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如是，半生嗟叹似飘萍(2)

　　消息传开，如是得知后，伤心欲绝。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在分手多年后终于有了一个英雄的结局。遗憾的是，如是没能如愿的追随左右，同生共死。陈子龙投江的那一刻，可曾感觉到他的红颜知己一直在守望着他？

　　无数深夜，如是从梦中哭醒。梦里的团圆总是以醒时的分离为结果，如何能长梦不醒呢？她趿着鞋，披着单薄的衣服，伏在案上，黯然写道：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刚停笔，泪水已经湿透纸背。映着窗外若明若暗的晓色，如是感到人生是一条绝望之路。英雄死掉了，谁还能拯救她呢？她的希望在哪里？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爱情虽已暂停，生活还要继续。如是与陈子龙分手后，便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除了名士才子仰慕她之外，一些宵小之徒也时刻觊觎，暗中垂涎。

　　其中有一个叫谢三宾的，听闻如是乃一代名妓，名动江南，色艺俱佳，心中便发下豪言重誓，必要得之而后快。如是虽处风尘之中，但性情孤傲高洁，岂能看上谢三宾这样的猥琐人物。

　　这时候，钱谦益登场了。钱谦益帮助如是解决了谢三宾的纠缠。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晚年浪迹于青山秀水之间，没几年便成为文坛泰斗，声名卓著。

　　如是的麻烦，唯有钱谦益可以解决。原来，谢三宾是钱谦益的门生。

　　如是与钱谦益曾有一面之缘，那还是在杭州西湖之上。钱谦益罢职南归，心情落寞，便来西湖畔草衣道人家中做客散心。恰巧如是也客居杭州，与草衣道人常有往来唱和。钱谦益发现草衣道人的几案上有一张梅花笺，上面字迹宛然，清瘦秀丽，写着一首诗：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钱谦益吟诵一番，击节称赞，尤其是最后一句“桃花得气美人中”，更使他折服称奇。草衣道人便说：“此诗乃是名妓柳如是所做，如果钱老有垂爱之意，贫道愿意成全！”钱谦益心旌摇荡，称谢道：“如此多谢了！”

　　次日，钱谦益便雇了一叶画舫，与如是荡舟于西湖之上。钱谦益见如是娇小玲珑，无限怜爱。如是虽与这位江南文豪初次见面，却毫无生疏之感，举止从容，谈吐随意，一点也不拘禁。二人谈天说地，赏景赋诗，互相品评。钱谦益失意南归，本来心中惆怅难遣，与如是相识谈笑后，抑郁的心情一扫而光，竟觉得自己重新焕发了青春，一连为如是做了十六首绝句，意兴盎然。

　　如今，谢三宾倚仗权势垂涎如是美色，扬言若是如是不答应便要强娶。如是万般无奈，才想起了钱谦益，便亲自到钱谦益所居的半野堂拜访。

　　如是说明来由，钱谦益一口应承。修书一封给谢三宾，让他杜绝对如是的念想。谢三宾虽有权势，却不敢违背师命，不得以含恨罢手。

　　如是在钱谦益府邸住了下来，面对着比自己年长三十六岁的老头子--钱谦益，总觉得有点别扭。钱谦益倒蛮用心的，关怀备至，细心呵护。如是即使没有那种心跳的感觉，心里也还是充满感激的。

　　也许用不上年深日久，只十来天的工夫，岑寂的半野堂便有了稀有的欢乐。老夫少女一起踏雪赏梅，泛舟垂钓，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钱谦益老了老了，还能得遇红颜知己，日夜厮守，心中郁积的种种不快都逃匿无踪。现在的光景，除了快乐，大概也只有快乐了。人生这样的岁月实在难得，偏偏在落魄之际赶上，老天是不失公允的。

　　钱谦益感慨万千，为了报答如是这份相知相慰的情意，特意花费巨资在红豆山庄中修筑新楼，每日亲自监工备料，不到十天的时间，一座崭新的小楼便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因想到如是的名字，正与《金刚经》中一句常用语“如是我闻”相关联，此楼也正是为如是所造，故命其名曰：我闻室。小楼落成之日，钱谦益意兴豪张，做诗以贺：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如是性情虽孤傲刚烈，但毕竟是女人，有男人肯为自己用心尽意，心里面十分感动，对钱谦益的感情又有所升华--以前是有些感激的情愫在里面，现在倒有点真爱上这个老头子了。抛却年龄的别扭，彼此相知相携、相依相偎倒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感念之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达方式，也写了一首诗，以寄感怀。题目叫《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大概是经历了许多坎坷的缘故，如是真的累了，想停止漂泊无根的生涯，停泊在有温度有感情的港湾。她最终决定留在钱谦益身边，不再作不安分之想。“我闻室”修好后，日子越发快慰。钱谦益本就是风雅之人，终日里携如是徜徉于山水之间，或是泛舟湖上，或是登山赏月，或是邀三五同道中人，品茗赋诗，游哉乐哉。

