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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一哥王阳明》 作者:吕峥

第3章

  6 孔子的困境

  朝夕如流,一晃王华担任翰林院修撰已逾两年。这天,风和日丽,王守仁和两个同学在长安街上漫步。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算命先生,盯着他直看。虽然王守仁一生遇到过很多神神叨叨的人(朱厚照,朱宸濠),但这一个,无疑对他影响最大。

  算命先生在和三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突然抓住王守仁的手,激动地说:“小朋友,你这种相貌实在太——难得一见了!”

  王守仁的同学以为遇到了骗子,催促他快走。但是大家不要忘了,王守仁爷爷的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干这行出身的,所以相面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属于怪力乱神的范畴,而是一项神圣的事业。于是,王守仁认真地对他说:“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放开王守仁的手,郑重其事道:“你记住我的话,当你的胡子长到衣领那时,你就入了圣境。胡子长到心窝时,你就结了圣胎。胡子长到肚脐时,你就圣果圆满了。”说完,翩然而去。

  两个同学听得莫名其妙,王守仁此刻却是心花怒放。是啊,多少个不眠之夜,当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他的脑袋里总是充满疑问。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人生弹指一瞬间,譬如朝露,生若蜉蝣,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每当这个时候,死亡的恐惧总是会涌上他的心头,使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是啊,死亡代表了绝对的虚无和沉寂,是对一切可能性的终结,是不可穿透的黑暗。如何不恐?  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门,仰望星空。那浩瀚的夜空隐藏着什么秘密?宇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堆问题纠结在他心中,无法释怀。也许白天他活蹦乱跳,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问题总会汹涌地袭来,几乎使他窒息。终于有一天,王守仁毅然决然地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成为一个圣人,解开这些谜题。去他的“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年忧”,我只要明明白白的活,清清楚楚的死,我只要揭开人生的真相!

  自从王守仁同学确信自己能够成为圣人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千古文人侠客梦,这一年王守仁13岁,正处于做梦的年龄。他偷偷溜出学校,单枪匹马来到居庸关。当年朱元璋怕北元卷土重来,出巨资让徐达、常遇春督造“居庸关防御体系”,可见此地之重要与凶险。

  作为北京的咽喉,居庸关依山起势,巍峨雄壮。王守仁纵马上关,登上烽火台,望着万里晴空上自由翱翔的雁阵,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双眼蓄满了泪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谁能感受到他此刻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之情?谁能理解他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远大志向?

  远瞰京城,伸出一只手掌就可以将之覆盖,王守仁不由得心事浩茫起来,一幅烽烟滚滚,战鼓嘹亮,银光皑皑,喊杀振天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在耳畔回响。联想到明朝边患未除,热血少年王守仁顿时沸腾了。

  至王守仁生活的时代,明朝已享国一百年。这是一个惊心动魄,五光十色的百年。

  如果说方孝孺之死是明朝文人悲剧命运的序曲,那于谦之死就是其中最绝望的音符。前者代表大义,后者代表苍生。

  人,是要有些信仰才能支撑着活下去的,没有了大义可以选择苍生,如果连苍生的代言人于谦都落个鸟尽弓藏的结局,那么路在何方?像庄子那样身如不系之舟,脱离这“曳尾于涂中”的苦海?两千年来,无数的人都这么做过,刘伶醉酒,阮籍猖狂,他们真的快乐吗?生命就是在这喋喋不休的追问中慢慢成熟,每一个人,无论智商高低,相貌美丑,面对越来越复杂的环境,询问最多的问题终究是“我要做什么样的人?”

  直到王阳明的出现,这一终极命题被终结了。

  了解心学首先要了解中国人,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最准确的评价是:一半是儒家,一半是道家。而心学也常常被认为是这两种思想的融合,但这种浅薄的定义远远不能概括心学广阔的内涵。

  中国的历史一言以蔽之,治—乱—治—乱—治—乱—治—乱—治—乱—治—乱—治—乱—治……

  中庸虽说在中国很早就被提出来,但只有少数人可以自觉自发地将其运用自如,大多数则是迫于强权而不得不做出的伪装与妥协。后者一旦脱离强权的压迫,便很容易剧变为一种极端思潮,直至付诸暴力行动。

  《巴别塔》中有一句名言:“实现正义的热情,会使我们忘记慈悲为怀;对公正的热望,使许多人成了铁石心肠。”

  同理,康有为在《法兰西游记》中点评法国大革命时说:“合数十万革命军之流血,以成就罗伯斯比尔之专制民主;合数千万良人之流血,以复归于拿破仑之专制君主。”其实他忘了,这样的事在中国古已有之,早就见怪不惊了,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列宁同志不也说过“革命是最独裁的东西”吗?革命者,鲁迅笔下“咸与维新”是也!

