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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谋》 作者:Ray

第十四章 药谷小录

第十四章 药谷小录

该怎么去形容他心底的恐惧,该怎么去描述这日日夜夜受到的煎熬,一边欢喜着,一边哭泣着,他就像行走在一条悬崖之上,看着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却不敢迎过去,唯恐稍有不慎,便堕入永暗。

递上去的奏折还没有得到回复,王子情一行走得很慢,出了江北,他突然提议去药谷探望王子忻。

药谷坐落在无衡山山腹之中,经年瘴气氤氲,若无药谷中人带路,外人根本无法进去,只是李写意在药谷呆了两年之久,也算半个药谷之人了。

她不忍拂王子情之意,且朝廷那边还没有具体回复归期,当下并无异议。

鉴于药谷并不出世,这次药谷之行堪称隐秘,随行的人俱留在嘉兴城等着朝廷的消息,仅李写意、王子情,卫津与素素四人取小道赶往药谷。

小梅她们本要同去,李写意担心人数太多会引起风随溪不快,而且裴钟等人留在原地,又怕生什么变故,因为留下她们观察情况。

一行四人,王子情微末的武功仅能自保,李写意与素素是全然不会武功的,路上的安全只能倚靠卫津一人,所以他们的行程并不高调,只拉了一辆普通油布的马车,王子情与卫津骑马护行。

这样星月兼行了两日,很快便到了无衡山山脚,到了这里,马与马车自然是进不去了,考虑到李写意的体力,他们决定找一户农家先休息一夜。

马车一停,素素则叫喊着要下来,一路上与李写意相对,将她憋了个半死。

连李写意都未曾想过,自己竟变得这般无趣了。

只是面对素素,总是能感觉到女孩身上毫不掩饰的敌意,明明是与自己从前一模一样的脸,又偏偏警惕异常地望着自己,这种感觉着实奇怪。

素素的敌意,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想她以前在岐山山寨,虽然不过是寨主的义妹,但也是千人追、万人捧,卫津对她更是如珠似宝,可是李写意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了:先是大哥,后来遇到了一个极好的齐王殿下,对她也是呵护至极。

齐王向李写意笑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明媚的笑意,让素素嫉妒了。

待素素下来后,卫津几乎与王子情一同伸手去扶李写意,李写意愣了愣,抓住了卫津的手。

王子情也不以为意,和煦地笑笑,然后去敲那户农家的门。

这是坐落在无衡山山脚的猎户,房屋不大,矮矮的屋檐下已长满青苔,屋外挂着简单的捕兽工具,还有几张展开的兽皮,其中不乏虎狼等凶猛之物。

敲了几下后,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子情知道主人已经听到了,连忙退后一步,等着一睹主人真容——也不知是怎样精壮的大汉。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子情本已经拱手,抬到中途,又愣在了原处。

面前的人,分明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女,凤眼飞扬,樱唇微抿,头发松松地系在肩膀的一侧,宝蓝色的猎户装,全身都洋溢着一种勾魂夺魄的飒爽英气。

王子情失口问:“姑娘便是此间的主人么?”

“我不是主人,难道你是?”女子说话也同本人一样泼辣,双眼一瞪,却另有一番风情。

王子情连忙解释,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苦笑。

“姑娘,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可不可以?”李写意见状,上前为他解围道。

那女子斜眼打量了四人一番:王子情自然是风姿出众,顾盼生华。卫津虽戴着面具,杀伐决断之气不掩。素素明丽照人,活泼年少,而面前的李写意,更是美而无形,看不出深浅。

“你们可是有事求见风谷主?”她转眸,看着李写意问。

李写意愣了愣,然后点头。

“那你们可以回去了,他根本没有回谷。”女子略有点恼怒地说。

“没回来吗?”李写意顿了顿,又迟疑地问:“姑娘是?”

“我姓辛,是风谷主的……未婚妻!”辛姑娘慨然道。

未婚妻三字出口后,李写意几乎要屏住呼吸,怔怔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原来随溪另有良人,本是好事……可为什么突然会那么难过。

而且……为什么从来没听随溪提起过?

“你们是谁?”见自己一言让众人都怔住了,辛姑娘有点自得地问。

“我们是去药谷探亲的,并非求医。”王子情开口答道:“在下姓秦,那几位分别是卫津、素素、苏……写意”。

李写意倏然回头,如遭雷击。

原来……他知道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震惊过后,便是恍然。随溪的离开,子情种种奇怪的举动,全部得到了解释。

王子情也察觉到自己的口误,暗暗懊恼着,眼睛却坦然而温和地回望着李写意。

李写意也定定地望着他,然后淡淡地转过头去。

手在袖中轻颤。

还是……躲不过啊。

“写意……”辛姑娘独独对这两个字发生了兴趣,挑眉打量着她,凝声问:“是前几年住在药谷的写意么?”

李写意愣了愣,诧异地望着她。

辛姑娘似突然懊恼起来,返回房去,将门啪的一声合上,“不借!”

四人面面相觑,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门又被拉开。

刚刚还怒火中烧的辛姑娘已换上了满面的笑容,极热情地拉起李写意的手,陪着小心说:“我刚才脾气不好,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是不是知道怎么通过药谷的迷瘴林?明天带我进去可好?”

李写意被她的善变唬得不明所以,好半天才抽出自己被她拉着的手,曼声问:“你不是风谷主的未婚妻么,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入谷?”

辛姑娘的笑容立刻敛了起来,气鼓鼓地望着她,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还不都因为你!”好半天,她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李写意更是迷糊,“因为我?”

辛姑娘不答话,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弓箭,没好气地说:“你们自便吧,住一晚明天就给我离开!”,说完,她自顾自地往无衡山深处走去。

众人又是一阵呆愣,过了半天,素素才叹了一句,“好奇怪的女人”。

李写意想了想,索性不变应万变,“既然主人已经首肯,我们先进屋吧。”

卫津领着素素先进去了,走到李写意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好好和齐王谈谈,别为难自己了。”

刚才王子情的口误,卫津同样听在耳里。

进了屋,卫津还很体贴地合上门,将他们关在了外面。

王子情一直站在原处,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李写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往院子外面走去。

不远处的无衡山,苍翠葱郁,绵延到了天边,仲秋的天气,风里已有凉意。

王子情顿了顿,然后紧随其后,一直到了山脚下,他们才停住步伐。

然后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一望千年。

风过无声,山上树叶簌簌地躁动着,却仍然打破不了天地的肃静。

“子情……”她终于开口。

千百回,在心里口里不停徘徊,不停吟哦的称呼,八年来第一次,面对着他,唤了出来。

王子情眼眶一阵温热。

他走上前,极轻柔地拥住她,久久不语。

心中早已骇浪滔天,喜到极致,竟是如斯平静。

“不准再离开了。”他低低地说,到了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有了哽咽之声。

李写意只是静静地回拥着他,不言不语。

天地寂灭,万物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到两颗擂动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千年,抑或万年,时光似已停止。

蓦然,一声尖利的呼啸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王子情松开她,抬头向天空望去: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在他们的头顶不停徘徊划圈。

王子情脸色微变,手啜在唇中,打了个呼啸。

雄鹰也附和着长啸了一声,然后往王子情的方向俯冲下来。

到了近处,鹰的动作才略放慢了点,轻巧地落到王子情的肩膀上,通体灰羽,只有嘴尖上是黄色的。

“是军中用来传讯的鹰。”王子情草草解释道,一抬手,已经从鹰足处的铁筒里取下了一卷锦帛。

见王子情的脸色变得极古怪,李写意禁不住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王子情默默地将锦帛递给她,然后负手遥望远方。

李写意快速地扫了一眼尾端,是湘南王的标记,信上,也只是寥寥几句。

“盼归,尽快与朝阳成亲,京城有变,皇上病重,秦王监国。”

“回京后,我娶你。”见李写意看完,王子情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李写意深深凝望,同样一字一句地问道:“娶谁,苏颐还是李写意?”

