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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 作者:Ray

第五章 往事如烟

第五章 往事如烟

眼前一阵绚烂,她突然有种错不开眼神的恍惚,面前的男子映在漫天的星光灯火中,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种绝世的风华。

出了门后,李写意伸手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悠然转身,“李铮。”

青色的影子倏然而至,依然清俊的眉眼,带着淡淡的倦意。

“怎么样?”李写意微微一笑,清淡婉约。

李铮肃然回答,“已经将先生带出来了,正在城外的一间民房里,先生想在离开前见少主一面,当面致谢。”

“不用了。”李写意淡淡回答,将目光移远:“我帮他,不过是一场交易,他犯不着感谢我,你早点安排他出京吧,不然,等大皇子追查起来,就未必走得了了。”

“秦王应该不会张扬这件事,毕竟天下第一算的预言传出去,对他也没有好处”李铮犹豫了片刻,低声问:“少主,为什么要让先生说你是凤命之人,你这样,无异于将自己至于权争的漩涡中,太危险了”。

“没有危险的境地,只有危险的人。”李写意不以为意地驳道:“何况,这样也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顾不上打朝阳的主意,如此,四殿下的机会就能大一点。”

李铮抬头灼灼地望着李写意,良久才问:“少主,你真的打算让四殿下与朝阳郡主……”

“是,四殿下在朝中没有自己的势力,他需要湘南王的支持……”

“少主!你明知道我想问什么,让四殿下与旁人成亲,你能甘心吗?你能放下四殿下吗?”李铮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隐晦,大声叱问。

李写意闻言一颤,沉默半响,方幽幽地说:“你认为,他还能再经历一次死别吗?”

李铮面色一变,眸子沉寂下去,翻涌着沉痛,“有风谷主在……”

“好了。”李写意断然打断他的话,微笑道:“趁着今天最后的清闲,我们去京城逛一下吧。”

“最后的清闲?”

“太子在秦王身边一定也有人,天下第一算口中的“凤命之人”一旦出口,今天就会传遍京城所有相关人的耳中,也许从明天开始,就没有这样清闲的日子了”李写意淡淡地回答,“只是先生一世算无遗策,最后一算,却为了写意而糊弄世人,毁了一世声名……”

“少主救了先生全家,为了他的家眷,不惜让凤翔庄与武林三大世家为敌,他这样做,也是感恩……”李铮斟酌着回答。

“如果他不是天下第一算,我根本就不会管他的家眷,从始到终,大家都不过是一场交易,谈恩情,大可不必。”李写意神色还是清清淡淡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李铮不再答话,只是神色微黯:你将一切分得如此清楚,到底是怕别人欠自己,还是害怕自己无命偿还,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步,都如此精打细算,都时刻准备着,自己会突然离开吗?

“好了,送先生出京吧,如果被秦王发现踪迹,一定会被灭口,不出意料,秦王府中的人应该已经出动了。”李写意抬眼望了望初升的旭日,阳光灿灿而下,将京城的一切阴霾,都掩藏在光泽的繁华里。

李铮欠了欠身,转身跃了出去。

李写意又静站了片刻,这才回身,推开房门,床榻凌乱,却已经没有了风随溪的身影。

“你终究还是一个天束不住,地管不了的人,既然如此,何必又说为我留下的傻话。”李写意哑然失笑,可是喃喃的自语里,逸散着淡淡的落寞。

秦王府。

楚国大皇子的府邸,秦王王子道,其母辰妃是当今圣上最得宠的皇妃,舅舅楚侯也是楚国唯一被封王的外戚,秦王亦手掌户部、礼部,天下粮草皆在其手,天下学子俱为其门生。其权势煊赫,让太子都不得不忌惮。

顺着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转进一条宽广的小巷子里。绕过小角门,一个穿着淡蓝色丝绸长袍的青年男子正在花园里大发雷霆。一溜儿劲装汉子跪在他身下,一脸惶恐。

