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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12

罂一把抓起地上的外衣裹在身上,看着那少年,努力镇定心神。
“你是何人?”她明白此人既然能提到妇妸,恐怕来意不止是偷看。
少年又是“哼”地一笑,却走了过来。
罂没有退后,手里攥紧了衣服里的短刀。
几步之间,少年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身形高出她半个头。
“你不怕么?”少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暮色中,眉眼仍然神采逼人。
罂与他对视,片刻,不慌不忙地露出笑意。她不再紧攥衣物,却移开步子,朝少年凑过去。
“怕什么?”她轻轻道,声音里带着一抹慵懒。
少年愣了愣,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光滑半掩的颈间。微风轻拂,似乎带来一阵淡淡的幽香。
“你……”他才开口,下身突然一阵钝痛,“哎哟!”他龇牙咧嘴弓起身体,双手捂住两腿之间,可还没站稳,肩背上又被罂的手肘重重一击。
“救命!”罂一边跑开一边迅速穿好衣服,朝丛林那边大喊。
可没走几步,前方又冒出几个人来。
“主人!”早有少年的从人听到异响,匆忙赶过来。
罂大吃一惊。
“捉……捉住她!”少年半跪在地上,忍着剧痛指着罂大喊。
罂见去路被堵住,一咬牙,转回头来。
少年见她回来,冷哼一声,起身去擒,可身体行动却不及罂灵活。罂闪开去,少年扑了个空,片刻之间,他的手臂却被扭到了身后,一个冰冷的物事抵在喉间。
“叫他们止步!”罂喘着气,喝道。
刀刃光亮,少年瞪大眼睛。
“听不懂么!”罂将刀刃又抵得更紧。
“主人!”几个从人见到少年被挟制,脸色刷白。
少年神情僵硬,看看眼前的刀刃,不再动作。片刻,他看看从人,道:“止步!”
从人们犹疑着,皆站住脚步。
罂见这做法有效,仍不放手,又问:“我那羌仆呢?”
从人们面面相觑,看看脸色不定的少年,少顷,一个身体健壮的从人朝树丛那边走去,把羌丁拎了出来。
“唔……唔……”羌丁手脚和嘴巴都被捆着,看到罂,奋力挣扎。
“放开他。”罂大声说。
“你先放开我。”少年说。
罂冷笑,握着短刀的手微微用力。
“放开他!”少年忙喊道。
从人们不敢怠慢,把羌丁松了绑。
“册罂!”羌丁把嘴巴里的草绳扔掉,“呸”了几下嘴里的泥屑,飞奔地跑到罂的身旁。
“无事么?”罂问他。
羌丁擦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看到少年,狠狠地瞪他一眼。
“放开我。”少年冷冷道。
罂却还是不松手。
“宗女!宗女!”这时,树丛那边传来呼喊声,却是小臣驺等几人来找她。
“在此!”羌丁连忙大声喊道:“救命!有恶人!”
树丛和高草被冲开,小臣驺等几人跑了过来,看到这般场面,脸色皆一变。“尔等何人?”小臣驺眉毛倒竖,指着他们大声喝道:“竟敢偷袭睢国宗女!”
势均力敌,罂放下心来。
少年的那些从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方才给羌丁松绑的那名男子走出来,向小臣驺一礼,道:“我等追随主人出门行猎,不知宗女在此,生出些误会。”说罢,他拿出一样物事递给小臣驺。
罂望去,光照不够,那物事不甚清晰,却能看到小臣驺脸上的神色变得迟疑。
“什么行猎!”羌丁气愤地嚷道,“行猎就能把我捆起来么?册罂在……”
罂踢了他一下。
“即便是行猎,王畿之地,岂可做出这等毁败之事!”小臣驺把那物事还给从人,声色仍旧严厉。
“我等卤莽不识宗女,还请小臣恕罪。”从人恳切地说。
小臣“哼”一声,看向罂,朝她走过来。
“宗女无事否?”他问。
“无事。”罂答道。
小臣驺颔首,却又看向少年。
少年仍然被罂挟着,面无表情。
“宗女,恐怕其中确有误会。”小臣驺道。
罂看他方才神色,料到其中必有些玄机。她看看少年,这人衣着虽看不出什么,可他知道妇妸,并且从羁舍尾随而至,大概是有些来头的。
思量再三,罂松开手。
少年像摆脱一身虱子似的,用力挣脱开来。
“哼!”他回头瞪罂一眼,扯扯身上弄乱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中昂着头,大步地向从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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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混乱,当众人重新回到营地,已经疲惫不堪。
“王畿虽天子之地,宗女还须小心。荒郊野岭,切勿贪玩远离!”小臣驺严肃地对罂说。
罂颔首,却看着他,问:“方才那些人给小臣看了何物?”
小臣驺怔了怔,看看旁边,低声对她说:“我细说宗女也未必明白,这些人有王宫符信,勿轻易招惹才好。”
“如此。”罂想了想,颔首道。
可是事情并未完结,第二天,当众人继续踏上去睢国的行程,发现后面跟着一队马车,正是那少年几人。
马车的脚力比牛车要好,可是他们走得不紧不慢,一直落着十几丈远尾随。罂这边歇息,他们也歇息,这边上路,他们也上路。
“他们这是何意?”羌丁生气地嚷道。
小臣驺正与随行之人说话,恍若未闻。
羌丁见他们都不出声,按捺不住,皱眉说:“我去问。”说罢,不等罂阻止,已经朝那些人奔去。
“羌丁!返来!”小臣驺喝道。
可羌丁并不理会,罂看到他径自跑到那少年车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少年的头侧向一边,似乎在看风景,完全无动于衷。却是少年的从人把羌丁推开,似乎说了些什么。羌丁脸色涨红,气呼呼地走了回来。
“如何?”罂问他。
“他说我是羌仆,不配与主人说话。”羌丁委屈地说。
“王畿的道路谁走不得?”小臣驺铁青着脸,对羌丁斥道,“不可生事!”
