哑声问:“你认识我?”

李写意挺身平视他,依然是清淡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悦耳如冰玉相击,却也无情的如冰似玉:“今日在会场有幸见过一面”。

王子情探寻地望着她,李写意却始终平静坦然,良久,他才继续问:“我去找过朝阳,她说那句上联,是你告诉她的——你从哪里得到的?”

“一个故人”李写意仰首,淡然道:“当日听她说起,觉得别致,故而记住了。”

“你,认识苏颐?”王子情蓦然握拳,努力不想让那个熟悉的名字,让自己的语气颤抖。

李写意抬眸,扫过他俊雅忧伤的面容:“写意在关山住过一段时日,与苏颐郡主相交颇深”。

“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从未听苏颐提起过?”灯光下,王子情的目光凌厉如剑,似乎要划开时光的重重帷幕,寻求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只是半年相交而已,那时候齐王殿下还在晋国出使,后来……”李写意停住,后来的事情,便是死别了。

王子情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不知是失望,还是缅怀。

“你既是苏颐的朋友,就应该知道……我和苏颐的关系。”好半天,王子情才艰难地斟酌着词句,“为什么还要帮朝阳……嫁与我。”

今日散场后,湘南王亲自拜访他,很委婉地表达了联姻之意,王子情惊诧之余,想征询朝阳的意见,朝阳却含糊地说,这本是她自己的意愿,绕了半天,又说是天意,具体情况,让他去问客居在侯府的李写意。

关于李写意,王子情也略有耳闻,虽然她来京的日子不长,而且也不怎么与阀门世家走动,但是关于‘凤命者’的传言,却让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而且,王子忻近日也常提起这个名字,子忻说起她的时候,脸上会浮选一抹欢欣的笑意,让王子情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有了这第一次会面。

因为不想惊动楚侯,他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暮色降临,才在灯火阑珊处,见到那个姗姗来迟的身影。

有一瞬间,他绷紧了呼吸,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久违的梦境。

直到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美丽淡雅的容颜,玉般清冷,梦般遥远。

“苏颐已经逝去多年了,殿下又何需为一个死人守心?”李写意狠下心,冰冷的词句从唇角逸出,目光却投向别处。

“你!”王子情微怒,可是匍一开口,又觉得凄然无力。

“与其一味的缅怀故人,不如让她安心吧”李写意继续说道:“朝阳郡主倾慕于殿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写意相信,郡主是当今最适合殿下的女子。”

“本王的事情,不需要一个外人插足。”王子情不悦地打断她的话,怫然转身。

“齐王殿下!”李写意冷静地叫住他,“写意知道你无意夺嫡,也无意湘南王的权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历来无权无势的亲王,有哪个得到善终?齐王殿下,难道你就丝毫不在意自己么?”

王子情脚步不减,越行越远。

“那子忻殿下呢?若你倒下了,谁还会保护他,你想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受人欺凌吗?”李写意突然失控,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一个人躲着,就以为了不起吗?既不能为死去的人申冤,又让活着的人难过,王子情,这就是你所谓的情深义重吗?!”

王子情蓦然顿足,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你已经逃避了八年。”李写意怒极反笑,嘲弄地说“难道殿下打算逃一辈子吗?若你真的对苏颐郡主至死不渝,当日就该追随她而去,既已选择了活下来,那就为活着的人好好地过,想一想至今仍被冷落的静妃,想一想被驱逐宫外的子忻殿下,想一想那些在党争中无所适从的朝臣,想一想被你抛弃的责任,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那么多人,仰着你的鼻息而活,至于苏颐,你既无法与她共生死,那就让她安心的去,你还打算逃到什么时候?这样懦弱无能,又怎么为死去的瑾王平反?”

‘殇情’,已经刺入掌心了吧,隐藏在袖子里的刺痛,让李写意的语气越来越冷,一个字一个字,滴成水,结成冰。

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逼你。

刺入骨血的匕首渐深,她的神情不变。

李铮突然皱眉,犀利地扫向李写意,他已闻到空中浅薄的血腥味。

王子情脸色惨白,握紧双拳,木然的站在原处。

没有共死,没有与苏颐共死,因为世间有着太多的牵绊,可是他不想,不能,若无其事地活着!