“你”王子情笃定地说:“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李写意苦笑,她还记得,他曾亲口承认讨厌她。

现在的李写意,又怎么还是他的心爱?

“写意,”见她沉默,王子情突然担心起来,“不要拒绝我,我绝对不会再放你离开。”

李写意避而不答,只是看向王子情肩上的灰鹰,淡淡地问:“那朝阳呢?”

“我来解决。”他说。

“皇命呢?”

“我来解决。”

“兵权呢?”

“……”

“帝位呢?”

“……”

“子情,你想让我用什么身份嫁给你?在你的羽翼下继续偷生么?”李写意扬眸,近乎冷酷地望着他,缓缓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王子情默然,神色微黯:“我知道……”

“试图重新认识我吧”李写意终究不忍逼他,停了停,又轻声说:“八年时间不算短,我们都经历了太多事情,除了记忆,也许一切都已不同”

无法回头,不能回头,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

“写意……”王子情神色惨然,定定地望着她。

“好了,我们先去药谷探望子忻,然后尽快回京,看看湘南王有什么对策。”李写意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开。

“写意,你还爱我吗?”王子情蓦然开口。

李写意顿住身形,怔怔的,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会辜负你,”王子情并不执着她的回答,又轻轻一叹:“也不会继续逃避了”。

李写意蓦得流出泪来,只觉得此番情景,比以前更觉凄苦。

相认,怎如不认!

脚又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王子情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竟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是悲。

是啊,大家都变了很多,除了记忆,一切都不复从前。

“苏颐,如果这是你求的……”他阖目,喃喃自语“便是地狱,我也会随你走到底!”

“姓秦的!”斜插过来一个宝蓝色的身影,冒冒失失地撞在他的身上。王子情睁开眼,却见那位辛姑娘一脸张皇地抓着他。

“辛姑娘?”他伸手扶住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等下有人问你,千万别说见到我。”辛姑娘急速地交代了几句,然后跃身躲到临近的一棵大树上,树冠丛丛,她又穿着深色衣物,从下面看,几乎看不到丝毫痕迹。

王子情正惊疑着,从辛姑娘刚刚窜来的方向上,又跑来两个衣饰鲜艳的少女,俱都明眸皓齿,脚步轻盈,显然是修为不低,颜色虽姝,却少了辛姑娘那种飞扬跋扈的风韵。

见到他,两人顿住脚步,一人斜睨着王子情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穿宝蓝色的女子从这边过去?”

王子情未曾被人这样轻待过,忍不住戏谑地回答:“见过,至少十几个,不知道姑娘问的是哪一个?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还是如姑娘这般……嚣张的?”

“你!”那少女峨眉一挑,正待发怒,另一个连忙止住同伴道:“算了,还是赶紧找师姐要紧。”

发怒的少女又瞪了一眼王子情,愤愤地说:“长得这般人模狗样,原来也是一个不正经的。”

说完,也不等王子情回答,两人又匆匆离去。

待她们的身形都消失不见,王子情微微一笑,转头就走。

树上啪的一声砸下一粒果子来,正好砸在他的头顶上,王子情抬头望去:辛姑娘正翘腿坐在树干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怎么不问问怎么回事?”她伏下身,居高临下地问道。

“我不管别人的闲事”王子情弹弹方才从树上落下的灰屑,淡淡地说。

辛姑娘眨眨眼,忽而一笑,“你这人倒有意思,哎,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王子情皱眉,“我们有什么交易可做?”

“当然有”辛姑娘从树上跳了下来,盈盈地落在他身边道:“我刚才看见了那个写意,好像哭哭啼啼的,是不是你向人家表白,人家不允,你就用强的,把她弄哭了?”

王子情痴痴的望着她,呢喃道:“她哭了么?”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辛姑娘一副‘我了解’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女孩子不能用强的,要一点一点,慢慢地感动,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不是老手。我帮你追她,怎么样?”

王子情哑然,哭笑不得:“你帮我追她?”

“是啊”辛姑娘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帮你,更是帮我自己。”

王子情有点不确定要不要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只是见辛姑娘说得有趣,忍不住接了一句:“为什么是帮你自己?”

“为了我的未婚夫啊!”辛姑理所当然地说:“写意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她嫁了出去,风也不会总避着我了。”

王子情愣愣地望着她,这个女子大胆程度,让他吃惊。

不过并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泼辣有趣。

“既然风谷主是你的未婚夫,又干写意何事?”王子情笑问。

“全药谷的人都知道风痴恋那个写意了!”辛姑娘睁大眼睛望着他,“喂,你追写意之前没有打听行情的吗?”

王子情心念一动,嘴上又不动声色地问:“他既中意旁人,又怎么会是你的未婚夫?”

“因为我看上他了!”辛姑娘极霸道地说:“不然我何苦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王子情更是啼笑皆非,“风谷主知道吗?”

“当然知道,不然他何苦总避着我。”辛姑娘翻翻眼,极坦然地回答。

王子情微笑,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子说不出得可爱率真,与风谷主两人,堪称两个活宝了。

“怎样,答不答应?”她见王子情半天没反应,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心领了,”王子情和声说:“只是不需要。”

“你这人怎么这么傻!”辛姑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好心地劝慰道:“那你自己好自为之了。”

“多谢姑娘关心。”王子情闲闲地施了一礼,就待离开。

“哎!”辛姑娘猛然叫住他,若有所思地问:“你应该不姓秦吧,看你的仪态,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公子,是世家子弟么?”

王子情转身,客气地说:“我既没有问姑娘,还望姑娘不要问我。”

“你可以问我啊,我据实以告”不知道触到了辛姑娘的哪根筋,她突然发起飙来:“你们现在住我的地方,吃我的粮食,却不肯告诉我自己的真实姓名,怎么,是不是欺负我山野小民……”

“姑娘怎么可能是山野小民。”王子情苦笑,“那两个追着姑娘的小师妹,身上的行头都是御制坊的苏锦,价值何止白金。”

辛姑娘愣了愣,破颜一笑,“你眼力倒好,我姓辛,全名辛清净,你呢?”

王子情神色微动,“辛清净?凤仪清字辈?”

辛清净敛了微笑,审慎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凤仪教?”

“楚国人不知道凤仪教的似乎不多吧。”王子情苦笑道。

“那倒也是,不过都没你反应快。”辛清净无所谓地耸耸肩,对自己身世被揭穿丝毫不以为意:“轮到你了,你的真名是什么?”