  这种文化心理,追根溯源,还是要到孔夫子身上去探究。子曾经曰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句话的重点在“人不知而不愠”,这实际上是孔子在教导我们应该做什么样的人——不为人知,却不因此而气恼。章学诚认为六经皆史,我深以为然,那么就从历史的角度来解剖一下这句话。

  儒家最初是一群巫师,而巫术在商朝是立国之本,于是这帮人就靠占个卜、跳个大神,混了一个既得利益阶层。那文字最早又是什么呢?文者,纹也。意即为统治阶层粉饰遮掩的工具。由此观之,商朝是利用政治神学来确保其统治的合法性的。

  而到了殷周革命,事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周朝将商朝的神权政治改造为贤君政治,讲究治道,目标是创造理性的人文秩序。于是,过去的大巫小巫纷纷下岗,自谋出路,混的不好的就只有在街边摆摊算命,另一部分有追求的逐渐成为一个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事业的阶层,就是后来孔子的儒家。

  其实这部分人也不好混,想想看,商朝时全国的文盲率还很高,认识俩字的屈指可数。而到了春秋,随着文化的普及,识字率逐渐上升,本科文凭也就当以前的高中文凭使,竞争加剧了,现实严峻了,于是孔子发话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就跟现在的媒体安慰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不要气,不要急,关键眼光要放低。实践证明,这种号召是有用的。君不见西市卖肉者乎?君不闻网上陪聊者乎?

  扯这么远不是要贬低孔子,“人不知而不愠”是最有特点的“孔子句法”(请仔细品味那个“而”字),《论语》中这样的句式随处可见,自勉中透着无奈。

  当春秋时,诸侯割据,求才若渴,游士们四处兜售其学,谋取权力。如果加入这些人的行列,别人要什么自己就卖什么,文字集团就丧失了人格的独立性,孔子颇有针对性地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表明一种超然的态度,至于是否达到这种境界,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如果眼光再毒一些你会发现,这句话本身就揭示了说话者自己还没有完全超越。彻底超越了世俗功利的人,根本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早就物我两忘,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所以我更相信这句话只是表达了一种为了超越而做出的努力,四处游说的孔子想要维持人格的独立绝非易事。而千年后孔子的门人就更等而下之,将仁义道德作为沽名钓誉之术了。

  孔子和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困境,就是一边强调自己的价值理想超越了世俗的政治,自勉并教育学生不要理会权力游戏中的利益分配,但另一方面,他们理想的实现,又必须依靠政治权力来实现。这是一个无奈的悖论。

  直到王阳明的出现,所有的一切才被彻底打破。

  7 圣人必可学而至

  不过目前为止,13岁的小守仁暂时还只是一个以民族大义为主导思想的少年,他在居庸关考察了一个多月,登长城、访乡贤,凭吊古战场,思考御边策,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

  待王守仁下山时,山道很窄,迎面过来两个骑马的鞑靼人,大大咧咧,有说有笑,全然不将对面的这个少年放在眼里。

  但很快他们就会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

  王守仁正在为他的偶像于谦死得不明不白感到气愤。想想看也是,有的偶像很傻很天真,乱搞一气,搞完了则继续当偶像,而于谦忧国忧民,鞠躬尽瘁,却换来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心念及此,守仁蓦地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两个嚣张的鞑靼人,登时怒从中来,当下搭弓射箭,但闻嗖嗖两声,鞑靼人猝不及防,双双中箭。

  可惜王守仁年小力弱,未能立毙二人。一时间国仇私愤,涌上心头,他连喊带射,呼啸着向二人冲去。两个鞑靼人对视了一眼,惊恐莫名,转身仓皇而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守仁既已出气,便不再穷追,信马由缰,缓缓向家的方向走去。

  当晚,王守仁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拜谒纪念汉朝名将马援的伏波将军庙,这也没什么神的,我还梦见过自己跑到贵州的阳明洞去。但神奇的是,王守仁在梦里赋诗一首:“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醒来以后记了下来,死了以后还流传下来,当真要羡煞很多挠破脑袋也写不出文章的小朋友。