世界陷入沉寂,只有夏末偶尔的蝉鸣声,王子情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李铮心中揪痛,盯着从李写意手心处滴落的血滴,眼睛发红。

然后王子情转过头,更加决绝地走开,脚步却比方才紊乱了许多。

李写意阖起双眼,深吸一口气,却不提防一个人猛地抬起她的手,愤怒地喊了一句:“该死!你在干什么!”

睁眼一看,面前暴怒到近乎狰狞的脸,剑眉入鬓,眉头紧皱,极怒的眼神里邪肆泛滥,正是风随溪。

“你怎么来了?”李写意抽了抽手,反被风随溪攥得更紧,修长的手指箍着她的手腕,硬如钢铁,仿佛要嵌进去似的。

“你……抓疼我了。”轻轻蹙眉,李写意偶尔也会示弱。

“咦,原来你也怕疼?”风随溪挑眉嗤笑,“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知疼为何物,”口中这样说着,手上的劲道却松了许多,只是仍然把握着力度,不让李写意挣开。

李写意也不答话,任他一双冒火的眼刷刷地将自己烧个遍。

“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将伤口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伤到经脉,风随溪这才放开她,语气说不上是怒还是气,或许更多的,是深刻的无奈,“一个对自己都舍得下手的人,对别人岂不是更加无情?”

“风谷主,少主不是那种人。”一直在身后阴着脸的李铮,本来也满心埋怨李写意的胡来,此刻却忍不住出言反驳道。

风随溪信手一挥,乜斜着他,压着声音骂到:“住嘴!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胡闹?还好意思说话!快去准备绷带草药,想让她的手废掉啊,小鱼,你去打水!”

风随溪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两人也常常被他呼来喝去,所以也不觉得什么,转身便去办理他交代下来的事。

他们从后门而入,避开众人,轻巧地回到偏院,等进了厢房,风随溪反手将门一关,立刻换上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将李写意逼到墙角,手撑住她的两侧,把她囚禁在自己手臂间,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为难到不惜自伤的地步,怎么,见到老情人,难过了?”风随溪稳住心神,嘲弄地问道。

李写意平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淡淡地说,“只是需要一段时间而已。”

风随溪凤眸微敛,唇角一勾,“还要时间?八年还不够?”

李写意不露痕迹地躲开他的气息,微微侧开脸,生硬地说:“这似乎不是风谷主该关心的问题吧”。

风随溪一愣,怔了半响,忽而大笑道:“原来你也会生气,难得啊难得,我还以为你已经成仙,没人间的喜怒哀乐了。”

李写意并不理会他的调侃,兀自伸手,格开他的桎梏。

哪知她的手刚刚抬起来,风随溪却猛地一收,身子压了下来,李写意仓促扭头,仍然被他攫住,冰冷的唇瓣被温热的气息包围,每一寸僵硬都被他细细的舔舐着。

李写意吃了一惊,随即木然的站在原处,既不反抗,也不迎合,任他予取予夺。

风随溪察觉到她的冷意,虽然舍不得,却还是停下动作,一边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低声叹息道:“不要再伤害自己了,跟着我,我会好好的保护你。”

李写意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保护吗?”

上次他一亲芳泽,她的神智并不清楚,所以未觉得冒犯,若是平时,李写意或许也能淡然拒绝,只是现在,她突然觉得厌烦,觉得愤怒。

因为羸弱,所有人都能对她用强的,占有她,欺负她,这么多年,她舍弃了那么多,蛰伏了那么久,努力让自己变强,变得更强,强到可以守护自己以及所有自己在乎的人。

可是仍然,失去了他!

愤怒与哀伤来得那么汹涌,即使是掌心的刺痛,也不足以将它掩饰,李写意突然流泪,清透的两行,从古井无波的脸上静静滑落,让风随溪措手不及。

“写意……”风随溪些微自责,抬手,想抚过她的眼角,却终于停在了前面,迟迟不敢落下。

“你想要我,是不是?”李写意突然仰面一笑,罂粟般迷幻的美丽在泪水后绽放,“我本就欠你,你要,我一定不会拒绝。”

风随溪平生第一次噎住,心中蓦然一疼,他正待分解,李写意已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的迎了上去。