“王子情见过嫂嫂。”王子情整了袍袖,一揖到底。

辛清净如被踩的猫一样啪得弹开了,躲到一边说,“别乱叫,谁是你嫂嫂!”

顿了顿,她又吃惊地望着他,“难怪仪表不凡,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齐王殿下。”

“齐王是真,只是大名鼎鼎一词……”王子情为难地自谦道:“大概是谈不上的。”

“怎么不是大名鼎鼎,现在整个江北都在谈论你,不出一月,全楚国的人都知道你的丰功伟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讲到这里,辛清净古怪地望着他:“你如何会只身来药谷?”

“嫂嫂又怎会只身住在这里?”王子情避而不答,反而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辛清净长叹了一声,苦着脸道:“别叫嫂嫂了,干脆叫婶婶得了。”

“啊?”王子情莫名地望着她。

辛清净咳了一声,然后正色道:“我不会回京嫁给太子的,所以嫂嫂一词根本无从谈起。”

“可是……凤仪教的清字辈岂非都是要嫁给皇室的?这是楚国约定俗成的规矩。”王子情好心地提醒道。

“狗屁规矩!”辛清净毫不客气地口出秽言,“我才和太子见过几次,就嫁给他?再说,我有心上人了,说不嫁就是不嫁!”

王子情含笑望着她,想起这样一个女子若真的母仪天下,那将是怎样的情景?

大概后宫会天天鸡飞狗跳吧。

“刚才的两名女子是来抓你回京城的吗?”他问。

“是来抓我的”辛清净古古怪怪地望着他,把“抓”字念得格外重些,“你不会也是来抓我的吧?”

王子情连忙摆手,“那是你和太子的事情,本王……不干涉。”

“哎,无论你是不是真的来抓我,这次恐怕都逃不了了”辛清净神色一变,一脸沮丧地说:“凤仪教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我一定会被师门抓回去,呜呜。”

王子情有点头大地望着她,想起当今皇后是何其端庄贤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弟子?

“风啊风,你再不肯娶我,我就要回京做太子妃了!”辛清净仰天长叹。

王子情忍俊不已,“为什么会突然要你回京成亲?”

他记得王子永早已有了几房侧妃,并不需要急着将正妃娘娘娶进门,而凤仪教的弟子,一般是在太子登基的当天成亲的,与登基大典一同举行。

“我也奇怪呢”辛清净点头表示赞同,“大概是京城方面出了什么事了。”

王子情若有所思,刚才湘南王的信上说:皇帝病重,秦王监国。

可是,为什么是秦王呢?若皇上病重,监国的人应该是储君才对。

看来,京城是真的出事了。

“不过听说楚国要与燕国联姻,皇上决定闵柔公主嫁给燕王。”辛清净又胡乱猜测道:“皇上一定以为:大哥都未娶亲,妹妹怎么能嫁人呢。所以便督促太子完婚了。”

“闵柔要嫁到燕国?”王子情吃了一惊。

楚国除了五位皇子外,也有三位公主,只是她们一向居于深宫大院,外人鲜少知道。

闵柔是皇后的嫡女,在众公主中,身份也略高一筹,今年也确实到了适婚年龄,将闵柔嫁过去,看来楚国对燕国,倒是极有诚意的。

“妹妹要出嫁了,做哥哥的竟不知道。”辛清净白了白他,轻轻一哂:“你们天家的情意,还真是凉薄。”

王子情不去理她,只是站在原地沉吟。

“哎,看在我很有可能成为你嫂嫂的份上,明天带我去药谷吧。”辛清净突然将脸凑过来,狡黠的笑笑。

王子情愣了愣,随即笑笑。

若她真的能嫁到皇家,对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啊。”辛清净不容他多想,已经雀跃地跳开了,“明天见!”

宝蓝色的影子眨眼不见,唯留下王子情一人,仍在思索。

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去之后,王子情果然不再提婚嫁之事,只是对李写意更是温柔细心,让素素看得吃味不已。

到了晚上,辛清净果然没有露面,四人面面相觑,似乎只有卫津一个人有埋灶做饭的经验,其它三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所以,淘米做饭剔骨熬汤,所有的事情全部压到了卫津一人身上,李写意自觉惭愧,主动要求去帮下手,可惜被卫津推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在岐山的三天,柳丹青每每翻出花样做出的菜肴,至今忆起时都有点口齿余香的回味,相比之下,她实在不敢期待卫津的手艺:军中造饭只要能煮熟就算万幸,卫津又一直是副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不能煮熟都尚待商酌。

可若是换子情去……

想到这里,李写意忍不住抬头瞟向王子情,王子情正站在树下发呆,眉眼沉静,俊雅宜人:那样一个清清贵贵的人,在灶台前打转又是何等模样?

仿佛察觉到李写意的目光,王子情也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来,两人的眸光一触,又各自闪开了,莫名地不自在起来。

素素见他们眉来眼去,早已看不习惯,索性啪得一声拍案而起,冲到厨房去帮卫津了。

卫津正在灶前生火,见到素素,随口说了一声:“这里太熏,出去等吧。”

素素果然被烟迷了眼睛,一双妙目盈盈生水。

卫津见状,连忙用袖子为她擦了擦眼角:“都说让你出去了,越大越不听话,果然到了不中留的年纪。”

素素瞪着眼睛抗议道:“谁不中留了!我就要一辈子赖着哥!”

卫津轻笑道:“是吗,也不知道是谁总围着齐王转……”

素素脸一沉,目光似要透过卫津的面具,分外专注:“哥,你真的不明白吗?”

卫津一愣,“不明白什么?”

“我围着齐王,不是因为他……”她正说着,锅里的水汽‘噗’的一下漫了出来,卫津连忙走过去,一边揭锅盖,一边漫不经心地反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素素见状,忍不住大喊一声:“我是因为你!”

卫津回过头,看着蒸汽氤氲里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因为我?”

“大哥不是喜欢李姑娘吗?”素素委屈地看着他,似要哭出来,“我若不把齐王抢走,他就要把李姑娘抢走了,到时候大哥会伤心的,是不是?”

卫津拿着锅盖呆在原地,半天才说:“傻丫头,你成天想些什么呢!”

“我就想让大哥开心”素素摇着嘴唇,倔强地站在那里:“大哥喜欢李姑娘,我喜欢大哥,你为她好,我就不能为你好么?”

卫津为难地将锅盖放下来,走过去蹲在素素的跟前,轻声道“傻丫头,你和写意都是大哥的妹妹,大哥也喜欢你啊,像喜欢写意一样。”

“骗人!”素素乌溜溜的眼睛终于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一般,“大哥看我的时候,分明在看另一个人,看她的时候,却是真的在看她。”

卫津怔了怔,随即一笑,“喂,丫头,大哥戴着面具呢,你怎么知道我在看谁。”

素素突然伸手,往上一掀,将卫津的面具打了下来:“有没有面具,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

卫津慌忙地侧过脸去,他极少在别人面前显真容,怕吓到旁人。

素素却伸手捧住他的脸,执拗地让他直视着自己:“大哥你看,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十岁的小女孩了。”

卫津不自然地躲开她的手,弯腰捡起面具,生硬地说:“无论你是否长大,都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素素哭丧着脸道:“可如果不是李写意,我还是有机会的,是不是?因为她来了,所以你不要我了……”

“不是。”卫津失语,不知道该如何说明。

“大哥,李写意不是什么好人,她又不肯放了你,又去勾引齐王殿下,还被风谷主抱……”

“住嘴!”卫津沉下脸,狰狞的面容在蒸汽里显得格外可怖。

素素被他一喝,反而更觉委屈,索性撒泼道:“她就是水性杨花,她根本就没心,她……”

“啪!”