  彼时,由于史上最牛御姐控朱见深长期不理朝政(朱见深:其实你们谁都没有读懂我),导致汪直专权,大臣昏庸,时人戏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圣人云:政者,正也。率之以政,孰敢不正?根据本命题成立,逆否命题同样成立来推断,成化年间的朝政从最上面就烂掉了,那么上行下效,地方官的腐败便有过之无不及,农民起义就开始四处爆发。

  少年王守仁留心时政,关心国家大事,屡次上书朝廷,为平定陕西的石和尚、刘千斤之乱出谋献策。王华平日忙于政务,跟儿子沟通交流太少,不理解王守仁,便大骂了他一顿,让他立即停止这一疯狂的举动。想想看也时,换作现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大谈国家战略,还给国防部写信,的确疯狂。

  到了弘治元年,王守仁17岁,带着如何成圣的疑问,回到浙江老家。母亲郑氏早前去世,睹物思人,守仁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残酷,他越发觉得,外界的东西再多再好,又与我心有何相干?人生终究不过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罢了。这种消极的情绪以及对成圣途径的苦苦追寻促使王守仁去钻研道家的思想,为后来的自成一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王守仁终究不是出世之人,他只是游弋于各种思想,含英咀华,去粗存精,执着地去寻找他所认为的真理。

  此次返乡,守仁还带着另外一个任务——完婚。

  未来的岳父大人叫诸介庵,是本地人,王华的至交好友,现任江西布政司参议(江西省常务副省长)。王守仁小的时候,诸介庵到王家串门,非常赏识小守仁,允诺将女儿许配给他。

  时年守仁已经年满十七,可以成婚了。为了报答岳父的知遇之恩,为了表示尊重和隆重,王守仁不远千里,亲自到南昌迎娶夫人诸氏。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惜守仁同学立志献身哲学事业,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在新婚之夜还在外面散步。其实这也没什么,喜欢思考的人很多都喜欢散步,但王守仁连散步都比别人散得神奇,走着走着就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了。

  他猛一抬头,只见眼前一个道观,匾额上写着:铁柱宫。

  这段我怎么看怎么像《红楼梦》的风格,就差在道观门口再挂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估计是博览群书的曹雪芹Copy的前人史料。

  既来之则安之。但见道观里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道士,一问之下得知他懂养生之术。王守仁正因母亲之死,深感“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便开始虚心请教。神秘道士说了些什么已经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王守仁在那个道观待了一宿,直到东方之既白。

  这下急坏了诸介庵一家,还没圆房就开始玩冷暴力,诸老爷很生气,正要派人去寻,王守仁却自个儿回来了,众人问明缘由,个个哭笑不得。诸介庵为了防止这个“落跑新郎”到处乱跑,让他到自己的官署上班。王守仁每天按时报到,帮着处理一些公文,别人两个时辰才能干完的活儿他半个时辰就搞定了,剩下的时间就练习书法。

  百无聊赖的王守仁天天在机关办公室里笔走游龙,日积月累,把办公室里的几箩筐纸都给报销了,书法大进。

  大进到什么程度呢?明朝著名书法家徐文长在评价王守仁的字时认为:王羲之以书掩人,王守仁以人掩书。由于王守仁在其他方面名气太大,以至于掩盖了他的书名。不然,以其精妙绝伦、独具风格的书法艺术名列中国书法史前十当无异议。

  第二年,王守仁领着老婆去北京,返乡途中,路过上饶,特意下船拜访了大儒娄一斋。

  娄一斋这个人神神道道,早年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突然返回。大家问他怎么回事,他神秘道:“此行非但不第,且有危祸。”没过几天,会试的贡院果然起火,烧死了很多举人。后来,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经过科学论证,解释说这是因为娄一斋“静久而明”有了神术(他怎么不说这是“梦的启示”)。

  可惜怪叔叔娄一斋没有算出来几十年后的事,将女儿嫁给了宁王朱宸濠,以致酿成血光之灾。

  娄一斋年轻时也有成圣之志,游走四方,遍访名师,结果非常失望:“都是些举子学,不是身心学。”就跟现在稍微有些想法的人,走进书店后都会发出感慨:“都是些工具书励志书,没有一本真正有益的!”