　　过了寒冬，又早到初夏。蝉声初唱，柳丝低垂。天气不冷也不热，正是江南景色最佳的时候。钱谦益跟如是商量好了，就在端午佳节这一天成亲。

　　婚礼别出心裁，是在湖上举行。提前预订了一艘华丽的足够大的芙蓉舫，到了端午这天，早有仆人打扫一新。气候也好，远山清秀，湖水旖旎，层层涟漪如新人心情一样，推着快乐与幸福圈圈扩散。艳阳高升，亲朋俱都早早恭候。人不是很多，但颇能点染喜悦气氛。旁边有一艘小画舫，里面坐的吹鼓手，还有从院中请来的清客妓女，都是来助兴的，在酒席进行之时，弹奏些南曲北腔。

　　很快吉时便到了，小画舫喜乐频奏。钱谦益与柳如是在众傧相的陪伴下，行礼如仪。喝过交杯酒，从此便是正式夫妻了。

　　洞房之夜，如是打趣地问钱谦益：“公胡我爱？（你爱我什么地方呢）”钱谦益开玩笑地说道：“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我爱你头发黑黑皮肤白白）”，如是当即也笑吟吟的回敬道：“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我爱你头发白白皮肤黑黑）”。

　　似这等闺阁戏语，夫妻夜话，不知怎的竟不胫而走，至今仍传为美谈佳对。恐怕是当日众亲朋散了，偏有好奇心重者，不肯离去，潜藏窗外，单等钱谦益与如是洞房之时，暗中偷听夫妻密语，以为快事，也未可知。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钱谦益与柳如是如泉下有知，必当会心一笑。

　　崇祯十七年，甲申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煤山上吊殉国。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如是虽是女流，却时时关注时事，当她得知清兵在扬州屠城时，恨得咬碎银牙，郑重其事地对钱谦益说：“如今国破家亡，生民涂炭，正是我们捐躯赴国难的时候！绝不能投降建虏，垂臭名于千古！”钱谦益唯唯诺诺，心中毫无主张。如是见老头面露犹疑之色，便担心他志节不坚，逼迫他答应了与自己一同投湖殉国的主意。

　　又是一个仲夏之夜，西湖上清风徐来，蛙声一片。如是与钱谦益载酒泛舟，作最后的游览。但见天上一轮明月，清辉万里，水中月影沉璧，摇摇荡荡，好不醉人。如是斟了两杯酒，一杯递与丈夫，一杯自己擎在手中，双眼满含深情的注视着钱谦益，说道：“你我相知相识有年，虽飘零时事，但知己相慰，此生足矣！今夜又能与你死在一处，此生无憾了！”

　　钱谦益此时受到如是感染，也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朗声说道：“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悲，今夜能与红颜知己一处同死，人生至幸！”

　　两人把杯中酒饮了。此时月已西沉，东方欲曙。如是拉着钱谦益的手，面对着万顷碧波，平静地说：“我们走吧！”哪里想到，钱谦益一见如是来真格的，当即腿便软了。把手伸到湖水中拨弄，脸上犹豫说道：“湖水冷极奈何？不如改日再来吧！”

　　如是差点把鼻子气歪，目下是仲夏天气，要不是战火扰攘，西湖早已是游船如织了，哪里水还是冷的？如是气愤填膺，骂道：“懦夫！水怎么会是冷的？你不想跳也就罢了，我自跳下！”说完，纵身跳下湖去。钱谦益哪里舍得他死，赶忙叫来水手，一起把如是救上岸来，抱在怀里不停的呼唤。

　　如是苏醒过来，暗恨钱谦益没骨气，又深深为其难舍自己而感动，嘴上没说什么，眼角落下两股爱恨交织的泪水。投湖不成，只好跟钱谦益回去，继续生活。然而，天下局势巨变，还想如往常那样过隐居的生活，恐怖是不行了。