素素的头偏向一侧,手捂着面颊,呆在了原地。

卫津打了一巴掌后,心中也暗暗懊悔,想上前查看她的情况,脚刚刚抬起,素素却猛得退后一步,惊怒哀伤地望着他,泪流满面。

“素素……”卫津担忧地唤了她一声,想道歉,却始终说不出来。

你可以任性,可以不懂事,可是你不能诋毁苏颐,不能侮辱那样清高纯净的灵魂。

“大哥,这是你第一次打我”素素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句话,转身飞也似地跑了出去,门外传来了齐王吃惊的“咦”声,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过了一会,李写意站在厨房外敲了敲门问:“素素怎么了?”

卫津连忙将面具扣上去,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小孩子不懂事,别管她。”

李写意“哦”了一声,也不好多问。

作罢晚饭,刚才负气跑出去的素素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一会,李写意提议道:“不如去找她吧”。

卫津没有答话,忍了忍,还是站起来道:“你们先吃,我去看看,”说完,兀自往素素跑开的方向寻去。

王子情坐了一会,也站了起来,不等他开口,李写意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殿下小心点。”

王子情望了她一眼,柔声说道:“你饿了便先吃,”然后也顺着卫津追去的方向走去。

等了半日,出去找人的王子情与卫津还是为见归还,被找的素素也没有讯息,李写意渐渐坐不住了,也站起身,往那边走去。

树林里,王子情越行越深,无衡山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光线渐渐的暗了下来。

听到后面的响动,他停了下来,回头试探地唤了一声:“素素?”

后面没有素素,宝蓝色的光芒一闪,一阵细细的粉末在暗色里散开来。

王子情怔怔,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四周的景致突然晕眩起来,不停的旋转,升腾,似要飞到天空一般。

他摇晃了一下,顺势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一棵古树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抬起头,一个火红的影子缓缓走近,王子情深吸一口气,想叫“素素。”不要怎么,又觉得面前的人分明不是素素。

“苏颐。”他心思一明,那个千回百转的名字自然而然的从口中逸了出来,“苏颐,是你吗?”

红色的影子顿住,在不远处定定地望着他。

王子情的视线一片模糊,那张入魂入梦的脸,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抓住她的手,声带嘶哑,“苏颐,你来了。”

“殿下……”那人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只觉得那般欢喜,苏颐来了,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耀眼,那么阳光,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是抱着她,抱紧了,不再松开。

怀里的人似乎挣扎了一下,在耳边急急地说着什么,只是王子情都已听不见。

他突然挪开一点,吻住那张唧唧咕咕不停的嘴。

太久太久了,苏颐,我的渴念已经维持太久太久了。

挣扎停止了。

素素睁大眼睛,望着眼前放大的俊颜。

他的额前满是薄薄的细汗,脸色是不同寻常的潮红,那样俊雅无暇的五官,眼睛是闭着的,睫毛微颤,仍然如往日那般忧郁多情。

素素有一瞬恍惚,然后蓦然想起:苏颐是谁?

苏颐苏颐,多么熟悉的名字,多少次午夜梦回,大哥就这样牵着她的手,看着她,或者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有一次,他失口说,她长得很像苏颐。

刹那间福至心灵,刹那间,她明白了所有。

原来李写意就是苏颐,原来苏颐就是李写意,原来不是李写意抢走了大哥,而是她自始至终都是李写意的影子。

从前是,现在也是。

现在吻自己的男人,如此温柔,如此坚决,却也不过是在吻李写意的影子而已。

素素惨然一笑,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只需要一瞬间。

只要她爱上一个男人,然后迅速被男人所伤,她便长大了。

我被你伤了,大哥!

重新看着面前这个意乱情迷的人,素素突然伸手回抱着他,说不清是报复还是被蛊惑,她开始回应他,扯着他的衣服,边吻边哭。

她的泪滴到他的脸上,王子情似乎清醒了一点,唇移过来,不停地说“对不起,苏颐”,“对不起,苏颐”……可为什么道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悲伤,抱着她,想和她化在一起,却仍然悲伤刻骨。

素素索性堵住他的嘴,不想继续听到他口中的那个名字。

你们都不过要一个影子罢了。

那就影子吧,当她的影子吧!

他们倒在大树下,他的身体热得吓人,却让人莫名的心跳加速,害怕着,凄惶着,期待着。

被进入的时候,她抓伤了他的背,长长的痕迹,触目惊心的划下,天边残阳,似血。

当喘息与哭泣一起停息的时候,王子情已然虚脱,那么长久的昏眩,让他分不清此身,此景,到底是真是梦。

如果是梦,那边永远睡去好了,紧紧地搂着她,睡去,睡到地老天荒,不复醒转。

素素仰面躺在婆娑的树影下,秋风渐凉,眼角再次晶莹。

然后她坐起身,整理好衣服,默默地望了王子情许久,孩子一般满足又祥和的睡容,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神。

不过,却不是她这个影子配得上的。

素素笑,笑得无比绚烂凄美,然后,转身走开。

辛清净还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给王子情下药后,又回头去找李写意。

来一个木已成舟,也好绝了风随溪的念想,她偷偷的想。

颇费心思的在草丛上做好脚印,又做出声响引李写意过来,这一折腾,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哪知李写意根本就是一个路痴,她几乎已经将康庄大道指名了,李写意还是走了许多弯道。

见她终于踏上正途后,辛清净才放心地回去看王子情怎么样了。

回到树林,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远去的红色背影,还有地上的一片狼藉,好不容易将李写意引来,准备坐看好戏的辛清净暗叫了一声“不好。”一个头变成三个大。

她一边默念着“殿下千万别找我算账。”一边让王子情闻了解药,抢在他醒来之前,惦着脚尖闪人。

等李写意追着脚印寻到这里的时候,王子情正对着面前的树怔怔地发呆。

他方才,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可是醒来的时候,佳人虽不在,他却衣衫不整,地上甚至还有一点可疑的红……是苏颐,虽然忘记了场景,一切都很模糊,但是脑中心中,分明记住了一个名字。

苏颐。

他抬起头,那人却俏生生地站在不远处,夕阳点点,洒了她一身,陌生的脸,熟悉的感觉,所有的一切夹杂在一起,似梦似幻,让他失神,落魄,不能自已。

“子情……”李写意见他望着自己发呆,禁不住唤了一声。

王子情的脸色极古怪,似乎极喜,又有点狼狈,还是那般怔怔地望着她。

李写意皱皱眉,淡淡地说:“既然这里没有,我去别处找吧。”

“写意……”他突然叫住她。

李写意回头诧异地望着王子情, 见他欲言又止,叹息问道,“怎么了?”

王子情却只是大步走过来,不等她继续询问,张臂一言不发地搂着她,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似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李写意被压得喘不过气,迟疑了片刻,反手回抱着他。

察觉到他的僵硬与激动,李写意拍了拍他的背,又柔声问了一遍:“怎么了?”