羌丁面色不豫。
“他怎帮着恶人说话!”待小臣驺走开,羌丁朝他的背影白了一眼,不满地嘟哝。
罂望望那边,安慰地拍拍羌丁肩头:“不必理会,我们人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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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斜斜地夕阳光照落在初春的平原上,颜色柔和。
“睢邑!”小臣驺指着地平线上耸起的城垣,眉开眼笑。
罂和羌丁都翘首而望,只见那城垣看上去并不比莘邑小,确实有个方邑的架势。道路两旁都是已经开始春耕的农田,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看样子都是要去田里做活的。
拉车的牛似乎也感觉到了终点将至,走得格外稳健。众人皆欢喜,一路畅笑。
穿过门洞的时候,罂回头望了一下,那少年的马车仍在后面,看着是要一起进睢邑。
“真不要脸!”羌丁瞪着眼睛:“那个小臣驺也不管?”
罂望一眼那些慢悠悠的身影,转回头来。
比起那个诡异的少年,眼前睢邑的面貌更让罂感兴趣。
睢邑的街道并不算宽敞,却很是规整。路面铺着鹅卵石子和碎陶片,车轮轧在上面,发出粗砺的摩擦声。路旁的民居跟莘邑差不多,虽不高大,却做得规整。庙宫的殿宇也与莘邑相似,有台基有重檐,远远就能看到。不过也许睢邑的年代终究不如莘邑久远,睢侯的宫室看起来并没有莘伯的大。
牛车停在了宫前,一名衣装齐整的妇人领着仆从已经站在那里,待得牛车停稳,迎上前来。
“这是妇妗。”小臣驺和气地对罂说:“先君之妇,是宗女的叔母呢。”
罂了然,下了车,向那妇人一礼:“母妗。”
妇妗脸上漾着笑容,颔首道:“宗女远道归来,一路辛苦。”说着,亲切地上前拉起她双手。
那手保养得很好,细腻而柔软。
罂亦微笑,看着妇妗。只见她三十上下的年纪,个子跟罂比起来要矮一些,却丰润貌美,装束举止颇有几分雍容的风韵。
妇妗亦将罂打量,一双柔光美目含满笑意。少顷,她又向小臣驺道。“小臣亦辛劳。”
小臣驺满面笑容,向她一揖:“此乃分内之事。”那神态,颇有几分恭敬。
妇妗眼睛弯弯,回过头来,对罂说:“国君盼宗女多时,这几日见迟迟不至,还总让贞人卜问。”
罂没有接话,嘴角矜持地上扬,微微低头。
“路上多雨泥泞,幸得还算畅通。”小臣驺看看她,在一旁代为答道。
妇妗看着罂,笑意愈加柔和,道:“国君及妇己还在宫中等候,宗女可随我入内。”说罢,牵着她的手,移步朝宫内走去。
羌丁等从人被留在了外面,石板铺就的步道朝影壁之后延伸而去。
罂将目光扫向四方,这宫室收拾得很整洁,地面扫得一尘不染,墙上的白灰颜色还很新,似乎不久前才修葺过。
中庭很是宽敞,妇妗引着罂踏上石阶走到堂上,里面的人已经端坐。见到他们,目光聚合过来。
“宗女已至。”妇妗向上首的人行礼道。
罂望去,只见那睢侯四十上下的年纪,肤色黧黑,神色却是和善。
“这就是罂?”他面露笑意。
妇妗将一只盛满干果的小笾交给罂,罂会意,捧着小笾上前,向睢侯一礼:“拜见父君。”
睢侯笑呵呵地颔首,接过小笾。他看着罂,却转向身旁一名妇人,颇有感慨道:“十年未见,到底是长大了许多。想当年,她的个子还不及我腰。”
那妇人身形瘦小,衣饰却隆重,衬得面色愈加蜡黄。她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罂,闻得睢侯言语,浮起浅笑:“确实如此。”停了停,她对罂说:“路上十分辛苦么?”
罂一番揣度,已经知晓这妇人是谁,微微低头:“并不十分辛苦,多谢母己关怀。”
睢侯又向小臣驺道:“你亦是劳累,路上可有坎坷?”
“路途畅通,并无坎坷。”小臣驺禀道。
睢侯笑道:“莘国不比王畿,虽有道路,其中不便我也知晓。”他对罂说:“闻得你今日归来,我备下膳食,算是接风。”
罂再礼:“多谢父君。”
睢侯神色满意,对小臣驺和妇己说:“天色不早,尔等也一共用食。”说罢,他看了看旁边侍立的小臣。
小臣颔首,退了下去。
没多久,饭食香气传来,仆人鱼贯而出,将五张案席摆置整齐。
睢侯让众人落座。
罂才坐下,却见妇己盯着前方,脸色似乎有些不快。她循着望去,那目标似乎是妇妗。妇妗坐在案前,将食器摆好,表情和顺,似无所觉。
小臣给每人斟上了一点酒佐餐。罂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舌尖触到凉凉的液体,味道很浓郁,似乎还是新酿的。这个世界粮食珍贵,在巩邑,只有大祭祀的时候,罂才能见到一些酒。许多年来,她品尝的次数也不过两三回。
“你去国多年,睢国食味还惯么?”睢侯问。
罂放下手中的食器,答道:“睢国食味鲜美,并无不惯。”
睢侯颔首,又间断地问了一下罂在莘国的状况,罂三两句简要地答过。
除此之外,堂上安静得很。
妇己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睢侯与罂对话的时候也从不插话,只不时地低咳几声。相比之下,妇妗显得更加大方,虽然也不说话,唇边却始终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望之如沐春风。
罂把这些收在眼里,路上她早已觉得饿了,只低头用食。一餐饭很快吃完,明日还须与族人告庙,睢侯也并不耽搁,与罂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让妇妗把罂领入宫室中歇息。
“宗女新近归国而诸事不通,媪为叔母,还须尽心教导才是。”睢侯对妇己道。
“敬诺。”妇己声音轻柔,盈盈一礼。13、告庙
从堂上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两名小臣执烛在前,引着妇妗和罂沿着庑廊走去。
殷王畿的天气比莘国暖和,夜风吹来,已经没了初春的刺骨。烛燎的光照忽明忽暗,罂借着望向周围,只能看清一根根的立柱和头顶的屋檐。
“宗女去国之时年纪尚幼,这宫室的面貌恐怕忘却了许多呢。”走没多久,忽然听妇妗开口道。
罂转头,见她看着自己,脸上仍带着那抹浅笑。
罂颔首,答道:“母妗所言确实。”
“我也曾经抱过宗女呢。”妇妗莞尔道:“当年姒娣之中,你母亲与我最是相善;又都育下女儿,她常常邀我到宫中来。”
罂怔了怔。
“你可还记得姱?”妇妗说:“那时你二人常常玩耍作一处,你离开时,她可拉着你哭闹了许久。”
罂微微低头,道:“罂当年迟钝,若得再遇,定当细叙。”
妇妗看着她,夜色中,双目似有微光。
过了会,她说:“听说宗女在莘国,一直住在庙宫之中?”