“还没找到?”男子疏眉朗目,狭长的眼睛如墨玉般深邃不测,黑不见底,又隐隐透出一丝锐利。

“找到了,但是劫牢的那人武功太高……”其中一个劲装男子低声含糊地答道。

“秦王殿下,会不会是太子的人?”另一个人试探地问。

王子道负手沉思,良久才说,“如果是太子的人,那事情就不好办了,准备一下,今天下午去楚侯府。”

“是。”众人如释重负,连忙悄声退下。

等众人退尽,王子道还静静地站在花园,望着园里开得茂盛的海棠。

那晚,他与天下第一算的对话又回响到耳边。

“谁得天下?”

“得凤命者得天下”

“谁是凤命者?”

“凤翔庄,李写意”

“李写意。”王子道喃喃重复了一声这个名字,眸中闪过兴味。

王子道到达楚侯府时,府上的人却告知李写意与世子刚刚出门。

王子道并不急着走,而是行到李写意居住的别院里慢慢的踱步,幽静的庭院掩映着几间雅致简朴的房间,推开门,几幅山水画映入眼帘,空气里溢者淡淡的檀香。

他信步移到屏风前的八仙桌旁,端起一杯已经冷却的茶盏,拨开茶盖,轻抿一口:凤翔庄的少庄主,天下第一算口中的凤命者,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楚京大道上,李写意与楚云笙一前一后,楚云笙指着街道两旁挂上不久的彩灯说:“今天是七月七日乞巧节,晚上京都会有灯展,到时候,人人都会戴上面具……”

楚云笙笑吟吟地介绍着,李写意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早已被家家户户门前形态各异的彩灯吸引了过去,听见楚云笙的声音,她礼貌的笑笑,依然是清清淡淡的温婉,却又比平日多了一丝朦胧,宛若思念。

乞巧节,她自然知道。

那年在京城,她与朝阳一道儿从王府里偷溜出来,买上两个狰狞的面具,混在人群里,牵着手,指点灯火丛丛。

那时候,她年方十四。

她与瑾王久居关山,鲜少回京城。朝阳说,乞巧节是京都一年中最美的日子。

朝阳还说,等下不要松手,因为人太多,会被挤散,挤散了,你就找不到回府的路了。

湘南王和瑾王入宫赴宴,两个孩子甩开了仆佣走上了街,天色渐渐暗下来,光怪陆离的花灯晃花了她们的眼睛。

在最繁华的路段,朝阳突然被一盏旋转的走马灯吸引,她挤着往走马灯靠去,不知不觉,松开了苏颐的手。

转眼间,朝阳便隐在了人流之中,她站在街道中央,前前后后,全是戴着面具的人,灯火灿烂却朦胧,所有的人如鬼魅般擦过去,又擦过来。

她彷徨,怆然回首,四顾。

她本出身军旅,自小与瑾王一起留在边关苦寒之地,胆子亦比寻常的贵族小姐大许多,然而比起大漠孤烟直的荒凉,京城陌生的繁华更让人心生惶恐。

也是在这时,身后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穿过长街的喧嚣,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你是苏颐?”

她转身,一只修长的手指探到她的面具下,轻轻地,缓缓地,揭开来。

眼前一阵绚烂,她突然有种错不开眼神的恍惚,面前的男子映在漫天的星光灯火中,看不清面容,却自有一种绝世的风华。

她怔忪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了呼吸,她仰起头,扬起一个无比安心灿烂的笑容,“四殿下。”

“叫我子情好了。”王子情抿嘴一笑,唇角不经意的弧度,让所有的光亮都黯然失色。

苏颐来过几次京城,也曾与瑾王一起在宫里赴宴,她见过王子情,只是当时的印象是极其模糊的,依稀记得他是英俊的,尔雅的,却远及不上此时,此刻,在如斯星空下,如斯灯火中,那人带笑和润的眉眼,镌刻成一副永不可磨灭的图画。

