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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上)》 作者:花半里

第5章 :谁是谁非

  沈昼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

  少年似乎是忍无可忍地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她道:“我叫阴兴,阴丽华,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原来是叫阴兴。

  沈昼笑道:“阴兴,我是你姐姐,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

  阴兴哼了一声,“什么姐姐,还不是遇事就找我这个弟弟拿主意。”

  “那我也是你姐姐呀,长幼有序,你也得尊我敬我。”

  “我才不要理你。”阴兴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冲她叫,“娘叫了医工长来给你看腿。”

  沈昼抿抿嘴角,到底是个孩子,禁不起逗。

  医工长?大夫?

  等阴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习研才扑哧笑出声来,“姑娘您从来不跟二公子斗嘴,奴婢还是第一次看到您把二公子气成这样呢。”

  这也叫气他?

  沈昼也笑。想也知道,阴兴崇拜阴识,爱装小大人以示自己的成熟,阴丽华性情柔和不喜与这个弟弟计较这些个,便也养成了阴兴习惯性装着小大人的样子去训斥她,倒像是她是妹妹他是哥哥一般。

  阴夫人找了医工长给她看腿,自然又是嗔怨一通。说到底也是做娘的心疼女儿,她不好抱怨邓晨夫妇什么,受责难的自然只有阴丽华了。

  “你倒是长了胆子,好好的跑去摘什么果子?现在这个时节,哪里还有果子给你摘?我听习研说还差点掉井里,你是要吓死娘啊?”

  沈昼也在心里吓了一跳,原来是为了摘什么果子而摔伤了腿。

  习研见不得自家姑娘被骂,跪在一旁替她辩解,“主母,此事也并非全是姑娘的过错。表公子家里的几位姑娘非要拉着姑娘去果子园,姑娘推托不得,便只得随着去了。不想那井没有填平,石头松落了,便伤着了姑娘……”

  阴夫人略苛责了两句,倒也没想要怎么骂她,听了习研的话便又开始心疼地抚着她的腿道:“好在没有伤得太重。”

  这让沈昼不由想起了自己现代家中的母亲。从上大学起就很少回过家里了,之后进入电视台实习,就开始跑新闻,没日没夜地忙工作,这些年真真正正回到母亲身边的时间竟是屈指可数。而现在想要再回去看看老人家,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低声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饱含情感,她倒是真将眼前的妇人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但阴夫人又如何猜得到她眼前的女儿已经换了个人,只是见她眼泪落下,还当是她腿疼,便急道:“是不是腿疼了?我已叫人去煎药,你且忍着些。”

  沈昼泪沾衣襟,既慌且悲。

  回阴府不到一天,沈昼已经将阴氏弄清了大概。

  知道此处为南阳郡新野县,阴氏是新野豪族,良田七百余顷,门客数千人。七百余顷的田地,她按现代的计算方式仔细换算了一下,居然有近万亩了。良田万亩,门客千人。这让她大吃了一惊,如此家势,跟王侯将相只怕也差不太多吧?

  阴父早亡,阴家如今是长子阴识当家,但阴丽华同阴识并非是一母所出。阴夫人是填房,算是阴识的继母,嫁给阴父后生下了阴丽华、阴兴、阴就和阴?四个孩子,但阴父在阴丽华七岁之时过世。之后阴识便担起了这个豪门一家之主的担子,但对继母弟妹倒也不曾亏待。

  对阴家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是心惊,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忘记了,但究竟是什么,她却又不知道。

  正在懊恼间,习研突然从外面小跑进来,“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沈昼眉梢微挑,阴识?

  一整天,沈昼对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阴家大公子已经十分好奇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何等模样的人物。

  正要起身,却突然看到门口处人影一晃,身着深色直裾衣的男子静静地走进室内,稍显冷淡的五官,沉笃的双眸直视她,幽晦而沉寂。

  沈昼在现代跑新闻,识人无数,单看大公子通身气派便知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听?儿说你摔坏了头,不认得我们了?”

  没想到他开门见山便这样问道,沈昼忍不住笑。

  “那是我逗就儿和?儿玩,大哥做不得真。”

  阴识不置一词,跪坐在她对面,深黑的双眸注视着他,平静地问:“见到刘秀了?”

  沈昼抬眉看他,阴识的双眼黑沉沉似古井无波,却似乎能够看透人心。虽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但心中明白,实话实说对她有益无害。她自知从来不是耍心计斗心眼的高手,所以不该隐瞒的绝对不兜着,而且阴识到底是“她”大哥,听说还算疼爱她,所以同他亲近是必要的。

  “诺。”

  阴识眉目不动,冷淡地道:“死心了?”

  沈昼眉峰微动了一下,不知他这话是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选择沉默。

  阴识见她不言语,又淡淡地道:“太守托了新野令向我提亲,想将你许给太守公子。”稍顿,“我推了。”

  沈昼暗自松了一口气,扬起笑,“多谢大哥。”

  “近日来提媒的人家也多了起来,母亲是看中了邓氏的邓禹和邓奉,想在这二人中间选一个适合的,你心里要有准备。”

  沈昼墨黑的眼珠动了动,微带了些嘲讽地笑。怎么,她刚一来这里就要被包办婚姻么?

  “还是你心中还想着刘秀?”