吻住他的唇,狠狠地,混乱地,纠缠着他的唇舌,仿佛在泄愤,亦或是癫狂,空气里,是危险的迷乱。

只怔忪了片刻,风随溪很快由被动变成主动,男人这方面,是本能而吓人的,他的呼吸很快急促起来,氧气快被抽干,可是她仍然勾紧他的脖子,不曾松开分毫,而他也压住她的背,抵死般侵蚀着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的一切,仿佛两个争锋相对的对手,玩得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死招。

她手心的血,顺着他的衣领,淌进他的里衣,血是温的,可是比起他此刻烫得吓人的肌肤,仍然冷彻心骨。

他愈来愈热,意乱情迷,情动至深。

她越来越冷,手足发凉,只有纠缠的唇,还侵染着他的温度。

在最后一丝空气被抽离时,风随溪终于松开了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压抑着自己想把她捏碎的欲望。

“对不起。”很久很久,一个嘶哑低惑的声音从她的颈边响起,风随溪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脸仍然埋在她的发丝间,并不抬头。

李写意神色微动,然后微合双眸,淡淡地说:“没什么,也不是第一次,我本就不是什么贞女烈妇……”

“别说了!”风随溪低吼一声,不知是后悔还是恼怒,声音愈沉“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写意微微一哂,“他们早被李铮杀了,不用劳烦随溪……何况,太久了,我早已忘了。”

“真的忘了吗?你可以骗尽天下人,却骗不了我。”风随溪抬起头,犀利地望着她,白皙俊朗的脸,还染着情动的红晕:“不过,我会让你忘记的。”

李写意默然以对,不经意地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炙热霸道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才肯放心的将自己交给我?”风随溪看了她半响,突然挫败地叹了一句。

“我是你一手打造出来的,这个身子,这副皮囊,甚至凤翔庄,都是你的,除此之外,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给你。”李写意寥意阑珊,闲闲地避开他话语里的暗示。

“当初交给你时,凤翔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园,是你将它发展成今日的模样,你才是它名正言顺的主人,不要再推辞了”风随溪维持着姿势,追着她的目光,不容她回避,“而我要的,是你的心。”

“心?”李写意自嘲地笑笑,“八年前,你告诉我,因为换血偏寒,我最多可再活十五年,少则十年,这样短命的心,随溪又何必强求,自寻烦恼。不如就现在这样吧,你是我唯一的恩人,朋友,知己,即使哪一天我离开了,我也会一直感激你,记住你。”

“笑话!没有什么可以从我手中,带走我要的人。”风随溪又恢复了往日的不羁狂傲,语气凛然如松,“即使是死亡!”

李写意摇摇头,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侧过身,随手推开他的桎梏。

这次他没有阻拦,任她掌心流血的伤口,在自己做工精致的白绸衫上,留下一个浅而触目的手印。

“先包扎吧。”风随溪拉开门,将门口两个神色不定的人放了进来,“水,草药,绷带!”

他一边大声吩咐着,一边捋起李写意的袖子,开始处理伤口,不给李铮他们任何发问的机会。

李写意乖乖地任他摆布,神情淡漠如常,好像刚才的谈话,根本未曾发生似的。

风随溪的动作轻而快,很快便将伤口处理妥当,放下药膏,他又警告地盯了李写意一眼,告诫她不可有下次。

李写意讪讪地扭开视线,便算承诺了。

这样无法承受的心痛,只是,需要时间来弥合吧。

万事,总有淡的时候,情也罢,痛也是。

这次连李铮都不帮她了,任她被风随溪无声的责难,偶尔还为虎作伥地加上一瞥。

李写意自知犯了众怒,咳嗽了一声,将手缩回袖子里,转开话题道:“随溪,你怎么来了?”

“来告诉你这个一心把自己当死人的人。”风随溪白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找到天香豆蔻的线索了。”

“天香豆蔻?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天香豆蔻吗?!”还未等李写意反应,李铮已经窜了上来,一手揪住风随溪的领口,脸涨得通红,兴奋至极。

风随溪伸手拨开他,一边整理被他弄皱的衣服,一边酷酷地说:“天下还有几种天香豆蔻?”

李铮欢喜得不知所以,只是看着李写意,傻傻地笑。

那样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突然做尽女儿形态,风随溪当即瘪嘴表示鄙视,眼睛却瞟向李写意,等待着她的反应。

怎料李写意只是淡淡地垂下头,喜悲不露。

小鱼则愣愣地看着欣喜若狂的李铮,半天才发问道:“什么天香豆蔻?”