“你对京城不熟,怎么一个人在街上?”王子情关切而随意地笑,眼睛是天边最璀璨的星。

她也回以一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人群涌来涌去,在她的身旁,他的身后,他们被推近,彼此笑笑,退开一步,然后又被推着靠在一起,她的脸有点发热,许是因为灯火太盛的缘故吧,因为王子情的脸颊也浮出淡淡的红晕,如瓷器上蒙着的红纱。

再后来,王子情突然笑了,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奋力地往京郊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他们玩得很晚,站在远处指点着千里灯龙、万里火光,看着星月在京郊池面上的倒影,点点滴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渗入心头。

那一年,王子情十六岁。

自那以后,他们总是会在各式各样的典礼,宴会上邂逅偶遇,见面了,也不过是相视一笑,而那一笑,却能让他们各自欢喜鼓舞许多天。

她渐渐开始关心他的事情,从父王那里得知,王子情的生母静妃是一个不太受宠的妃子,但是为人和善可亲,在宫里人缘极好,王子情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封为齐王,却一直无心政事,爱诗爱琴,爱结交文人墨客,齐王的潇洒和善,才思敏捷,文采风流,是楚京的一段佳话。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占据一个女子的心,特别是在他十七岁那年,静妃向皇上提出,想与瑾王联姻后。

瑾王是镇守关山的藩王,并不经常入京,十四岁以前,苏颐也是不爱入京的,她喜欢关山将士的言笑无忌,喜欢万里荒漠的宏伟大气,长天万里,与地相连,那都是狭窄繁琐的京城无法比拟的。

可是,当京城里有了王子情,一切便已不同。

他的眼神,如清风般,淡去她对关山的一切眷恋。

静妃的提议被皇上应允后,她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带她登高楼,眺远湖,她看着他迎风做赋,诗酒笑王侯,他也陪着她骑马打猎,狂策飞奔,累了便在密林深处,滚在草地上,放肆地笑,有时候他会扑过来,手肘支在她的两侧,凝视许久,然后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印上一吻,云淡风轻,却从不深入。

他说,再过一年,我就娶你。

那时候,他们是京城最可人的一对,有着同样显赫的家世,同样傲人的容貌与才情。所有的人都祝福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两个一白一红的身影。

他们以为,明年,就在伸手便能触及的地方,却不知,明年,是一个多么未知的词语。

不久,瑾王重回关山,他舍不得女儿,想让苏颐再回关山陪他一年。

王子情亦被楚王派到庆国出使,路途迢迢,一个来回亦需数月。

瑾王离京的时候,文武大臣都相送至城门口,那时候,城门处有一棵极老的柳树,苏颐一身红色的骑士装,傲然而立,勾勒出她修长挺秀的身姿和飒爽的英气。

她往城门望了一眼,虽然明知王子情在宫里来不了,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在人群搜索了一遍他的身影。

士兵催行,她方才引马跟上,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猝然回头,迎着远方的影子,嫣然一笑。

从皇宫领命出来,便扬鞭策马赶到的王子情依然是一身耀眼的白衫,风掣电速,衣枚翻卷,额前散落的发丝,丝丝扰扰,弗在俊秀飞扬的脸上,却挡不住那双明亮如星,温润如玉的眼睛。

他不知,他飞奔而至的身影,让多少京中闺秀魂牵梦萦。

她亦不知,她无意间的一笑,让在场的文武,失魂落魄了许久许久。

马到了她的面前,王子情才猛地拉住缰绳,座下骏马被扯得长身而立,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等你回来。”

她很重很重地点点头,泪水迅速蒙上了眼眸,心中却是极致的幸福。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个承诺,可惜也是最后一个,没能实现的承诺。

当王子情从庆国回来的时候,世事变幻,他与她,已是死别。

当她再回来的时候,物是人非,回去,也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李写意垂下头,微微一叹,几不可闻。

然后她迎着楚云笙探寻的目光抬起头,淡淡一笑,将所有的往事与落寞,锁入深不可见的眼眸中。

“对了,苏亚应该在府中,听管家说,他昨日来寻过我们,不如我去叫上他,今晚一起赏花灯?”楚云笙本是主动去别院请李写意出来玩的,美名其曰‘尽地主之谊’,但是,当他们真的单独相处之时,楚云笙却发现自己变得笨拙如牛,不能正常言语,甚至不能正常呼吸。

李写意微笑地看着略显窘迫的他,柔声问:“我想独自走走,不知道可不可以?”