  不过小娄运气不错,最终找到了江西临川的著名理学家吴与弼。现在知道吴与弼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此人的徒弟陈白沙却是个大名鼎鼎,承上启下式的人物。

  吴与弼的学说讲究身体力行,出入作息,时刻不忘。他长期与弟子躬耕于田间,沐风栉雨。有一次,天还没亮,吴与弼就亲自簸谷子,看见陈白沙还在睡懒觉,就大吼道:“秀才,若为懒惰,他日何从于伊川(程颐)门下?又何从于孟子门下?”又有一次,割庄稼伤了手,自语道:“何为物所胜?”照割不误。

  吴与弼述而不作,躬耕陇亩几十年,隐出了名气,当地官员交章举荐他做官。吴与弼拒绝道:“宦官,释氏(佛学)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我出山又有什么用?!”

  娄一斋的确得到了吴与弼的真传,但他没有像陈白沙那样举一反三,自成一派,因此当他点拨成圣心切的王守仁时,翻来覆去讲的也不过是宋儒格物致知的老一套,唯一有价值的话是“圣人必可学而至”。

  其实这是儒学的通则,但却契合了王守仁的胃口,更加坚定了他致力的方向,将童年时算命先生的话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就像很多人认为中医是伪科学,要求废除,但一万个人这么说也不如中科院的万能科学家何祚庥一个人这么说来得有力——中国人迷信精英,年轻的王守仁也未能免俗。

  8 科举还得当回事儿

  弘治三年,竹轩公王天叙去世,王华回老家守丧,顺便给家族里的子孙们讲经解义,应对科举。王守仁白天随大家正常上课,背诵教材,晚上则旁搜经史子集秉烛夜读。王家子弟时常切磋交流,众人见王守仁文字功底一日千里,大惊道:“彼已游心于举业之外,吾辈不及也!”

  其实,王守仁对应试教育既不排斥也不沉溺,别人死记硬背,冲刺高考,他就探究理学的内在机理;别人看高等教育出版社的马哲教材,他就读原版的《资本论》。

  王守仁同学将理学名著《近思录》来来回回翻了N遍,望眼欲穿,还是没弄清楚怎么才算格了物,致了知。朱熹倒是给了句话,说“理”这个东西存在于自然万物,一草一木之中,同学们,放心大胆地去格吧,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物换星移,海枯石烂,总有一天你会恍然大悟的。

  王守仁笃志要当圣人,便不能囫囵吞枣。他邀请一位姓钱的朋友和他一起去格自家后院的竹子,王天叙当年种的这堆竹子,就这样青史留名了。

  王守仁和小钱俩人对着竹子,神色凝重地坐了下来,从早到晚,四目圆睁,望穿秋水,尽心竭力地去格其中之理。到了第三天,小钱用脑过度,筋疲力尽,摆摆手准备放弃,王守仁很不厚道地笑他不中用。可到了第七天,原本自鸣得意的王圣人也因耗尽心力病倒了。这下该小钱得意了,提了两袋水果来看他,王守仁自知理亏,也确实一无所获,只好找了个“圣贤有分”的借口。

  其实,深入分析不难发现,程朱的格物致知,是对经验中的事物一一穷究其理,观察思考得多了,自然融会贯通,化繁为简,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少年王守仁想通过格竹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彻悟万物之理,想法太浪漫了。但这段传奇却永远留在了哲学史上——阳明格竹。

  格竹的失败将王守仁逼到了人生的丁字路口。多年来,他“遍求朱熹遗书读之”,可以说除了科举考试的准备外,全部精力都用在钻研理学上了。没承想格来格去却得到这么一个令人沮丧的结果,成圣的信心动摇了。

  这次挫折对王守仁的心灵打击是巨大的,以至许多年后回首这段往事时,他感慨道:当时终于发现圣贤不是那么好做的,也没有精力再去格物了!

  于是,闷闷不乐的王守仁不得不掉转头来研究自己曾经看不上眼的“辞章之学”,准备科考。

  然而,事实证明天不是随随便便就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博学多才的王守仁在弘治六年的会试中落榜了。

  明朝的科举制早就被妖魔化了,一提到这三个字,大家马上联想到祸国殃民,万马齐喑,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其实,教育的目的是将人塑造为德才兼备,服务于社会的人才,然而手段与目的的颠倒,古今中外都没能很好地解决。哲学家福柯晚年激烈抨击学校教育,称学校为现代权力的“规训机构”,可以说是一语中的。可惜他晚了几百年,在中国,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龚自珍早就用各种文学形式反映过教育的问题,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明代设立科举的本意,无非为了求得圣人之道和朝政之势的有机结合。然而,学术与政治从来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不是合纵连横,就是势同水火,个中微妙,冷暖自知。

  古代有一拨人不喜欢写书,专爱注疏。你说你要有孔颖达、裴松之的水平,或者再狠点,直接像郦道元一样把一本好端端的地理教科书《水经》搞成文学名著《水经注》也行啊,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于是,歧说纷呈便成了统治者的心头大患。

  面对图书市场这种鱼龙混杂的现状,明成祖朱棣大手一挥,成了教育部部长,发话道:“咳咳咳。样板戏进课堂?是不行的;改用繁体字?再考虑一下;独尊程朱?这条通过!”