“天香豆蔻是一种上古奇药,服用者能造血重生。”与其说风随溪突发善心向小鱼解释,不如说他在提醒李写意,因为他说话时,目光一直停在李写意身上:“古书上记载,天香豆蔻,天下只剩两粒,世人一直以为是一个传说,但是我最近得到消息,燕国皇室有一个传世至宝,似乎就是天香豆蔻。”

“马上召集天机阁,动用全部力量,去燕国将它带回来。”李铮急急地接过话,话音匍落,手中的信号灯已经撒出窗外,一道不显眼的白光刹那划过暗黑的天际。

“李铮!”李写意霍然站起,责备地喝了一声,“谁允许你自作主张了!”

李铮愕然地望着李写意,想反驳,停了停,又赌气地别过头。

风随溪也不解地望着她,蹙蹙眉,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以及,恼怒。

“少主,如果天香豆蔻能治你的病,为什么不让李铮大哥……”房里的气氛陷入沉闷,那两人皆不语,李写意的脸色也称不上和善,小鱼怔了好半天,才怯怯地问。

“燕国皇宫岂是那么容易探的?何况,天机阁都各司其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离开京城!”李写意断然回答:“生死由命,任何突发情况都不能打破原先的计划……天香豆蔻,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我不会让我的人为一个传说而枉送性命。”

“冠冕堂皇的理由。”风随溪突然嗤笑一声,投过去的目光炙热而凌厉:“是谨慎,还是根本就等着一死得解脱?”

李写意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人都是怕死的,我若想死,当初何必要去药谷,又何必,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只是,若因为怕死而赔上生的时间,太不合算。我情愿花时间做自己有把握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以往的治疗,李铮惨然回眸,脸露痛意。原来她还是会疼的,只是她总是忍着不说,所以周围的人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许她没那么疼吧。

而今,她就这么淡淡地说了出来,那原是非人的折磨。虽然她说地时候,眉未动,眼仍静。

可是心被狠狠地抽痛了。

风随溪蓦然敛眸,其实在她受折磨的时候,他何尝不觉得是一种异样的折磨。

生为医者,本不该为患者所动,而他,对她显然太过于关心了。

原来,早在他第一次看见那双倔强而明亮的眼睛时,就已经,为她所左右。

“我本来也没打算用你的力量。”风随溪突然一笑:“药谷要的东西,何需指靠外人。”

“你也不准去”李写意蓦然回头,厉声说:“随溪,我本不能管你,但是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你,燕国皇宫号称人间鬼门关,死在里面的人不计其数,你一向自负天纵奇才,自然以为它拦不住你,但是,你相信我,它绝对比你以为的要可怕得多!”

“哦?”风随溪挑眉,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第一次,李写意的脸上现出一丝称之为恐怖的神色。

“当初楚国与燕国争战时,父王手下的探子,尽数折于此地,至今不知生死,而那些失踪的人中,不乏惊世奇才。”李写意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而最后一个人,用尽全力传回一封信,信里面就一句话:宁对鬼神,勿闯燕宫。”

风随溪这才有所动容,当年瑾王门下高手如云,人才辈出,若是他们都对燕宫无济于事,那这个燕宫确实有自己的特别之处。

“不要为了我冒险。”李写意又低声加了一句,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

风随溪恍若未见,只是突然将目光投向小鱼,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小鱼可以……”

“别扯上小鱼!”李写意神色一冷,生硬地打断风随溪的话,“随溪,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不要……让我恨你。”

风随溪没有回话,只是漠然地抱起臂,神色同样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鱼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垂首立于一侧。

李铮正准备插嘴,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紫光,风声微动,烛火突然噼啪的爆了下灯芯,光线微暗,随即明亮起来,而在这一暗一明中,一条鬼魅般的人影已跪在了李写意脚下。

“少主。”来人垂着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晦暗不明,似乎刻意压着嗓子。

李写意瞟了一眼李铮,随即淡淡地吩咐道:“起来吧。”

李铮也知是自己方才的信号灯惹的事情,他还是想把去燕宫的事情吩咐下去,可是看着李写意近乎威吓的表情,只能抿着嘴,恼怒地呆在一边。

“关于卓云,风信子查得怎么样?”李写意随口找了一个由头,打断李铮的念想。

“她一直呆在太子府,并未与魔宗的人联系过,交往的人,也多为文人士子,暂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来人一袭紫黑色的劲装,发丝微乱,额前的散发搭住了他的眉,又垂着头,看不清全貌。