  沈昼眉梢一动,立刻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做羞涩小女儿状低下头。

  现成的理由不捡白不捡。

  阴识双目微沉,表情不动地看着她。

  沈昼只觉得一片冰雪琉璃的光芒闪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这个阴识,当真难缠。

  这一天,沈昼难免过得浑浑噩噩,睡觉到一半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想了想,是听说过没有错,那是读高中的时候历史课上同桌讲给她听的。说这是一个男人写给一个女人的情话,打动了无数后人,那同桌之后还与她感慨万千。沈昼记得自己当时说:“若我是阴丽华,若我得一个男人如此倾心相待,简直就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怎么就想起这句话了呢?

  她心中一动,突然猛地睁开眼睛。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娶妻当得阴丽华?

  阴丽华——

  猛然坐起来。

  阴家?阴丽华?阴丽华!

  娶妻当得阴丽华!

  掀开被子跳下床,因为室内没有点灯,她一头栽倒在了绣屏上,连人带绣屏一齐摔倒在了地上。她努力地爬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样点灯。习惯了现代的全自动化的电灯,来到这里,竟不知该怎样给自己照明。

  爬起来,又颓然坐到冰凉的地上,她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不停地嗡嗡叫,反反复复不停地响着七个字:娶妻当得阴丽华,娶妻当得阴丽华,娶妻当得阴丽华……

  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呢?

  此阴丽华,究竟是不是彼阴丽华?还是只是重名?

  她呆呆地在地上坐着,十月的天,夜里寒气是非常重的,她坐着坐着就觉得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受不住了,就慢慢爬到床上用被子裹住全身,可脑子还是浑浑噩噩地想着,她这个阴丽华,究竟是不是那个阴丽华。

  刘秀……刘秀……

  还有那个长得与苏文一模一样的刘秀!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一夜坐到天亮,她仍旧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习研推门进来,先是看到倒在地上的绣屏,惊呼了一声,然后看到沈昼裹着被子脸色青白地坐在床上,又惊呼了一声扑过来,“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昼被习研唤得清醒过来,一把掐住她的手,咬牙逼问,“现在是什么朝代?”

  习研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懂,也像是被她吓坏了。

  沈昼又逼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朝代?”

  “新……新朝……下天凤六年……”

  新朝,下天凤六年?这是哪个朝代?她是学文科的,对历史当然或多或少会知道一点,但也绝对称不上是全知全解,新朝这个朝代她真的没有听说过。

  “皇帝是谁?”

  习研被她吓坏了,苍白着脸哆嗦着问:“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问你皇帝是谁?”

  “皇帝……是王莽啊。姑娘您知道的呀,这些还是您讲给奴婢听的……”话没有说完,沈昼就已经骤然松开了手。

  她就是历史知识再贫瘠,也知道历史上有个事件叫做“王莽篡权”。西汉政权被最后一位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王莽篡夺,建立了新王朝,实行了改制之后……

  之后……她脸色白了起来。因为对那一句情话的好奇,她曾特地去查过资料的,对那一段很少被后人提及的历史粗略地有过了解,虽然现在已忘得七七八八,但还是记住了那么一两件事。

  只是……当初少女怀春时说我若是阴丽华如何如何,那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摊到她身上,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她颓然坐在床上,脸色越来越难看,把习研吓得不轻,“姑娘?”见她还不动,吓得一把扑上去抱住她,大叫:“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您不要吓奴婢啊……”

  被习研晃得头晕,她努力定下心神,让自己镇定下来:“没事,我没事,你别乱叫了。”但到底是没能忍住发颤的尾音。

  习研慢慢放开了她,小心地在她身边站定,仔细瞅着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昼才让自己恢复到了沉静的姿态里去,半晌后才又说了一句:“出去别乱说。”

  习研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她刚刚失态的事情,迟疑了一下,应道:“诺。”

  沉默地帮她穿衣,安静的房间里气氛有些压抑。

  “昨晚……大公子问了奴婢一些话……”

  沈昼侧过头,“问了你什么话?”

  “……问姑娘在邓府时都发生了哪些事?”

  发生了哪些事?阴识在怀疑什么?看来这人真的不简单,不过短短一席谈话,就已经看出他妹妹的变化了,日后跟这样的人相处,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的难题要面对。

  尽快让自己随遇而安很重要,但在这儿找一个能帮她的人更重要。

  “除了掉井里了,还能有什么?你怎么答的?”

  习研道:“奴婢将姑娘在邓府三日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了大公子。”稍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莫非不记得那三日发生了什么?”

  沈昼扬起眉梢,“你在试探我。”

  习研忙转到她面前跪下,“奴婢不敢。只是姑娘请容奴婢说句不分尊卑的话,奴婢自打七岁时便跟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至今八年,可谓了解姑娘最深的就是奴婢了。可是自打昨日清早姑娘起床后,奴婢便察觉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奴婢只是担心姑娘,并无别的意思……”

  “你担心什么?”沈昼问。

  “奴婢也不知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姑娘不像姑娘了。”

  看起来十四五岁的一个小姑娘,没想到心思居然还如此细腻。

  “那你看着我像谁?”