王子情将脸埋进她的颈边,哑着声,莫名地说:“苏颐……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害怕,害怕你不会再接受我,害怕你会再次消失,我不敢问你这八年是怎么过的,不敢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敢对你太好,不敢抱你,甚至不敢看着你。”他的声音紊乱而急促,带着浓浓的伤感:“苏颐到底是怎么变成写意的,为什么变成这样,八年来你一定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我怕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能把你敲碎,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我不再害怕……怎么做才能让你重新信任我,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我……”他哽住声音,他曾是最富才华的一代才子,可是此时的语言,却支离破碎,如此不堪。

该怎么去形容他心底的恐惧,该怎么去描述这日日夜夜受到的煎熬,一边欢喜着,一边哭泣着,他就像行走在一条悬崖之上,看着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却不敢迎过去,唯恐稍有不慎,便堕入永暗。

李写意怔怔地听着,心中千回百转,八年来,她一直知道子情,她对于相认的一刻已经做了太久太久的准备,所以她忽视了子情的心情,忽视了他患得患失,战战兢兢的喜与悲,她只是疏远他,只是逼着他,却不知,他自己也在多么努力地克制,多么努力地逼着自己!

“子情……”除了唤他的名字,李写意找不到其它的语言去安慰他。

“别说话,让我这样抱着你。”王子情凑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请求。

她的发丝钻入他的鼻尖,清冷的味道,不再是熟悉的阳光气息。

她的身子如此单薄,抱在怀里,好像随时都要羽化一般,好像抱着一片虚空。

若不是刚才……写意,我甚至不敢这样抱着你。

让我知道你是真实的,让我一点点找回你,就算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只要你还在我怀里,就够了,足够了!

李写意也静默地回抱着他,空虚了那么久的手臂,此时搂着他,突然有种世事无常的触感。

一片,苍凉!

李写意与王子情回去的时候,夜已浸透。

他们牵着手,手心被汗濡湿,交缠在一起。

小屋外,卫津已经回来,负手站在屋外,情绪似乎不好。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卫津转过头,略带歉意地说:“素素已经回来了,就是……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们先吃吧。”

“回来就好。”李写意欣慰地点点头,王子情也不觉得有异,淡淡地说:“闹脾气吧。”

“啪!”屋里传来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

卫津身形一顿,有点恼怒地说:“素素被我宠坏了,别管她。”

三人被此事一闹,被就没了胃口,何况各存了心思,卫津的手艺又实在不敢恭维,到后来,大家不过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各自安寝了。

第二天,李写意本就睡得极浅,门外一有响动,她便起身推窗,却见到辛姑娘在外面探头探脑,想靠过来,又不敢动的模样,分外可爱。

李写意在窗里叫了她一声,然后笑问:“怎么了?”

辛清净见到她,脸色一窘,小心地问道:“昨晚……没事吧?”

李写意愣了愣,“发生什么?”

辛清净眨眨眼,确定她没有说谎后,当即长松了口气,摆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写意好笑地望着她,辛清净从初识时就表现得神神叨叨,她也不过深想。

过了一会,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连昨晚拒不露面的素素也盯着两个黑眼圈走了出来,神色已经平静。

卫津终究不忍太苛责她,走过去柔声问:“昨晚没睡好?”

素素极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又顺势将王子情一瞟,闭口不言。

“好啦好啦,大家一起进药谷吧!”辛清净连忙出来打岔,又大喇喇地揽起王子情的手臂,笑吟吟地说:“你昨天答应我的,可不准赖皮啊”

王子情苦笑道:“知道了,嫂嫂。”

“嫂嫂?”李写意狐疑地望着辛清净。

王子情只得将她的原名说了一遍,李写意愣了愣,若有所思。

去药谷的路上,因为要经过迷瘴林,李写意取了风随溪给她的药丸,分给大家含住,将药丸递给辛清净时,她似不经意地问道:“药谷一向在朝野外,而凤仪教是举世闻名的后妃门,辛姑娘又是如何认识风谷主的?”

辛清净笑答:“有缘自然会认识。”

李写意哑然,辛清净表面迷糊大度,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想从她口中得知凤仪教的内幕,恐怕并不容易。

迷瘴林不仅以瘴气为主,林中树木开阖,隐含五行八卦,阵法精妙诡异,稍有不慎便困在里面动弹不得,一行人亦步亦趋,紧紧的跟着李写意,王子情自昨日将话说开后,也没有了前几日的紧张,自然而然地牵着李写意的手,唯恐她受累。

只是他们握着的手,却生生的刺痛了后面两个人的眼。

素素自不必说,辛清净也觉得做贼心虚,心有戚戚。

唯一觉得欢喜的,大概只有卫津一人。

无论如何,他希望郡主能幸福,如果可以,为了殿下放下曾经吧。很多事,根本不是一个女子能承担的。

过了迷瘴林,就是传说中的药谷了,王子情被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片蓬莱仙岛般的所在,却不料竟是一个世外桃园。

谷内季节逆转,温暖如春,出了林子,眼前阡陌交横,田野村庄,井井有条,只是田野里所种的并不全是庄稼,除了一些常见的青菜外,皆种满草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香。

谷中间或有行人来往,穿着也是普通的布衣长衫,有拿书靠在树下闲读的,有扛着锄头预备下田除草的,还有两三稚子,互相吆喝着打弹珠。

一派和乐景象。

见到他们,人们只是抬眼淡淡地望一眼,并无敌意,有几个认出李写意的,还惊喜地打了声招呼:“李姑娘回来了。”

李写意只是含笑点头,带着众人穿过田野,走到药谷深处的“写意庄”。

写意庄也不过是寻常庄园的模样,并不恢宏,但是极尽精雅,门口有两个汉子正敞着外衣闲聊,见有人要进庄,立刻起身,凝重地朝他们望了过来,他们的身形本极魁梧,但是走起路来片尘不惊,翩若飘鸿。

辛清净突然顿住脚步,低叹了一声,“竟是丸岛双煞!”

李写意微微一笑,“那两个名字他们已经很久没用了,现在,一个是风大,一个是风二。”

说着话,那两个曾经让小儿止哭,大人噤声的传奇恶棍,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

“原来是李姑娘!”风大惊喜地欢呼了一声,“谷主还说……”

“咳咳”风二清了清嗓子,粗犷的脸上却是极温和的表情,“李姑娘,谷主还没有回来,姑娘是不是打算在谷中多住几日?”

“不了,我就来看看子忻”李写意微微一笑,虽然明知风随溪不在药谷,可是真的来到这里,却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免不了失落。

“子忻不在庄里,他和那个小鱼在后面的竹园里呢”风大说完,又将她身后的众人一瞟,却并没有问他们的来历,只是目光扫过王子情身上时,略停了停。

“这位是……”他似乎只对王子情一人感兴趣。

“这位是齐王殿下。”李写意淡淡地介绍道。

“就是那个王子情!”风大失口叫了出来,语气带了一丝敌意。

王子情皱皱眉,隐忍不发,“在下正是王子情,只是,阁下认识我吗?”