“再查,再探,若还是一无所获,你身为风信子的首领,就该亲自出马了。”李写意突然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你的真面目,连我都只看过两眼,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少主若是想见,属下这就取下面具。”来人抬起头,灯光下一张灰黄的面孔如死人般了无生机,五官平凡至极,只有那双眼睛,幽深无底,让人沉进去,一时半会出不来。

江湖人一眼便能辨出他戴着人皮面具,见他真的抬手摸向耳根准备撕下面具,李写意连忙出言阻止道:“信!父王交代过我,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让你现出真面目,这些我都记得,刚才只是戏言而已。”

信垂下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

“下去吧,有情况再报。”李写意知道信不合群,喜欢独处,当下也不多留,随手挥了挥。

信躬身行礼,如来时一般,闪电飘走,烛火也再次黯淡了一瞬。

“苏家的天机阁,果然奇妙的很。”风随溪摸摸鼻子,暗暗地将自己的轻功与信的比较了一下,心中竟也没什么把握。

楚国世家之首,赫赫有名的苏家,果然名不虚传,无论是明里的兵权,暗里的密探组织,都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最终也不过沦为谋反灭家的噩运。

“天机阁多年前被彻底摧毁了一次,现在的天机阁,是召集旧部重组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否则,八年前的真相,早就大白天下了”李写意遗憾地说了一句,似勾起什么回忆,神色略见萧索。

风随溪沉吟片刻,突然莫名地说道:“天晚了,你早点休息吧,”说完,他又看了小鱼与李铮一眼,大喇喇地嚷道:“我今晚要住在这了,不给我安排客房吗?”

小鱼连忙凑过来,笑眯眯地说:“风谷主,我带你去看看其他的厢房。”

风随溪言出必行,也不交代什么,拉着小鱼转身就走。

“你也下去休息吧。”李写意回头,柔声向李铮说了一句,李铮迟疑了片刻,抬步往门外走去。

“李铮,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调派任何人。”李写意想想,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李铮闷闷地回了一声“是。”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很快沉寂,只有窗外有一声没一声的蛙鸣和蜡烛偶尔的劈啪声,夜渐深,烛泪埋着已经燃到尽头的火苗,稍一流淌,屋里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然而黑夜中,到底有几人安眠,无人能知。

选亲第二日,排场已经没有第一日那般肃穆盛大了,前来观礼的百姓反而增多,其中不乏许多师塾学子,看来昨日的绝句早已传开,大家都翘首盼望着下联呢。

巳时时分,楚王的御辇便到了台前,朝阳与湘南王依然随侍左右,朝阳脱了昨日的华服,只穿了一见简便的素装,却也有种别样的美丽,如雨后青莲。

众人皆已来齐,除了秦王王子道时不时地看过来外,其他人的表现一切入场,至于王子情,仍然如昨日般,事不关己地站在台上,只是面容委顿,一看便知昨晚未曾休息好。

李写意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迎着秦王的视线礼貌地点点头。

哪知王子道竟突然下了台阶,穿过底下的过道,径直向李写意这边走来。

楚云笙连忙起身迎了下去,他们虽然名分为表兄弟,但是首先确实君臣关系,所以楚云笙对王子道堪称客气。

待他们都上了高台,王子道的目光马上锁在了李写意身上,楚云笙虽然心中不喜,却还是尽职尽责地介绍道:“这位是凤翔庄的少庄主李姑娘,是侯府的贵客。”

“李姑娘。”王子道紧紧地看着她,优雅了行了一礼。

李写意也欠了欠身,回到:“秦王殿下。”

“本王前几天去侯府找过你,只是无缘一面。”王子道单刀直入,与平日里的‘贤王’称号大为不同。

李写意也并不困窘,浅笑应对:“那日是写意贪玩,烦秦王殿下久等了。”

