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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16

16、危城
城门很快被重新关紧。
罂喘着气,看着眼前重重包围的人,只觉一股寒气窜入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国君有令,凡擅自开门者,就地戮死!”火光下,一名将官走过来,气急败坏地喝道。
“抓到了!”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
罂望去,心登时一沉。
两名武士拖着揪着一人走过来,那人的头磕破了,血流了半边脸,是羌丙。
“有人看见是这罪仆放的火!”一名武士道。
四目相对,羌丙看到罂,神色惊恐。
将官铁青着脸,二话不说,从旁人手中拿过一根矛。
“慢着!”罂看到将官朝羌丙举起矛,大声喊道:“是我让他放的火!”
众人皆愕然,将官惊疑地转过头来。
罂深吸口气,只觉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我乃先君小丙之女,将官若不信,可带我去见国君!”
众人相觑,将官打量着她,表情变幻莫测。
“何事拥堵在此?”一声喝问陡然传来,“危急之时,尔等不守城门,在此吵嚷作甚?”
那声音熟悉,罂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望去,心松了一下,却又紧紧捏起。城墙上,几人正从磴道下来,当先者是小臣驺,后面跟着的却是王子载。
“小臣。”众人皆行礼,将官指着罂说:“此人擅开城门,被我等拿下。”
小臣驺看到罂,脸色登时僵住。
“宗女?”他惊呼一声,急忙走下来:“宫中四处寻你不见,不想你竟在此……”他有些结巴,看看城门和众人,瞪向罂,低声道:“宗女这是作甚!”
罂心中尴尬,弯一下唇角,却笑不出来。
小臣驺看看将官,少顷,敛起异色,道:“这是宗女,须由国君定夺。”
将官应诺。
小臣驺又转向载,施礼道:“本该随王子巡视,先君宗女在此,我须送她回宫。”
载立在磴道上,火光映着他的面庞,一副睥睨之态。
“无妨,”他缓缓道,“防事我已大体看过,正要去见睢侯。”
小臣驺颔首,对罂说:“宗女须随我回宫。”
罂知道这事逃不过,没有反对,却指着羌丙:“这羌仆我要带走。”
小臣看看羌丙,不解地说:“他?”
罂坚持道:“我有要事禀告国君,须带上此人。”
小臣驺狐疑地瞥她,过了会,对拽着羌丙的武士挥挥手:“放开他。”说罢,领着众人朝宫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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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室的道路异常漫长。
罂虽然想象不到睢伯得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有何等反应,但是从小臣驺严肃的神色估计,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这队伍里最轻松地大概莫过于那个王子载。他走在前面,时而与身旁那个叫做宾的从人说话,时而又与小臣驺谈论城外戎人,像个来参观的游客。他还常常回头来瞥罂两眼,即便是在黑夜,罂也能感觉得到那目光里的嘲讽。
“宗女。”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罂回头,羌丙看着她,神情懊恼而畏惧。
“我卤莽,害了宗女。”他说。
罂苦笑:“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她看看羌丙的额头:“你的伤要紧么?”
羌丙摇头:“破了点皮肉,无甚大碍。”
罂看着他,心里一阵愧疚。想起刚才的事,她只希望羌丁和奚甘平安逃出去才好。
“宗女,”羌丙犹豫了一下,问,“我等真要去见国君?”
罂颔首,安慰道:“你别怕,他们不会伤你。”
羌丁目光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罂知道自己这话并无十分把握,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她看到小臣驺回头瞄来,识趣地不再开口。
小臣驺并没有带她回宫室,穿过大街,罂看到庙宫那边灯火明亮,小臣驺领着众人朝庙宫走去。
这里的喧嚣出乎罂的想象。庙宫外面的大片空地上,许多邑中的妇女老幼聚在这里,把地方坐得满满的。走进庙宫,中庭里更是挤满了人,似乎都是些城中的贵族宗亲,比白日里的庙见热闹多了。
“王子来了!”看到他们进来,有人叫道。人们不约而同地望来,原本拥堵的人群一下让开了道路。
载大步流星,当先穿过中庭,登阶上堂。
“王子。”睢伯从堂上迎出来。他面容憔悴,原本黝黑的脸显得更加瘦削,看得出已是忧虑至极。
“现下情形如何?”载问睢侯。
睢侯看看周遭,将载请入室内。
“戎人方才攻了两次城门,被挡了回去。”睢侯说。
载颔首,道:“我方才就在城上,戎人虽众,城墙却坚固,可抵御一时。”
睢侯叹口气:“但城中可用之兵太少,只怕抵不得多时。”
这话出来,众人皆沉默。
罂站在载的身后,瞥向小臣驺,气氛凝重,只见他也眉头深锁。罂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城中并非无他人可用。”
众人皆讶然,纷纷朝她看来。
“此话怎讲?”睢侯问。
罂道:“据我所知,圉中羁有仆奚两千余人,其中当有不少男子,父君何不用以守城?”
