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任志强：傲慢的好人(4)

　　每个人的表达方式，总受到青少年经历的局限，不太能超越这局限。潘石屹说：“革命的年代把人磨炼得特别粗糙，其实就是把皮给磨厚了。原来是细皮嫩肉，表达方式都是比较委婉的、温柔的，现在为了生存下去，就得把人锻炼得皮厚一点。吃、穿、说话都比较粗糙。如果讲究精致的话，那就承受不了，会要命的。”

　　“你说让他客客气气地讲礼貌，他就从来不会。另外，他觉得这些东西无聊。从他的价值观来说，这些东西是不对的。”

　　当我问任志强，你经常批评潘石屹，会不会考虑对方的自尊？他呵斥我：“你们这些社会上的人太浅薄了，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朋友之间还会考虑这些吗？”

　　当年和任志强一块儿干农活的郭庄村民郭志爱告诉记者，其他知青和当地人吵架，任志强在旁边劝知青：“我们是从城里来的，读过书，不要和农民计较。”虽然他的心是好的，但是他的话里泾渭分明的身份划分，带着红二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是造就他骄傲性子的部分原因。

　　任志强最受人诟病的，就是那些直接打在人痛处的话，例如“买不起房就回农村”、“穷人就不该买房”。这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居高临下，满不在乎对方的感受。

　　柔软的心。

　　任志强嗜好看武侠小说，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武侠小说他都看过，连东一句西一句、下文不接上文的盗版书都看。齐跃说：“可能他内心里是有点大侠情结的。他本身武侠小说看多了，骨子里有江湖气，好当英雄，仗义，也好面子。”李春晖证实，在华远图书馆里，有很多任志强捐赠的武侠小说。

　　他的优越感和大侠情结，让他喜欢锄强扶弱。对于他言辞犀利、姿态咄咄逼人的形象，齐跃认为，在外面的傲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他对人挺好的，第一他不害人，第二朋友有了难处，他能帮的，一般都会帮”。

　　毕京京告诉我，在郭庄插队时，他年纪小，只有14岁，经常不干活，坐在家里看任志强做饭。当时村里百姓都吃糠做的窝窝头，吃不饱。任志强看到小孩来到知青住处，趴在门口眼巴巴地看他做饭，他就会说“来，来，来”，把孩子叫进房子，赶快用碗盛上自己做的小米粥、玉米渣子粥给他们吃，还会往他们兜里塞土豆。

　　四五年前，任志强与潘石屹见一位大领导，领导想拿宏观调控收拾这些地产商，就先批评潘石屹。任志强跳出来一句一句地把话顶回去了。“他这个人平时可以欺负我，可是别人要欺负我的时候他帮助我。”潘石屹说。

　　西单附近不少物业属于华远。早些年，西单有一冰棍饮料摊的兄弟三人比较强悍，无人敢惹。有一次，他们和任志强他们发生了矛盾。任志强急了，一拳打过去，把人打退了好几步，把人身后的几筐汽水都撞倒了。任志强当过工兵，力气特别大。

　　但是，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华远负责西城区的拆迁改造工作。有位老太太，见任志强来了，一巴掌对着他的脸打了过去，把他的眼镜打飞了，接着又揪他的头发。任志强没有还手。事后阎阳生看到他的头发被揪掉了一小块。任志强说很痛，只能硬挺着，对方是老太太，不能动手。

　　虽然任志强嘴巴大、脾气臭，但和他接触久了，很多人还是乐意与他做朋友。因为他坦诚，讲契约精神。

　　任志强谈判的时候态度强硬，有啥说啥，有什么问题都直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做生意很讲诚信。谈判他很强硬，但很爽快。谈完之后，说好的事情他一定照办，绝不会留后手。这总比有后招、设圈套好多了。”潘石屹说。

　　他和任志强做生意很简单，谈好价格，在随便一个烟盒子或者随便一张菜单上签字就能算数。

　　李春晖说：“任总是特别诚信的人。只要生意谈成了，他一定会将后续的交接工作做好。有些土地有硬伤，很多公司会隐瞒，能不说就不说，这在我们公司是绝对不存在的。”

　　2007年10月1日，《物权法》正式实施。其第六章第七十条明确规定“业主对建筑物内的住宅、经营性用房等专有部分享有所有权，对专有部分以外的共有部分享有共有和共同管理的权利”，第七十三条明确规定“建筑区划内的道路，属于业主共有，但属于城镇公共道路的除外。建筑区划内的绿地，属于业主共有，但属于城镇公共绿地或者明示属于个人的除外。建筑区划内的其他公共场所、公用设施和物业服务用房，属于业主共有”。

　　早在2004年，华远即尝试所开发的小区实行“公共区域业权分配”。简单地说，就是业主在小区公用面积上拥有发言权和收益权。比如小区电梯张贴了广告，那广告收入就属于业主。但在当时，相当多的业主并不知道这一点。这一部分收益就归开发商了。“我们最开始做这事的时候，很多人不理解，明摆着外人不知道这些钱，你可以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你非要把它晾出来。晾就晾呗，弄这么大声势，把我们也弄得不好办。”李春晖说。

