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天空是你 (1)

　　“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着年岁地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1969年，三毛启程前往德国，这是她“流浪”的第二个国家。她住在柏林。那时候，尚有东德与西德之分，她从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结业之后，申请进入柏林自由大学攻读哲学系。在那里，她交了人生中的第二个男朋友。

　　“人生中的第二个男朋友”，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三毛在欧洲留学，交了不少男朋友，但是能够被她记下来的不多。这个德国男朋友对她非常好，后来，成了一名外交官。

　　我的男朋友是位德国学生，他在苦学论文，一心将来要进外交部。而今他已是一位大使了……在德国，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眠时枕下都放着小录音机，播放白日念过的书籍。他说，虽然肉体是睡着了，潜意识中听着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栏来叫我看。总而言之，约会也是念书，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的。

　　——《倾城》

　　三毛念书非常刻苦，刚来德国那会儿，她连一句简单的问候语都不会说，三个月之后，她的听、读、写都很不错。初级班结业单上，她的结业评论是“最优生”，这使她高兴得飞奔到邮局，把成绩单寄给台湾的父母。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一个人激动得留下了眼泪。

　　不比西班牙，三毛在德国过着艰苦的生活。她的父亲曾经对她说：“读书吃饭钱父亲可以供给，旅行自己想办法，不能支持。”她的生活费，大部分都用去看展览、旅行、买小玩意，生活变得异常拮据。

　　虽然三毛很爽朗地说，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可是，一个在异国求学的学生，尚且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又谈何精神的满足与享受呢？来德国的前三个月，她靠着吃饼干、黑面包泡汤度日。

　　每天晚上，修补鞋子是天快亮时必然的工作，鞋底脱了不算，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为着踏雪，总是在两双毛袜的里面包住塑胶袋，出门去等公车时，再在鞋子外面包上另一个袋子。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面绑紧。等到进了城内，在学校转弯处，快碰到同学时，弯腰把外层的塑胶袋取下来。为了好面子，那脱了底的鞋总当心地用一条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着，走起路来，别人看不出，可是那个洞，多少总渗进了雪水。进了教室立即找暖气管的位置坐下来，去烤脚。虽然如此，仍是长了冻疮。

　　同学们笑我为了爱美，零下十九度都不肯穿靴子。哪知我的脚尺寸太小，在柏林买不到现成的靴子，去问定做价格，也不是一个学生所花费得起的。自然，绝对不向父母去讨这种费用，家信中也不会讲的。

　　——《倾城》

　　三毛的父亲说，三毛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对朋友们很慷慨，自己却省吃俭用。以至于多年来，她一直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在撒哈拉沙漠，一切都是自给自足，基本上都要自己动手，她乐在其中。然后到了大城市，一切都要用金钱换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学生，孤身一人，但凡经济上的难处，她却从不对家里说。

　　那一年的冬天，三毛跟一位男同学约好，合出汽油钱，两个人分别开一半的车程，由柏林穿过东德境内，到汉诺瓦。两个人在汉诺瓦分手，男生去法国，三毛独自驾车去西德南部的一个德国家庭过圣诞节。

　　动身之前，问题来了。三毛因为不是当地人，护照没办法在当地关卡通过，这样一来就不能穿过东德境内。朋友要求三毛启程之前，先去柏林的政府外交部取得过境签证，三毛急得没法子，逃课去柏林。

　　柏林当时分为东柏林与西柏林，三毛要去东柏林申请过境签证。在东柏林的车站，她遇到了一个德国军官，面对面，爱情的花在心底绽放了。

　　“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

　　那位德国军官好心地帮她办理临时签证，需要拍照，她身上没有零钱，德国军官便掏出钱，一下子拍了三张，其中一张被他放入贴身的衣兜里，三毛没有阻拦。他陪她排队，两个人没有再说话，时光缓缓流逝，心有灵犀般地，两个人都希望队伍走得再慢一些。

　　“好，我走了。”三毛快要过关卡时，那位德国军官也跟了过来。雪花纷飞的街上，她回头与他道别。

　　军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说了句英文：“你真美……”

　　听了这句话，三毛突然觉得有些伤感，笑着向他点点头，伸出手说：“五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的。”

　　军官说：“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进，出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五点回来时，不在我这里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

　　他们没有再握手，相互看了一眼，她对他微笑，恍惚觉得，他的眼睛非常深邃，叫人一下子有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你真美。”

　　“我走了。”

　　爱情的无力和悲伤，比街道更凄清，比雪花更凄美。原以为自此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却不想，天有情，峰回路转，他们再次相见。