　　钱谦益既不肯死国，后面的情节可想而知，降清也是必然之事。

　　一天，如是正在绛云楼内闲咏，钱谦益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如是觉得钱谦益与出门前不同，便放下诗集仔细打量。谁成想，老不知羞的竟换了发型，额头上刮得秃秃的，一条油光可鉴的辫子垂在身后。

　　如是一看明白了，这是剃了发，归降清朝了。心中便十分不悦，觉得钱谦益面目可憎，起身便回卧房里，将门紧紧掩了，再不肯搭理他。

　　钱谦益北上。那天，如是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衫，站在道旁为钱谦益饯行。当时清朝镇压的厉害，穿红是犯忌讳的。如是偏偏穿了一件象征大明王朝的大红衫，大家咄咄称奇之余，都替如是捏了一把汗。

　　钱谦益以为自己在北京一定会官运亨通，最起码也当个内阁大学士，这样才风光。万万没有想到，清朝只让当了一个礼部侍郎。心里面不免郁郁，只做了半年清朝的官，便萌生再次隐居的念头。

　　此时，便有如是的信纷至沓来，催他南归，与她一起归隐江湖，纵情山水。钱谦益羞愧难当，一声叹息。悔当初不听如是之言，方有今日之窘。当下便上表称疾请辞，清朝倒也痛快，虽没能赐金放还，却也慨然应允。钱谦益解脱出来，一溜风的跑回江南。

　　钱谦益的北上南归，终究是一场闹剧，惹得如是瞧不起。一旦有机会，如是便要冷嘲热讽几句。钱谦益早已过了耳顺之年，对带刺的话一概左耳进右耳出，要不然他也不能活到八十几岁，早羞死了。到了晚年，钱谦益每每觉得人生不如意，整天嚷嚷：“要死了！要死了！”如是就嘲笑他：“乙酉年（弘光朝灭亡那年）不死，如今要死，却不是晚了么？”钱谦益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

　　南归后，钱谦益与如是栖居在绛云楼中，又开始了田园牧歌般的生涯。钱谦益虽心有不甘，却十分惬意。顺治五年，如是为钱谦益产下一女。钱谦益十分欢喜，益加疼爱如是。但就在钱谦益喜得千金后不久，便飞来横祸，致使钱谦益沦为囚徒。

　　钱谦益的门生黄毓琪写了一首诗，认为这首诗对清朝充满了讽刺意味，便将黄下狱。钱谦益因是黄的老师也受牵连。如是得知后，不顾产后虚弱身体，上书要替钱谦益受刑。官府至为感动，经过详查排除了钱谦益的罪名，从大狱中释归。钱谦益前后做了四十天的囚徒。出来时对如是感激涕零：“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从此对如是愈发敬爱。

　　后来，如是又为钱谦益产下一子。到了康熙二年，钱谦益年迈体衰，卧病不起。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钱谦益又受了些风寒。如是为其精心调理，百般呵护，好不容易捱过新春。到了次年，也就康熙三年二月，沉疴难愈，没几天便一命呜呼了，享年八十三岁。

　　钱谦益死后，忍耐已久的正室陈夫人、其他失宠的侍妾，要跟如是算总账。他们欺负如是没有依靠，欺负如是的子女尚幼，聚众辱骂，登门要分夺家产。更有甚者，来到绛云楼上，把珍奇的古玩珠宝抢劫一空，还索要地契，要把楼房买了分财物。有人还在大门口张贴大字报：“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火药味十足。

　　原来如是早有了一死之决心。钱谦益已死，虽说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毕竟相知相爱一场，跟随他去也是理所当然。于是，当晚便在绛云楼的大梁上悬了五尺白绫，从容自缢。时年四十七岁。

　　如是一生的信条，便是那句：“但求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能称得上如是知己的大概只有陈子龙一人。然而命运蹉跎，她心目中的这位盖世英雄，尽管情深意笃，最终还是与之相失。其他如虚情假意、优柔寡断的宋征舆，怯懦可怜、毫无男儿气概的钱谦益，留给如是的只有绵绵的恨意。

　　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柳如是，一世飘零，可嗟可叹。奇伟女子，绝代风华，性情刚烈，英气逼人。这十六个字连同上面那首诗差可比拟如是一生。如是倘知后世有陈大师为知音者，九泉之下亦可感大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