楚云笙二丈摸不到头脑,在他记忆里,李写意与王子道可是第一次会面,怎么语调都显得如此熟络。

王子道所以撂袍坐在了一边,楚侯夫人今日因为身体不适,未能前来观礼,所以台上只有她与楚云笙两人,而李铮与小鱼名义上是下人,所以只能在台下伺候,并没有上高台。

王子道这一坐,便是占了楚云笙的位置,楚云笙面色不喜,但是他生性温和忍让,当下也未说什么。

饶是如此,王子道还是嫌他碍眼,回头笑容满面地说:“云笙,你去我那里坐一会吧。”声音客气温和,可是内容却是公然的鸠占鹊巢。

楚云笙皱皱眉,抬头望向李写意,李写意却只是微笑着冲他点点头,显然也是想让他走了。

楚云笙见状,心一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刹那间,觉得自己与李写意的关系越来越远了,也许,再也不能触及了。

这突然的伤感让楚云笙连反驳的兴致都没有,颇有点狼狈地走下台去,到了台角,意外地遇到苏亚,原来这几日他一直与师傅田京一起巡逻京城边防,昨日的盛典并未亲见,只是晚上那个绝句被传得沸沸扬扬,他一时按捺不住,向师傅告假后这才过来。

“怎么下来了?”苏亚本打算登台和楚云笙一同观看的,见到灰头土面的楚云笙,赶紧问道。

楚云笙抬头看了看上面两个端坐的人,闷声说:“秦王和李姑娘似乎有事……可是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苏亚顺着他的视线望上去,沉默良久,突然蹦出了一句,“云笙,你知不知道凤命者?”

楚云笙莫名地望着他,“凤命者?”

“我昨日听父亲和师傅说起李姑娘,当时在外面没有听清,但是依稀听到什么凤命者,什么得李写意者得天下……”苏亚沉下脸,若有所思地说:“当初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简单,结果来到京城才短短几日,便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楚云笙听得心惊,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李写意真的是这样重要的人,那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了。

苏亚知道他的心思,见他脸色不好,连忙安慰道:“不过那种鬼神之说一定是有心人造的谣,不用理会。”

楚云笙惨然摇头,自嘲地笑道:“我却是信的,像李姑娘那样的人,也只有真龙天子才配得上。”

苏亚不以为然地翻翻眼,却碍于楚云笙的情绪,并不开口反驳。

楚云笙心灰意冷,平生第一次心动,还没有怎么着呢,就被告知此路不通,颓丧之意可想而知。

苏亚虽不能感同身受,却是亲眼看到楚云笙如何一步一步陷进去的,所以并没有嘲笑楚云笙的反应,反而极其担忧,怕他不稳,连忙伸手去扶他。

楚云笙身子一闪,俊秀的脸上布满红晕,不知是恼是羞,“我自己走就好,没事的。”

说完,像逃走似的,往人群里钻去。

苏亚本想跟过去,走了几步,想了想又退了回来:其实这样的情况是他乐意见到的,毕竟,李写意给他的感觉太复杂,与楚云笙太不合适,只是云笙要难过一段日子了。

他一边唏嘘,一边往会场扫去,没想到一个眼尖,竟看到了不远处抱臂守在台下的李铮,他连忙迎了上去,笑吟吟地说:“李大哥,那日我和师傅去拜访你,你刚好出去办事了,不知什么时候得空,和我师傅切磋一二?”

李铮回望着他,正待回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道:“请转告田大人,说李铮今晚子时准时拜会。”

苏亚当即喜不自禁,连礼会都顾不上,连忙向田京传话去了。

而在底下的人纠结之时,台上的两人却平静得很,客客气气地喝茶,低声静气地谈着风好云轻的废话。

然后,王子道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深潭般的眼睛定定地望过去,“李姑娘,相信关于凤命者的传言,你已经知晓了吧?”

李写意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含笑道:“听说过……虽然觉得很突兀,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造谣之人,用心颇深。”

“哦,愿闻其详。”王子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只是目光里的洞悉与清冷,始终未减。

“无论天命之说可信还是不可信,只要有了凤命者的谣言后,与之亲近者,便是有意逐鹿天下的人,也就是说,写意被有心人士当成了一块试金石,譬如秦王殿下,既来寻我,大概也是志在天下吧。”李写意慢条斯理地提醒了一句,依然笑得清淡。

王子道面色微沉,随即也不以为意地一笑,“这并不是秘密,本王不需避嫌。”

