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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作者:知夏

第57章 谒金门(2)

  字迹是她看惯了的记账本子上的沈书生的手笔,只是更潦草些,看起来是仓促写成。信却很长,绮罗看了开头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沈书生的开篇就是骈五俪六,满口之乎者也,什么“夫泰极剖判,造化权舆。体兼昼夜,理包清浊。流而为江海,结而为山岳。列宿分其野,荒裔带其隅”。又是“岩冈潭渊,限蛮隔夷,峻危之窍也。蛮陬夷落,译导而通,鸟兽之氓也”,绮罗看得头昏脑涨,终于看到他感叹完了天时地利,又开始描述当地风物。

  也难为他在逃难中居然还有心写了洛河两畔的垂柳,江南的春草燕子,北国的风霜,还有描述奇闻轶事的,“穷陆饮木,极沈水居。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1”绮罗简直要大呼头痛,如果沈书生在眼前,她定要把这页信笺扔在他头上。好在纸张有限,沈书生在用了不少艰深典故,洋洋洒洒的终于写完了一篇送行赋。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却是娟秀得紧:“把掌柜交给放心的人,我们也可以走了。我要随沈书生回他的家乡成亲了,我们安葬了阿福,小胖也跟我们一起走。掌柜日后成就姻缘,莫忘了分给我一杯喜酒”。绮罗鼻子发酸,脑海中浮现出桑娘爽朗的笑貌。

  她转眸再看纸上,旁边还有几个狗爬一般的字:“掌柜的莫听桑娘的,千万不要嫁给小白脸。”她扑哧一笑,这自然是总嚷着要娶她的小胖的手笔了。

  看过信知道了几个朋友的下落,她总算安心些,小心折好信纸,一眼却瞥见芙蓉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玉缕,好似茫然不知情。而玉缕却眼观鼻鼻观心,竟是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一点声息也没有。绮罗心中一动,不免微微留了意。

  一直等到入夜,刘胤都没有回来,她许是有些心焦,好几次都想起身去张望,却都被忠心耿耿守在床边的两个侍女阻止了。她有些好笑,对两人道:“你们俩这一整天对着我大眼瞪小眼,可不无聊?”

  玉缕腼腆一笑,也不说话,只过去给她掖好了被角,芙蓉却会说话些:“奴婢们被王爷拨来侍候姑娘,才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姑娘天仙一样的人,嘻嘻,奴婢巴不得多看几眼,怎么会觉得无聊。”这样皮赖偏又嘴甜,绮罗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将头蒙到了被子里。

  说是宫中有事,却转眼过了小半个月都没有音信。宫里的御医到底有几分手段,绮罗身上养得渐渐好了,背上伤口也都愈合了,她沐浴时玉缕特意捧了铜镜替她照看,果然背上光洁一片,只能看到淡淡的红痕,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连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的。绮罗到底心喜,微笑道:“这药果然管用。”

  芙蓉又是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那可不是,咱们王爷亲自去请来的宫中御医,又有皇后娘娘的叮嘱,能不拿出掖庭最好的药材来?”绮罗想到刘胤对自己的关心有加,心里越发是甜的,不由自主便问道:“这几日宫里可有信?”玉缕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姑娘别急,王爷这些时日脱不开身,等办完事回宫必会先见姑娘的。”

  “那就好。”绮罗点点头,想起刘熙已死,刘胤赶去时应是知情的,如今宫里定然是乱作一团了,难怪他脱不开身。

  芙蓉为了讨她欢喜,见她略好些,便特意带她去了西厢房后的一间书斋:“姑娘若是闲闷,可以在这里写写字。”绮罗打量书斋,只见布置精巧雅致,案上有不少兵书,一望便是有人翻得旧的,心知是刘胤的书斋,便有几分犹豫。玉缕见状便道,“姑娘无须挂怀,这是王爷之前交代过的,让姑娘无事时可以在这里写写字。”

  既然得了这句话,再推托倒也不好,绮罗于是每日里所幸便在这书斋里读书写起字来。芙蓉和玉缕两人又怕她闷,时常撩拨她说说话,听她问起煎茶的事,两人便喜道:“府里恰好有套煎茶的器具,还是从长安带来的,只因上邽这里也无人会用,竟是搁置了下来。”

  绮罗闻言大喜,想起从前五叔在洛阳囚禁的那段时日里,曾经手把手教她煎过茶,只是后来久不重拾,竟是生疏了。她便让玉缕拿了那套煎茶的器具来,却见一套碾子、拂末、罗盒水方果然都是齐全的,皆是银制,做工十分精致,一望便是大内用物。芙蓉又去取了银丝碳来,将铜铸的伊公炉燃了。绮罗亲手执银壶取水,无意中瞧见银壶底铸了小字,却是“宣室”两个字,心知这必是从前刘曜所用的茶具,她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想不到刘胤仓皇迁都上邽,还带了这么一套五叔生前煎茶的用具而来。看到这是故人之物,她心中越发添了几分恭敬,事火煮水兢兢业业,回忆起当年五叔教诲的笑貌音容,无人时,悄悄落了几滴泪。