风大正准备说什么,李写意已经头大地喊了一声:“风大!”,风大受到警告,只能重重地盯了一眼王子情,闷声不语。

“好了,我们去后面的竹园看看吧”李写意又出声提议道。

她可不想让这个为风随溪抱不平的风大惹了子情。

辛清净却举手道:“我不去竹园了,我就在庄里等你们!”

风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又是?”

“你们谷主的未婚妻,辛清净是也!”辛清净凤眼一瞪,神气活现地说道。

风大、风二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古怪,相视一望,眼中分明写着四个字,“原来是她!”

李写意并不强求,见素素也是一脸疲倦,便让风二带着卫津与素素先进庄园休息了,她与王子情则往庄后的竹园走去。

“那个写意庄,是专门为你建的吗?”走了一会,王子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李写意笑道:“当然不是,是先有庄园,再有李写意这个名字的,当年李铮带我来的时候,便随了李铮的姓,随溪顺口说:你既住在写意庄,不如就叫做李写意吧。”

“李铮?”王子情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他与她的生活这般遥远。

“李铮是父王的影卫,一般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李写意淡淡解释道,“当年……他一直在关山,所以你没见过他也不足为奇”

“写意!”王子情突然顿住脚步,下定决心去弄清楚她八年来的际遇,为什么会整容,为什么会来药谷,当年关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许许多多的问题在脑中徘徊了太久,随时都能冲口而出。

李写意平静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猜到他即将出口的问题。

“子忻,你太笨了!”一个欢快的笑声打破了这突然的宁静,李写意循着声望过去,道路尽头,小鱼拖着王子忻的手,从竹园深处钻了出来。

隔得太远,李写意看不清王子忻的面容,只觉得他长高了,少年的身躯修长挺拔,如迎风招展的白杨树。

“子忻!”王子情也忘记了方才的话题,欣喜地叫了一声。

王子忻转过头,看见他们,愣了愣,然后松开小鱼,飞也似地奔了过去,“四哥,四哥!”,他几乎是便跑便叫,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王子情张臂接住他,紧紧地抱了抱,又松手细细打量他。

子忻真的变大了,原先圆润的轮廓清晰许多,依然纯美,但是多了一丝男子汉的味道,那双美而空濛的眼睛,也像点了漆一样,熠熠生辉。

“四哥,原来你长得这般……俊!”王子忻眨眨眼,极贪心地望着王子情。

王子情心念一动,抓着他的肩膀激动地问:“你能看见了吗,能看见了吗!”

“齐王殿下千万别上当”小鱼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插话道:“他现在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见到人就说别人长得俊俏,其实根本没看清。”

王子忻脸一红,抓住王子情的手,笃定地说:“四哥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当然最俊!”

李写意莞尔,“子忻的眼光当然不错”。

王子忻霍然转身,又倏地一下扑到李写意身上,抱着她蹭蹭:“你是苏颐姐姐,你是苏颐姐姐!”

“错了错了,是写意姐姐”小鱼连忙纠正道。

王子忻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小心地望了望王子情,王子情却只是走过去,将他们两人一起抱在怀里。

“觉得好幸福。”他轻如耳语地说。

李写意心中一暖,默然不语。

回来的路上,王子忻一手牵着四哥,一手牵着李写意,一路说个不停,譬如:“原来红色就是红色啊,原来天空是蓝色啊……小鱼说大海也是蓝色的,四哥,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海吧……四哥,这次你准备呆多久……四哥,你和苏颐姐姐和好了,是不是?四哥……”

王子情笑着应付他各式各样的问题,李写意则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偶尔回头向小鱼一笑:“子忻变活泼了”。

小鱼得意地翻翻眼,“那当然,就是一个闷葫芦,碰到我,我也有能耐让他开口”。

李写意洞悉地望着她,戏谑道:“小鱼很喜欢这个闷葫芦吧?”

小鱼俏脸一红,白了李写意一眼,“少主一见面就笑小鱼,小鱼不理少主了!”

李写意宠溺地笑笑,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江北有雨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小鱼皱眉,不解地说:“我听风谷主说起江北的事情,就一直很担心少主,总在想啊想啊,有一天脑子里突然就闪了一句话,说江北在那天准下雨,我觉得是好消息,就写信告诉少主了……”说道这里,小鱼眨眨眼问:“是不是不准?”

李写意摇摇头,担忧地望着她,“太准了”。

“说准了,少主不高兴吗?”小鱼奇问。

李写意沉吟片刻,然后细心地问:“小鱼,最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头晕,或者其它的症状?”

小鱼侧头想了想,然后摇头道:“没有啊,一直很好,就是子忻太吵,吵得我头晕”。

“谁吵了!”一直与王子情纠缠的王子忻不知怎么也听到他们的谈话,打住那边的话题,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明明是你吵……”

小鱼冷笑一声,“那是谁半夜跑到我房里,莫名其妙地把我从被子里拉出来,大喊星星,星星的,大惊小怪,让人睡觉都不安生!”

“……因为很漂亮,所以……”王子忻理亏地嘟囔着。

“漂亮什么!简直太常见了!”小鱼不依不饶:“还有上次,硬拉着我在后山站了半天,要我听风兰开花的声音,傻子一样,还有啊,是谁在晚上大声喊着苏颐姐姐,苏颐姐姐……啧啧,连打雷都怕,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它们确实开花了,我不怕打雷……”子忻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白皙如玉的连染上一层红晕,透明得快透了出来。

“子忻也变成男人了。”李写意轻声笑笑,搂过王子忻的肩膀,才惊觉,他已经高过她许多。

王子忻更是窘迫,往子情的方向靠了靠,羞怯的模样,让王子情忍俊不已。

便这样一路笑语,一路欢声,转眼便回到了写意庄。

庄内亭阁井然,房连着景,景掩着屋,虽然小巧,却处处美不胜收。

子忻引着他的四哥去住处继续叙旧,李写意陪了一会,便出来看看风二将素素他们安顿到了何处。

穿过大厅,到了庄园后面的一间独立的书房前,李写意停住脚步,似乎听到里面传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正犹疑着,辛清净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甚是激奋,满面泪痕。

李写意诧异地唤了一声,“辛姑娘。”

辛清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继而神伤莫名,跺跺脚,转身跑开了。

李写意望着她的背影,心念一动,快步走到辛清净刚出来的地方,猛地推开门。

树影从窗棂处泄进来,在青石板铺就的地板上摇曳不定,午后阳光,亮而不烈,空中细密的尘埃历历在目。

屋里的陈设极简单,一琴一几,里侧的屏风描山绣水,分外雅致。

李写意停在门口,久久站立。

屏风后的一角白袍,动也不动。

“随溪……”一个名字冲到了口中,又被拦在唇齿后。

最终的最终,她转过身,轻轻地带上门。

屏风后,风随溪转了出来,那双总是飞扬耀眼的双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迷惘。

入夜的时候,风二已经将来客的住宿全部安排妥善,李写意在房里呆了一会,便想去子忻房里看看他,走到途中,见卫津在一间厢房前敲门,遂走过去,轻声问:“素素还在生气呢?”