  习研诚实地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外表上看着姑娘仍旧是姑娘,但奴婢觉得姑娘已经不是姑娘了。”

  这话说得有些拗口,沈昼憋了一夜的阴霾也被这句话冲得消散了些,忍不住想笑。说起来也是,习研打小跟着阴丽华,这么多年下来两个人朝夕相处,可谓最了解阴丽华的就是习研了,阴丽华身上任何一丁点的改变自然也都瞒不过习研。

  “你起来吧,我没有事。只是这两夜睡觉容易魇着,醒来后便觉得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日后多提点着我一些就是了。”

  习研又开始大惊失色,“姑娘这还了得!”

  沈昼抓住她,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没什么,你不要告诉母亲和大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明白么?”

  “可……可……这样大的事情,怎可以不告诉主母和大公子?”

  “我说了,这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告诉我母亲和大哥是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你不准出去乱说。否则……”

  沈昼学过历史的人,对于古代的奴隶制度自然是有些大概了解的。这个时候的奴婢是不被当作人来看待的,可以随意打骂或买卖,所以她必须要想法子吓一吓习研。若是她把事情捅到了阴识或阴夫人面前,就阴识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她编得这样漏洞百出的鬼话,放到他面前根本不够看。骗骗习研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还可以,骗阴识……她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那倘若大公子问起来呢?”

  “我是他亲妹妹,大哥他问什么呢?”她反问。

  习研语塞。

  她叫习研起来,细细地询问阴丽华与刘秀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习研忍不住又看了看她,却是疑惑:这样的事情你又怎能忘记呢?但也不敢多嘴,只得想了想,道:“姑娘与刘先生之间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姑娘心属刘先生,但……”

  这些不用说沈昼也猜得到,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

  “这事表哥和表嫂知道么?”她有心猜测这是不是邓晨和刘元的有意为之。刘秀是刘元的亲弟弟,对他的婚事自然上心,就算邓晨不知情,也不排除刘元为了弟弟有心撮合他们的可能。

  “表公子和表夫人都不知情。”

  “那都有谁知道?我娘知道吗?”

  “主母也不知道,只有大公子和奴婢知道此事。”

  “那《尚书》又是怎么回事?”

  习研转身拿起一旁案上的一捧书简,道:“姑娘显是真忘记了,这是奴婢去问刘先生借的。刘先生在长安游学时学的便是《尚书》,姑娘看了一卷,离开邓府的时候忘记归还刘先生了。”

  都说每一个崔莺莺的身边都有一个抱着鸳鸯枕的红娘,看来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都不假。

  虽然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六字箴言,沈昼尽量让自己不着痕迹融入阴家,但自从知道自己就是阴丽华之后,也未免开始了毫无头绪的心焦。她到阴丽华的书房里翻查她的竹简,盲目地试图在书中找到一些头绪,可是看了半天,那些篆体字十个里面有九个不认识,完全两眼一抹黑。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沈昼内心虽然焦灼,表面上还是极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但不管她怎么装,那些掩饰不住的焦躁与烦乱还是自她的脸上与动作上不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习研尝试着问她:“姑娘,您是不是有心事?”

  沈昼是有心事,可这些又怎么能同习研讲呢?

  对于阴家,她渐渐地也知道了个大概。除了阴氏良田万亩,门客千人,舆马仆隶比于邦君之外,更是十分的有权势。据闻新野令在未出仕之前曾是阴家的门客,包括城里的主簿大人,都是阴家座上客,与阴识交好。

  整个阴家虽说阴夫人是主母,但掌家的却是阴识这个长子,说白了阴夫人母子几人是依附于阴识而过活的,还要看阴识的脸色。不过好在阴识对他们也不曾亏待过,并且对待阴丽华和阴兴几个弟妹也算上心,称得上是个好兄长了。

  只是让沈昼最头痛的一点是在对待阴丽华的婚事上,阴识却表现出了遵从阴夫人的意思。她这几日从阴夫人的嘴里探出来,阴夫人仍是有意在邓家子弟里挑一个出来,并且满意的人选也已经找到了,是邓氏旁支一名叫邓禹的男子,年纪比阴丽华虚长两岁。据习研讲,此子十三岁便能诵诗,闻名乡里,亦曾受业于长安,与刘秀系出同窗。

  更重要的是,阴夫人这个古人有着很现代的思想,还打算着过两天邀请邓禹和他妹妹邓穗来阴家做客。明着是请人家来做客,实际上是创造机会好让自己女儿跟邓禹多多沟通,增进感情。

  沈昼窘然,在现代的家中,母亲也曾不止一次地在电话中跟她提及结婚一事,怎么她来到古代还是同样要面对这样的一个难题呢?

  “姐姐,姐姐,”阴就大叫着跑进来,“姐姐,我跟你说啊,邓家找人上咱们家提亲来了。”

  沈昼看着阴就笑逐颜开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心中叹息,这个消息她早上向阴夫人请安时就知道了。来的并不是邓禹家的人,而是邓奉家的。阴夫人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委婉地推托了。这都要拜阴丽华美名远播所赐,自她十四岁起,来阴家提亲的就已经络绎不绝了,阴夫人熟能生巧,推托之词说起来委婉不伤人面,简直称得上是行家里手。

  阴就缠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袖,高兴地道:“姐姐,不过这一回来的是邓禹家的人哦。”

  阴就这个时候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偌大个阴家都不够他一个人混闹耍霸王的,但是极讨沈昼的喜欢。阴丽华抬手敲他的头,“才这么点大就如此八卦,男孩子要沉稳才行。去,找?儿玩去,别在这儿闹我。”

  阴就瞪大眼反问:“姐姐,什么是八卦?《周易》么?”

