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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上)》 作者:花半里

第6章 :谋定而动

  新朝下天凤六年,终于在繁杂冗长的祭祀和热闹的逐傩舞中过去,除夕夜,沈昼在恍然如梦的感觉中度过。

  年后亲戚走动比较多,阴家在正月的前半个月几乎天天都有亲戚和门客走动,筵席不断。其实这个传统倒也不陌生,两千年以后的后世们也仍然在延续这样的传统,只不过沈昼成年后平日忙于工作,极少参与这类亲戚间的走动,慢慢也就疏淡了下来,对于走亲戚也没有太大的热情。

  这里本也少有她认识的人,因此这些日子她都躲在书房里面捧着一堆堆的竹简努力学习篆体字。正月下了几天大雪,习研支开窗子,她抬头看过去,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她丢开竹简走过去,一股寒风吹雪的冷意扑面而来,虽然入眼的仍是阴家宽阔的大院子,但因为裹了一层银装,便感觉一切都变得有新意了。

  二十一世纪全球变暖,她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习惯了南方冬天那些零星的雪花和江南婉约的节气,何曾经历过这么冷的冬天?初见这样大雪封天的景象,有些震撼了。

  身穿棉衣的奴仆都在院子里扫雪开径,那雪足有一尺来厚,一脚踩过去便盖过了小腿。沈昼看着突然来了兴致,转身就要出门,习研随手抓起一件盘金云纹绣金线的大红色鹤氅追过去,“姑娘,外头冷,您好歹披件大氅。”

  沈昼耐心等习研给她系好了大氅罩好了雪帽,这才掀开厚厚的帷幔快步下楼去了。

  外头青石路上的积雪都被扫到了两旁,她看着,忽然就觉得刚看到满院银装素裹的激动心情一下子就给冲没了,不禁有些失落起来,远远看到阴就阴?两兄弟在雪堆里闹着玩,一旁围着两个奴婢跟着他们来回跑着照料着,沈昼忍不住抿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小孩子倒是都喜欢打雪仗。

  阴就两兄弟看到她都跑过来,大叫着,“姐姐来玩啊!”

  沈昼笑,让她远远看着旁人玩倒是可以,但若让她也像这样没模没样地跟着打雪仗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就儿可知道这附近哪里种有梅树?”

  阴就指着离阴宅不远的一座小山道:“那里就有梅树啊,姐姐不知道么?”

  沈昼想了想,这个时节踏雪寻梅也是一种诗情画意啊,以前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机会,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了,若不好好体会一下其中意境就真浪费了这老天赐予的这好天好时好景好机会。

  习研原本是要备軿车的,沈昼制止了她,踏雪寻梅要的便是这种一路嗅着梅香寻过去的乐趣,坐了軿车去又有什么意思?

  习研抿嘴笑,“姑娘您到时可不要喊累才好。”

  沈昼不以为然,不过走两步路而已,她还没有那么娇弱。

  但出了阴氏坞堡大门没多久,她便开始后悔了,阴府门口的雪倒扫得挺干净,可是再往前走便行不通了,那么深的积雪,走一步几乎都及膝,还没有走到一半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的汗,心底那点踏雪寻梅的小浪漫早让这及膝的大雪给淹没了。

  她搭着习研的手努力往前走,习研道:“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回头叫奴仆将这积雪打扫干净了姑娘再过去。”

  不想沈昼却道:“都走了一半了,现在再想回头,那我之前的那些力气不都白费了?再走一程就到了。”既然迈出了脚,就要一鼓作气走到终点,半途而废不是她的风格。

  等爬上山顶的时候,沈昼已经累得双腿发软,习研有心抱怨她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拂了块石头扶她坐下,沈昼伸手捂住冻得通红的双颊,看着这小山头上寥寥数棵梅树,粉红的花瓣映着晶莹剔透的冰雪,秀丽中透着一股子冰清玉洁的傲然风骨,吃吃地笑了起来。

  习研取出手炉给她捂上,又将袖子给她捂得严实了,才略板下脸道:“姑娘倒还笑得出来。”说着给沈昼整了整沾湿的裙裾,“这要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回去奴婢要挨主母骂的!”

