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沙漠里的一朵红玫瑰 (5)

　　“有啦，我知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三毛走出来，笑容可掬地说。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三毛不理他，继续说：“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

　　撒哈拉威朋友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我以为……”他以为就是眼前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女人。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三毛假装淑女地说道。除了她那知根知底的丈夫，恐怕所有人都被她蒙骗过去了……这个淘气可爱又胆大嚣张的女人！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地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拉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哭泣的骆驼》

　　在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里，记录的最悲情的人物，是一个叫沙伊达的女人与一个叫巴西里的男人，他们的爱情足以让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我依旧记得三毛如此描述这两个人，都美好得不像存在于人世，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落到残酷的现实里竟是下贱的妓女与造反的叛徒。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地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他的步伐、举止、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破旧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散发着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成熟的脸孔竟是撒哈拉威人里从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

　　就是这样两个如画一般美丽的人，经受战火与流言的万般折磨，最后凄惨而死。三毛将这段爱情故事抒写得悲凉深刻与荡气回肠。

　　一个叫沙伊达的女人，在阿尤恩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没有人待见她。人们用“婊子”这样残忍的词称呼她，谁也不知道，这个默默忍受别人敌视与耻笑的美丽女人，竟然是撒哈拉沙威独立领袖的妻子。

　　当地人一边将民族独立的希望寄托在游击队领袖巴西里身上，一边又用最污秽难堪的词辱骂他的妻子。谁也不知道沙伊达就是巴西里的妻子，他们成婚七年，育有一个孩子，可这一切都是不能被公布的。一个夹在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之间的领袖，举步维艰，死亡的阴影随时笼罩着他，他的妻子只能装作不认识他，饱受同族人的欺凌与谩骂，胆战心惊地过着日子。撒哈拉威人排斥她，其他族的人又欺负她，除了三毛，这个异乡人，用她的怜悯与爱心鼓励她，支撑她继续走下去。

　　三毛生活的这片沙漠属于西班牙的殖民地，这片被异国占领的土地并不太平，本族人一直想要独立与复兴，苦于实力弱小，内部又分崩离析，为的各种各样的利益争斗不止。另一面，摩洛哥王国也觊觎这片土地，忙着开战与西班牙瓜分，这便激起了撒哈拉威人的民族主义，他们成立游击队意图击退摩洛哥，实现民族独立。这是一条艰难几乎不可实现的路途，前有狼后有虎，而举兵起义的游击队只有区区几千人，面对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队，无疑于以卵击石。

　　美丽的姑娘沙伊达，谣言起于一个爱慕她的富商的儿子阿吉比。阿吉比和警察奥菲鲁阿，也就是三毛与荷西的好友争夺沙伊达，甚至为此两个人打过架。三毛第一次见到沙伊达，就是奥菲鲁阿带她来家里做客，三毛见到这个美丽得活在别人传言里的姑娘，一下子惊为天人。

　　三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与别人的看法不同，三毛觉得沙伊达是个纯洁智慧的女子，甚至觉得这片沙漠里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在外人看来，沙伊达玩弄了阿吉比，又和奥菲鲁阿厮混在一起，其实不然。奥菲鲁阿是巴西里的弟弟，沙伊达之所以经常跟他在一起，其实是奥菲鲁阿代替哥哥保护她，而沙伊达为了掩护巴西里，总是表现得谨小慎微，任何人都不敢得罪，这就给了那些想入非非的分子以可乘之机，譬如阿吉比。

　　沙伊达忍受着别人不能忍受的谣言与苦难，她的族人抛弃了她，而她的心中，一直对自己的民族保持忠诚。这一切她没办法对三毛道出口，两个人在一起，她总是用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哀伤地注视着她。她应该是羡慕她的，最起码，她的这位唯一的朋友，三毛，和自己的爱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地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地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哭泣的骆驼》

　　巴西里死了，沙伊达追随他而去，而巴西里的弟弟、三毛与荷西的挚友，那个敦敦厚厚笑起来和气开朗的奥菲鲁阿，为了救沙伊达而死。他的一生，为了他革命的哥哥，为了他不被世人接受的嫂嫂，为了可悲的战争与无知的族人，壮烈地葬送。他死在三毛的眼前，睁着眼睛，最后的姿势是向着死去了的沙伊达，想要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她。