  “说了你也不懂,去,你去找?儿玩。”

  阴就撇了撇嘴,不屑道:“我才不跟?儿玩,他天天黏着娘。”说着又拉她的衣袖,“姐姐,这回真的是邓禹家的人来提亲的。娘可看上邓禹啦,唷,我也看上邓禹啦,他长得比邓奉好看,跟大哥一样,懂的东西可多啦。我听二哥说,他在长安太学里游学呢,真是了不起。”

  沈昼笑,“不要别人说好你也就跟着说好,你还不懂,别乱夸人。”

  “诶,我当然懂得。”阴就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我知道,堂姐嫁给了邓让,咱们家就剩下你一个姐姐了,娘就想让你嫁到舅舅家去呢。还是舅舅家好,表哥家的妹妹我最喜欢了。”

  什么叫表哥家的妹妹?沈昼失笑。

  “还有啊还有啊,娘说整个新野再也找不到比邓禹更好的了。舅舅家的表哥们都成亲了,可是娘又看不上邓奉,所以,就一定是邓禹了。”

  “娘为什么不喜欢邓奉?”

  阴就歪着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又强调,“反正我也喜欢邓禹。”

  “那大哥喜欢邓禹么?”

  阴就还是摇头,“不知道,我喜欢邓禹。”

  沈昼受不了了,“好好好,我知道你喜欢邓禹,去吧去吧,过两天你的偶像就来了。”

  偶像这新鲜词汇阴就自然听不懂,眨了眨眼,“姐姐说藕……什么?”

  沈昼推他离开,“我是说过两日邓禹就会来家中做客,你想要怎样喜欢他就怎样喜欢他好了。”

  阴就不走,死活赖在她身边,两人正闹着,阴识进来了。

  阴就怕阴识,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阴识看她脸色不郁的样子,冷淡地问:“不高兴?”

  沈昼长吁了一口气,压下不快,低眉谦恭地道:“自来长幼有序,大哥也不过是才刚定亲,还没有成亲,我这个做妹妹的又何必这样急?”温良恭俭让,自古便是中华女子的传统美德。

  阴识沉默不语,表情淡然,不兴一丝波澜,只用一双墨黑冷静的眼睛淡淡地盯着她,隐带一丝讥诮。不知怎么,却看得沈昼一身冷汗,强自忍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

  “邓禹和邓奉,大哥觉得哪一个好一些?”

  阴识终于淡淡地开口,“我或母亲觉得哪个好哪个不好,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觉得哪个好。你选择的,谁都不能逼迫于你。”

  “若我选择刘秀呢?大哥也同意?”不怕一万,只防万一,该探的口风还是要探的,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大哥不向你做任何保证,我是反对还是同意,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说。”须臾,他又道,“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若那时刘秀仍旧是胸无丘壑,一心只醉于稼穑,我是必定不同意的,你吃不起那个苦。”

  此言一出,沈昼一声叹息几乎忍不住溢出口。都说阴识疼妹妹,她一开始见阴识跟她说话那语气那表情,还以为是假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啊!

  但是要说刘秀胸无丘壑,沈昼终究忍不住摇头叹息,果然所有人都被那个有着温润儒雅表象的人给骗了。那个人才真正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及笄礼的前两日,邓氏兄妹果然登门。因为之前听了太多有关邓禹的传闻与好话,对此人,沈昼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心来。

  带着习研往正庭去,刚下了楼,便听到前面有人唤,“丽华!”

  沈昼回头,远远地便看见一个姑娘往这边小跑过来,小小的脸蛋上嵌着细眉大眼,唇型有些薄,嘴角却是上挑的,似笑似嗔的样子极可爱,双髻上插着鬠笄和玳瑁簪,倒是一副极娇俏的模样。

  习研在她身后告诉她,“姑娘,这是邓禹的妹妹,邓穗邓姑娘,向来与姑娘交好的,您不会也忘了吧?”

  沈昼浅笑,“没有忘。”

  邓穗提着裙裾小跑过来,到了她们跟前,倒也有些气喘吁吁了,搭着习研的手似笑非笑地薄嗔道:“我都在正庭等你许久了,也不见你下来,你可是不想见我?”

  沈昼现在是顶着阴丽华的身份,自然不能对邓穗表现得太过生疏,便笑道:“怎么会,你来我才高兴呢。”

  邓穗哼了一声,“我看你倒像是不高兴。”说着凑到沈昼身边,在她耳边小声笑,“我哥哥来了,你不高兴?”

  诶?沈昼微骇,邓姑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太暧昧,让沈昼忍不住怀疑,莫非阴丽华跟邓禹也是个不清不楚的关系?

  哪知邓穗却又突然不高兴,“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表情,我哥哥处处都比那刘秀强,你却从不将他看在眼里。”

  这通抱怨顿时让沈昼松了口气,原来只是邓氏一厢情愿,邓穗是替哥哥抱不平来了。复又笑起来,“你是来看望我,还是来骂我的?”

  邓穗语塞,稍顿,才又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下,咬牙道:“每次都是这样抛给人一张笑脸,让人恨不得气不得。”

  沈昼倒是真喜欢上了这个直性子的姑娘,笑容里也加了几分真诚,拉住她打趣道:“莫非你不是来陪我,是骂我来了?”