  沈昼难得心情好,便与她说笑道:“哦,原来你同我闹了这半天脸子,就是因为这个啊?”

  习研瞪眼,“姑娘!”

  沈昼捂着手炉站起身,走到一棵梅树旁细细地看。以前看了那么多咏梅的古诗,却突然怎么也想不出来,想了半天脑子里也就只有那么一句不太应景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一瓣梅花,粉色的花瓣浸着晶莹剔透的冰雪,映着她粉色的指尖,竟也衬得美不胜收起来。是谁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也不想一想,若菊花是“此花开后更无花”,那梅花又算什么?

  正抿着嘴笑,习研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她眉眼含笑地回过头,问:“怎么?”

  习研指了指一旁,“邓公子。”

  她抬眼,看到邓禹清清朗朗地站在一株梅树下,映着满树的梅花,当真是面如冠玉,清秀佳绝。

  她嘴角的笑慢慢收起,但须臾却又扬了起来,含笑道:“邓公子。”

  “这样冷的天,你为何跑到山上来?”

  “踏雪寻梅。邓公子呢?”

  邓禹看了看她身后的积雪,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笑了笑,说了一句,“看到你们上山,便跟过来了。”

  闻言,沈昼微窘,但随即释然,浅笑道:“听闻踏雪寻梅向来为文人雅士所钟爱,此山有梅,阴姬慕雅而来,人家骑驴寻梅,我是踏雪寻梅,却不想为雪所阻,倒是叫邓公子笑话了。”

  邓禹清亮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她,道:“你的心思倒是没有前两年重了。”

  沈昼错开一步,向前走过去,看着满山遍野的积雪,浅笑,“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指着山下白皑皑的空旷,“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你看,这白茫茫的一片,今年必定是个好收成。”

  身后的邓禹却突然冷笑,“新市人王匡与王凤造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昼微挑眉梢,她只是听阴兴说了此二人联合了颍川王常、成丹,又说服了南郡张霸、江夏等一起造反,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她猜测也不外乎是官逼民反之类的原因。

  “新朝的法令,琐碎苛刻,百姓动辄触犯禁网,不能耕田种桑,徭役甚为繁重。而旱灾、蝗灾又接连发生。官吏残暴,利用新出的禁令强占民财。富人甚至都无法护得自己的田产,何况穷苦百姓?荆州大饥馑,百姓逃入山野沼泽,挖掘荸荠而食,人们为了活命,相互争夺那一点点的荸荠,恨不得斗得你死我活。王匡、王凤出面调停,于是便被推为首领。”他微叹,“这就是他们起兵的最初原因。”

  沈昼沉默不语,耳中听到的事实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何不食肉糜”的傻皇帝。她原是做新闻的,才思敏捷。但是自来到这里,却似乎所有的智商都在退化,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食不果腹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你只看到你们阴家的良田数百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从来不必担心饥饿。却不知道……所谓瑞雪兆丰年,能有好收成的,整个新野,甚至整个南阳郡,也只有刘家。”

  刘家?沈昼侧头看他,不解,“为什么?”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茎九穗’之说?”

  沈昼摇头,她怎么可能知道。

  “一个麦子上结了九个穗,叫做‘秀’,舂陵刘文叔出生时,刘家麦田一茎九穗,是为大吉之事,故其父便为其取名‘秀’字。至今仍有人传闻说刘秀是天贵之命。”

  沈昼眉峰一动,随即垂眸掩饰,慢慢地开口,“刘秀?我曾听人说起过此人,也听说连他兄长都说他是‘真乃刘仲也’。”

  邓禹眉目动了动,冷笑一声,沉敛地道:“刘秀此人,我与他同窗两年,对他也算知之甚深,旁人都只道他是那一心稼穑的刘仲,却不知此人有牧人御众之才,深不可测,前途无量。”

  这是沈昼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称赞刘秀,不带一丝的贬义,完全而纯粹的推崇,这让她开始对邓禹这个少年有点刮目相看了。

  “旁人都瞧不起他,为何偏偏只有你赞他好?因为朋友的关系么?”