  自此,明朝公务员考试所用的工具书、红宝书、真题都以程朱的注释为纲。于是,思想统一了,读书人再也不用到汗牛充栋的书海中瞎撞了,得位不正的朱棣安全了,皆大欢喜。

  老百姓最痛恨统治者钳制思想,统治者也总喜欢愚弄黔首,在这种此消彼长的微妙对抗中,从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一路下来,历史跌跌撞撞走了几千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中国不缺秦始皇和汉武帝,缺的是华盛顿与蒋经国。渐渐的,我发现问题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中国的历史太悠久,有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

  翻开史书,八王之乱,侯景之乱,数不清的动乱,哀鸿遍野,易子相食,血腥的味道透过纸张就能闻到,惨不忍睹。治世犬和乱离人到底哪一个更好?

  右愤骂专制,左愤谤民主。看多了不难发现一个简单的道理:天下无至理,皆为人所用耳。如果不左不右,心平气和地看待科举,功还是大于过的。明代是作为文治社会,离开士人的支撑不可想象。

  欲使士人有效地支撑朝政,关键在于培养士气。就这一点而言,尊程朱是当仁不让的选择,历史也证明了它在明朝前期所发挥的卓有成效的作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这种制度提出批评,认为它不仅失去了公正的形式,更与当初设立时的初衷背道而驰。

  原因很简单,以程朱理学为意识形态的官方教条已经不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了。

  9 左冲右突

  王守仁此刻顾不得考这些的问题,面对落第的现实,家学渊源、远大理想,各种因素纠结到一起,完全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然而,对于王守仁,考进士做大官只是世俗要求下的职业,尽人事听天命就行了。探索成圣的道路,参悟人世的哲理才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因此,当周围落第的同学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时,不为外物所屈的王守仁却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王华的同僚早就听说王守仁小朋友的各种逸事,见他落榜,都来鼓励他。内阁首辅李东阳开玩笑说:“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

  李东阳这么说不过是想帮受挫的小守仁找回信心,众人也没当真。谁知王守仁提笔就写,文思泉涌、倚马可待,众人惊愕之余拿来一看,但见其旁征博引,纵横捭阖,纷纷叹服,连呼“天才”。

  在神州这片土地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扬才露己向来招人忌恨。古人教导我们,刚出道的时候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王守仁一时兴起,忘记了“七字真言”,再加上李东阳一鼓动,登时志得意满,悬笔立就。而众人也都清楚,状元出身的王华肯定前途无量,借着夸王守仁在王华心目中留个好印象何乐不为?结果小守仁愣是让那些“比肩李杜,力抗苏辛”的阿谀之词给捧杀了。

  下来就有人不服气,暗地里嚼舌头:“此子如中第,目中不会有我辈矣。”

  果然,来科会试,王守仁又落榜了。

  同时落榜的还有一个牛人——唐伯虎。

  这就是弘治年间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仍然扑朔迷离的“会试泄题案”。唐伯虎被富二代徐经给坑了,而王守仁运气不好跟唐伯虎同科应考,被他连累,成绩作废。

  虽说是不可抗力,但落榜就是落榜,说什么也没用,心情沮丧的王守仁回到老家组织了一个龙泉山诗社。

  不要小看明代文人的结社,这些大大小小的社团一般由仕途失意的文人组成,是一股很强的政治力量,绝非摆设。

  万历时,张居正为了顺利推行新政,曾强力打击全国各地的书院,结果想尽千方百计,也没能肃清这一传统。没过多久,就出现一个狂人,名曰顾宪成。此人简直就是言官的楷模,愤青的偶像。张居正在位时他不满意,闹别扭;申时行上任了他还是不满意,天天发牢骚;更倒霉的是王锡爵,为了斡旋群臣和万历的关系,遭人误解不说,还被顾宪成放冷枪、设圈套,一堆人狂喷,直接被骂回家去。反正谁当首辅他骂谁,简直就是“首辅杀手”。

