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命的万水千山 (1)

　　“我生命的万水千山，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让我再念一遍：我生命的万水千山，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我闭上眼，描摹伊人的容颜。

　　我写过一个雪域僧人，他被人们传颂为“世间最美的情郎”。我却说，他是凡尘最美的莲花。你相信人世有轮回吗？你相信人的情感，会像恒河的水、天上的星，以光年为计，生生世世不变不灭吗？

　　当我看《滚滚红尘》时，韶华与能才分离的那一幕，人潮推着他们奔向各自命定的结局，并非他们不用心爱，是时局叫人不能实践这爱。现在回看我为情、为一些人写下的字，我不能说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多么经得起锤炼，可是我写作，却有着最忠诚的初衷，忠于自我，忠于我的爱情。

　　三毛，流浪的你、以写作为生的你，也是这样的吗？

　　那一年，他们在加纳利群岛。关于那个地方，和撒哈拉沙漠一样偏僻、遥远，与世隔绝。

　　荷西与我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了近西北非在大西洋海中的西属加纳利群岛暂时安居下来。

　　在我们租下新家的这个沿海的社区里，住着大约一百多户人家，这儿大半是白色的平房，沿着山坡往一个平静的小海湾里建筑下去。

　　虽说它是西班牙的属地，我们住的地方却完完全全是北欧人来度假、退休、居留的一块乐土，西班牙人反倒不多见。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尤其是我们选择的海湾，往往散步两三小时也碰不到一个人影。海滩就在家的下面，除了偶尔有一两个步伐蹒跚的老人拖着狗在晒太阳之外，这一片地方安详得近乎荒凉，望着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蕃茄田，我常常不相信这儿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住着。

　　——《一个陌生人的死》

　　因为战乱，荷西与三毛被迫离开撒哈拉沙漠，两个人没有回西班牙，也没有世界各地地去旅行，而是来到与撒哈拉相对的一片岛屿，加纳利群岛。

　　他们住在沙漠里时，便借由旅行来到这片岛屿。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的属地，位于非洲西北部的大西洋上。群岛分为东、西岛群，由大加纳利岛、特内里菲岛、拉帕尔马岛、戈梅拉岛、费罗岛、兰萨罗特岛、富埃特文图拉岛等七座岛屿与若干小岛组成。其中，最大的岛屿是形如金字塔的特内里菲岛。

　　三毛第一次来加纳利群岛旅行时，就爱上了这片岛屿。大西洋中的七座岛屿，宛如大海中的七颗钻石，非常美丽。当地人说西班牙语，多为退休定居的老人、避世隐居的移民等等。人们来这里安居，除了美丽富饶的自然之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渺无人烟的空寂气息。

　　人们说，加纳利群岛是海和火山爱情的结晶，到了兰沙略得岛，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意，这是一片黑色低矮平滑的火山沙砾造成的乐园，大地温柔地起伏着，放眼望去，但见黑色和铜锈红色。甚而夹着深蓝色的平原，在无穷的穹苍下，静如一个沉睡的巨人，以它近乎厉裂的美，向你吹吐着温柔的气息。

　　这儿一切都是深色的，三百个火山口遍布全岛，宁静庄严如同月球，和风轻轻地刮过平原，山不高，一个连着一个，它是超现实画派中的梦境，没有人为的装饰，它的本身正向人呈现了一个荒凉诗意的梦魇，这是十分文学的梦，渺茫孤寂，不似在人间。

　　——《逍遥七岛游》

　　阳光普照，温暖如春。三毛与荷西来到这片岛屿旅行，免不了要去看海。荷西是潜水工程师，亲近海洋、热爱海洋，他穿上潜水衣，潜到海里面。

　　荷西为什么要选择潜水事业？三毛是这样回答的：他热爱海洋，热爱水底无人的世界，他总是说，在世上寂寞，在水里怡然……潜水，可说遂了他的心愿。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生坚持不变的心愿，究竟为这个心愿放弃多少，又妥协多少，需要用生命的长度与宽度丈量。我们这一生，充满了谬误、愚昧、纷争、喧嚣，无所谓真实，一切都是表象，而我们只是梦影在里面游荡。我甘愿为爱搁浅，也甘愿潜入海里面，成为一尾被海洋包裹的鱼。这样，你就只能看着海水默默念我，流泪。

　　“荷西穿上潜水衣的时候，几乎男女老少都跑出来参观，据他们说，二十年前完全没见过潜水的人，有一次来了几个游客，乘了船，背了气筒下海去遨游，过了半小时后再浮上来时，发觉船上等着的渔民都在流泪，以为他们溺死了。”

　　没有体验过潜水的人，以为潜水是一件用生命去冒险的事。而真正经历过潜水的人，才明了被海洋包裹的那种忘我，达到一种境界，一种连生命都无需在意的境界。这群人是热爱生命的，相比热爱，他们更深切地享受生命。

　　三毛与荷西离开撒哈拉沙漠之后，就搬到加纳利群岛定居。为什么选择加纳利群岛？大概正是因了这里的安逸，以及与世隔绝的那份怡然。这里有海，对面就是沙漠，荷西在岛屿上没有找到工作，不得不重新回到撒哈拉沙漠谋生。

　　荷西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大男子主义甚重。他娶三毛之前就对三毛说，将来要买幢房子，把妻子养在里面，什么事都不用做。而今，离开了沙漠，他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他需要工作，养活妻子，可是，在这片寂静安宁的岛屿，没有一份工作适合他。