  邓禹负手冷笑,“旁人会瞧不起他,那是因为这个人太会藏。他蒙蔽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家人在内。”

  沈昼笑,看来这个邓禹还真是了解刘秀。

  越是会隐藏自己的人,才越是可怕的人。

  新朝地皇三年,沈昼已经整整在这里过了三年,一步一步让自己彻底变成了阴丽华。

  她用三年的时间让自己融入这个朝代,看遍了书房里堆积的所有书简,理通了所有人际关系,称得上是收获颇丰。阴兴偶尔也会与她讲些从各处得来的朝中大小事,同时阴就也给她八卦各处的小道消息。现在,她对当朝也算是有了一定了解。

  比如,王莽与儿子王临同时与侍婢原碧通奸,皇后死后,王莽便杀死了儿子王临与儿媳刘氏。这个王莽对其子女的狠心程度倒也可以与孝武皇帝刘彻相较一二了,杀起自己的孩子来一点都不手软。王安死后,王莽在民间找回了自己的两个私生子王兴与王匡,遣臣下以王辇将两子接回了宫中,分别封为功公与建公。

  阴丽华忍不住笑,小妾儿子一大堆,这个王莽倒也是够风流的了。

  还有就是以“汉家当复兴,李氏为辅”这句为主的谶书所惹下的祸端了,卜者王况与魏成大尹李焉都为此送了命。阴丽华本不迷信,但听了这九个字,也不禁怔了一下,如果这句话是蒙的,那这王况也算真蒙对了。

  再有就是郎官阳成向王莽进献符命,说应当再立皇后,又说一堆“黄帝也是靠着一百二十个女子成了神仙”之类的话,这王莽倒也真信,于是便派遣中散大夫和谒者各四十五人明察暗访,博采乡里所有淑女的,呈上名册。所幸阴识将她护得紧,又早早疏通了关系,这才没让她被呈上去。

  但经此一事,她的亲事却成了阴夫人的心病,这样大年纪仍未嫁人的,在新野也着实少见了,更何况阴丽华如此美貌,更甚者有人猜测,莫不是阴识要将妹妹送进皇宫里去做皇后?

  “若刘秀一直不来提亲,你便打算这样蹉跎一生?”

  阴丽华好气又好笑,“大哥!”

  阴识淡淡地道:“大哥不打算逼迫你,只是你要给母亲一个交代,你知道的,这事已经成了她的心病。”

  阴丽华沉默不语。

  “前几年你说,长幼有序,大哥尚未成亲,你做妹妹的怎能着急。如今大哥都已成亲两年,你还打算要等到什么时候?”

  阴识于地皇元年娶妻虞氏,夫妻相敬如宾,倒也称得上美满了。

  她沉默了一下,道:“大哥,妹妹不是等,只是还不想。”

  阴识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倒也没有开口问她为什么不想,只留给她一句,“大哥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也不能过于放任你,我下个月要去长安游学,许要年后回来,你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便起身离开了。

  阴丽华手指在案上不紧不慢地敲着,垂眸思索片刻,眼光落到案上的一卷竹简上。

  《尚书》,一直未曾归还。

  邓穗怀孕,邀她前去做客,阴丽华没有犹豫,便即刻赴约。天天被逼亲逼得紧了,也当是顺道散散心。

  邓穗嫁给邓奉是她一直没有想到的,古代不是最容不得同姓通婚的么?就算两家关系出了五服,但应该也是不可以的吧?

  邓奉曾来阴家向她求过亲,这个人不同于邓禹的清秀内敛,看起来很爽直豪迈,是很适合做朋友的人。基于此心理,她对邓奉倒也不十分排斥。

  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邓穗喜欢的人是邓奉。

  邓奉家离邓晨家很近,阴丽华陪邓穗闲话了些时间,便想着去邓晨家看看邓芝三姐妹。

  邓穗闻言一把掐住她,“我看你是还有别的目的。”

  阴丽华“诶”了一声,笑道:“是你太多心了。”

  “我多心?”邓穗冷笑,“我不信你不知道刘秀前几日来了叔父家的消息,你巴巴跑到这里来,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阴丽华几乎求饶,这个邓穗,做姑娘的时候便生了一张利嘴,如今嫁了人,更是越发地肆无忌弹起来。若论打嘴仗,她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我大哥自去年及冠,便常有人往我家提亲,可他总是让我爹娘推掉。他心思是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三年你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怎么就……就还是这样入不了你的眼呢?”