楚云笙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躲开,忙忙地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李写意似乎没有注意他的尴尬,欠了欠身,转身往繁华之外的京郊走去。

明日,秦王和太子的人就会来寻她了吧。

明日,铺设好的轨道都会开始运行了吧。

那么,今天,子情,让我最后想起你,曾经的你。

远远地,走离了那一街繁华,李写意依着往昔的记忆,慢慢行到京郊的河边。

在河畔抱膝而坐,等了许久,天色才暗了下来,极目望去,京城的街道华灯初上,点点滴滴,与初升的星星一起,将楚京的夜色点亮。

那里,应该聚满人了吧,天真无邪的少女,甜心蜜意的情侣,相携相守的夫妻,欢欣快乐的童子,应该都在街上指指点点,笑语盈盈吧。

人世的幸福,明明就在咫尺,可传到耳边的喧嚣,却依然遥远得如一场梦。

夏末的晚风,也是渗人的,李写意紧了紧衣衫,从草地上站起身,弯腰弹了弹衣摆的草屑。

一袭锦袍轻巧地盖在她的肩头,李写意停住动作,随即笑笑,转身,“李铮。”

星光下,李铮卓然而立,俊朗的脸上,流溢的,是全心的恭敬与隐忍的关切。

“先生已经送出去了吗?”李写意淡然回眸,轻声问道。

“是。”李铮利索地应道。

“你……还好吧?”李写意又追问了一句,目光已经在他身上搜寻起来。

秦王府的人,比起江湖中的人物,应该更难相与。

“没事。”李铮心中微暖,慨然说:“秦王府的人,还不至于将我怎么样。”

李写意又查看了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这才放心。伸手捏住锦袍的丝绦,她重新转过身,面向着那一湖倒影了漫天星光的水纹。

和风袭来,卷起她的发丝,他的衣袂。

李铮一直牢牢地望着她的侧面,久了,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伸出手,为她拢平额前纷扰的发丝。

只是手臂堪堪抬起,便听见李写意幽幽的一句,“李铮,你可曾后悔过?”

李铮心神一凛,将手快速地缩进衣袖,“后悔过。”

李写意垂下头,微微一笑,那笑也如往常般的清淡,看不出情绪,“是啊,你并不曾欠我,本是可以随便离开的,为了我,你已经耽误了八年,以后,你自己……”

“我只后悔,为什么当时会离开王府,为什么我回去得不够早,为什么会让你受那么多的苦,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仍然不能让你全心的信我,仍然不肯将心中的重分一点给我?”李铮恼怒地打断她的话,一口气说道。

场面顿时沉寂下来,李铮的目光狂乱而凌厉,为了她突然的生分。

“我都明白……我一直不说谢,是因为欠你太多,一句谢谢,实在太虚伪。”许久,李写意才接了一句。

“瑾王于我有恩,我不过是报恩,少主无需挂心。”李铮别过脸,生硬地回答。

“无关恩情,我只是,不知不觉,将你当成自己的亲人,可是这样的眷恋,太过于自私。”李写意叹了一声,“可见,我不是什么好人。”

李铮纷乱的眸子突然沉淀下来,幽深温润,专注的看着李写意。

“夜凉了,你想看月色,不如找一间酒楼,坐下来慢慢看。”沉默了半日,李铮若无其事地开口道。

李写意点点头,移步沿着河岸走去。

她记得,临河的地方,确实有一间雅致的酒楼,多年前,她与子情便常常坐在阁楼上,激扬文字,指点世情。

果然,行了没多久,一座两层楼高的古雅竹屋便映入眼帘,格局还是从前那般精巧,只是破旧了许多,柱子上,多了几道剖落的漆痕。

乞巧节,大家都在街上看花灯,这里的客人很少,映着清冷的河畔,薄雾翻涌,恍若梦境。

刚刚踏入大厅,便听见阁楼上小二大喊了一声,“那醉鬼!说要以这首破诗抵酒钱!”