“正是。”罂答道。
妇妗轻轻叹口气,拉过她的手,语声怜爱:“必是受了许多苦。”
罂抿唇笑笑,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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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罂的宫室有些偏僻,却并不算太小。庭院里燃着烛燎,只见地上有些杂草,明显不久前才清理过,翻着一层新泥。
“这是你母亲走之前住的宫室。”妇妗道:“她离去之后,此处一直无人居住。直到年初国君决意将你接回,才重新修葺一番。”
“如此。”罂了然颔首。
说话间,妇妗引着她穿过庭院。一名奚人立在门前,见到妇妗,低头行礼。
屋内已经点起了松明,罂走进去,闻得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刚刚用艾草烟驱赶霉气。看向四周,梁柱颜色老旧,看得出很有些年月;内陈设也很是简单,只有案榻草席等物。墙上,倒有朱红颜料绘成的新鲜图案,是镇恶的虎食鬼。
罂看看它,又看向妇妗。妇妗正吩咐着那奚人,似无所觉。
罂的心中并无诧异。
她幼时痴傻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莘伯把她送到庙宫的缘由,睢国这边必也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健康状况,睢国的人一直不大确定,从小臣驺到睢侯夫妇,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探究。
这般状况,罂觉得滑稽又玩味。宁可画虎食鬼来镇恶也要把一个不祥之人接回来,睢侯对这个侄女果真如此看重么?
正思索着,罂看到自己从莘国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角落,不远处的一张案上,却摆着一叠衣物,看样子还是崭新。
“明日告庙,宗女要与族众相见,国君特地赐下这些衣饰。”妇妗走过来对她说。
罂颔首,看看旁边,却道:“我从莘国带来一名羌仆,不知在何处?”
“羌仆?”妇妗讶然,看向身旁小臣。
小臣亦是一愣,似乎想了起来,道:“宗女若是说那名少年羌仆,方才羁入圉中去了。”
罂看他一眼,对妇妗说:“那羌仆是我买下,自莘国一路追随而来,还请母妗许他同我一处。”
妇妗看着她,很快收起异色,道:“既是宗女名下仆人,自当如此。”说罢,对小臣道:“去将那羌仆带来便是。”
小臣唯唯应下,退了出去。
妇妗转回头来,仍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她微笑道:“明日还须早起,我先回去,宗女亦当歇下,有事可吩咐仆人。”
罂向她一礼:“敬诺。”
妇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少顷,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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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夜风吹进来,门上的蔺草帘子发出细微的响动。
罂望望静谧的室内,片刻,长舒一口气,拍拍榻上的席子,躺了下去。
头顶的横梁粗大黝黑,罂盯着它,伸手往袖子里探去,片刻,掏出一根草梗。
这宫室地方偏僻,虽然与巩邑庙宫比起来算是宽敞了,可是同正宫相较却仍然寒碜了不少。罂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罂的父亲去世,妇妸孤儿寡母,被新君从舒适的正宫挪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如何。两相对照,妇妸会离开睢国倒也不难理解。
罂把草梗咬在唇间,吸了一口。
还有那个妇妗。
看她的样子,在睢国像是很有地位,看着也觉得不简单……
“哗”一声,门上的帘子似乎被谁撩开,罂望过去,却见是方才那奚人。
“宗女……嗯,水烧好了,要洗浴么?”她有些怯怯地说。
“好。”罂说着,坐起来。
奚人一礼,正要出去,罂却把她叫住。
“你叫什么?”罂问。
“奚甘。”她答道。
“是我宫室里的人?”
奚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罂颔首,看着她:“奚甘,可知妇妗那位先君是谁?”
奚甘怔了怔,答道:“是小戊。”
“如此。”罂笑笑:“去吧。”
奚甘看看她,退了下去。
罂重新躺下,把草梗夹在指间,又吸一口。
妇妗的丈夫号小戊。她曾经向小臣驺打听过几任国君的名号,罂的父亲号小丙,二叔号小丁,这位小戊就是领头杀兄自立的那位,是罂的三叔。
罂做过册人,知道一些规矩。小戍虽死后有号,却算不得正统即位,所受的祀奉仅仅是在庙宫有个神主。而像这样的人,家眷也往往会受到牵连。小戍死后,妇妗在睢国的地位恐怕远不如罂的母亲妇妸。但即便如此,妇妸带着女儿远走莘国,这位妇妗却能留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倒是有趣得很。
而当罂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圈,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
睢侯这般不辞辛苦地把她接回来,到底目的何在?
没等罂思考出个所以然,羌丁回来了。
“册罂!”他看到嘴里咬着草梗的罂,眼睛一红,扑上前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睢国的圉脏死了臭死了,庙宫都不如!”
“乱想什么。”罂拍拍他的脑袋:“你还欠我六贝,怎会轻易给别人?”