李写意轻轻点点头,以作回应,却不再说话。

“关于那个预言,李姑娘可信?”等了片刻,王子道又问。

“殿下可信?”李写意眸光微扬,轻然反问。

“无论信与不信,本王都喜欢做有把握的事情,不知李姑娘做本王的正妃,可觉得委屈?”王子道根本不拐弯抹角,毕竟,在他见到李写意第一眼时,就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而对聪明人说话,坦白才是最明智的对策。

李写意显然也很欣赏秦王的坦率,至少不用虚情假意,一切只是权谋。

“王爷的正妃通常是一个不错的筹码,这样浪费在写意身上,秦王不后悔么?”李写意并不正面回答,反而笑着反问。

“当然不后悔,且不说你是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手握武林白道,又是预言中的凤命者。”王子道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此外,你很美,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特别,明而不俗,雅而不淡,够聪明,够冷静,会是一个很好的贤内助。”

李写意哑然失笑,捂住唇吃吃地说:“做秦王的贤内助,压力似乎很大啊。”

王子道不接话,只是踌躇满志地坐在对面。

“只是,”笑了半响,李写意突然神色一正,严肃地说:“既然担了凤命者的虚名,写意也应该为自己多多打算,写意再能干,也不过是一介女子,今生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依终身的人而已。”

“本王明白,你想看看本王是不是那个真命天子。”王子道一脸了然,“你可以不用急着回答。”

“我有一个法子,”李写意笑吟吟地瞟了一眼正往这边望过来的太子和三殿下,轻声说:“写意想看看秦王殿下是不是良人,秦王殿下又想知道写意是不是贤内助,不如……我们先以君臣关系交往一段日子,免得以后后悔,秦王以为如何?”

王子道面露喜色,声音却刻意压得平无一波:“如此甚好,只怕委屈了姑娘。”

“能为秦王效力,是写意的荣幸,焉有委屈之说。”李写意顾盼生辉,果真是满身满脸的容光。

王子道还待说什么,底下突然响起一阵鼓声,李写意顺着鼓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整齐的司仪官大步走上台,扯着脖子吆喝了一句,“大会开始——”

再一看,官员学子们都已坐好,场内鸦雀无声,而昨日的上联则被书写在一副硕大的锦绸上,安然地挂在台前。

寂静,还是寂静。

过了一天,满场才子,竟仍然没有人对出下联。

台上的官员渐渐地坐不住了,都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上的脸色,随时准备承受雷霆之怒。

只是楚王全然没有昨日的烦躁,还偶尔侧头与湘南王闲聊几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辛皇后索性与朝阳拉起手说长道短,有意无意地往王子情的方向瞟上几眼,又低声说笑了什么,朝阳垂下头,脸色微红。

众人皆觉诧异,暗中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围观的群众早已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声,低低谈笑声,如新雨一般打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涟漪无数。

司礼官几次三番的要求全场肃静,奈何众口难防,转眼间,轰轰烈烈的郡主选亲大会,就要沦为一场闹剧了。

正在司礼官无计可施的时候,楚王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手虚虚一托,虽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让满场的人莫名一静,全部收了声,顿了形,目光全部集中到台上那个虽然年迈,却威慑不减的楚国皇帝。

“既然还是无人应出下联,朕宣布,此次大会的胜出者,便是齐王王子情,因这上联,乃齐王所作。”楚王昨日确实恼怒至极,只是听了朝阳一番话后,马上转怒为喜:如果上联真的是王子情所作,那也是自己的儿子,一联难下天下人,不但无损天家体面,反而增添了皇家威仪。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朝阳则微低下头,含笑应允。

然后,最为诧异的,却是身为当事人的王子情了,他本一直神思恍惚的呆在台上,闻言立即抬头,脸色数变,想出言推辞,奈何人多口杂,稍稍迟疑片刻后,王子情连忙下了楼,撩袍跪到楚王面前,沉声道:“儿臣有话容禀,请父皇借一步说话。”

楚王看了一眼曾经惊才绝艳的儿子,见他非但没有谢恩,反而一脸的抵制,不由得心生不快,“有什么事,等会后再说。”

“父皇!”王子情提高声音,急急地唤了一句。

这一次,是湘南王亲自走下来,伸手扶起他,“难道齐王殿下是嫌弃我家朝阳?”