李写意仰首,阁楼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撞击声,雅间的门被拉开,一个白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手扶着栏杆,踉跄地走下楼梯。

李铮回头,为李写意脸上的伤痛所惊诧。

那人走了下来,更准确的说,是跌了下来,全身的酒气,质地甚好的苏州缎锦也沾满了酒污尘灰,他面向着李写意,走近时,他抬起头。

李铮看见一张极其俊雅的脸,星目修眉,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也挡不住他骨子里的清雅与华贵,风华如月。

仿佛,红尘万千,本污不了他分毫,只是他执意于红尘,刻意去沾染。

“四殿下。”李铮低呼了一声。

王子情扫了他们一眼,目光经过李写意的时候,微微停顿了片刻,可也不过是,片刻而已。

李写意闭眸,任他的衣摆,擦过她的裙衫。

任他的气息,及近,又及远。

心,还在跳吗?许是停止了吧。

世间一切都变得虚无,只能凭借着最后的感官,探寻着他离开的距离。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

“客官,这诗不能抵酒钱的。”见醉鬼冲下楼去,后面的小二如梦方醒,拿着一张纸紧追上来。

“我买下来吧。”一个清淡而动听的女声响起,小二回头望去,却是一个淡雅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美得如湖边的雾,五官模糊,似看不真切,却仍然觉得美。

“这位姑娘要买吗?”稍稍怔忪后,小二笑吟吟地将手中的诗稿递了上去。

李写意伸手接过来,又将一锭重达十两的银子放在小二手心,小二顿时眉开眼笑,抱着银子跑去向掌柜交差了。

李铮走前一步,借着余光打量着那缓缓展开的绢纸。

挺秀飘逸的字体,挥洒中透着张扬与狂意,淋漓的墨迹,一气呵成,本应豪放的笔法,却又说不出得惆怅缠绵。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齐王的诗稿,曾一度造成京都纸贵,我们做了一笔很合算的生意。”掩饰了忧伤,掩饰了过往,李写意淡淡一笑。

李铮没有说话,只是不经意间,瞥见她攥紧的手心,连手中的绢纸,也似乎要被手指戳破一般。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没有去揭穿她的故作轻松,李铮只是回身,若无其事地说。

“好。”身后的人低低地应了一声,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他没有回头。

一路上,她也没有再说话。

已经八年了,子情,为什么你还会痛?

瞒着你,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鱼?”待李写意与李铮走到楚侯府角门的巷子里时,依稀看见本应该在家睡觉的小鱼领着一个单薄的黑影,站在巷子口。

“颐姐姐,”还没有等小鱼回答,她身边的人已经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李写意一怔,随即迅捷地走向他们,借着星光,看着那个白白瘦瘦的少年,“子忻殿下。”

“颐姐姐,”王子忻又叫了一声,手虚虚的往她伸过来,仿佛一个在海中行了许久的人,努力捕捉着最后的浮木。

李写意不由自主地握住他小而纤细的手掌,叹息道:“子忻殿下,你唤错了,我是写意。”

王子忻并不应承,也不反驳,只是握住她的手,怔怔地愣了良久,似乎想将她掌心的温暖全部吸收一般。

可是她的身子是如此的冷,明明是夏季,手心却没有一丝热度。

“这个……”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子忻突然抽出手去,从怀中掏出一把金炳短悍的匕首,李铮见状,正准备伸手格开,却不料李写意突然颤动了一下,呆呆的望着那把匕首,脸上现出哀恸之色。