  阴丽华想了想,慢慢地道:“邓穗,你兄长邓仲华确为人中龙凤,他日前途也必不可限量,只是,我现在还只当他是朋友。”

  这两年多来,因为邓穗的关系,她与邓禹确实有过许多交流,此人不论是文采,还是在朝局上,都见解独特,谋大略定小节,其与众不同之处可见一斑。

  只是,她暂时尚未往那方面去想。

  邓穗陪着她从房里出来,却突然看到邓禹负手立于中庭,直裾深衣,头带儒冠,比之当初清秀的少年模样,如今却是另外一种的沉敛岿然,乌黑的眼珠沉笃淡定,带着一种及冠后成年男子的沉稳担当。

  邓禹定定地望着她,她含笑揖礼,“仲华君。”

  邓穗见她二人如此模样,便笑着悄悄离开,顺道还拉走了习研。

  “我过些日子便要去长安了。”

  阴丽华微挑眉梢,“仲华君是要去长安游学?”

  “诺。”

  阴丽华想了想,道:“仲华君才高过人,此去长安必定……”说到一半,却突然想起,似乎就是这个时间点,邓禹游学去长安,刘秀……

  邓禹见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下来径自沉默,便慢慢地开口道:“阴姬,我此去长安,也许经年,也许很快便会归来。但在去之前,我有一事想说与你听,你能答应我么?”

  阴丽华垂下眸光,浅淡一笑,“什么事?”

  邓禹静寂地望着她,用一种极为缓慢而平静的声音,静静地道:“这两年我已看出你无意婚嫁,你心中有没有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说,若我自长安归来,你仍未嫁人,那时候,你嫁给我好不好?”

  阴丽华笑容慢慢沉淀下来,沉默着仔细想了许久,方才抬起双眸对上他漆黑的双眼,诚恳地道:“仲华君,你也知道,这人世间的所有事情都有千万种的可能,对未来阴姬无法向你做任何保证。”

  邓禹却固执道:“我只是说如果。”

  阴丽华微微皱眉,“可那也只是如果而已。”现在保证,如何当得了真?

  “可是,就算是如果,那也是个机会。”

  他的固执让阴丽华微微动容,狠不下心来伤害,终于退一步,“好,如果到那个时候所有该发生的仍旧没有发生的话,我便答应你。”

  邓禹眼睛里的波纹终于开始颤动,他没有追问她什么叫“该发生的”、什么叫“仍旧没有发生的”,他只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喜悦,忍不住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握住阴丽华的手或将其拥入怀抱。但阴丽华却平平静静地往后退一步,默然看着他的喜悦。

  邓禹伸出的手微一僵,才又慢慢收了回去。

  “仲华君,此去长安,你可曾想过出仕为官?”

  邓禹平静下来,想了想,道:“出仕为官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新朝这治下的江山,混乱不堪,又让人灰心。”

  阴丽华却平静道:“如果你做的不是新朝江山的官,而是旁人的权臣谋士、肱骨之臣呢?”

  邓禹定定地望着她,凝声问,“阴姬这话是什么意思?禹不懂。”

  阴丽华浅笑,“阴姬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仲华君,他日若是有这样的机会,还请不要错过。”

  离开时,邓奉夫妇亲送到门口,邓穗与她话别后,邓奉突然道:“阴姬,平日里若是得闲,便多来走动,”微顿,“陪一陪穗。”

  阴丽华浅笑,“那是自然。”

  去邓家的路上,她先让奴仆把軿车驶到市肆,再让习研下车去买了些女孩子家喜欢的零食玩意,这才起程去往邓家。

  軿车停在邓府门口,还没等阴丽华下车,邓晨带着下人推着几车谷子也停在了门口。刘元快步迎出来,先是看到邓晨身后的那几车谷子,咦了一声,“谷子没有卖么?”

  邓晨“嘿”了一声,“别提了,亏得今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若是早早到了,这几车谷子也算是白白送给人家了。”

  刘元看到阴丽华下车,便也没有再往下问,便又笑了起来,“我三催四请地请了几个月,可算是请动你的大驾了。”

  阴丽华有些不好意思,下车向邓晨夫妇揖了礼,抬头不经意间却望进一抹温润的眼波里,像是一块质地温和的上好暖玉,让她心头一动,忍不住抿抿嘴角。

  仍旧是他,刘秀。

  阴丽华随着他们进室内,仍旧听到刘元叹息,“新皇帝这样一个折腾法,可还要人怎么活?”

