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去经年，此去经年 (4)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叫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荷西出生在西班牙南部的哈恩省，他比三毛小八岁。当他还是一个稚气爱逃学的孩子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像天使一般美丽飞扬的女人，她有着黑色的长发与眼睛，与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那一刻，他爱上了她，无关年龄，无关种族。

　　荷西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家里种了一片茂盛的橄榄树林。小时候的他非常调皮，经常东奔西跑，讨厌受拘束。也许是性格里的相似之处，使得他与三毛，两个出生在不同国家、说着不同语言的人走到了一起。那时候，只要荷西一得空闲，就跑出去找三毛。自他们相识之后，就经常一起玩，踢足球，荷西射点球，三毛充当守门员。雪天两个人一块打雪仗，荷西骑着摩托车带三毛在风中疾驰，日子过得快乐而悠闲。

　　荷西爱上了这个美丽不羁的中国姑娘，在他十三岁生日的夜晚，他许愿将来娶一个日本姑娘做妻子。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女孩，使他产生了懵懂的爱意，当他见到三毛的那一刻，深藏在心中的爱意瞬间爆发，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三毛和荷西都是一样的脆弱，渴求温暖，渴求爱。三毛在家中排行第二，用她自己的话说，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她小时候的“离经叛道”，更大程度在于她渴望受到重视，受到关爱。而荷西呢，荷西也有很多兄弟姐妹，他在家中排行第三，同样地缺少爱。他十三岁就开始幻想爱情，而三毛在十三的时候，渴望嫁给西班牙伟大的画家毕加索。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竟然产生了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荷西是那种外表粗犷、内心温柔的男人，就像他的国家西班牙，是一个如日一般耀眼，又如月一般柔和的国度。三毛给荷西取名“和曦”，祥和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三毛觉得荷西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像太阳一般给她温暖，给她日出之时的希望。却未料，荷西居然和三毛一个脾气，不爱笔画复杂的名字。他就像当年的小三毛觉得“懋”字难写一样，认为“曦”字太难写了，三毛无奈，只好给他改名“荷西”。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啰！表弟来啰！”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哪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荷西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三毛，他是翘课来找她的。可是三毛却不领情，看到他来，反而显得很生气，推了他一把不满道：“你怎么来了？”荷西不说话，三毛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荷西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

　　那时候的三毛，尽管这个男孩子是因为她才翘课来的，可她却没有像对待初恋情人那样谦卑与惊喜。经历过爱情与青春期的她，已经蜕变成一个坚强、独立、理智，甚至带一点强势与孤傲的大女人，她不见得把这个异国男孩的情放在眼里。

　　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姐姐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然后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

　　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啰！”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地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蛮喜欢他的。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三毛对荷西究竟心存怎样的情愫，我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曾说，荷西追了她六年，她跟荷西结婚，是因为荷西等了她六年。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在没有他的六年里，是否也如他一般深深地爱着他、念着他，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可以缅怀自己如何地深爱初恋情人，又如何地去憧憬一个与她相距甚远的名画家，而对于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这个一眼就被触电似的、哪怕为了虚荣心也要嫁的男人，她从来没有开口说——是，这六年，没有你的六年，和别人在一起的六年，我也如你一样，深深地思念你……爱着你……

　　爱，是否存在距离呢？年龄的距离、种族的距离、文化的距离……甚至，身体的距离。倘若他没有死，倘若早知道，人生只有六年可以相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会不会跨过那六年的时光，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与她，浪迹天涯，行到终老。

　　这真是奢侈的奇遇，在我们的梦境里，一次一次地上演，一次一次地辗转不休。我梦见故人的身影，他幻化为蝶，在我的指尖欲离不离。

　　“梦吗？”

　　“不，他真实地存在，真实地发生过。在你的心里。”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阳光普照，轻狂之中，自有宠爱我们的人。你相信吗？我，相信。

　　有一天，天气非常地冷，三毛与荷西无处可去，两个人把街上的长凳子搬到地下车库的出风口，身体挨着身体坐着。三毛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就不要来找我了。”