金身银鞘,这本是当年父王送她,她又转送子情的信物。

“此匕首叫做‘殇情’,情至深处即为殇,不过啊,我们会永远喜乐不殇的,是不是?”那日,她仰首,笑吟吟地说。

王子情低下头,接过匕首,手指趁机缠绕上她的,十指紧扣,吻轻落在她的鼻尖,“有你在,便是永世的喜乐了”。

恍惚多年,伊人的话似乎还响在耳畔,却不知当时的戏言,转眼,便已成真。

“看见上面的血迹了么?”王子忻等了半响,方才幽幽地问了一句。

李写意这才抽开银亮的刀鞘,玄铁打造的刀身泛出一股夺魂勾魄的寒意,似龙吟乍起,铮铮作响,宝刀立现。

只是,那本应清冷如雪,光洁如冰的刃口上,却兀自沾了一团暗褐色的印迹,历经多年,依然鲜艳如昨。

她见过太多的血,所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什么样的血,才可以染就这一把至寒至冷的‘殇情’?

溅在刀刃上的,到底是多么炙热的心头血?执刀的人,到底是如何的决绝,如何的伤痛?

“四哥的胸口,有一个疤……颐姐姐,你可曾看见?”王子忻静静的开口。

这一次,李写意没有否认,亦没有动,只是惨白着脸,握紧匕首,努力的,让自己不至于摇晃,“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有点找不到根般的虚幻飘渺。

“四哥回朝的那天……和父皇吵了一架……晚上,我隐约听到四哥在哭,很压抑,钝钝的,我顺着哭声走过去,然后听见嗒嗒水滴溅落的声音,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很害怕,我跑过去,冲着他大声喊着四哥,我喊了很久,他才走过来,我伸出手,摸索着他的手臂,慢慢地滑下来,到了他的手心,却是满手温温热热的血,我当时就哭了,我拽着他的手叫着‘四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沉默。没有理我,直到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他才叹息一声,匕首砸在了地上,四哥抬手抚着我的脑袋说:‘我不会离开你’,可是他流了好多血,又发了好长时间的烧……”王子忻喃喃地说,神思恍惚,仿佛在重新经历着当初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来,我求他将匕首送给了我……”

那晚,他无助地哭泣,近乎绝望地攥着王子情的手,求着四哥不要死,不要丢下他,那时的恐惧,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李写意捂住嘴巴,不让一丝一毫的泣音逸出唇角,泪水却早已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出,顺着脸颊,放肆地滑落。

泪流满面。

“颐姐姐,四哥,是为了我才独活的,他不曾背叛你,他一直在等你,可为什么你回来了,却不肯告诉他?”王子忻扬起头,纯美干净的脸面向着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竟然有着几丝企盼的意味。

“你还想让他,再这样伤自己一次吗?”忍住心中撕裂般的痛意,李写意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静,但是话语出来后,仍然在空气中不停地颤抖,犹如此刻的她。

子情,你一定很难过吧?即使相隔八年,这份伤痛,还是如此如影随形吗?

记住一个人,需要多久?转眸的一瞬,还是嫣然的一笑?

忘掉一个人,又需要多久?八年,还是一世?

王子忻满脸不解,仍然固执地仰着脸,等待着她的答案。

“子忻,我还是会走的,永远地走,你既然已经留住了你的四哥,那就一直留着他,让他忘了以前的事情,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还会遇到很多的人,他会慢慢好起来的。”李写意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翻腾的心绪,含糊地向王子忻解释道。

王子忻迷茫片刻,随即了然地垂下头,虽然他依然不懂,但是他相信苏颐姐姐,也相信,她是真的为四哥好。

无论如何,那晚的绝望与无力,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他不想,失去四哥!

“子忻,不要告诉他我回来的事情,在别人面前,我是李写意,并不是苏颐,你想帮他,就答应为我保密,好不好?”