　　三毛曾经给台湾的当权者蒋经国写信，提出能否给荷西安排一份工作，蒋经国回信拒绝了这个请求。别无选择，荷西只能冒着生命的危险重回撒哈拉沙漠。他是天生适合海洋的，却要为了生计埋首于漫天漫地的黄沙之中，这究竟是一份痴，还是一份无奈。

　　两个人再次被迫无奈分居，碍于撒哈拉的局势，三毛不能跟着荷西过去，她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加纳利岛。

　　“我们的新家，坐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地点缀了这个海湾。”

　　一个月之后，荷西回到撒哈拉沙漠，三毛继续她的异乡独立生涯。与在撒哈拉沙漠不同，这一回，三毛没有再与邻居走得亲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着隐居生活。没有荷西的日子，她就在家种花理家，若非生活拮据，其实这种日子是非常自得悠闲的。

　　然而，以三毛乐观热情的性格，就算她决定一个人过，也还是会有邻居主动地来家里找她。她住在一个老年人聚居的社区，这里的老人多数是孤零一人，来这里养老，就这样老死一生。

　　他们的生活并不孤寂，相反，非常的知足与快乐。一对年迈的德国夫妇，于每个黄昏散步到海湾去看落日。四十七岁的单身汉艾力克，做着木匠的体力活，除此之外，还会拉小提琴，组织一个乐队，经常一群老人聚在一起开演奏会。七十岁的寡妇安妮，非常健朗，也非常风趣，她与艾力克结合到一起，幽默地对三毛说：“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

　　“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着过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

　　借由安妮的口，三毛道出了这句话。逝者已矣，生者还将继续生活下去，以何样的方式缅怀故人，是孤独地一个人终老一生吗？还是，带着想念的心情继续生活，无论爱情还是以后的人生，都顺其自然。

　　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著的热爱，对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

　　——《这样的人生》

　　是谁说，有情不必终老。人生是一段没有退路的旅程，爱情也是。所谓爱上谁、选择谁， 都不是由上帝决定的，是我们走过一段又一段旅程，在旅程中遇见志同道合的人，与他一起上路，与他一起，经历生命的风风雨雨。他走了，你留下，不要觉得生无可恋，恋着的人始终还在，付出爱的自己，无论经历怎样的后半生，孤独一人还是与人相携，都是静默的快乐。

　　在加纳利群岛定居的这段时期，三毛回过一次台湾。那时她不幸遇到车祸，荷西又不在身边，无人照料，加之自身的宿疾没有得到好转，她只得回台湾接受治疗。

　　三毛在书里写得很乐观：“荷西的太太三毛，有一日在她丈夫去打鱼的时候，突然思念着久别了的家人，于是她自作主张地收拾了行李，想回家去拜见父母。同时，预备强迫给她的丈夫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假期。”

　　这下可急坏了荷西，等他如梦初醒地开车去追时，三毛已经逃之夭夭了。但是，荷西并没有放弃追逐，他以另一种方式，一天一封甚至几封信的方式，迫三毛回来。

　　亲爱的岳母大人:

　　三毛逃回你们身边去了，我事先实在不知道她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我十分舍不得她，追去机场时，她抱住机门不肯下来。我知道你们是爱她的，可是这个小女人无论到了哪里，别人都会被吵得不能安宁，我情愿自己守着她，也不肯岳父母因为她的返家而吃苦。请原谅我，三毛的逃亡，是我没有守好她。今日她在家中，想来正胡闹得一塌糊涂，请包容她一点，等下星期我再写信骗她回到我身边来，也好减轻你们的辛劳。

　　三毛走时，别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她划玻璃用的钻石丢在抽屉里，只带走了她每日服用的药片和几盒针药。妈妈想来知道，三毛这半年来闹得不像话，不但开车跟别人去撞，还一直喜欢住医院开刀；从那时候起，医生就请她天天吃药，三毛吃得麻烦透了，一直吵着要吃一点饭，我不给她吃，也是为了她的健康！

　　谢天谢地，她走了我细细一查，总算该吃的药都包走了。请母亲明白，她带了药，并不一定会吃，如果她吃了，又会不改她的坏习惯，一口气将三日份的药一次服下去，我真怕她这么乱来，请妈妈看牢她。

　　近年来三毛得了很重的健忘症，也请妈妈常常告诉她，我叫荷西，是你的半子，是她的丈夫，请每天她洗完澡要睡时，就提醒她三次，这样我才好骗她回来。

　　谢谢妈妈，千言万句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抱歉，希望三毛不要给你们太多麻烦。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忍受她几年，不想她自己逃亡了，请多包涵这个管不住的妻子，请接受我的感激。

　　你们的儿子　荷西上

　　三毛将信译给母亲听，才明了荷西想骗她回去，三毛赌气般地说：“来骗！来骗！看你骗得回我。”

　　这一对夫妻，即使远隔千万里，还玩着小孩子一样的把戏，真是让人羡慕。

　　不久，荷西又来信：“三毛，对于你此次的大逃亡，我难过极了。知道你要飞三天才能抵达台北，我日日夜夜不能安睡，天天听着广播，怕有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你以前曾经对我说，我每次单独去沙漠上班时，你等我上了飞机，总要听一天的广播，没有坏消息才能去睡。当时我觉得你莫名其妙，现在换了你在飞机上，我才明白了这种疼痛和牵挂。我很想叫你回到我身边来，但是你下决心回家一次也很久了，我不能太自私，请你在台湾尽情地说你自己的语言，尽量享受家庭的温暖。我们婚后所缺乏的东西，想来你在台湾可以得到补偿，请小住一阵就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从今天起就等待你。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