羌丁气结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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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陌生的榻上囫囵睡了一觉,罂还迷糊的时候,奚甘把她叫了起来。
“宗女,妇妗叫你起身哩。”她说。
罂揉揉迷蒙的眼睛,望向窗外,只见天色已经微亮了。
在奚甘的催促下,罂洗漱干净,走到堂上。
妇妗早已来到,坐在一张案前,两名妇人环伺身旁。
“母妗。”罂向她一礼。
妇妗微笑颔首:“时辰将至,宗女还须赶快妆扮才是。”说罢,吩咐身旁的妇人为罂梳妆。
在她们的摆弄下,罂穿上了新衣,原本随便绾起的头发也被放来开来,严谨地梳作发髻,插上竹笄。
等到罂走出门的时候,在庭中打扫的羌丁看到她,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宗女的羌仆?”妇妗看到羌丁,问罂。
“正是。”罂答道,说着,对羌丁使了个眼色。
羌丁看看妇妗,忙向她一礼。
妇妗神色无波,没有说什么,引着罂朝门外走去。
※※※※※※※※※※※※※※※※※※※※※※※※※※※※※※※※※※※※※※※※※
天色已经放明,出了庭院,昨夜不能细看的宫室景致也一览无遗地出现在面前。矿场的平地上,回廊和宫室排列齐整,简洁的样式与莘国大同小异,细处的装饰却讲究许多,正宫的立柱还有锃亮的铜础。
睢侯与妇己已经等候在正宫前。二人皆身着白色礼衣。睢侯头戴金冠,妇己的发髻上则插着漂亮硕大的鸟形笄,衬着脖子上的绿松石金饰,一派贵气。
“宗女怎这般迟来。”妇己语带不满,微微皱起眉头,眼睛却看着妇妗。
妇妗忙低头,道:“是我教导疏失。”
妇己还想收获什么,旁边的睢侯却和气地开口道:“宗女昨夜歇息可好?”
“昨夜安好,多谢父君。”罂行礼道。
睢侯微笑,对妇己说:“宗老族人已在公宫等候,我等可启程。”
妇己瞥他一眼,片刻,颔首道:“正是。”
睢侯吩咐小臣上路,小臣们应下,引着一行人前行,登上车驾。
罂乘车走出宫室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路过城东一隅时,罂望见一圈高墙耸立在城中,像一座小小的城中城,不禁好奇。
“那是先王的粮仓。”走在车旁的小臣驺说:“先王盘庚东伐,曾在睢邑积粮。宗女别看这粮仓小,当年几百人来攻也攻不下呢。”
罂了然。
牛车继续前行,街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春耕已经开始,睢邑中到处是出城做活的民人。
开道的武士大声呼喝,行人们见是睢侯出来,纷纷闪到两旁驻足观看。看到罂的陌生面孔,他们似乎都很好奇,指指点点。
“睢国贵眷,国人皆已熟知。宗女新到,国人好奇也是自然,宗女勿怪。”小臣驺宽慰道。
罂笑笑,她并不是个容易害臊的人,也回望向那些人群。这里的人身上着装与莘地大不一样,莘人喜欢宽袍大袖,殷人却爱窄袖小衣。在罂看来,倒是各有风情。
不过,罂觉得有一点很奇怪。这街上有老有少也有女人,可是男子却见不到几个。
问小臣驺,他笑着说:“宗女有所不知,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
王子跃?罂正要再问,这时,她忽然瞥到人群里闪过一张倨傲的面孔,竟是那个殷人少年。
罂愣了愣,想仔细再看,牛车却已经走远,人影拥挤,再也看不到了。
他来做什么?罂心里冷哼,转过头去。
※※※※※※※※※※※※※※※※※※※※※※※※※※※※※※※※※※※※※※※※※
罂没想到,睢侯的宗族竟有这么多人。
睢邑的庙宫比巩邑庙宫大出一倍不止,宽阔的前庭上竟站满了人,少说也有几百。
见到睢侯夫妇,原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顿时低了下去,随后,所有的目光一下聚到了他们后面的罂身上。
罂的心里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场面,深吸口气,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前行。
睢侯登阶行至堂前,站定之后,将视线往人群中一扫。
众人鸦雀无声,皆翘首望来。
“族人齐至否?”他问宗老。
宗老道:“已齐至。”
睢侯颔首,面容一整,宏声道:“今日族人咸聚,乃为宗女罂归国。”他神色和气:“宗女罂多年漂泊在外,如今返来,乃睢人之喜,亦可告慰先君之灵……”
“先君之灵?”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传来几声冷笑:“国君此言出口,不怕被人笑话么?”
睢侯脸色一变。
罂心底也吃惊,朝人群里望去。只见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个子高高的,脸庞瘦削。
众人哗然。
“啧啧……”罂听到身后的小臣驺无奈地低声道。
“积午!”宗老走出来,皱眉斥道;“胡言什么,给我退下!”
那个名叫积午的人却不以为然,看看周围族众,哼一声:“我胡言?今日族人都在此处,可一共评理!这宗女罂是先君之后,莫非我不是?我父亲小丁,也是名正言顺的先君,如今宗女罂返睢邑,国君宗老何时将我这小丁之后接回?”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脸色都变了,议论纷纷而起。
罂心里了然。这个积午的父亲,就是罂的二叔,在罂的父亲死后继任了君位,后来被三叔杀死。
先君之子么……她揣度着,如今的睢伯是族中旁支出身,也许是为了保全地位,就把先君的子嗣安顿到了睢邑之外。
“还有她!”积午又指着妇妗,容色厌恶,“她丈夫杀兄自立,这等罪妇尚能留在睢邑作威作福,如何把我逐去了弗邑!”
族人一阵低低的嘘声,不少人低笑,向妇妗投以不屑的目光。
妇妗的神色阴晴不定,妇己瞥她一眼,蜡黄的脸上似笑非笑。
“放肆!”睢侯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三君之乱,乃是天子出面平定!你去弗邑,亦是是族人共商定夺之事,今日乃是告庙,你怎敢出此狂言!”
积午却毫不畏惧,冷笑:“什么族人共商,问过我了么?尔等算计我孤儿寡母,莫以为我不知晓!”
“竖子!”宗老气得满面通红,指着积午一阵猛咳。旁边的人连忙扶住他,给他拍背顺气。
“逐出去!”睢侯将手一挥。
几名武士得令,走过去将积午架起。
“放开我!”积午恼怒地挣扎开,他狠狠地瞪了睢侯一眼,道:“我自己会走!”说罢,昂头拂袖而去。
那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庭中众人面面相觑,似各怀心思。
睢侯极力地稳住脸上的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吩咐小臣们将告庙的用物抬出,又让司祝主持祭告。
一场吵闹,告庙的气氛全然破坏殆尽,每个人的脸上掩不住的尴尬。罂跟着司祝,与庭中的族人拜见之后,告庙便草草完事。
司祝宣布告庙完毕的时候,罂觉得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睢侯看起来已经有些疲惫,与妇己一道离开了。
罂跟在他们后面,才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的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你就是罂?”