  这一日直到傍晚,却有个不速之客到了。

  二婢慌张地开了门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进来的女子却是熟识的,分别不过短短数年,卜玉容依旧是老样子,只是脸庞略丰腴了些,从前的瓜子脸变成了鹅蛋脸,凤眼细长,双唇极薄,不笑的时候嘴角微抿,倒有几分庄严。她通身是淡雅素净的宫装,也未着珠饰,只有发髻上松松地绾了支三龙二凤的白玉簪,显出了不寻常的身份,她身后也未带许多从人,只有两个内侍跟着进来,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后。

  绮罗撑着便要向她行礼,卜皇后忙过去按住了她,笑道:“你身上还有伤,不用行礼了。”绮罗略有些不自在,便侧卧着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床榻旁有张高凳,卜皇后略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内侍便跟过来拿了软垫铺上,卜皇后这才就着边坐下了,扫了眼屋子里的陈设,便和善地笑着对绮罗道:“我们从前也是熟识的,何必这样生分。皇叔这几日事忙,心里挂记着姑娘,却又无暇分身照看。妾身便来看望姑娘,也是应当的。”

  绮罗不敢造次,仍旧小心地回话道:“怎敢劳动娘娘大驾。”卜皇后神色和悦,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绮罗,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花容月貌的是个美人,难怪咱们皇叔这样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便是宫里的张选侍,陈修容她们都是比不上的。”她顿了顿,又道,“陈修容你也该记得的,就是从前哀家的表妹宛卿。”

  绮罗恭敬答话道:“娘娘谬赞了,民女贫姿陋质,怎敢与宫中贵人相比。”

  卜皇后乐不可支,回头笑着对那两个内侍道:“你们听听,这要是带了张选侍她们来,听了还不得羞死。枉她们日日描眉画眼的,比上人家简直就是无盐东施了。”她话说得俏皮,那两个内侍却不敢笑,只呆立着如木桩一样。

  正此时,芙蓉奉了茶盏进来,听了这话天真地一笑,仰头望着卜皇后道:“哪里有无盐东施?”

  绮罗慌忙道:“芙蓉,不要无礼。”

  芙蓉却道:“奴婢天天伴着天仙一样的姑娘,只道这已是神仙了。今日又见到了神仙妃子一样的皇后娘娘,沮丧了半天,只有奴婢才是无盐东施呢。听到皇后娘娘说还有无盐东施,自然要去瞧瞧,省得奴婢一个人独自伤心。”

  卜皇后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芙蓉道:“这也是个促狭的妮子。”

  芙蓉得了意,赶忙递了茶盏上去。卜皇后身后的内侍面色一沉,就要拦过。谁知卜皇后却不以为意,笑着接过茶盏,送到唇边抿了抿,赞道:“南阳王府上的茶煎得极佳,比宫中御茶的长史还要强些。”

  绮罗道了谢,不肯多话。芙蓉却不愿她的才华埋没,插话道:“娘娘有所不知,从前府里也无人会煎茶,咱们姑娘来了之后手把手教了奴婢们煎茶之技,若是姑娘亲手所制,更是不同凡响。”

  果然卜皇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你竟有这样的技艺。”她顿了顿,又道,“我入宫时,也听宫人们说起过,先帝后爱煎茶之技,宫里倒有不少精致茶器,只是迁都之后没有带来,都留在长安宫中了。想来姑娘若早生数十年,先帝也会惊艳于姑娘的技艺,也许会亲赐一套御用之物,如今却是有些可惜。”

  绮罗心中微动,只是恭敬道:“不敢当娘娘这样称赞。”

  卜皇后心中微觉不耐,她试探了许多,怎得这人竟似个木头一样,半点反应也无,难道传言有假?但她到底是一国之母,风度仪表还是不肯失的,喝过茶,又说了几句闲话,见绮罗面上有些倦色,这才拉着绮罗的手叮嘱道:“姑娘住在上邽,就当是自己家中一样,这里虽然比不上长安的富贵,但衣食住行都是不会短了的。姑娘想吃什么,用什么了,只管遣人报进掖庭来,定无办不到的。”她见绮罗谢过恩,又笑着指着身后的一个瘦一些的内侍道,“卫侩是在宫中多年的黄门,最是伶俐的,宫掖中也熟悉。就留下来侍候姑娘,有什么事就遣他去跑动,倒也是个得力的。”

  卫侩赶忙过来给绮罗磕头。

  绮罗慌忙道:“不敢擅用娘娘的宫人。”她此时却瞥见,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玉缕神色微微一变,好似在打量卫侩。