  邓穗给她这样一张笑脸闹得没有法子,满腹的牢骚抛出去不见回音,软绵绵的叫人使不上力气,连带着自己也没有了脾气,只得无奈地一笑,随她去了。但是转眼想想,又替哥哥不甘心,便拉了沈昼的手,往正庭去找邓禹。

  “我哥哥与两年前大有不同,我带你去见见他。”

  沈昼被迫被她拉着走,心中想,也不知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邓禹到底生的是怎样一副模样?

  还没有进入正庭,便听到里面传来晏晏笑语,沈昼心里微哂,看来这邓禹在阴家还真是挺吃得开的。心里虽是这样想着,但脚下却是没有停,不紧不慢地进了正庭。

  阴夫人仍旧是坐在主位上,右侧是一名少年,只看侧脸便能看得出来,是一个极清秀的人,而左侧却坐着阴识和阴兴两兄弟。沈昼又忍不住叹息,看来邓禹在阴家真的很受欢迎啊!

  阴夫人看她和邓穗进来,便笑道:“你们倒是感情好。”说着又转向邓禹,“你们也是有两年未见了吧?怕是有些生疏了。”

  沈昼表情坦然,敛衽一礼,唤了声:“娘。”

  再看邓禹已经起身,微薄的唇角牵起淡淡笑意,清亮的眸子锁住她的脸,带了些激荡与灼热。

  “阴姬。”

  沈昼不动声色地回礼,坐在一旁听阴夫人和邓禹细细地闲话些在长安的见闻,慢慢在脑子里搜寻关于这段历史为数不多的记忆。但是想来想去也只是记得,史书上确实有关于邓禹这么一个人的记载,再多就不知道了。

  说起来能够被史书这么简单记上一笔,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思来想去,心中又懊恼,明明知道结局,可对过程始终无法考证,怎能不让人着恼?

  “阴姬。”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叫她。

  她抬起头,才发现原来她已经出了正庭,其他人不知去向,就只剩下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郎。

  “你一直在走神。”

  沈昼微微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说,是她不想同眼前这名少年说什么,不想说,也不想惹误会。

  因为她分明在这个少年的眼睛里面看到了灼热而浓烈的感情。

  “两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她想了想,浅笑道:“人都是会有变化的,你不是也变了许多。”

  两年,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少年人,说是一年一个变化都不为过。她不知道之前的邓禹是个什么样子,但现在有变化也是肯定的。而她,一个从现代来的人,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豪族千金阴丽华身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变化。

  “不,你变的不是外表,而是内心。你同以前不一样了。”

  沈昼再次忍不住感叹,连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眼睛都这么毒,说话简直就是一语中的。她对阴丽华的过往知之甚少,对她和邓禹之间的交流更是一无所知,不敢跟这样的人多做纠缠,匆匆敷衍两句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邓禹仍旧站在原地,明澈的眼睛里面,带了些隐约的忧伤。

  忽然心有不忍。

  及笄礼前一日,阴夫人特地嘱咐了她一些笄礼时应当注意的事项,还有应当如何行礼等,沈昼对这些都不懂,阴夫人便找了同族的一名堂姐作为赞者,事先与她演练了一遍,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沈昼在读大学的时候对这种及笄礼很有兴趣,只是后来忙于工作,将这些女孩子的小矫情抛之脑后了。如今她身在此处,可以亲身经历,过往的那些感性就又都重新回归。所以对于这次原汁原味的成人礼,她很期待。

  及笄礼当日,沈昼早早地便被习研叫醒去宗庙,先去沐浴换采衣采履。阴夫人亲自为她修面,一切打点妥当后,阴夫人先去迎宾,习研悄悄端了点肉脯类的点心过来。

  “姑娘,您先吃一些垫垫肚子吧,奴婢打听清楚了,仪式极冗长,一番折腾下来,只怕是要饿肚子的。”

  沈昼感激不尽,随便吃了些垫肚子。

  等到了吉时,便有乐声传来,她忽然有些紧张。作为赞者的堂姐含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便拉着她往正堂走,到了门口处,沈昼留下,赞者先行进去,以盥洗手,站在了西阶处。

  沈昼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进去了。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只是这样肃静的气氛便让她不自觉地升起了一种肃穆之感来。

  她缓缓走进去,按照事先的演练,走到堂中,面向南边,向观礼宾客行揖礼。错眼处,便看到刘元并另一名女子坐在一起,含笑看着她,她此时无心理会,揖礼后面向西跪坐在席子上。赞者走过来,为她梳头,然后把梳子置于席子南边。

  主位上坐着阴夫人和一名年老的妇人,这是阴氏最长又有德望的妇人,作为她加笄的正宾。阴夫人陪着她起身,在东阶下盥洗手,用帛巾擦干后,与阴夫人相互揖让了一回,两人才又各就各位。

  沈昼转向东面坐好,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正宾走到她面前高声吟诵祝词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而后为她梳头加笄。阴丽华一头长发极为柔顺,正宾梳起来手感好,两三下便加了笄,然后起身又回到了正位上。

  赞者象征性地在她头上摸了摸笄,她起身,一旁观礼的宾客便向她作揖祝贺。她还了礼,回到东厢房,赞者从有司手中取过浅色襦裙,去房内帮她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襦裙。