罂回头,却见一名面容俏丽的少女看着她,肤色白润,双目盈盈。
“正是。”罂答道:“你是何人?”
少女却不回答,双眼将她上下地打量,冷笑一声:“你也要同我去大邑商,是么?”14、王子
罂的目光定住。
只见少女瞅着她,头昂得高高的,那面容,似曾相识。
“大邑商?”罂眨眨眼,不紧不慢:“有谁说过我要去大邑商么?”
少女正要开口,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姱,你在此处作甚?”
她一惊,表情敛起。
罂看去,却见妇妗走了过来。她的面容已经恢复了平和,看看少女,又看看罂,带着浅笑。
原来她就是姱,妇妗的女儿。罂心里明白过来。
姱瞥瞥妇妗,没有说话。
妇妗和色对她说:“这是罂呢,你二人自幼相识,你可还……”
“谁识得她!”不等妇妗说完,姱不屑道。说罢,她瞪一眼妇妗,转身走开了。
罂诧异地看着那个一下走远的身影,片刻,看向妇妗。
妇妗看着那边,却面色不改。
“任性哩。”她淡淡一笑,说罢,朝车驾走去。
※※※※※※※※※※※※※※※※※※※※※※※※※※※※※※※※※※※※※※※※※
日头已经高高挂在睢邑上空,市中,行人来来往往,嘈杂不已。
“主人。”宾看着拥挤的路口,向身旁的少年低声说:“此处人太多,主人还是往别处去吧。”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从庙宫里出来的牛车,脸上有些不甘。
“主人,”宾踌躇了片刻,又道:“听说王子跃伐工方胜了,不日将返大邑商。主人出来许久,家中恐怕……”
“你怎这般啰嗦。”少年不耐烦地瞪他一眼,说罢,径自朝旁边另一个方向街道走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突然,少年被一个背着干草的人撞了满怀。
“哎哟!”那人跌倒,干草散了一地。
“主人!”宾和从人大惊,急忙赶上前来。
“你不长眼么?”少年被撞疼了胳膊,瞪起眼。
“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那人一边道歉一边收拾干草,却将眼睛瞅向少年。
“走开!”宾发觉,喝斥一声。
那人连忙跑了开去。
宾还想再骂,“罢了。”少年道,说着,拍拍身上的草屑,继续向前走。
宾无奈地与其余从人相觑,只得跟上。
※※※※※※※※※※※※※※※※※※※※※※※※※※※※※※※※※※※※※※※※※
“看清楚了么?”街道的拐角处,小臣驺袖着手,问背着干草跑过来的人。
“看清楚了。”那人抹一把额上的汗,兴奋地说:“小臣,我在大邑商见过他,就是王子载!”
“小声些。”小臣驺低斥一声,忙看看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
“小臣,接下来怎么办?”那人问。
小臣驺看他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子载么……”他没有回答,却笑笑,慢悠悠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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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回到宫室,正在庭院里打扫的羌丁看到她,一下丢开手中的扫帚朝她奔过来。
“册罂!”他抓住罂的袖子,上下地打量:“他们可欺负了你?”
罂愣了愣,心里忽而一阵温暖。
“谁能欺负我?”她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从袖中摸出一根草梗,懒洋洋地叼起。
羌丁皱皱鼻子。他小心地朝宫门外瞅了瞅,小声说:“先前跟着你的那个妇妗,我觉得她厉害得很。”
罂想起方才庙宫的事,扬扬眉梢。
“除了她还有谁?”她吸一口草梗,夹在指间。
“还有那个奚甘。”羌丁把声音压得更低,不满地往身后瞟一眼:“她说我是仆人,要我做着做那。哼,她不也是个仆人,她……”
正在这时,奚甘从宫室里走出来,羌丁打住话头。
“宗女。”奚甘向罂一礼,看看羌丁,皱眉道:“你又偷懒,廊下还没扫。小臣可说过,你也是这宫室里的仆人。”
“就去就去。”羌丁嘟哝着,向罂翻个白眼,走了开去。
奚甘又转向罂,忽然,她看到罂嘴角的草梗,一脸愕然。
罂笑笑,不慌不忙地把草梗收起。
“奚甘,”她打量着奚甘圆圆的脸庞,问:“你多大年纪?”
奚甘又是一愣,想了一会,低声道:“我父亲说我十三。”
罂颔首,又问:“你不是睢人吧?”
奚甘摇摇头:“我父母都是人方过来的。”
罂了然。人方在商的北面,与羌方一样经常与商交战,俘虏奴隶很寻常。
“你出生在睢邑么?”
奚甘点点头。
“一直在这宫室中么?”
奚甘又点点头。
“奚甘,”罂想了想,道:“今年睢国可有献女?”
“献女?”奚甘神色讶异,道:“有。”
“可知定下了谁人?”
奚甘看着她,片刻,移开目光,低头道:“我不知。”
罂心中狐疑越来越重,却没有再问。
“如此。”她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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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西斜,睢邑的大街上,行人已经变得稀少。
宾抬头望望天色,踌躇了一会,向仍旧兴致勃勃地观望着睢邑街市的载说:“主人,时日不早,该出城呢。”
载不答话,却望着不远处的高墙,道:“宾,我听说王祖当年筑那粮仓之时,也曾像我一样在城中游逛呢。”
“嗯?”宾愣了愣,哭笑不得。
“主人,”他咽了咽喉咙,苦着脸道:“先王当年来睢邑可不是出走。”
载闻言,瞪他一眼。
“放心好了,有我在,父亲母亲不会怪罪你们。”少顷,他说。
宾怔了怔,双目一亮。
“为何?”他小心地问。
载却不回答,看着天边初露缤纷的云霞,若有所思:“宾,你说,睢侯突然把妇妸的女儿接回来,意欲何为?”
