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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作者:知夏

第56章 谒金门(1)

  离此百余里外,洛阳城风潮暗涌。

  石勒在麟仙宫里等了半宿,却迟迟得不到侍从的回报,他动了肝火,连下了三道旨意,催促中山王石虎速速入宫觐见。赵王石恢却老练的多,他按下宫里发出的旨意,只在宫城内悄悄布置。

  等到石虎一夜奔波,飞驰至洛阳时,便有一位使者恭候在阖闾门外。石虎缓缓勒马,倒没想到眼前人竟是赵王石恢。此人平日里对石虎颇有怨意,今日见了石虎却鲜见地换了副和善面孔,礼数周全道:“兄长千里奔波,车马劳顿。陛下命小弟在此恭候出迎。”

  只说劳顿,却不提功劳。石虎心惊,到底宦海沉浮多年,只瞥了身后传话的侍从一眼,简促道:“既然是我府里出了事,还是先回去看一眼。”

  谁知石恢却拦住了他,仰面笑道:“兄长此举未免不妥。”

  心头火起,石虎按捺住不悦,淡淡地道:“入宫前顺路回去看一眼,也不费多少事。赵王若忙碌,便不用随我一道了。”

  “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陛下还在宫中等待……”石恢面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迟疑道,“秦王兄事先也有交代,若是兄长不愿进宫,便得让小弟先入宫为您解释一二,以免触怒陛下。”

  石虎暗暗咬牙,但石恢便是这等阴险性子,怎能不借机在石勒面前搬弄是非。他无奈地望了一眼铜驼路往南的方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一振马鞭,道:“陛下既在等候,还是速速入宫。”手起鞭落,马蹄扬起的瞬时,到底暴露了石虎内心的焦思。

  石恢跟在他身后,瞥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敛起。

  石虎走得极快,浑然不知,此时冉闵就在离他数十丈外的巷口,数十个侍卫正拦着他。这一夜之中,冉闵想出城报信而不得,想寻城内王公大臣相助,可人人府门紧闭,哪会见他,反而被石恢的人抓了起来。好不容易他得了澄心的帮助逃了出来,却到底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石虎入宫去了。

  行到宣阳门前,石虎忽地住了步,回头望向石恢道:“怎么是往内宫去?”

  石恢面色如常:“太极殿自从去岁遭了大火,德阳宫又未修缮,父皇不上朝时,都是在芙蓉殿理事的。”芙蓉殿是徐妃的寝宫,石虎虽出征在外,也听闻这位刚刚诞育了小皇子的年轻嫔妃深得石勒欢心。他也没有起疑,便跟着石恢继续往殿内走,只是眼前偏偏静的很,连一个宫人侍卫都无,除了他们一行人往前走,这里竟是空荡的,好像一座冷宫一般。

  走到近处,这才看到芙蓉殿的殿门是紧闭的。石虎心中一紧,跪在殿前,叩首道:“侄儿季龙前来请罪。”

  他的声音洪亮,按理说殿内的人早该听到,可偏偏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说道:“臣石虎前来向陛下请罪。”可里面依旧是安静的。

  石恢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皇恼怒的紧,四更才睡下。王爷不如进去等候,在一旁服侍着。等父皇醒来看到您,怒气自然就消了。”

  石虎微觉诧异,刚想张口,便见石恢用一种淡然的神情瞧着自己,小声道:“兄长放心,小弟会命人照顾好林妃的,等陛下消了气,自然不会与一个妇人多计较,就放她出来了。”

  这就是说,刘霖还关在掖庭。

  石虎心知若自己冒失去救人,多半会更加触怒石勒,不如在这里跪着赔罪,让石勒消气,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点了点头,对石恢道:“如此多谢赵王殿下了。”

  “兄长不必客气,”石恢目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替兄长照顾好心上人,是小弟的职责。”

  来不及咀嚼他话里的深意,石虎推开了芙蓉殿大门,放轻脚步跨了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迎面便是一根朱红立柱,矗立好似顶天的神针。尤为奇怪的是,这殿内弥漫这一股淡淡的腥气,闻着让人欲呕。

  他隔了一会儿,方在能在暗中视物,然而他的目光瞥到地上的颜色,心中却陡然叫了一声“不好”。

  身后的殿门重重落了锁,隐约能听到石恢低低地吩咐着殿外的侍卫:“好生看管起来,不许放人进出。”

  可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分明看清,面前的朱红立柱下,侧卧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一摊血泊中,那人双目紧闭,白皙的脸颊上褪去了胭脂色,皮肤仍是柔软可触的,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刚刚入梦。

  “阿霖。”他快步过去,抱起地上的人,极轻声地唤了一声,好似不信怀中的人已经远离了自己,声音轻柔的如在唤醒梦中的情人。

  地上的人尸身早已冷了,触手可及哪还有半点余温。

  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双眸幽黑的可怕,瞳仁深处,似有什么在灼烧。

  只浅眠了两个时辰,石勒便从睡梦中被次子赵王石恢唤醒,来人一身铠甲,含泪跪倒在他的卧榻前:“父皇,大事不好。中山王造反了!”