  换了襦裙再回到正堂,她面向阴夫人双手齐眉,双膝着地,行跪拜大礼。

  之后才又重新面向东正坐,跟上一次一样,正宾净了手,有司奉上发钗,正宾接过,走到她面前高声吟诵祝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为她摘掉发笄,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回到正位。赞者同样又象征性地摸了摸她的发钗。宾客再次向她作揖祝贺,她还礼,回到东厢房,赞者自有司手中取过深衣,去房内帮她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她换了曲裾深衣出来,面向正宾,行正式的拜礼。

  之后再次面向东正坐,正宾再洗手,接过有司奉上的钗冠,走到她面前高声吟诵祝词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赞者为她摘去发钗,正宾为她加钗冠,然后复起身回到正位。赞者再次象征性地帮她正冠。宾客向她作揖,她还礼,回到东厢房,赞者从有司手中取过正式的长裙礼服,去房内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佩绶等饰物一应佩戴好后,连沈昼自己都忍不住赞叹,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的一套衣服穿在身上,整个人立刻端庄典雅了许多,女性的柔媚端庄感立显无疑。

  等她身着大袖礼服、头戴钗冠出房后,向高高悬挂于堂前的祖宗绣像行跪拜大礼。礼毕,有司撤去笄礼的陈设,正宾向着西边,赞者奉上酒,沈昼面向北,正宾接过醴酒,走到她面前,念祝词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沈昼先行拜礼,接过醴酒,等正宾回了礼后,才入席,跪着把酒洒些在地上作为祭酒,然后持酒轻轻沾嘴唇,再将酒置于案上,有司奉上饭,她接过,吃了一口。

  从早上一醒过来就折腾到现在,除了习研有先见之明预先给她吃了点东西外,至今粒米未进,她是真饿了,一闻着饭香,心神都散了,可是这饭又不能吃,痛苦!之后的礼仪她昏昏然地完成,跪在阴夫人面前听她对自己进行教诲,内容也没有听明白,只想着快些结束,好让她吃点东西,阴夫人说完后,她立刻便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之后便是分别向在场的所有参礼者行揖礼以示谢意,她立于堂中,先向正宾揖礼,而后才是观礼的宾客、乐者、有司、赞者、旁观群众,最后才是阴夫人。

  礼成后,大半天已经过去,她也累得要虚脱。

  阴识在阴府开了筵席,宴请所有观礼的客人,沈昼回去后只想填饱肚子一头栽在床上睡过去,可习研又将她拉了起来。

  “我的姑娘,您还不能歇着,您要和主母去陪宾客。”

  她挣扎了一下才起来,强打起精神跟着习研出去,到正庭陪阴夫人应付了一会儿宾客,便看到刘元并一个曲裾深衣的女子笑着走过来。

  她上前叫了声:“表嫂。”

  刘元笑道:“真是恭喜丽华了。”

  沈昼还礼,道了一声:“多谢。”

  刘元拉过身边女子的手,向她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伯姬。”

  沈昼眉峰一动,刘秀的这个妹妹,跟刘元长得很像,都是浓眉大眼,五官透着几分毫无造作的大气,圆圆的脸盘,一股子有福之气,她倒挺喜欢这样的类型。

  屈膝一礼,“伯姬姐姐。”

  刘伯姬赶忙拉住了她的手,道了声:“不敢当。”

  刘元在一旁解释道:“恰巧伯姬来看望芝儿她们,我便带她过来观礼了。”

  听她这样说,沈昼暗笑,只怕刘元其实是知道阴丽华心思的。她问过习研,邓芝生辰阴丽华这个表姑为什么会巴巴地赶过去凑热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见刘秀一面?但习研给她的回答却是,“是表夫人着人来请您的,说是几位姑娘想您来着。”

  怪不得阴丽华受伤,邓晨两夫妻会如此紧张。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从刘元对她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对阴丽华心存好感,在弄清楚了她对刘秀的心思之后,便打定了主意想要撮合二人。从刘秀自长安回来留在邓家,到邓芝过生日阴丽华亲自去祝贺,应该都是刘元一手安排的。

  沈昼忍不住幽幽一叹。

  刘元这个姐姐做得倒是十分好,阴丽华也配合得尽心尽力,只是她们到现在为止却还都不知道刘秀对阴丽华存的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在沈昼看来,刘伯姬跟着刘元来观礼,也只怕不是什么凑巧,应该是刘元特地带了刘伯姬来看她的。刘家如今纵然再没落,也抹杀不了他们是皇族之后的事实,更何况以外形和学识来看,刘秀也算是一表人才、胸有丘壑了,在刘家人看来,他要娶的女人自然也不能差。哪怕阴家富甲一方,哪怕阴丽华美名远播,刘家人也要一再亲自确认了才会放心。

  沈昼将她来到这里之后所认识的人心思都揣度了一个遍,仍然没理出个头绪来,或者说,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自处。她茫然,不知所措,她知道历史的结局,却不知道历史的开始和过程。

  阴识和阴夫人这些时候都忙着除夕的事情,没有空在意她在做什么,她乐得忙自己的事情。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学习篆字,从竹简上以及习研和阴兴处慢慢地拼凑了些新朝的历史出来。