　　任志强说：“这就是最严格的契约精神，我们从来不坑消费者。”

　　在李春晖眼里，任志强的外表看起来很粗糙，但内心很柔软。李春晖与同事在美国进修时，任志强去看望她们。她因为身体不适提前回了宿舍，躺在床上。等她休息好了，起床准备出去吃饭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面。别人告诉她，任志强吃饭之前，先点了一碗面送到她宿舍。就这一碗面，让在异国他乡的李春晖一下子热泪盈眶：“如果在国内，未必有这么深刻的感受。但是在异国，就觉得很温暖。任总是粗中有细的人。”

　　华远实行末位淘汰制，这些年房地产业发展不错，被淘汰的人也比较容易找到新工作。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一方面华远面临着经营上的压力，另一方面房地产业遭遇寒冬，找工作不易。这种情况下，华远决定暂停淘汰制。2009年元旦，在华远员工与家属共同参加的年会上，任志强特别骄傲地宣布了此事。“你能感觉到他很自豪，我这个企业在为员工做一些事。”李春晖说。

　　1999年，任志强与毕京京等人聚会，当时他们已离开郭庄30年了。任志强提出，他们应当回村里看看，给村里办点事。2000年，任志强等七名知青回到了郭庄。他一个人拿出十万元，捐给村子开垦荒地。在插队的时候，他有一个很深的感触——“老百姓把土地看成是自己的生命”。其余的知青也捐钱给学校买了一台大电视机。2009年，郭庄来人到北京，他还专门让毕京京问，这些钱用到哪里去了。县里回话说，这些钱用来改造了50亩良田。

　　潘石屹去上海开发房地产，觉得人生地不熟。给任志强一说，他就专程抽出一天来，早晨飞到上海为潘石屹引荐朋友，当晚飞回北京。

　　奥运会开幕式上要放烟花，任志强知道阎阳生喜欢摄影，专门请他到家里吃饭，拍烟花。他家正好可以俯视鸟巢和水立方。那次任志强亲自下厨做饭，对阎阳生说：你这爱吃大肉的，我全用大块肉招待你。那天，光是虾就吃了七八斤。

　　搜狐视频首席运行官刘春曾想和任志强“刺刀见红”，但2010年5月在潘石屹夫妇组织的聚会上，刘春第一次接触到任志强，觉得对方是个不错的人，绝顶聪明，童心未泯。大家拿他逗闷子，开玩笑。“他是个很好玩的人，像老顽童，我行我素，不会考虑外面的反应，有他自己的看法。”聚会时任志强拼命发微博一直没抬头，张欣的孩子问：“妈妈，那个叫任志强的为什么傲慢得一直没抬头？”在微博上，任志强很长时间只关注潘石屹，那天聚会，潘强迫他关注了其他人。

　　潘石屹、李春晖都提到，唯一能改变任志强的人只有他女儿。任志强曾在公司里很自豪地说，我女儿在班上收男生写的情书呢。他为女儿长得漂亮而感到骄傲。

　　一次宴会，任志强带了女儿来。他蹲下身跟女儿说，这是潘叔叔。潘石屹认识任志强20多年来，极少见到他这样的低姿态。“我觉得能够管住他的，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就是他女儿。”

　　我采访任志强时谈到他女儿，他难得地露出笑容，甚至嘴微张成O形。我问他：你一个月才见你女儿一两次，你不想她吗？任志强说：“我有我想女儿的方式，比如说我桌子上摆了很多我女儿的东西，我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我女儿写的字，这都是一种思念。”说着，他开始围着他的半弧形的办公桌扭来扭去，找女儿的照片、女儿用过的东西……突然，他看到了桌子上的招财猫，一把抓起来，眯着眼睛，咧着嘴笑呵呵地说：“我女儿的招财猫！”

　　相对来说，任志强的表达方式，他的朋友、生意伙伴、下属等身边人更易于接受，他们更强调任志强心眼好、说真话的这一面。而站在与公众沟通的角度来看，他的表达方式过于激烈，令人反感。

　　苏小和说：“他是刻薄的，不宽容的，唯我独尊的。真正有思想的人，总是和颜悦色的，而任志强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他采访任志强，聊了四个小时。一开始任志强还在敲打电脑键盘，后来就对苏小和比较客气了。“如果他发现你有几把刷子，会把手头的活丢下和你聊。”苏小和说，“他爱沟通、爱思考，又比较骄傲，比较挑人。他是个特别矫情的人，自以为很有才华，很能思辨，不正眼看人。”

　　潘石屹说：“最起码，我觉得在跟他交往的过程中，从他身上学习了很多东西，无论是政策，还是思想性的东西，他是个聪明人。至于他的表达方式，人不能太小心眼儿，你若是跟他小心眼儿的话，你没办法跟他交往。”

　　任志强告诉我：“人心本来是善良的。主要是他们（记者和外人）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我。”

　　吴晓波在其专栏里写道，任志强正反映出“当代社会精英在话语表达能力上的困境”，“从来没有接受过代议文明的教育，我们的公众人物一直没有学会用一种理性温和、具有建设性的话语来与大众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