  石勒蓦地翻身坐起,双目瞪着石恢,大声道:“你说什么!”

  几时见过父皇这样震怒?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石恢心中发寒,硬着头皮道:“父皇派出使臣,传召中山王卸令入宫,可中山王拒不交出将令,竟然胆大妄为地闯入宫中,直奔芙蓉殿,意欲谋反弑君!幸好父皇今夜移宫,此时儿臣已命人将芙蓉殿围了起来,请父皇速下旨意,捉拿其他逆贼。”

  石勒本是一脸怒色,听他说完,忽然又变了脸色,追问道:“你说他带了多少兵马入城?现在人在何处?”

  “只……只他一人,说是要入宫来朝见父皇。可他一入宫便闯入芙蓉殿去了,侍者拦也拦不住他,可不是要去谋反!”石恢说得越发没了底气,目中透出几分畏惧闪烁的神情。

  徐妃见状不妙,忙从旁小声道:“陛下,中山王威望最高,在朝中一呼百应,再加之武功又高,可不能亲视。”

  石勒果然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床榻,从床边拿过马鞭,大声道:“他的胆子越发大了,让田戡捆了他过来,让朕亲自来教训他。”

  石恢眸中神色微闪,迟疑道:“父皇,乱臣贼子,何必还要见他。这逆贼武功高强,在御前莫要伤了人。”

  石勒点点头,好像完全听不出他语声中的不对:“你说的是。那就把他交给你和弘儿处置!弘儿在哪里?”

  “兄长担忧那逆贼要谋反,星夜出发,已去孟津接管大军。”石恢颤声道,“父皇身边,有孩儿侍奉,定要护父皇周全。”

  一旁的内侍高安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陛下,既然是今晨中山王才反,为何秦王昨夜就知道了,还星夜赶出城去?”

  石勒蓦地站起身来,一挥长鞭,重重地向石恢头上抽了下去,怒声道:“你个逆子!真当朕老糊涂了吗!”

  昔日石勒是有名的武将,马上能开十石弓,这一鞭下去打得石恢眼冒金星,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心知不好,忙抱着石勒的腿,大哭道:“父皇,父皇,请饶恕儿臣。”

  石勒怒气难解,一鞭鞭抽得毫不手软:“说,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那个没出息的大哥的意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要先杀了季龙,再来弑君吗?”

  石恢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儿臣不敢,儿臣和兄长都是父皇的亲骨肉,自然是一心一意为父皇考虑。儿臣只是看不惯,那厮不过是仗着多打几次仗,便目中无人,将大哥和父皇不放在心上,常出狂悖不堪之言,实在可恨啊父皇!”

  石勒气得手发抖,下手越发狠了:“去叫田戡来,田戡在哪里?”

  石恢心里也有点慌,虽说他和石弘早就拿捏住了田戡的软肋,田戡也事事唯他们马首是瞻,但今夜宫变,信传出去了三四次,田戡却始终没有如约入宫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数?他心里慌乱,口中便道:“儿臣也不知道,武威侯可能还在家中。”

  石勒心中稍安,心知城中兵防还未乱,便又责骂他道:“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朕为你们担尽了心,你们不过仗着是朕的儿子,不然你们有何功劳,也敢居王位?你们不但不思进取,反而还嫉妒你们的堂兄,若让你们上阵打仗,不要说对阵刘胤了,怕是连洛阳都要被你们丢掉。你们俩真的要活活气死朕吗?就你们还想当什么太子?为了我大赵的江山,朕也应该把皇位传给季龙。”

  他是动了真怒,鞭子没头没脸地就朝石恢身上抽,一时用力过大,那鞭子竟然断了。徐妃慌忙抱住他的胳膊,哭道:“陛下,请您息怒。赵王殿下是您的骨肉啊。”

  石勒反手一掌,推开徐妃,盯着她怒骂道:“还有你这贱妇,若不是你让朕移宫,季龙怎会中他们圈套被捉住。你与他们都是一伙的,竟然还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中?”

  徐妃又惊又怕,竟没想到石勒这样犀利,一眼就看穿了他们几人的计谋。她双唇发抖,肝胆俱裂,只想叩头求饶。冷不防,忽见石勒身子一僵,猛地往前一扑,她仓促躲过,却见石勒竟然倒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对上石恢阴冷的目光。

  一旁的高安尖声大叫:“陛下!”

  石恢既然出手,便一不做二不休,挥刀又杀了那高安。徐妃大惊失色:“赵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石恢冷声道:“你没听见父皇刚才说要把皇位传给石虎吗?”