  孝元皇帝的老婆王政君经历了四位皇帝,到汉平帝之后,王氏的内侄王莽摄国篡位,汉室江山移姓为王。

  公平一点来说,这王莽也算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的奴隶改制和土地改制的思想是完全超前的,他和所有儒家学派里的学者们一样,有着很美好的理想,想要创造出一个百姓人人富足安乐的新王朝,只是他却并没有看清楚现实,用了最错误的方法来实现他的理想,最终导致了他的新王朝不进反退,走向没落。王莽是一个有理想的思想家,却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下天凤四年,琅琊吕母数千人,杀海曲宰,入海为盗。

  还有新市人王匡、王凤同时聚众数百人起兵,南阳亡命之徒马武、颍川王常、成丹等也都扯旗参加造反,藏于绿林之中,短短数月间,竟聚至七八千人,又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等人与王匡俱起兵,随众皆有万人。

  下天凤五年,琅琊樊崇起兵,众百余人,转入泰山。群盗都以樊崇勇猛无敌,皆愿追随于他,仅一年之内便聚了万余人。樊崇与郡人逄安,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各自起兵,之后合数万人,至此,天下大乱。

  大致了解完这些,沈昼从脑子里搜寻在现代时自己所学的那些所剩无几的历史知识,只想到了两个词:赤眉军,绿林军。

  她试探着去问阴兴:“兴儿,你怎样看刘秀这个人?”

  阴兴挑了挑秀致的眉梢,“刘演的弟弟刘秀?”

  沈昼想了想,点头,刘秀确实有个大哥叫刘演是没有错。

  阴兴冷哼,“一心稼穑,胸无丘壑。你可知旁人如何说他?”

  沈昼摇头。

  “真乃刘仲也!”

  沈昼微挑眉毛,刘仲又是谁?

  阴兴只看她这样子便明白她根本不知道刘仲是谁,忍不住冷嗤,“亏姐姐平日以知识渊博自许,连刘仲都不识得,之前那些话说来也不怕人笑话。”

  沈昼汗颜,知识渊博的是阴丽华,可不是她沈昼。不过再一想,阴兴这孩子似乎从不愿意给她好脸色看,每回说话都臭着一张脸,也不知之前阴丽华到底怎么得罪这位阴家二公子了。

  “亏他还去往长安游学,别人都只道他定然心中是有一番抱负要闯出一片天地的,却哪知他竟灰溜溜从长安回到新野跟着表哥卖谷!跟其兄刘演简直天差地别!想那刘演何等风流人物,最好结交侠义之士,又爱打抱不平,真真有其高祖之风。但你再看刘秀,哼!”又重复了一句,“真乃刘仲也!”

  这话说得到底孩子气,沈昼想想也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崇慕英雄,爱幻想的时候,刘秀这些看似窝囊的做法,自然是最为现在的他所鄙薄的。只是谁也想不到,后来对刘秀最为信服和忠诚,也让刘秀最为信任的,恰恰就是眼前这个满目鄙视的少年郎。

  不过,说到刘演……沈昼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冲口而出,“那刘演还没有起兵?”

  阴兴立刻反问:“姐姐怎么知道刘演要起兵?”

  话一出口,沈昼就自知说错了话,心内懊悔,却又忍不住抱怨,古代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早熟,才十一二岁就知道听话抓重点了,倒是她这个两千年以后来的人天天藏着掖着跟做了贼似的。难免心里不平衡,于是便不答反问:“看来兴儿也是知道刘演要起兵的了?”

  阴兴冷哼,“刘演身为皇族之后,又爱四处结交宾朋,其居心自然不言而喻,又有何难猜的。”但转眼看到沈昼一脸“对啊,我也是这样猜到的”,又郁闷了一下。

  沈昼才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笑道:“只怕还是大哥看出来的吧?”再成熟,阴兴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刘演想要起兵造反的意图纵是再明显,也不会如此轻易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看出来,多半是阴识猜出来了,不经意间说出来,被阴兴捡了去,便拿到她跟前充大人,臭显摆。

  阴兴就算再像小大人,但到底也还只是个孩子,被沈昼这样一揭,顿时便要恼羞成怒,沈昼见他变脸,便知道自己失口戳了这孩子的自尊心,忙赔笑哄他,“当然,你也肯定是看出来了,跟大哥一样。”

  她说得这样假,还真当阴兴是三岁的孩子了。她不哄还好,这一哄倒还真把阴兴给哄恼了,一拍长案,拂袖而去。

  真是个怪小孩。

  这样矛盾的孩子沈昼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面恶,但偶尔显露的神情还是多与她亲近的,但又总是说不到几句话便被她气得拂袖而去。

  习研在她身后掩嘴笑,她忍不住拉过习研问:“阴……我之前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习研笑道:“您哪儿都没有得罪二公子,不过是您现在的性子同之前有些不同罢了。”

  “哪儿不同?”她追问。

  习研想了想,道:“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姑娘之前的性子过于柔弱,有些不敢让主母或大公子知道的事情,也大多是找二公子给您拿主意,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二公子心里面以您兄长自居了。”

  沈昼恍然,阴兴这孩子一直以她的兄长自居,原来是阴丽华一手造成,这样事事听他的,才让阴兴心里这么有优越感。说起来这阴丽华也是够让人不放心的了,怪不得阴氏兄弟都如此护着她。

  除夕前的几天,阴家异常热闹,阴夫人掌扫尘,偌大的阴家,纵是有这么多 奴婢,这扫尘也不是一天就能扫完的,连习研都带了几个青衣婢在沈昼的房间里打扫摆弄,沈昼无处可去,便一个人去后园躲清净,她这段时间满脑子乱七八糟,又不能找个人去说,人都有些抑郁了。

  阴氏坞堡后园正中是座望楼,她穿过后堂顺着廊庑慢慢走过去,在马厩旁站了一会儿.她不会骑马,以前曾陪同事一道去过一次马场,不过也只是坐在遮阳伞下远远观望而已。她伸手摸了摸马鬃,慢慢地笑,现在她倒是想试着学习骑马呢!