  卜皇后摆了摆手,笑道:“无妨的,这算什么事。我们既是故交,眼下又更不同了。名义上你虽叫我一声皇后娘娘,可放在民间去,我们便如妯娌一般,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还要叫你一声大嫂呢。”

  这话说得绮罗怦然心动,面上果然便红了,卜皇后瞧在眼里,这才心中稍安些,又细细地叮嘱了几句,方才去了。

  眼见他们出了府,芙蓉这才笑着掩了门,转身对绮罗道:“姑娘,奴婢可没说错吧,这位皇后娘娘端庄贤淑,真是不负贤名。奴婢的姑姑就在皇后身边服侍,时常夸赞娘娘的贤德。”

  “你姑姑在皇后身边服侍?”绮罗微微诧异。

  芙蓉脆声道:“奴婢的姑姑是老来女,只比奴婢大了三岁,在娘娘身边已经服侍了十余年,再没有比奴婢的姑姑更知道娘娘性情喜好的了。”她语声中不无得意。绮罗的目光扫过适才卜皇后坐过的高凳,一眼便瞥到上面的锦垫,目光略沉了沉,却什么都没有说。

  长秋殿内,却是另一番情景。

  卜皇后惯是爱简单朴素的,殿内也没有多少陈设,除却几张竹制桌椅,一应用具都是半旧的。

  适才跟随着卜皇后的另一个内侍名叫卫修,此时见卜皇后阴沉着脸靠在高高的竹榻上,便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捶着腿,小声道:“娘娘留了卫侩下来,要不要小奴再给他递几句话过去?”

  “告诉他,警醒着些。南阳王府去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打听清楚。府里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卜皇后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沉着脸,瞧上去亦是不豫的。

  卫修连声应了,又觑着皇后的脸色小声道:“娘娘还在担心陛下的事?国丈已经递过话进来了,陛下虽然还未发丧,但便是这两天的事了。等过几日国丧一举,您和太子殿下的位分定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父亲是老糊涂了,以为当年刘胤对立后的事没有阻挠,就真心站到我们卜家这边了?”卜皇后冷哼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寒芒,“那女子倒是个送上门的机会,让卫侩看紧些,若刘胤听话就好,若他敢有二心,就把那女子胁入宫来。”

  卫修听得胆战心惊,却不敢不应声,只道:“小奴这就派人去转告弟弟。”

  “慢着,”卜皇后目光略动,嘴角牵起一丝狠戾,“你今日瞧着,她与那人,到底像也不像?”

  这句话却不好作答。卫修心里闪过一个影子,暗自在脑中比照了一会儿,到底不敢擅专,叩头道;“约略是有三分像的,画上的人总有几分失真,小臣也不敢乱猜。”

  “还需要猜吗?”卜皇后冷哼一声,“你去把那画取来。”

  一时间卫修心跳如鼓,心知不该卷入这等是非中,他兄弟两人原本就是侍候在大殿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投靠到皇后这里,若不再做出点事情让她放心,兄弟两人如何能行的稳妥?到底无计可施,他只得应声去了,不多时,便捧了一个错金嵌玉的木头匣子来,匣子约有尺长,估摸着约是花梨木,入手便沉甸甸的。匣子也未上锁,只是虚掩着,唯有匣盖顶上有一块包铜处磨得有些旧了,正是时常把玩的痕迹。

  卜皇后接过拿在手里,久久凝望着匣子顶上一个小小的“熙”字青玉印嵌在木纹理,蹙眉半晌,面上浮起了薄薄的怒色,好似想起了许多旧事。她面上神情变幻了几番,却到底没有打开那匣子,只随手丢在一旁。又隔了半晌,方才开了口,只是声音平淡无波:“罢了,先不理这一桩。你去将宫里那几个都处理了便是。再派心腹的人去打听这女子的来历,她从前既然在长安宫城里住过,又与长公主熟稔,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得了这句吩咐,卫修才透过一口气来,只觉背上汗湿重衣,忙低声应了“是”,眼睛觑着那木匣子,却不敢再节外生枝。

  “你如今是我长秋殿的人了,”卜皇后的目光何等犀利,在他面上淡淡一扫,似是电光一彻,却让卫修陡然提起了心,偏偏她只不紧不慢地道,“别的事倒还罢了,只有一桩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曲台殿、承光殿那边也该派人盯着些。”

  曲台殿、承光殿里住着的是张选侍、陈修容两人,前者还好,就算报个病殁也无人敢声张什么。可后者却是卜皇后嫡亲的表妹,又有个修容的封号,可听皇后这意思怕是容不下她们了。卫修心下一凛:“小奴省得的,如今太子登基在即,断不让娘娘还为这些琐事烦心。”

  “你省得什么?”卜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右手轻轻叩击着榻沿,“只不过让你盯着些,若她们老实本分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三心二意的,这掖庭里便容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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