卫津为难地望了她一眼,懊悔的说:“大概是因为我打了她,怎么也不肯释怀”。

“你怎么打她了?”李写意奇问。卫津也发觉自己的失言,踌躇了一下,终究没法解释。

李写意洞悉明丽的眼睛盈盈地望着他,忽而一笑,“其实素素很喜欢你,林大哥,你应该考虑成个家了”

“成家?”卫津笑笑,“我可不想吓着那些姑娘家。”

“无妨啊,这里是药谷,脸可以治好的”李写意边说,边伸手将他的面具取下,和煦的望着他,“再说了,当年黑骑兵的副将,年少有为,英俊睿智,不知道风靡了多少大家闺秀,进了多少怀春少女的梦呢。”

林清也不回避,坦然地回答道:“我是男儿,没必要为容貌的事情斤斤计较,至于以前,林大哥也有自知者明。”

“既如此,何必戴面具。”李写意莞尔,将面具远远的一丢,“早看你的面具不顺眼了。”

他的脸上依旧布满了狰狞的伤疤,但因为时代太过于久远,已经慢慢的淡了,猛地看上去依然触目,细看,也不会觉得太刺眼。

卫津有一瞬的不自在,抬头见她微笑着注视自己,心中也是一宽,“那就不戴了,只要你不觉得吓人。”

“怎么会吓人,我还记得从前……”李写意一句话未尽,素素的房门猛地拉开,卫津转过头,吃惊地望着面沉若水的素素。

“戴!戴!不戴丑死了!”素素猛地将卫津一推,恶声恶气地说。

卫津愣了愣,“素素?”

“她说什么话你都听,还说不喜欢她,你根本、根本就是……”素素说着,眼泪蓦然涌了出来,一扭头便往庄子深处跑去。

卫津还在发愣,李写意连忙推了他一下,催促道:“还不快追?”

“小孩子脾气,追她干嘛!”卫津口中虽硬,脸上却写满担忧。

“快追啦,真是!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口不对心”李写意佯怒道,然后率先走开:“我去找子忻!”

卫津踌躇了一下,终究不放心素素,只得追了过去。

李写意还没有走到子忻的住处,便听到子情的笑声,很久没听到他这样爽朗的笑,乍一闻见,竟让人不由得恍惚出神。

“写意姐姐!”王子忻耳力灵于他人,李写意刚刚走近,他就听到了脚步声,便回过头,朝着远处模糊的影子唤了一声。

李写意笑笑,轻巧地迎了上去,王子情正与子忻一起并坐在一条长石凳上闲聊,见她来了,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让她坐在了左边。

“谈什么呢?”她问。

“四哥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四哥生个宝宝陪我玩。”王子忻望过来,甜甜地笑道。

李写意愣愣,随即促狭问:“哦,那他怎么说?”

“他要我来问你”王子忻歪着头,越过王子情盯着她问:“写意姐姐,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四哥要个孩子啊?”

李写意哽了一下,回头看向始作俑者的王子情。

王子情目不斜视,望天望地,秀气的唇紧紧地抿着笑意。

“好了,你们两个在这里讨论答案吧,我去找小鱼。”王子忻好笑地看着他们,然后从石凳上蹦了下来,往屋里闪去。

“子忻真的变了很多。”李写意咳了一下,极认真地说。

“是啊,所以我们要正视他的问题,不能像以前那样敷衍塞责了!”王子情也极认真地接过话。

李写意眨眨眼,望天望地。

“你说男孩好,还是女孩好?”王子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李写意怔了怔,无法回答。

“其实我以前很想要个男孩,你那么喜欢骑马,女孩肯定会被你带坏,后来又想,若是男孩长得你这般漂亮该如何是好”王子情笑吟吟地接着说:“现在觉得,不管男孩女孩,都一样好,我们生一堆,个个漂亮,个个伶俐……”

“子情……”见他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李写意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怎么?”王子情还是一脸的笑意,伸出手来,很自然地揽着她,“其实多想无益,先生了再说。”

李写意哭笑不得,靠着他的肩膀调侃道:“是了,你以后称王称帝,后宫三千,自然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的。”

“你就是后宫三千。”王子情一本正经地说:“天下之大,一人足矣!”

“……是吗?”她的神色突然一黯,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王子情未发现她的异常,仍然兴致勃勃地规划道:“等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后,我就将朝中的事情全部丢给子忻,然后我们领着一群儿女天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你教他们骑射,我教他们吟诗作对,让他们个个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以后也好博取功名,为国家效力,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四处向邻居炫耀:看,某某将相是我的儿子,某某诰命夫人是我的女儿……”

“子情!”李写意突然觉得冷,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王子情顿住声音,先松开她,将自己的外衫褪了下来,裹在她身前,又将她搂入怀里。

“是不是累了?”他轻声问。

“不累。”她回答。

“不过你的身体真的大不如以前了,以后要好好养养才行,不然到了以后,我们都老了的时候,还怎么出去游山玩水?”王子情憧憬地望着前方,略带戏谑地说。

“老了还出去干嘛,万一,万一老死在路上……”李写意斟酌着词句,异常小心地说:“子情,万一我死在前面……”

“一起死。”王子情打断她的话,异常严肃地说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一起死。”

李写意软软地靠着他,心痛得厉害。声音也辨不清是哭还是笑:“万一你先死呢,难道也要我殉情不成?我才不干呢。”

王子情不语,放在她腰上的手却蓦然收紧了。

“别再妄言生死了,写意,我无法再经历第二次。”他哑声说;“再来一次,我真的会生不如死。”

李写意顿时失语,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好了,我们讨论那么遥远的话题干什么,还是先想想给宝宝取什么名字吧。”王子情转颜而笑,将话题叉开。

李写意眸静若水,突然开口道:“子情,有一个道士给我算过命,说我可以活到一百零二岁。”

王子情惊奇地望着她,“是吗?那我也得活得长长久久的,不然写意孤单了,没有人陪怎么?”

李写意被他逗得一笑,泪却在眼底翻来涌去,“所以啊,万一以后分开了,或者失散了,你也不要着急,因为我能活到一百零二岁,你在我一百零二岁之前找到我,我们就还能在一起。”

“万一到了那一天还找不到你呢?”王子情沉声问。

“不会,一定会找到的,那道士还说,我是双星命,不会孤独终老的。”李写意尽力笑道。

王子情没有再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假山流水,亭台楼榭。

“为什么要编这番话出来?”许久许久,他才沉着脸问。

“不是编……”她底气不足地反驳。

王子情不等她说完,突然侧过身,伸手托起她的脸,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

他的脸比以前清瘦了不少,愈显清逸。

然后他俯下身,极轻极柔地舔舐着她冰凉润泽的唇,没有迟疑,没有彷徨,一点一点地侵入她,温柔地占有着。

李写意呆呆地任他所为,前尘往事,纷繁无杂,一起涌上心头,化成水,燃成灰,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醉似醒,无人知。

缱锩了许久,他终于松开她,唇又游离在她的耳畔,轻轻的含住她的耳垂,吐气如丝。

“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无论如何都不会。”

李写意略略动容,然后又沉静下来,伸手推开王子情,迎着他坚定而轻柔的目光,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真的这样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去。

王子情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似乎说中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乎有什么,一语成偈!