  邓晨冷哼道:“向来都是官逼民反,新皇帝不让咱们好过,也活该有人反了他。”

  刘元低叫:“诶,这话可不能乱说,是要杀头的。”

  阴丽华低眉,只怕……就是这个时候了吧?谁也挡不住历史的脚步,要开始的终究是要开始。微侧头看向一旁安然徐行的布衣男子,他安静的眉目不复当年的细致温润,剩下的只有被烈日晒过的,常年劳作留下来的粗糙痕迹,只是那儒雅的气质却是丝毫不损……

  这个人……真的会成为一代帝王么?

  察觉到她的注视,刘秀扭头看她,见她微有些失神,便浅浅一笑,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阴丽华回过神来,微微一叹。

  午后,邓晨家来了许多客人,刘元忙前忙后地招呼,阴丽华不便到前院,便留下习研与邓芝三姐妹玩耍,她一个人躲到了后院去。邓府后院是一片果园,一旁有棵歪脖的大枣树,枣树下是口水井,她没有穿越来之前,阴丽华就是在这里摔伤的。她皱眉坐在井边,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看待某些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阴姑娘。”

  她抬头,看到刘秀静静站在不远处。

  她站起身,抿嘴,叫了声:“先生。”

  刘秀慢慢走过来,在井边坐下,沉静地道:“你想事情很入神,”须臾,“有些不高兴。”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并非疑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阴丽华略有些不好意思,“被先生看出来了。”

  刘秀自广袖中露出一卷竹简来,伸手递到她面前,“《尚书》第二卷。”

  阴丽华一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间的那卷用布帛包裹着的《尚书》,心头微有些迷茫。只看他用布帛小心地包着,便知他必是极爱惜此书的,只是第一卷还没有还给他,怎么他就主动送来了第二卷?

  “第一卷,阴姬尚未归还先生……”

  刘秀将竹简放到她膝上,微笑道:“下一次阴姑娘就拿来还我吧。”

  阴丽华又是一怔,才明白他只是开玩笑。微窘了一下,为什么在刘秀面前,她总是这么被动?

  “文叔。”

  前面有人大声叫,刘秀笑着站起身,向阴丽华道:“我的族兄,刘嘉。”

  阴丽华对着大步过来的人欠了欠身。

  刘嘉,颇为斯文白净的一个人,个头与刘秀差不多高低,向阴丽华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便拉着刘秀不满地抱怨,“大哥在到处找你,你却又跑到这里来,可是叫我好找。”说着拉着他就走。

  刘秀对阴丽华歉意地笑笑,便随了刘嘉去了。

  阴丽华微叹,这个刘秀,还真是好欺负。

  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却没有了来时的闷闷不乐,不远处是习研和两个奴婢在跟邓氏三姐妹玩闹,她笑着躲开了。转回屋角却看到刘元站在房门外,她走过去,刚想叫她,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厉喝。

  “如今这新朝,皇帝施政不按民情,而官吏又暴虐恣肆,王侯将相富贵熏天,穷苦百姓却生不如死,闹得天下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反者居多。你只一心醉于稼穑,岂是血性男儿所为?”声线里带着些许舍我取谁的张狂。

  “大哥如此做,是为了匡复汉室?”

  刘秀?

  “没错,匡复汉室!自你去长安伊始,伯升就着手为此事做着准备,如今已准备得十有八九。伯升举事,旁人尚且多响应者,而文叔你是他的手足亲兄弟,岂能不帮他一帮?文叔,姐夫自来当你是亲兄弟一般,你若真一心醉于稼穑就可真让姐夫失望了。”这声音,是邓晨的。

  就这么几句,阴丽华便已经脸色泛白双手打战。

  原来,真的要开始了……

  “你们可知当初刘快与刘纡举事为什么都以失败告终?你们又可明白,当初陈胜、吴广起事,应者如云。西楚霸王项羽以巨鹿之战闻名天下,九战九胜,称王称霸,一时无双。但最后得到这江山天下的,却是我刘氏的高祖皇帝?”隔了一时,那温和的声音叹息道,“天下人人皆起兵,但这江山皇位却只有一个,不是谁想当就都能当皇帝的。”

  “哼!说到底,文叔你仍是胆小怕事。”

  “大哥,举兵之事关系重大,不是只靠一张嘴说说便罢的。这里面关系到多少人的生死,你们又可曾想过?只要大哥揭竿起义,南阳郡刘氏族人便一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若此举得胜,那是再好不过,可若是失败了呢?你们可曾想过后果?”