　　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因为荷西很认真地对她说：“Echo，再等我六年，等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向往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听到他说“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的时候，三毛突然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于是她对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我的话，我是会怕的。”

　　rain 对我说：“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我也没有勇气问出，你是因为喜欢我而要我等你三年吗？这是否是一个一生的承诺？没有人回答我，如今，就连他也离我而去了。

　　曾几何时，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我看着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她思念已逝的丈夫，我思念天堂的故人。曾几何时，我们心境相似，她需要靠吃安眠药入睡，我的母亲彻夜不眠地守着我，我经常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问她：“刚刚你跟我说话了吗？”我总觉得，有人在我的耳边说话，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其实，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行为，不愿意接受事实，逃避、绝望，到头来，陷入深渊的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的痛，那么的无力。

　　“不屡情殇终会随着岁月掠过，梦里的夜色淹没了心里的苦，百味掺杂在一起，我的心又飘到了哪里，怎么我自己都摸不清？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三毛拒绝荷西，荷西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三毛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

　　然后，她站起来，那个听着她说话的男孩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一个小山坡，三毛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荷西却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

　　三毛不忍去伤害一个刚经历初恋的男孩，她知道他正在忍受与她当年相同的煎熬，可是她还是狠心地说出伤他的话：“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个男孩，这个笑起来像晨曦一样的男孩怎么回的呢？他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他挥舞着手，慢慢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脸上挂着笑：“Echo再见！Echo再见！”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带着笑容离她而去。“Echo再见！”听见了吗？这是他对她的表白，也是对她的承诺。

　　人生若只如初见，有缘千里来相见。他还会再见到她。

　　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地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地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我又一次想起她说的：“荷西，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们总是羞于说出“爱”，总是以为爱着的人会懂我们的心意，其实，我们错了。当我们需要对方承诺的时候，可知，对方也同样在等待我们的承诺。只是一个字，一个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字，偏偏像是眷注了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勇气，与一生的坚持。

　　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然而这轰烈的人生，却不及我们的表达。嘿，亲爱的，你爱我吗？你可不可以每天多爱我一点点？你是否如他们一样，曾经在心底深深地爱过一个人，而不自知？你又是否，明明爱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擦身而过，徒留幻想他的背影？

　　尘寰如夏天最亮的眼睛，看穿我们心底隐藏最久的秘密。如果人生可以简单一些，就没有这么多的顾虑。荷西走了，但是他没有全然地走出三毛的世界。当三毛拉着别的男孩子在街上漫步的时候，还是能够遇见他，他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脸，然后说：“你好！”

　　“你好。”

　　“好久不见。”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

　　写，譬如，“夜被击碎，蓝色的星星在远处颤抖。”

　　晚风在空中回旋。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

　　我爱她，而有时候她也爱我。

　　多少个如今的夜晚，我曾拥她入怀。

　　在永恒的天空下一遍一遍地亲吻她。

　　她爱我，而有时候我也爱她。

　　我怎么能不爱上她那双沉静的眼睛。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

　　想到不能拥有她，想到已经失去了她。

　　听那辽阔的夜，因她不在而更辽阔。

　　诗句坠在灵魂上，如同露水坠在草原上。

　　我的爱留不住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被击碎，而她离我远去。

　　都过去了。

　　在远处，有人歌唱，在远处。

　　我的心如此不甘。

　　我的眼光搜寻着她，走向她。

　　我的心在找她，而她离我远去。

　　相同的夜漂白着相同的树。

　　昔日的我们已不复存在。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我曾经多么爱她。

　　我的声音试着借风来触碰她的听觉。

　　别人的，她就将是别人的了，一如我过去的吻。

　　她的声音，她洁白的身体，她明亮的眼睛。

　　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我也许还爱着她。

　　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多少个如今的夜晚，我曾拥她入怀。

　　我的灵魂因为失去了她而伤痛。

　　这是她最后一次让我承受伤痛。

　　而这些，是我最后一次为她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