王子忻点点头,随即轻声问:“你会去看我吗?像以前那样为我种花吹笛吗?”

“当然。”李写意莞尔一笑,弯下腰,将手搭在少年稚嫩的肩膀上,眼角兀自带着泪珠,可是笑容,却是少有的柔和温暖,“你永远是我最尊贵,最纯净的子忻殿下。”

王子忻这才放心地笑笑,转腕将手压在李写意的掌心里,少年掌心的温润,与李写意手心的清冷,静静地纠结在一起。

“李铮,送子忻殿下回去吧。”许久,李写意才抽出自己的手,转而摸了摸他的头,顺着脸颊滑下来,一如八年前的亲昵。

王子忻歪着脸蹭了蹭她的手背,仿佛确认了她确实存在这个事实,脸上露出一种踏踏实实的满足感。

无论如何,苏颐姐姐,是真的回来了。

李写意欣慰地望着他,想扯出一个笑容,心却开始痉挛,无关喜忧,是暖极,痛极,怅极的疼。

一阵一阵袭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最后一丝彷徨,已经消失无踪,子情,对于你来说,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又何苦让你再走一遭?

以后,也许还是会痛,还是会伤,还是会有太多的无奈与折磨。

只是,她已没了退路,也绝对,不能后悔!

送走王子忻,李写意随小鱼一同往别院走去,小鱼说了一些白日里在外面玩耍的听闻,又说自己是如何在门外遇见王子忻的。

小鱼说:“少主,子忻殿下的眼睛真的不能治吗?何不让风谷主帮忙试一试?”

那样一个纯美洁净的少年,小鱼到底有点不忍心他眼残的事实。

李写意心念一动,随即微笑道:“是了,我竟然没想到,下次随溪来的时候,可要记得请他才是。”

小鱼听了也很欢欣,笃定地说:“风谷主能活死人,肉白骨,子忻殿下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小鱼对风随溪一直有种盲目的崇拜,李写意也不反驳,只是含着笑望向她,毕竟,有希望总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上次领他们去别院的管家李福突然从角落了窜出来,拱手做揖道:“李姑娘可回来了,侯爷在大厅里等着见姑娘呢”

“楚侯回来了吗?”李写意诧异地反问。

因为朝阳郡主的事,楚侯已经好几日不在家里,也因此,她来了这几日,却始终未见到侯府的男主人。

只是,明日就是选亲的第一天,楚侯应该更忙才对,为什么反倒有时间回家了?

疑虑只是一瞬,李写意随即了然:楚侯是秦王的舅舅,秦王得了消息,请舅舅出马,也是应该的。

温婉的笑笑,李写意伸手一引,“还请李总管带路。”

“秦王殿下等了姑娘一下午,只因天色渐晚,李姑娘迟迟未归,殿下这才回去。”在通往大厅的路上,李福又絮絮叨叨地说道。

李写意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地问,“不知秦王殿下找写意,所为何事?”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李福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然后指着前面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宅子说:“那就是大厅了,姑娘稍候,我去通报一下。”

李写意点点头,停下脚步,随意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果真是,一点都未变,只是树长高了,郁郁葱葱的叶子,将四周的小径掩得严严实实,乞巧节的喧哗早已过去,连月亮都躲到了云后面,侯府是一片深夜的静谧。

李写意将手缩进袖里,把玩着掌心的“殇情”,目光冷静而清明。

是来给秦王当说客的吗?抑或是,别有心思?

李写意的唇角滑开一个近乎讥诮的笑容:马上,就能看到所有人的嘴脸了。

那些她曾经亲近,曾经唤着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人啊。

小鱼怏怏在站在李写意身后,在扭头的不经意间,却瞥见了少主唇边那抹既模糊,又邪魅的笑容,心中不知怎么一冷。

随即又心疼起来。

少主,你并不适合这样的表情,你知不知道?