宾结舌,挠挠头。
载正要说话,这时,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碌碌”的声音。望去,却是许多人拥着两辆翟车前来,浩浩荡荡。
载与宾对视一眼,正要避向近旁的一个小巷,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道:“贵人且留步!”
说话间,翟车已经停下。众人分列两旁,一人从车上下来,满面笑容的向载一揖:“王子降临,睢人竟未曾远迎,实不毂之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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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在宫室里睡了小半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
她觉得肚子有些饥饿,才起身穿衣,奚甘走了进来。
“宗女,”她说:“小臣驺来了,说国君有贵客,邀宗女一道用食。”
贵客?罂愕然。她一个宗女,睢侯的贵客关她什么事?
心里虽纳闷,罂还是答应一声,随着奚甘走出了屋舍。
“宗女来了。”小臣驺已经等候在庭中,看到她,笑眯眯地一礼,道:“宫中来了贵客,国君说定要宗女一见。”
罂还礼,道:“不知这贵客是何人?”
小臣驺抚须,笑笑:“不知宗女可知王子载?”
王子载?罂想了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却记不分明了。
“这个王子载可了不得,”小臣驺道:“他是王后妇妌之子,甚得天子宠爱。”
他这么一提,罂想起来了。
刚进商王畿的时候,她曾经听到羁人提过,说他离家出走的事把商王畿里闹得鸡犬不宁。
“果然是贵客。”罂微笑:“原来在睢邑。”
“正是呢。”小臣驺也笑,连连点头。
睢侯的正宫堂上,铙磬齐鸣,铜灯点得如同白昼。笑语声声之中,只见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有白日里见过的臣子宗老,还有面生的各家贵眷。
妇妗坐在离妇己不远的下首,看到罂,脸上淡笑不改。她的女儿姱则与几名年龄相近的宗女坐在一起,看到罂,嘲讽地打量她的衣裳。
罂对此毫不意外,可当她看到坐在上首那个神色倨傲的少年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她吃惊地看向小臣驺,小臣驺却似没看见一样跟旁人说着话。
“罂,”睢侯看到她,笑呵呵地招手:“快来见过王子。”
罂盯着那个人,好一会,挪步上前。
四目相对,载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王子。”罂暗自吸一口气,行礼道。
“这是先君小丙之女,昨日才从莘国归来。”睢侯对载说。
载用眼角瞟着罂。
“原来如此。”少顷,他缓缓道,眼睛却转向一旁。
睢侯有些尴尬,看看载的脸色,对罂挥挥手。
罂心里冷哼,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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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的位子被安排在姱和那几名宗女旁边。
发觉她靠近,姱立刻摆出不善的脸色。
罂不理她,径自坐下。
上首那边,不断有人去与王子和睢侯见礼,恭维的声音不绝于耳。罂对这些不感兴趣,姱和几名宗女也根本不理她,倒是落得清静。
“……咦?王子载方才好像在看这边。”一名宗女忽然道。
“是呢,我也看见了。姱,他该是在看你。”
“何以见得?”姱问。
“你长得最美。”那宗女道,“方才见礼之时,王子载也总看你呢。”
罂听见女子们发出一阵吃吃的傻笑。她瞥瞥姱,只见她嗔怪地看了那宗女一眼,道:“胡说什么。”却不掩喜色。
“我可没胡说。”宗女说着,压低声音:“我母亲可说了,国君就是想让你见王子载哩,说不定你去了大邑商不久就能做生妇了。”
去大邑商?罂想起姱在庙宫门前说的话。
“去大邑商的可不止姱一人呢。”这时,有人插嘴道,“你们忘了?还有……”
“嘘!”她的话被谁急急打断。
罂觉得气氛不对,转头看去,却发觉那些宗女正将眼睛瞟来。姱冷冷地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低头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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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冗长无趣,罂回到宫室之时,竟又感到有些疲惫了。
远处的乐声仍然能听到,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入庭中。
寥寥的松明光从室中透出,昏暗得很。
“丁!”罂穿过庭院,朝屋子里唤了一声,无人答应。
“羌丁去圉中了。”奚甘走出来,对她说。
“圉中?”罂讶然:“去做什么?”
“他说要去访友。”奚甘说着,微微皱眉。
罂想起羌丁在来睢国的路上曾跟几个羌仆处得不错,想来是去找他们可了。她看看天色,漆黑一片,却担心起来。
这里不是莘国的庙宫,初来乍到,羌丁一个仆人怎么敢乱跑?
罂沉吟,看向奚甘:“你可知圉在何处?”
“知道。”奚甘说。
叫他回来。”罂说。
奚甘点头,走了出去。
罂在门外站了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凉了,转身走入室内。
案前,羌丁的裘衣摆在那里,还没补完。这衣服在路途中破了几个洞,罂原本打算这两日补一下的,可是事情接二连三,一直耽搁下来。
罂在案前坐下,拿起衣服上插着的骨针,继续缝补。
门上的草帘撩着,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壁上的松明光照摇曳。
罂盯着之间穿梭的骨针,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些宗女的话。
商王令方国献女,这事她是知道的。睢侯接她回来的时候,罂曾怀疑他目的在此,却又觉得说不通。莘国的献女,罂路上都有仔细看过,姿容可谓上品。而睢侯即使知道罂的精神正常,却没有见过罂长大后的样子,何以笃定她值得花这般大的气力?
“……妇妸的女儿,不过如此……”王子载那时的话忽然回荡在心底。
晃神间,罂忽然感觉到门口有些响动,她抬头,几乎吓了一跳。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两只眼睛盯着她,那样貌,正是王子载。
罂瞪大了眼睛。
“吓着了?”载浮起淡笑,神色自如地走了进来。
罂没有答话,手里攥紧骨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简直像鬼魂。
载不以为意,四下里看了看。当他瞥到墙上的虎食鬼,目光定住。
“你过去如何,睢侯也并非全然不知。”他嘲讽道。
罂平定下心气,看着他:“王子来做什么?”
“无他。”载仍然四下里看着,道:“反正游逛在外,临时起了意,就来看看。”
罂冷笑:“睢罂家世单薄,亦无可供观瞻之物,王子频频来扰,睢罂实在困惑。”
闻得这话,载转过头来。
“你真不记得了?”他说。
罂皱眉:“记得什么?”