　　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在那口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天很冷，很深的黑。不再下雪了，那更冷。我有大衣，他没有，是呢绒草绿军装。我在拼命发抖，他也在抖，车站是空的了，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一去不返的车声。

　　没有上车，他也不肯离去。就这么对着、僵着、抖着，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长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倾城》

　　可是，他们还是要离别。尽管是那么地舍不得，还是要离别。军官带她上火车，并细心地嘱咐她：“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而她只是不可抑制地发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即将离别？因为再也不见，这无望的不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的爱情，像烟火在夜空中绽开，转瞬即逝，不及流星划过的灿烂，却照亮了整个天空。

　　爱情这样美，这样短暂，却令人永生难忘。鸟儿不曾留下痕迹，但天空它已飞过。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够挽回离别，化成大雨淋落在回不去的街。

　　她还是走了，他远远地看着，在彼此对视的眼中，各自天涯。

　　“你看，那边再过去，红砖公寓的再过去，就是围墙。东柏林，在墙的后面，你去过那个城吗？”

　　你去过那个城吗？一墙之隔，咫尺天涯。

　　我不怕等待，

　　你始终不说的答案，

　　行装理了，箱子扣了，

　　要走了要走了要走了。

　　这是最后一夜了，

　　面对面，

　　坐着没有终站的火车，

　　明天要飞去飞去。

　　没有你的地方，

　　没有你的地方，

　　钥匙在你的紧锁的心里，

　　左手的机票右手的护照 。

　　是个谜，

　　一个不想去解开不想去解开的谜，

　　前程也许在遥远的地方，

　　离别也许不会在机场。

　　只要你，

　　说出一个未来，

　　我会是你的，

　　这一切都可以放弃。

　　一个快乐的人，也是一个寂寞的人。这就是三毛。两年之后，三毛在美国。这之前，她游历了许多地方，欧洲的大小城市，马德里、慕尼黑、巴黎、柏林……她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在别人看不到或者看得到的地方，尽情地跳舞。

　　只有信念使快乐真实，只有信念使爱得希望。当你一个人走在异国的街头，迎面而来的是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你不知道他的历史，他也不会感觉到你的悲伤，就这样，面对面，然后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鸽子飞上天空，你与他的邂逅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停下来，一秒钟，回头看着他淹没人潮的背影，这也是缘分。

　　在异国，在任何一个不被人认识与记得的地方，一个人的行走也是一种流浪。你也许以为流浪让我很累，但我的心灵却获得了休息。哪怕，只是一秒钟的休息。

　　青春的小鸟掉下长不回的羽毛，虽然不免伤感，却庆幸我们还年轻着。想要去流浪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还很年轻，还有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活着不只是生存着，告别亲人、告别爱人、告别故土……告别曾经的自己。

　　我爱上的男人，他一定是有一颗流浪的心。

　　这一年，三毛一个人在美国。她这样讲起美国的经历：“1971年的夏天，我在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不知是抵美的第几个长日了，我由一个应征事情的地方走回住处，那时候身上只剩下一点点生活费，居留是大问题，找事没有着落，前途的茫然将步子压得很慢，穿过校园时，头是低着的。”

　　三毛在美国芝加哥城的伊利诺州立大学，申请到一个主修陶瓷的学习机会。一个月后，她找到了工作，负责大学法律系图书馆的图书分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之后，她开始逐渐地胜任了这份工作。她刚来美国时，生活费所剩无几，又没找着工作，非常茫然。那时候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那个人远远地看着她。他走过来，送给她一根碧绿的青草，对她说：“对，微笑，就这个样子，嗯，快乐些……”

　　在她人生的沮丧期，遇到这样一个萍水相逢之人，送给她一根青草，对她说要微笑。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却是她失意人生莫大的鼓舞。她微笑，紧紧地捏着对方送给她的礼物，来美国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在回忆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作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一个笑容，一种鼓励的眼神……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其实，你做到了，三毛。不管在天堂的你听不听得到，不管你的人生是悲伤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悲伤，你做到了。你带给很多人快乐，带给他们梦一样的希望。你的行动为你的梦作证，你一直是一个努力快乐、努力生活的人。而卑微平凡的我们，因为跟随你的步伐、聆听你的故事，更加学会懂得与热爱，哪怕生命千疮百孔，散碎成灰。

　　三毛在美国，有一对中年夫妇想要收养她。这对夫妇非常有钱，有一幢盖在山坡上的大别墅，他们提出收养三毛，从此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三毛不愿意。所谓“养儿防老”，如果用青春去换一笔遗产，实在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