  “就是因为想过了,所以才决定起兵的。王莽自窃取咱们刘氏江山起,便大肆迫害刘氏族人,再不起兵,刘氏一脉,谁还能存活?与其如此束手待屠,倒不如拼死一搏,或还能闯下一片天来。”这个声音她之前才听过,是刘嘉。看来这几个人是铁了心要起兵了。

  “绿林军遭遇了疾疫,死者近半,分兵离开了绿林山。王常、成丹带着下江兵向西进入了南郡,王凤、王匡、马武他们带着新市兵来了南阳郡,我们借机起义,再好不过。”

  “不错,此举正合时机。”

  “文叔,三年前你就曾劝过大哥,我准备了这么多年,现在到时机了,你再阻拦也是没有用的。”

  刘演!

  这个声音的主人定然就是刘演。刘秀的兄长,那个一步步将刘秀推向帝王之路的人。他的一个决定,让刘秀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就是这个人,他的这个决定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她用牙齿死死咬住手指,她知道历史,知道结局,可却只能冷眼旁观,然后等待着所有事情的发生。

  里面仍旧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她听不下去,转身快步离开。刘元在身后唤她,她也不听,一口气小跑进一间厢房里面,坐在榻上,手抚着胸口,微微喘息。

  刚坐下不久,刘元便进来了,关上门,坐在了她对面。

  “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阴丽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反问:“表嫂阻拦过么?”

  刘元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叹息道:“怎么没有,同伯升吵过,同你表哥也吵过,可是没有用,妇人之见又怎么能被他们接纳?”

  阴丽华突然一把抓住刘远的手,表情凝重地沉声道:“会有代价的,表嫂,这条路没有那么容易走。”

  刘远反手握住她的手,叹息,“谁说不是,可有什么办法呢。丽华,这件事既然你知道了,表嫂……”

  “表嫂,”阴丽华打断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这件事,丽华前两年便已经猜到了。”

  刘元一怔。她显然没有想到阴丽华说得这样直接。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事需要三思。”

  刘元默默点头。

  有人叩门,刘元起身开门,却看到是刘秀,闪身出去后,便又替他们将门关上。

  刘秀在她面前坐着,也不说话,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沉默不语。

  阴丽华看他沉静不语的样子,轻声问:“先生是在为难么?”

  刘秀看着她。

  “先生向来谨慎,被逼至此,也是无奈……”她慢慢地想着,斟词酌句,“阴姬觉得,阴姬只是觉得,先生心中想的才是最重要的。”

  刘秀浅笑,“阴姑娘不觉得秀是胆小怕事?”

  “那先生是么?”阴丽华反问。

  “姑娘觉得是,那便是;姑娘觉得不是,那便不是吧。”

  阴丽华忍不住问:“你从未与人争辩过?”

  “为何要与人争辩?”

  阴丽华会心一笑,是啊,理解你的人从来不会与你争辩,亦不需要争辩,不理解你的人又何必争辩?

  门外有邓玉的声音在叫:“三舅舅,三舅舅。”未等刘秀起身去开门,便跑了进来。

  七岁的女童看到阴丽华规规矩矩地揖了一礼,清脆地叫了声:“表姑姑。”然后才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刘秀,道,“三舅舅昨日说今日该教玉儿《诗经·风雨》篇了,三舅舅忘了么?”

  邓玉直接跑来这里来找刘秀,阴丽华恍然,莫非这是刘秀的房间?又听到邓玉说《诗经·风雨》篇,抬眼看了一眼那竹简,忍不住问:“可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刘秀突然抬起沉静的眉眼,漆黑如墨的眼瞳幽微如潭,定定地望着她,阴丽华眉峰一动,莫非她记错了?