  徐妃此时惊恐到极致,没想到眼前人竟然这样狠辣,连生身父亲都能下手。石恢亦向她走近了几步,目光颇为不善。徐妃心中更骇,结结巴巴道:“赵王……您……您……”

  石恢提刀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然花容失色,但丽色实姝,除了那日见过的石虎的那个小老婆,哪里能有这样美的丽人。他不由得笑了笑,用刀刃抬起了徐妃的下巴,瞧着她惊慌失措的小脸,狞笑道:“放心,孤是怜香惜玉的人,不会要了你的命。”

  徐妃面上略有些血色,她惯是会察言观色的人,此时只顾活命,忙换了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一手推开刀刃,身子便向石恢身上靠去,娇声道:“殿下,差点要吓死臣妾了……”

  箫声隐隐,似天外仙籁。

  好似漫游在仙界天宫,身旁云雾缭绕,瑶池琼林,幽寂莫过于此。

  忽而移情换境,又似飘到了冰山雪原,四面白雪茫茫,冻彻肌骨。彷徨中忽见水声清泠,如高山涌泉,一滴一滴落下来,如敲金缀玉。

  她喜不自禁,忙用手去捧那甘泉,想凑到唇边去饮一饮,果是冰凉又甘甜的。

  ……

  她从梦中醒来时,身旁却是柔软的被褥卧垫,头顶上是翠竹织银丝的罗绡帐子,睁开眼好似看到满天星光。触到手边滑腻的罗缎,她有一瞬的迷茫,随即便被身旁侍女欢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谢天谢地,姑娘您总算醒过来了。”

  “这是哪里?”绮罗有些不解,望向那个眼睛圆溜溜的侍女。

  “这是上邽的南阳王府,”那侍女抿嘴而笑,她何止眼睛圆圆的,一张脸庞亦是圆的紧,嘴角微微上翘,总让人觉得一脸喜气,“奴婢叫芙蓉,是来服侍姑娘的。”

  上邽?她怔了怔神,突然意识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撑起胳膊,想坐起身来,却觉得背后皮肤撕裂一样的疼痛。芙蓉吓得不轻,忙扶住了她:“您可不能乱动,这背上的伤上过药,还没有愈合,要是留下疤痕就不美了。”

  绮罗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那石虎手下的传令官卢松曾对自己好一顿鞭打,想不到竟然伤的这么重。芙蓉一边柔柔地扶着她躺下,一边絮叨起来:“为了您背上伤,咱们王爷可是愁坏了,寻了多少名医来开药,最后连宫里皇后娘娘都惊动了,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来为您开了方子。”

  “皇后娘娘?”绮罗微有诧异。

  芙蓉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咱们皇后娘娘是卜太傅的长女,最是有贤名的,入宫就诞下了如今的皇长子殿下,长安城的人都说天下的福气九成都落在了卜家。”绮罗微微讶异,随即想起刘熙之前说过娶的皇后就是卜玉容。想起刘熙,绮罗的心里微微一酸,随即又有几分欣慰,到底他是有后的。

  正此时,又有一个年长些的侍女进来,见到绮罗醒来,亦是很高兴,却不怎么爱说话,只打了盆水过来,慢慢替绮罗擦身。芙蓉是个活泼的性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她说的有些口渴,那个年长些的侍女轻声道:“芙蓉,你拿些点心进来。”芙蓉微微一怔,这才有些红了脸,绮罗从醒来到现在怕是还饿着呢。

  绮罗不由得对她留了意,轻声道:“你叫什么?”

  那年长些的侍女微微躬身:“奴婢玉缕。”

  芙蓉蹦蹦跳跳地捧了一大盘糕点进来,一边伺候绮罗进着点心,话题一转,又落回到刘胤身上:“这次姑娘病了,咱们王爷又向掖庭要了西蜀贡来的蜀锦丝被罗帐,说是轻软不会触到伤口,这蜀锦一年也不过贡来数十匹,据说掖庭里也没有了,最后是皇后娘娘从宫里拨了送来的,可不是顶贤惠的。”

  这话听到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甜蜜的,绮罗顺从地躺了下来,只觉这被褥果然柔滑的紧,摸上去寸寸都是软的,背上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面上不易察觉地抹上一丝红晕,想了半晌,方才小声道:“他在哪里?”

  “您是说王爷吗?”芙蓉却是极活泼欢快地笑眯了眼,“王爷上朝去了,等他回来看到您醒来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绮罗心中一动,越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岔开了话题问道:“我还有几个同伴,他们在哪里?”

  这却问住了芙蓉,她一头雾水地望着绮罗,睁大了眼睛:“王爷只带了您一个回来,可不见其他人啊。”

  绮罗停了一刻,却听玉缕淡淡地道:“王爷吩咐过,若是姑娘醒来,问起那几个朋友,就给您看这封书信。”说罢,她从案旁妆盒里取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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