“自然不是,”王子情急忙辩驳:“朝阳郡主美貌贤惠,子情唯恐自己配不上。”

“齐王殿下不必过谦,齐王是天胄皇子,又才情绝世,是我家朝阳高攀了”湘南王笑眯眯地望着他,老狐狸一般,“再说了,齐王与朝阳从小一起长大,大家知根知底,朝阳交给齐王,本王很放心。”

“皇叔……”王子情还待辩说,楚王早已抛过来一记白眼,不容分解地说:“湘南王,随朕一道去督促礼部,将这桩婚事尽快办了。”

说完,拉过湘南王,一起退到台下,皇上的仪仗队自然簇拥在后面,辛皇后则牵着朝阳,从王子情身边擦了过去。朝阳始终低着头,面若桃花,只是在擦肩的一瞬,王子情的僵硬让她敛了笑容,眸底划过一丝忧伤。

因为距离甚远,他们的谈话内容,台下的人都听不真切,见湘南王亲自扶起他,还以为是齐王在谢恩,一时间,欢呼声,喧闹声此起彼伏,转眼,齐王殿下迎娶朝阳郡主的消息便传得人尽皆知了。

李写意与王子道还坐在原处,神色不变地看着台下的变故,直到人都散开了,王子道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竟是四弟,原来他也钟情朝阳。”

“殿下怎知,齐王是钟情朝阳郡主,还是看中了湘南王的实力?”李写意冷冷一笑,“湘南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兄,深受圣上信任,大小国事皆与他商量,满朝文武俱与湘南王有过深深浅浅的联系,而湘南王手下的虎骑军也能媲美当年瑾王的兵力——也就是说,齐王只用一联,便得到了与殿下分庭抗礼的实力,这一切,岂是一个区区的朝阳郡主能比拟的?”

王子道强挤着笑容道:“四弟是一个无心权势的人……”

李写意轻然一笑,秋水般的眼睛盈盈地盯着王子道,嘲弄而洞悉。

王子道的笑容愈来愈沉,终于消失不见,幽黑的眸子沉了下去,目光停在还站在台上的王子情身上,暗涌翻动,渐露杀机。

李写意暗暗一叹:王子情还以为可以独善其身,却不知天家的兄弟之情,本是最脆弱不堪的。

“若不想太子将齐王拉过去,秦王殿下此时就该去恭喜齐王了。”李写意淡淡地提醒了一句,王子道敛眸望去,果然,各色向王子情道喜的人中,也有太子手下的人。

王子道也不客套,起身说道:“下次再找李姑娘详谈”。

李写意轻轻颌首,看着秦王匆匆下楼,往王子情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京都漫天的骄阳,盛夏的阳光,炙热而辉煌,只是此时,为何会如此冷,如此黯?

缓缓地走下楼,李铮立刻跟了上来,沉默地走了半日,终于不解地问道:“少主,为什么要让秦王猜忌四殿下?”

他内力深厚,台上的任何话语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李写意微微一叹,轻声问道:“李铮,你见过草原的大火吗?”

李铮莫名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回答。

“火起的时候,满荒满野的野草,风吹到哪里,火就会燃到哪里……你逃不了,你根本就跑不过风,可是火在身后烧,迟早,会让你置身火海”李写意的目光沉寂下去,语气无奈至极:“而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将自己置于死地,先引火将身边的草燃尽了,待更汹涌的火势袭来的时候,你身边已无草可燃,或可逃过此劫……我现在,便是为他点上这把火,让他知道,逃,只能让自己处于更可怖的绝境里,不如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把他以为的温情,打碎给他看!”

李铮愣了愣,久久不语。

李写意闲闲回头,随口问起风随溪。

“风谷主已经答应为子忻殿下延治眼睛了。”李铮回答道:“待我们回到侯府,便一同去子忻殿下那里。”

李写意点点头,沉郁的神色终于现出些许欢喜之色,“如果随溪真的能治好子忻的眼睛……”,子情大概也会很高兴吧。

“对了,你是不是约好田大人了?”李写意话题突转,莫名地问了一句。

李铮顿了顿,垂首道:“是,少主怎么知道的?”

“方才看见苏亚来过,走的时候满脸喜色,你又在台下,我想,大概就是这件事了。”李写意漫不经心地说道:“去的时候小心点,田京毕竟是楚国屈指可数的人物,若不敌,宁可再寻其它法子。”

“是。”李铮浅浅地应了声,至于是否听进去了,有待商酌。

李写意也知他是一个极倔的人,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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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