远处,李福又匆忙地赶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将她带入大厅里。

她从暗夜里慢慢显形,一步一步,踏入前面的灯火辉煌中。

满厅的人,都望着那个缓缓走近的人影,门口处忽明忽暗的光线拢了她一身,让整个人虚无起来,宛如九幽魅影。

直到她完全走了进来,座上的人才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却不免暗暗思忖:方才那股 莫名的压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女子,分明是美丽而清雅的,周身是水一般柔和的气质,丝毫不显凌厉。

“民女李写意,见过楚侯。”望着正中间那个戴着紫金冠,穿着紫青色蟒袍的中年男子,李写意盈盈下拜。

八年未见,楚侯也老了不少啊,鬓角,也染上了白丝,只是轩昂依旧,霸气依旧。

“你就是凤翔庄的李姑娘?”楚方城的声音堪称和蔼,从高座上走下来,踱步走到她的面前。

李写意淡淡一笑,转眸看向厅上的其它人。

左边果然坐着楚云笙,苏亚竟也来了,另一边则是一个膀粗腰圆的中年汉子,四方脸,五官端正,谈不上英俊,但是粗犷中自有一种摄人的豪气,他也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却是做武士装扮。汉子的后面坐着一位摇扇的文士,五官甚清秀,几乎称得上面如好女了,只是眼神倦倦的,仿佛没睡好一般,月白色的棉布长衫松松垮垮,整个人都随意的贴在藤椅上,仪态实在不雅。

人来得并不多,看来消息并未传开,太子和三殿下的情报网,还是不够完善啊,李写意轻叹。

“李姑娘!”苏亚显然是侯府的常客,即使楚侯在场,他还是咋咋呼呼的,毫不收敛,“这位就是我的师傅,田京田大人了,李铮大哥在吗?师傅听说了李铮大哥的剑法,想与大哥切磋一下。”

“真不巧,他方才有事出去了。”李写意歉意笑笑,又向田京深深地福了一个礼,将眸光的闪烁,隐在低头的阴影中:“写意见过田将军,将军美名,写意身在江湖,也时有耳闻。”

田京忙伸手虚托,“少庄主快不必多礼,在下纯粹是技痒,想与贵侍卫比试比试,怎么担得起如此大礼。”

他的声音大气豪爽,让人没来由的心生亲近。

李写意也是一笑,洒然起身,当下转头,探询地看向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棉衫青年。

“在下卓云,无官无职,纯粹是仰慕凤翔庄,听说它的少庄主在此借住,所以厚着脸皮跑来一观真人。”青年拱手,笑嘻嘻地自我介绍。

他的眼睛极为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弯成一条细细的柳,很像……狐狸,一只慵懒狡黠的狐狸。

“卓兄是太子殿下的……门人。”楚云笙突然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知为何,神情有点扭捏。

原来太子那边还是有消息啊,只是为何会派了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着实不解。

“今日乞巧节,外面灯火甚美,写意贪玩,深夜才回,让各位久等,实在是写意的不周。”李写意话音一转,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看向楚方城。

楚方城也知自己深夜要见她的行为极其不妥,当即咳了一声,敷衍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李姑娘来了几日,我们做东道主的,总该见上一面……夜深了,李姑娘也早点歇息吧。”

李写意也不追问,又转头对田京说:“等李铮回来,我会命他亲自拜访将军的。”然后行了个告退礼,从大厅里退了出去。

“他们好奇怪,巴巴的等到深夜,却都没什么要紧事,这些人很闲么?”回别院的路上,小鱼忍不住嘀咕道。

“他们都有事情,只是人太多,互相牵制着,反而没事了。”李写意笑笑,抬头看着原处兀自璀璨的星空说:“世间的事情,微妙的很,平衡了,自然万事都好,若不平衡,那就麻烦了。”

“少主说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小鱼嘟起嘴,迷茫地跟在身后。

李写意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宠溺地笑笑,“你呀……”

其实,若一直不懂,未尝不是一种幸事,懂了,就会失去很多可喜可乐的事情了。

朝阳郡主的选亲大会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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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