  邓玉却先拍手叫起来:“是了是了!就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说着摇头晃脑地将全诗背诵了出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刘秀浅笑,将竹简递给她,“听闻阴姑娘博览群书,便请阴姑娘帮玉儿讲解吧。”

  邓玉笑着又拍手叫好,“表姑好,表姑好,玉儿要听表姑讲。”

  刘秀将竹简递给她,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转身出去了。

  这个人,他突然高兴什么?阴丽华抿着嘴打开竹简,又细细地阅读了一遍。

  这是一首爱情诗,既已见到心上人,心中怎能不欢喜。

  这是一个约定?哪怕风雨如晦,也要赴你之约。

  忽然心中一动,那她刚刚当着刘秀的面说了什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忽然有一种被识破了心事的错觉,隐带欣喜,隐带娇羞,隐带无措。

  那他方才那样子的笑,是什么意思?

  见到刘演是在阴丽华离开邓府的时候,深青色直裾衣的男子,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犀利与桀骜,身长玉立,倒有几分独特的气质。与其他几人相较,确实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和刘秀站在一处,两兄弟一张扬一内敛,一高傲一儒雅,果真是少见的人中之龙。

  刘演其人,虽其张扬处并未让阴丽华心生好感,但却不能不承认,与刘秀相比,他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容易让人为之倾倒,但也最容易为人所不能容忍,从而为自己招来祸患。

  上軿车前,她又回头看了刘秀一眼,恰巧碰上刘演探究的目光,她低眉转头上了车。

  刘演看出阴丽华对他的不友善,扬唇一笑,侧头对刘秀,“就是她?阴次伯的妹妹,阴丽华?”

  刘秀看着軿车离开的方向,答:“诺。”

  阴识要去长安游学,阴丽华回家为其送行。阴识刚离家不久,蝗虫自东而来,铺天盖地,南阳郡亦受到波及,阴氏万亩良田也受了不小的灾。这个时候,替阴识掌门户的阴兴便表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干练,反应极迅速,各类指令下得有条不紊,将阴家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这让阴丽华第一次对阴兴刮目相看。

  邓禹在离开前去了阴家一趟,阴夫人极高兴,说了会儿话后,便主动避开了,要阴丽华陪邓禹说话。

  “我昨日在市肆见到了刘文叔,一起去喝了酒。”

  阴丽华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便沉默不语。

  “你在邓府也见到他了,对么?”

  阴丽华点头,淡然道:“诺。”

  “你是怎样看待这个人的?”

  她抬起眼睫,定定地望着他,“仲华君想要问什么?”

  邓禹下颌绷得很紧,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些隐忍,他咬着牙,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想将她往他身边拉。

  阴丽华大惊之下向后退,厉喝一声:“邓禹!”

  邓禹逼近她,冷冷地道:“你知道他同我说了什么吗?”

  阴丽华并不躲避,只面无表情地回望,冷淡地道:“邓禹,放开你的手。”

  邓禹冷笑,“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想。”

  “你分明是答应过我的。”

  “可我现在嫁人了么?”阴丽华冷声反击,“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邓禹,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的话点到为止,邓禹颓然放开手,是他不冷静了。

  阴丽华站起身,揖礼,“阴姬祝仲华君此行一路平安。”转身就要走。

  方走了几步,邓禹在身后叫住她,“阴姬,方才是禹唐突。禹在此向阴姬赔罪。”

  阴丽华回过头,朗声道:“谁人都有失控的时候,阴姬不怪仲华君,也望仲华君不要自责。”

  邓禹眉目沉寂,取出放在一旁的一具用布帛包裹着的瑶琴,置于案上,“聊以此琴相赠,望笑纳。”没等阴丽华出口拒绝,便又道,“阴姬若是不喜欢,等禹走后,便将它丢弃吧。”说完,便起身离开。

  阴丽华看着案上的那具瑶琴,叹息。

  打开布帛,露出里面梧桐木制的七弦琴,她记得《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曾有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琴自古便是君子的修身之器,这个时候的文人雅士还是多爱这梧桐琴的。阴识也曾弹过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她细心聆听,其曲空灵悠然,令人不禁神往。