  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再往望楼走过去。自来到这里,她的心情就一天也没有好过,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因为知道结局,所以先入为主,自己是被那一段即将发生的历史给套住了。她知道自己应该丢掉那段认知,否则就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是说跟做是两回事,一切都只是因为阴丽华,因为她沈昼穿越到了阴丽华的身上,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谁都可以说得漂亮,但真轮到了自己身上,谁也不可能淡定得了。

  她分明是沈昼,可是却莫名其妙成了阴丽华。而这个和苏文长得一模一样的刘秀,却又可能将会和她有一段极深的羁绊。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本就如此?

  如果真如历史所记载的那样,遇到刘秀注定是阴丽华的劫,那已经遇见了刘秀的她又该如何避过这个劫?

  她满腹心事,再抬头却突然看到一个直裾深衣的淡雅人影。熟悉的眉眼,陌生的气质。在来到这里她遇到的这些男子里面,阴识冷淡,邓晨热情,邓禹内敛,唯独只有一个,纵使一身布衣也依然能穿出卓然的风姿,浓重的眉目总是带着儒雅的浅笑。所有人都说他胸无丘壑,可是只有她知道,这是一个有着怎样铁血手腕的男子,一座江山在他的手里翻转自如,文武将相,自立为王的各色风流人物何其之多,却都匍匐于他的脚下或为他所灭。她曾说过,这个人,绝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与苏文相比,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两个人。但她却始终隐隐猜测着,也许这个人就是苏文。否则如何解释她与这个人的这两段羁绊?

  后来,因为知道了他就是刘秀,知道了自己就是阴丽华,心理上对刘秀便起了些变化,但那些变化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亦不想要再比较刘秀和苏文之间的不同,因为她自己都是混乱的。但是有一点,她确信不疑,就是不论是苏文还是刘秀,只要这个人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她就是高兴的。

  苏文或刘秀,又有何区别?

  沈昼是阴丽华,苏文是刘秀。只要他们还是在一起的,她就不必再去纠结什么。

  若要决定留下,那么此后苏文在她心里,就要彻底变成刘秀。

  因为这里只有刘秀,而没有苏文。

  她看着他在不远处安静地走过,即将走出她的视线,沈昼突然下意识地开口叫了一声:“刘秀。”

  刘秀站住脚步,回头看。

  沈昼提裾小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刘秀。”

  刘秀毫不惊奇,依旧带着儒雅而浅淡的微笑,目光沉敛而微染笑意,“阴姑娘。”

  等他这一声阴姑娘叫出来,沈昼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虽然她已认定了刘秀就是苏文,但此时的刘秀却仍旧是无知无觉的。她这样贸然唤他……脸蓦然一红,心底抓狂懊恼,面上却不敢让自己表露出来,只得支吾了一句,“先生……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刘秀道:“随姐夫一道过来的。”

  沈昼点点头,“哦。”须臾,突然想,自己在阴识面前都能做到谈笑自如,怎么到了刘秀面前却是变得这般拘谨?抿了抿嘴角,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开口,一字一句,“先生,您听说过‘真乃刘仲也’这句话么?”

  刘秀微怔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眨眼的一下而已,便温文尔雅地含笑道:“家兄曾有此言。”

  “你真的不放在心上?”

  刘秀却只是浅浅一笑,“我为何要放在心上?他是我的兄长,长兄如父,他训诫幼弟,怎样说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刘仲也。”

  那样浅淡的笑容,却给沈昼一种满楼明月梨花白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明了,眼前这个人,是一个有着强大内心的人,那些闲言碎语,那些不相干人的瞧不起,于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只要他不想,就没有人能够伤得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其实很了解刘秀这个人,他的内心,他的不为人所谅解,她都能了解,并为之投入,她惊骇,原来这才是最可怕的!

  刘秀看着她脸上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颠倒而凌乱的,眼睛里面瞬息万变,有些不解,“阴姑娘?”

  沈昼忍不住叹息,忽然明白,难怪刘秀会成了阴丽华的劫,这样的一个男人,本就是最容易使女人沉迷的。这样一个容易使人沉迷的男人,不论阴丽华为他付出了什么,那都不为过。

  “先生……”原来想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先生前程无量,阴姬在此先恭贺先生了。”敛衽一礼。

  刘秀又是微一怔,才慢慢还礼。

  所有人都说刘秀胸无大志,就如那高祖的兄弟刘仲一般,只有眼前的这个看似中规中矩的女子,诚心诚意地说他前程无量。

  见过数次面之后,终于因为这一句话而让他心头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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