　　而巴西里呢，那个令人肃然起敬又无限感慨的民族领袖，死在了敌人的手中。谣传是他的妻子沙伊达出卖了他，将他供出来，他被摩洛哥人乱枪打死。而沙伊达将被处以死刑，并要求整条街的人围观。

　　就在事发的前一晚，沙伊达带着巴西里来找三毛。那时候荷西还在工作，屋里只有三毛一人，巴西里恳求三毛照顾好沙伊达，带她去安全的地方。三毛托朋友订票，她和沙伊达一人一张，第二天下午开车接她一起去机场。

　　可是，第二天她没有接到沙伊达，她收到的是巴西里被杀的消息，以及沙伊达晚上将在杀骆驼的地方处决。那帮失了人性的禽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暴沙伊达，然后再杀她。因为她是天主教徒，这就给他们自私的淫欲找到了借口。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来，亦使人觉得阴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地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地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推着，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地向人群霸气地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拖着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拼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哭泣的骆驼》

　　闭上眼睛，难忘曾经的一幕——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地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地将她的头发拢一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

　　“她，是我的妻。”

　　这个男人，背负着家与国的责任，背井离乡，流亡异地。与爱人分离、与家人分离，尚不见亲生骨肉，无法保护好妻子，只得将她托付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异乡人……为了最后看一眼妻子，也许这一生再也看不到，他独自一人从阿尔及利亚日夜兼程赶回来……他深知，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这英俊有为的男子就义时一定想不到，他一心呵护爱恋的妻子，被他的敌人、他的族人粗暴地蹂躏着、疯狂地践踏着。沙伊达，这个美如春花的女子，于寂静无声的黑夜，在这片她所热爱的土地上，萎谢了。

　　“亲爱的，请不要回来。这一生，我们有多么痛，请不要回来……”

　　也许苦难，能够促使一个人走向真正属于他的归途。巴西里也好，沙伊达也好，对于他们而言，死亡才是最后的解脱。

　　每一个人都要为曾经犯下的罪行赎罪，上帝不会饶恕，无论怎样虔诚，都不会宽恕。一些人之所以寄托神明，是因为他害怕，害怕终有一日那些深埋心中的肮脏与罪孽令他身败名裂，令他死去的灵魂无法得到安息，坠入地狱。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假，什么是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失去爱人会痛，失去了人生最后的希望，将万劫不复。一只风筝，一辈子只为一根线去冒险。一个女人，一辈子为了深爱的男人，甘愿埋首被黄沙掩埋、被人海淹没，她默默无声地痛，只是希望那个她记挂的人过得好。

　　她说，围城里面飘灰落沙，我们就去沙漠里面种玫瑰。玫瑰为何会枯萎，不是因为风沙，而是因为眼泪的焚毁。

　　眼泪的焚毁，落成伤逝的痕迹，那是我漫漫人生仅有的一点追忆，痛的追忆。

　　天堂在左，地狱在右，中间是流离失所。你敢吗？拉住我的手，穿过游离地带，往天堂去，往地狱去，我们都是去一个地方——同生、共死。

　　去，流浪。沙漠是触不到的夕阳。

　　谁在看夕阳，多少年看不尽的夕阳，只有一种夕阳，却落出不同人的心伤。我看沙漠的夕阳，落在我的眼中，成了一个人眼角的滴泪痣，鲜红如血，演绎着亘古不变的沧桑。我愿意为你，以地为纸，将我的脚印踩出最美的画。就让我在画上舞蹈，在画上做梦，看到苍穹之外的白月光，照亮我的过去，照亮我心中你的影子，手执一朵玫瑰，散发醉人永久的芬芳。

　　我在陌生人中孤独地旅行，

　　越过海洋在异乡飘零，

　　那时候我才知道，

　　我对你怀着多么深的感情。

　　终于过去了，那阴郁的梦境，

　　我再也不愿离你远行，

　　我只觉得随着时光的流逝，

　　我爱你爱得越发深沉。

　　当我在你的山谷中徜徉，

　　曾感到内心憧憬的欢欣，

　　我钟爱的姑娘坐在炉边，

　　手摇纺车传来车声辚辚。

　　朝来暮去，霞光明灭，

　　曾照亮露西嬉游的园亭，

　　你碧绿的田野曾最后一次，

　　抚慰她临终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