  她伸出手指轻轻挑了一根弦,只听到铮然一声,带着余韵,许久方绝。她虽不懂琴,但只看这琴身也知道,这定然是邓禹最为爱惜之乐器。

  她手抚琴身,突然发现琴槽之上刻有一行小字。伏身细细地看,却是《诗经》中《汉广》一篇。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抚着琴身雕刻的字迹,低眉沉默,过了许久,突然开口,“习研。”

  习研在边上应,“诺。”

  “将这琴收起来吧。”

  习研欲开口,但她却已经起身离开。

  七月时,新市军王匡等人进攻随县。平林陈牧、廖湛二人为响应新市军,又聚众一千余人,称“平林兵”。

  入冬时,无盐县索卢恢等人占据县城起兵造反,以响应赤眉军。廉丹与王匡攻陷无盐,斩杀一万余人。王莽得知大喜,派遣中郎将亲奉诏书前往慰劳二人,并进封二人为公,封吏士有功者十余人。

  不久,赤眉军别部校尉董宪等人率军数万人在梁郡一带活动,廉丹王匡欲合两军之力两处围攻,但在合战成昌之时,王匡却兵败而逃。廉丹吩咐手下着自己的官印、绶带以及符节交于王匡,只说了一句:“小儿可走,吾不可。”便留了下来,直至战死。

  校尉汝云与王隆等二十余人在别处作战,闻此消息,悲愤异常,异口同声,“廉公已死,吾为谁生。”飞马冲向贼军,均战死。

  听此消息,阴丽华忍不住感叹,这廉丹倒是条硬汉子,死得确实有些可惜。

  想想,此时各地烽火狼烟,也不知刘秀怎么样了?两卷《尚书》尚在手边,人却已经数月未见。

  想着,便有些按捺不住。

  “习研。”她扬声叫。

  “诺。”

  “你着人备车,我要去表嫂家。”

  习研应诺,刚要出去,却看到阴兴负手进来,少年人的身量,已经超过阴丽华了,却是愈发地俊秀出众,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可却总是冷着脸,不爱笑。

  “姐姐要去表哥家做什么?”

  阴丽华收拾起两卷《尚书》,细心地以布帛包好,道:“去看看邓穗,她快要临盆了。”

  “那也是去邓奉家,姐姐何故要去表哥家?”

  这孩子,阴丽华抬眉,淡淡道:“我顺道去探望表嫂不可以么?”

  阴兴冷哼一声,“只怕姐姐是别有用心吧。”说着抢过她手里的竹简,摔到桌子上,“看了三年,还没有看完?”

  阴丽华微怒,沉下脸抢回竹简,“阴兴,你到底想说什么!”

  阴兴冷冷地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此去表哥家,说什么去探望邓穗、邓芝,不过是借口。你去见刘秀才是真。”

  阴丽华盯着他,不说话。

  阴兴沉默半晌,才又冷淡地道:“刘伯升早有反心,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弟弟敢说,不出多久此人必会起反。如今这天下人心惶惶,但凡是刘姓之人起反,新皇必不容忍。刘氏兄弟将来生死未卜,姐姐怎能深陷?姐姐向来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如此糊涂?”说到后面,已经是声色俱厉了。

  阴丽华微叹,直视她这个少年老成的弟弟,冷淡地开口,“姐姐的事情,大哥都管不了,兴儿你以为你能管得了么?”她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中明白,兴儿你就不必管了。”

  她走到门口,阴兴却突然道:“我若将此事告知母亲,她必会要你嫁人。”

  “你是知道的,母亲做不了我的主,否则也不会等到今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她决心已定了,谁也拦不住她。

  她到了邓府才知道,邓穗早上产子,母子还算平安。刘元匆匆拉了她过去探望,邓穗刚生了孩子精力不济,与她说了两句话便睡了过去。

  出了产房,便看到邓奉抱着孩子满脸初为人父的喜悦,她含笑道喜,邓奉将孩子抱给她看,她却不敢接,巴掌大的孩子紧闭着双眼,那小生命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她怕自己抱不好。

  刘元笑话她胆子太小,便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同邓奉的母亲邓夫人笑着说些喜庆的话。直逗留到日将落,阴丽华与刘元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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