载“哼”一声,在案前坐下,却对着她撩起袖子。灯光下,一道浅红的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罂愣住。
“果然痴傻成性。”载轻蔑地说:“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
罂一下愕然。她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急地脚步声。
“册罂!”羌丁冲了进来,喘着气:“你听到了么?城、城外有戎人,要来攻城!”
15、窃马
话才出口,羌丁看到载,脸色倏地一变。
“你、你怎在此?”他指着载,大喝一声,“你怎敢……”
他话没说完,载已经走到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你说戎人攻城,怎么回事?”
羌丁被他吓了一跳,言语支吾:“是……嗯,外面到处是人,都这么说。”
载一言不发,放开他,大步走出门去。
宫外,已经能听到别处传来的吵嚷。
载没走出几步,迎面碰到了寻来的宾。
“王子!”宾见到他,神色缓下,一抹额头上的汗,道:“城外有戎人,正在攻城!”
“何处来的戎人?”载问他,“有多少?”
宾说:“我也不知,听说足有四五千。”
载吃惊地看他。
“怎会突然有戎人?”这时,罂也走了出来,听到宾得的话,上前问道。
宾正要回答,载却开口:“我去见睢侯。”说罢,他看了罂一眼,带着宾朝前方走去。
二人脚步匆匆,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册罂,”羌丁看看宫道那边,神色忧虑:“怎么办?”
“要快些逃走呢。”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传来,他们看去,却见是奚甘。
微光下,她满脸害怕:“我母亲以前曾去过羑里,她说那里曾被戎人攻破,邑中之人不分贵贱长幼,全都给杀死了!”
罂沉吟。
睢国的历史她曾向小臣驺了解过一些,这里在王畿北面,初封之时就是为抵御戎人而设。不过许多年以来,商人势力扩张,睢国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了城下之危。
“不怕。”她安慰道:“睢国城墙坚固,戎人要攻进来也不容易。”
“不是不是!”奚甘的声音快要哭了:“宗女不知么?虽有城墙,可青壮已经尽被征走,邑中只剩老弱妇孺!”
这话出来,罂的心猛地一沉。
“……王子跃伐工方,天子令睢国登三千,邑中男子几乎都出征去了呢。”小臣驺白日里的话犹在耳畔。
“册罂……”羌丁也感觉到了不妙,不安地看她。
“去收拾细软。”罂不假思索,转身朝宫室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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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绝大多数的人想法与罂一样。
当罂等三人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出去,只见宫道上到处是匆匆奔走的人,每张脸上都掩不住恐惧。许是卫士都调去了守城,他们没有受到阻拦就走到了大街上。
街上更是混乱,到处是背着行囊的妇女老幼收拾起了行囊,罂三人才走出来,就被人潮拥着走向了城门。
“罂!”羌丁被人挤得几乎变了形,突然发现身旁不见了罂,着急地大喊。
“在此!”罂喊道,一手牵着奚甘,用力挤了过来。
可是人实在太多,他们怎么样也走不出去。喧嚣的吵闹和哭喊不绝于耳,虽然看不到城外情形如何,罂的心情却不由地更加紧张起来。
人群一直向前,没多久,城门赫然矗立在前。燎火在城上熊熊燃着,将四周照得通明。睢邑的城门被新运来的木料顶着,几十卫士手执兵刃戍守在此,人潮虽拥堵,却靠近不得。
“戎人来攻,国君有令,无论如何不得开启城门!”一个彪形大汉站在城门大吼。说话间,卫士们过来驱赶,一时间,人群四处躲闪,哭嚎声大作。
三人险些又被挤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又聚到一处。
“此处出不得去!”罂已经出了一身汗,喘气道。
“我知道还有别处,随我来!”奚甘道,说着,带他们朝一旁挤了出去。
奚甘在睢邑生活多年,对地形极是熟稔。她带着罂和羌丁钻入小巷,避开了人潮。耳边突然清静下来,罂和羌丁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奚甘不却放慢脚步,黑夜里,那动作敏捷如白日,教罂刮目相看。
“奚甘,你家人呢?”路上,罂忍不住问她,“不一起走么?”
“我父母都死了,只有我一人。”奚甘头也不回。
罂与羌丁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三人七转八拐,没多久,走到了另一条街上,不算宽,却很是笔直,能看到尽头的城墙。
“这是何处?”罂问奚甘。
“那城墙处有邑中唯一的侧门,”奚甘说,“只是多年不用。”
罂颔首,与他们一道走过去。
不过,守城的卫士显然没有疏漏这里,再靠近一些,他们看到几个执矛的人影在城门晃动。
奚甘和羌丁的脸上明显浮起失望之色。
罂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地响起:“羌丁?你在此处作甚?”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看去,却见是个瘦高的人,肩上扛着一根粗大的木头。
“丙!”羌丁将那人看清,松一口气。
罂借着模糊的光照,也认出了这人。他叫羌丙,是去莘国迎接罂的仆从之一,羌丁一路上跟他玩得很熟。
“你们要走?”羌丙看到羌丁肩上的包袱,问道。
羌丁点头,道:“羌丙,你也走么?”
羌丙叹口气,道:“我走不得。自从闻得戎人攻城,小宰怕仆人跟着作乱,把邑中所有的仆人都看了起来。我力气大些,他们就叫我出来搬运,妇孺却还在圉中。”
罂觉得诧异,问:“睢邑圉中有多少仆人?”
羌丙道:“两千有余。”
几人相视,一时无言。
羌丙看看他们,岔话道:“你们要走此门么?有人守卫呢。”
羌丁搔搔头,道:“我们也无法,只有此门守卫最少。”
羌丙想了想,道:“你们要出去,我倒可帮上一帮。只是你们即便出得去,脚力若是不够,恐怕要撞上戎人。”
这话出来,三人皆是一振。
“脚力无须担忧,你果真可助我等?”罂按耐着激动,道。
羌丙颔首,望望城门那边:“只是要快。”
罂点头,对奚甘说:“你可知宫囿在何处?”