他们只在药谷滞留了一天,王子忻本想一道回京,一来京城情况不明,王子情不想让他淌这滩浑水,二来风随溪临行前有交代,让他在谷中多住一段日子调养。说了半天,方说服了王子忻留下,又细细地交代了一番小鱼。

出谷的时候,辛清净竟也一言不发地跟了出来,卫津那日追上素素后,也不知道哄了什么话,素素的脸色明显比前几日好些了,只是有点苍白。

“嫂嫂想好了,决定回京完婚吗?”王子情自从与李写意消除隔阂后,心境大好,也有了与辛清净戏笑的情绪。

“恩。”辛清净点点头,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嫁人!”

那样咬牙切齿的态度,分明像与什么人赌气一般。

王子情对她前后态度如此大变化有点不解,探寻地望向李写意,李写意却回过头去,凝视着身后渐渐消失在苍茫之中的药谷。

随溪,你在后面看吧?

打算一直这样,老死不相见么?

李写意苦笑一下,淡淡地回过头:原来情到深处,是怨尤!

一行人到了嘉兴城,嘉兴谢县早早率众迎了出去,并捧出圣旨,让他们即日上京。

王子情他们来不及休整,只得重新踏上回京的路途。

辛清净因为身份特殊,所以并未对人说明,素素坚持骑马与卫津同行,辛清净则不易在进京城太张扬,与李写意一同呆在马车里。

越往东行,越是秋浓,王子情隔三差五地过来嘘寒问暖,唯恐她热了,凉了,闷了。

辛清净微微一笑,语带羡慕地说:“他们对你倒都是真心的”。

“他们?”李写意一愣。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指的谁。”辛清净涩涩一笑:“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与风认识了十几年,真正相处的日子不过几月,你虽与他认识八年,却被他时时刻刻捧着哄着,高低亲疏,早已分明。”

李写意见她提起风随溪,心中微黯,默然不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风的吗?”辛清净笑着问。

“你会告诉我吗?”李写意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好奇,只是淡淡反问。

“……不会。”辛清净笑嘻嘻答道:“但是我能告诉你,他是一个相当自负又骄傲的人,财富权势,疆土世人,都被他踩到脚底。爱上他的人,无论表现得多么卑微都得不到他的一瞥,被他爱上的人,无论多么高不可攀,他也不会放弃!”

李写意只能默声听着,其实随溪的性情,她又焉能不知?

“我初识他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少年,我那时很美,也很聪明,所有人都捧着我,夸赞我,只有他正眼都不瞧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在站在一侧,好像与这个世界隔开一样,别人怎么表演,都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台戏,他自成一个世界,遗世独立。”

“我当时便想,这人怎么那么自以为是,讨厌得很。我讨厌了他很久,后来他回到药谷,又传出话说再也不理俗尘之事,半年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讨厌他,而是讨厌他不喜欢我,我原是喜欢他。”

“发现这个真相后,我便主动去寻他,他是一个自负的人,我同样有我的资本,这些年以来,虽然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仍然相信自己是最合适他的人……无论容貌,家世,武功,品性,我都自认不差。”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灼灼地望着李写意,“写意,这样输给你,我本不甘心,你样样及不上我,你一无所有,我一有尽有……直到那天,我才输得心服口服,输得我再也不敢心存奢想。”

说到这里,辛清净美丽的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一般的水汽,略带忧伤地继续道:“从来不知道,他也会这样喜欢一个人,如此卑微地喜欢一个人,我第一次看见他怀疑自己,被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未曾伤心气馁过,可是看见那样的他,我伤心了,死心了!”

李写意的唇嗫嚅了一下,仍然不知,该说什么。

“写意,我已经放手,你……别再伤他了。”辛清净极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很快将脸侧到窗外。

“我不能答应你什么。”良久良久,李写意才低低地回答。

“为什么,是因为齐王吗?”辛清净转过头,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飒飒的秋风吹干:“其实齐王……”

想起自己弄巧成拙的计策,辛清净一阵心虚,又生生地将话吞了下去。

“齐王,恐怕也要一并辜负了。”李写意淡淡的说,眼帘垂下,无比祥和。

“为什么?”辛清净奇问:“如果是难以抉择……”

“根本没有抉择,清净。”李写意抬起头,莹然地望着她:“无论是谁的,什么样的恩情,我都只能辜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冰冷的影子,它太冷,所以不懂得拒绝温暖,可是也因为太冷,只怕那些给它温暖的人也要一同结成冰。”

辛清净怔怔的望着她,显然没有听明白。

李写意叹口气,并不说破:“我不是闺房里闲来无事、可以细心体会雅致闲情的大家小姐,你就当,我根本不懂风情吧。”

“是不是有什么事?”辛清净敏感地问:“需要我帮忙吗?”

“帮我?”李写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地说:“我只望你以后不恨我就好”

辛清净一脸不解,却也不再多问。

她们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许多事情,也许一时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也能猜出端倪。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走了半月有余,恢宏壮丽的京城,已经遥遥在望。

王子情勒住马,然后缓步策马走到李写意的马车前,俯身道:“我要去宫里复命,写意先去王府等我吧”

李写意撩开车帘看着脸色愈白的素素,回答道:“我先回去安顿好素素,她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好”

辛清净再次做贼心虚地往车厢里靠了靠。

王子情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皱眉道:“是啊,不应该让她任性骑马的。”

说着,他策马行到卫津身边,素素前日已经不能独自骑马了,只是与卫津共乘一骑,弱弱地靠在卫津的怀里。

“素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卫津低头看了一眼素素,微带忧色地回答:“大概是奔波太累了,到了京城,请大夫看看吧。”

王子情点点头,也不多言,又回头交代了李写意一番,然后与辛清净一同赶往皇宫。

李写意她们则慢慢地朝城外的居处走去,到了家,卫津先抱着素素到客房休息了,然后又回到正厅。

就在他离开一会的功夫,小梅她们已经带了几个黑衣人走了进来,李写意神色冷然,坐在软塌上,沉声说:“裴钟大概已经赶往秦王府了,只是秦王现在暂住在宫里监国,一时半刻恐怕见不上面,这一时半刻的时间里,我希望裴钟再也不要乱说话。”

“明白。”一黑衣人颌首,悄声退下。

抬头见到卫津,李写意方才的那种冷冽之气尽数消散,又如往常那般笑笑:“林大哥,信等下也会来,你要不要见见他?”

“天机阁是苏家的地下组织,外人绝不可插足,我还是不见他们了。”卫津正色回答。

“苏家早已凋零了,还守着那些规矩干嘛。”李写意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说:“现在的天机阁,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天机阁,是为楚国而生,为苏家所用。现在的天机阁,只是一柄剑,她手中的剑。

卫津还在犹豫,一个轻若飘絮的身影已经从门口跃了进来,到了李写意面前,他单膝扣地,恭敬地喊了一声,“少主”。

“信,辛苦了。”李写意轻然一笑,示意他起身。

信洒然起身,仍然戴着那个平凡至极的人皮面具,只是那双夺魂勾魄的眼睛,足以将一切华光掩盖。

“还记得林清吗?”李写意转向卫津,笑着问信。

信愣了愣,声音却并没有多大的起伏:“林副将?”

卫津从前跟着瑾王的时候曾经撞见过信几次,只是他们的司职不同,而且天机阁一向为苏家机密组织,所以两人并不是太熟识,只是都为瑾王的亲信,所以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已。

两人淡淡地打过招呼,也无多言。

李写意这才接着问:“信,京城的情况,你该给我个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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