  首辅杀手不贪不占,长期混迹于中下层官僚,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一致对上。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天天吵架的顾宪成终于给人黑了,直接罢官回家。

  顾宪成估计不懂什么叫“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回去了还不安分,两天不折腾就闲得慌,于是成立了日后闻名遐迩的东林书院,还制定了院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培养愤青的书院。

  相比之下,王守仁的龙泉山诗社就没有东林党那么大的影响力了,社员们的主要活动无非是吟诗作赋,相互品评。偶尔游山玩水,下棋对弈,一派名士生活。

  这段时期是王守仁文学创作的迸发期,他以诗言志,抒发苦闷,佳句迭出。比如:三月开花两度来,寺僧倦客门未开。山灵似嫌俗士驾,溪风拦路吹人回。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醉酒)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

  这种消极归隐的念头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打消了,在诗社后期写给诗友陈宗鲁(后拜入阳明门下)的诗中,王守仁积极追求内圣外王的意念再次显露:

  学诗须学古,脱俗去陈言。

  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

  又如昆仑派,一泄成大川。

  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

  子才良可进,望汝成圣贤。

  学文乃余事,聊云子所偏。

  这是先就明代前七子的文学复古主张讨论一下自己的看法,然后又转到成圣的话题上来。

  弘治十年,王守仁26岁,回到北京。

  这段时期,王守仁开始用心钻研兵法,四处寻觅兵书来研究,每遇宾宴,经常“聚果核列阵为戏”,显然是想成就一番统御之才。

  可惜,弘治时期的明朝已不再具有主动出击的军事意志了。实力是一方面,意志是另一方面。休养生息得久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打起来牵涉到方方面面,患得患失,投鼠忌器,最终自然也就文恬武嬉了。

  明孝宗一度想建功立业,扫平北方,却遭到大臣们的阻止,于是他去问还算有些想法的的内阁大学士刘大夏:“太宗(朱棣)频出塞,今何不可?”老油条刘大夏答道:“陛下神武固不后太宗,而将领士马远不逮。度今上策惟守耳。”

  至此,明朝的皇帝再没有挥师北伐的激情了(脑残志坚的朱厚照除外)。

  但这丝毫不影响王守仁学习兵法的热情,因为即使不当军事家,兵法中蕴含的一些权谋思想也值得一个有追求的人把玩与借鉴。后来的事实证明,心学在制敌时其实就是兵道。

  王守仁对《司马法》的点评颇具儒家的王道风范:“用兵之道,犹必以礼与法相表里,文与武相左右。”

  不要嘲笑王守仁的书生气,以儒术解释兵道是合理而正义的。兵者,国之大事,关系到民族存亡,国家兴衰,不用正义统帅必成凶器,王守仁站在“天下”这一高度看待战争,已不宥于一役之胜负。

  而他评价《吴子》时又有点知行合一的意思:彼孙子兵法较吴岂不深远,而实用则难言矣。想孙子特有意著书成名,而吴子第就行事言之,故其效如此。

  这一段对孙武和吴起的对比太精准了,杀妻求将的吴起渴望出人头地,却一生坎坷,简直就是中国版的于连。性格决定了其带兵打仗追求实用的特点,包括他爱兵如子,亲自为生疮的士兵吸脓,目光如炬的司马迁在写《史记》时却很不厚道地通过士兵母亲的话暗指他收买人心。事实上,吴起这种死了都要找人垫背的实用主义者被人不爽是很正常的,但《吴子》的价值正在于其务实到极点的态度。《孙子兵法》喜欢谈理论,把里面的军事术语删去就是《老子》。《吴子》则不同,它绝不说任何大而无当的话,通篇只讲“山谷应该怎么布兵,森林应该怎么行军”,可以说《孙子》是战略,《吴子》是战术。

  而在王守仁,兵者,就是用来以暴止暴的利器。这一点同心学一样:志者,帅也。同一件事,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朱熹曾说: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着力处。

  心学也是如此,这是一门炼心的学问,不在正心上下力,不在立志上用功,只贪求权术,违背圣人之道,永远不可能达到随心所欲,运用自如的最高境界。

  这年是王守仁的思想冲突融合最为激烈的一年,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的他在谈兵的同时还潜心佛老,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封朱熹上宋光宗的奏疏,老朱在奏折里教育皇帝说: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对朱熹已经有所怀疑的王守仁还是照着他开的“方子”修炼了一段时间,仍感一无所获,于是“益委圣贤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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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一哥王阳明中国误会了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