奚甘说:“知道。”
“羌丁留在此处,奚甘随我来。”罂说罢,拉着她朝宫室的方向奔去。
“册罂!”羌丁不明所以,追着问,“你去宫囿做什么?”
“找马。”
“马?”羌丁吃惊:“那可是国君的,囿人怎会给你?”
罂没有答话,羌丁还想再问,她的身影却一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再度回到睢侯的宫室,这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吵嚷。宫道空荡荡,傍晚的松明残火时而可见。
罂取下一截还在烧着的松明,跟着奚甘一路奔跑到囿。
夜色沉黑,囿中并无他人,只时而能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野兽鸣叫。奚甘很快找到了马厩,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打扰,罂听到一声轻轻地响鼻。
她举着松明细看,只见一匹马拴在几步开外的棚子里。
“是枣马!”奚甘欣喜地说,“我父亲驯的,国君最喜欢它呢!”
“只有一匹么?”罂举着火把,往旁边仔细看去,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是呢……”奚甘也注意到,露出失望之色。
“总好过没有,走吧。”罂管不得许多,动手去解缰绳。
枣马发觉了陌生人靠近,躁动不安地刨起蹄子。
“我来。”奚甘忙上前,摸摸枣马的鬃毛,在它耳旁道,“勿惊勿惊!”
枣马慢慢平静下来,待它不再动作,奚甘即刻把缰绳解了开来。
“先走出宫道。”罂对她说。
奚甘点头,牵着枣马走出了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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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很安静,时而能听见些隐约的呼喊声,教人感到无形的诡异。
两人抄着偏僻的路径走了一段,眼见宫门在望,奚甘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问罂:“有乘石,骑上么?”
罂看看枣马,心里有些觉得没底。
“你会御马么?”罂问奚甘。
“会。”奚甘说。
罂正要开口,忽然,一声喝问在身后响起:“何人?”
二人又被惊了一下。罂回头,望见一个身影举着火把,正从宫道那边走来。
罂的心一下高高吊起,睢侯的马就在这里,这种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就在焦虑之时,罂瞥见两丈远的地方有一处岔道,急中生智,忙教奚甘牵着马躲进去。
那脚步声很快走到,罂转过身去,借着火把光,却见是一名小臣。
“宗女?”那小臣看清了罂的脸,惊讶地说:“你在此处作甚?”
罂努力镇定心跳,不答反问:“小臣可见到了宗女姱?”
“宗女姱?”小臣明显愣了一下。
罂皱着眉点头:“她不见了,母妗心急得很,我来寻她。”
“如此。”小臣露出忧虑之色:“我也未见呢。”说着,他却举着火把照向四周,“我方才听到些杂乱之声,还以为有歹人进了来,不想只有宗女……”
“杂乱之声?”罂说,“小臣怕是听到了宫外的声音,我方才也正担心。”
小臣颔首,叹口气,道:“今夜也不知如何,我还须去别处巡查,宗女万事小心才是。”
罂点头。
小臣举着火把,再一礼,转身走了开去。
※※※※※※※※※※※※※※※※※※※※※※※※※※※※※※※※※※※※※※※※※
待那身影消失在宫道的转角,罂才松了口气,把手心里的腻汗往袖子上擦了擦。
“出来吧。”她朝岔道口里说。
奚甘牵着枣马走出来,火光下,神色又是害怕又是庆幸:“宗女……可吓死我了,他要是发觉……”
她话未说完,罂却拉她走向那大石:“快上马。”
奚甘回过神来,赶紧登上大石坐上马背。罂咬咬牙,仿照她的动作,也骑上马背。
“宗女坐稳!”奚甘对她说,罢了,双脚一夹马腹,枣马跑了起来,朝宫门外冲去。
※※※※※※※※※※※※※※※※※※※※※※※※※※※※※※※※※※※※※※※※※
街上仍然拥着不少人,奚甘很机灵,挑着偏僻的道路,马不停蹄。路上遇到不少行人,罂和奚甘大声呼喝,他们看到枣马急急奔来,惊愕地闪到两旁。
待得那侧门出现在眼前,奚甘勒起缰绳,枣马驯服地停了下来。
“册罂!”羌丁看到她,一下从藏身的巷口奔出来。
罂从马上下来,喘着气问:“羌丙呢?”
“在城门。”羌丁说着,把手拢在嘴上,发出一阵犬吠。
那声音惟妙惟肖,一旁的奚甘忍不住笑了出来。
羌丁瞪了她一眼,这时,一个人影朝他们跑了过来,正是羌丙。
“回来了么?”他问。
“回来了!”羌丁笑嘻嘻地指着枣马。
羌丙点头,道:“此时门外无戎人,你们在此等候,见他们撤开,就去冲出去。”说罢,他转身走入漆黑的巷中。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等了好些时候,突然,有人大喊:“失火了!快救火!”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层叠的屋脊后面,一团亮光渐渐明了,能隐约看到滚滚的烟气。
“救火!救火!”那声音仍然在喊。
城门的卫士明显被那火吸引了注意,罂听到他们唧唧呱呱一阵,纷纷朝火场的方向奔去。
“走!”罂说着,跑拔腿向城门。
城门两旁燃着火燎,四周清晰可见,那些守卫已经不见了。罂和羌丁用力把抵在门上的大木搬走,打开门闩。
木门沉沉开启,发出钝钝的声音。
“何人?”一声怒喝在不远处响起,“有人开门!”
罂一惊,对羌丁说:“快上马!”
羌丁答应,攀着马背想上去,却老是够不着。附近没有垫脚的东西,罂发急,用力把他抱起,奚甘也在马上使劲拉,费了好大力气,羌丁才勉强坐稳。
“册罂!”羌丁伸手拉她,却已经来不及。
“站住!”说话间,纷杂的脚步声已至,罂回头,七八个武士正气势汹汹地奔来。
“抓稳!”罂急道,往枣马的臀上用力一拍。
枣马受惊,撒开蹄子向前奔去。
“册罂……”羌丁惊恐的话音被马蹄的飞驰声吞没,一下消失在门后。
罂还没回头,背上被猛地一拽,火光明亮,几根尖锐的利矛指着她的喉咙:“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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