“那些是仆人,怎可授以兵戈,不妥不妥!”话刚出来,一名臣子说道。
“危难之时,岂还论得睢人仆人?”罂反驳道,“如今邑中妇人老弱皆已上阵,莫非还要分出武士来看守仆奚?”
“说得轻巧!”另有人不屑道:“那些仆人做梦都想逃走,若与戎人里应外合,城破便在旦夕!”
罂不理那人,对睢侯道:“戎人破城,无论睢人仆人,皆灭顶之祸。仆人羁困劳苦,故而思变,国君若应承消除隶籍,他们定当誓死守城。”
众人脸色皆变。
一时间,堂上哗然,许多人连连摇头,朝罂投以嘲讽之色。
“堂堂睢邑,竟要托与仆人,日后岂不遭人耻笑!”有人尖刻地说,“一个宗女,这等无知狂言也说得出口!”
罂冷笑:“如此,眼见城破而不奋力自救,便可受人褒扬么?”她看向睢侯,正色道,“父君,戎人千里来攻,必定急于破城。援师可否到来尚且不知,若城中无抵御之力,岂非凶险!”
睢侯看着她,眉头深锁,神色不定。
他看向载,片刻,开口道:“王子,这……”
“圉中有多少人?”载盯着罂,脸上的漫不经心却早已消失不见。
“圉中仆人之数可问小宰,我带来一名羌仆,也可告知。”罂答道。
众人目光变得疑惑。
“王子以为可行?”睢侯问。
“敌众我寡,虽有城墙却无守卫之士,莫非要等死么?”载冷冷地说。
睢侯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对身旁小臣一挥手:“去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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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沉沉的,跃巡视过兵卒的营地,回到行帐之前。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些春天的湿寒。跃拿起一根木棍,拨了拨面前的篝火堆,少顷,坐了下来。
“不睡么?”一个声音传来,跃转头,少雀正走过来。
“不困。”跃说。
少雀打了个哈欠,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篝火边上放着一只圆鼓鼓的铜壶,水汽正“咕咕”地从烧黑的壶嘴里冒出来,少雀连忙把它拎起。
“饮水么?”少雀问。
跃颔首。
少雀吩咐从人拿来两只角杯,分别满上。
水很烫,跃拿在手里,低头吹气。
少雀看着他,瘪瘪嘴角,抱怨道:“才从工方回来,大邑商的榻还未睡暖,去什么睢国。”
跃笑了笑,道:“此番征伐之士大多是睢人,告庙完毕就让他们自己回乡,睢侯面上可不好看。”
“睢侯?”少雀嗤道,“你真是为了睢侯么?”他喝一口水,缓缓道,“你若是想出去找载那小子,大可不必。载同你一样,独自走出去也不是一两回,宫中紧张得日日骂人的也只有妇妌。”
跃莞尔,没有说话。
载出走之时,正是伐工方的前五日,出征的几千人没了主帅,商王匆忙换上了跃。此事本是妇妌一手推动,临头落了空,她一面着急载的下落,一面对跃代为出征很是不喜。这次得胜回来,商王很高兴,妇妌却始终没有好脸色。
“我不是怕她。”跃淡淡道:“父君对长兄已是冷漠,载又不在,我留在大邑商岂非招人猜忌,还是出来清净。”
少雀看着他,片刻,无奈摇头道:“你们啊……”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嚷嚷传来。二人惊异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名小卒跑过来,向跃禀道:“王子,我等捉到两个骑马的人,似乎是逃仆!”
“逃仆?”跃与少雀相觑一眼。
“有趣,”少雀感到好笑,对跃说:“如今奚仆出逃也骑马了么?”
跃对小卒一颔首,道:“带过来。”
小卒应诺,转身跑开。
“看什么?两个逃仆,送回大邑商自有圉宰处置。”少雀横他一眼,“明日还要行路,你该早歇。”
“我睡意尚浅,先问明了也好。”跃不以为意。
正说话间,一阵哭喊之声传来。
两个瘦小的身影被卫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
“王子!”押送的士卒向跃禀道,“就是这二人。”
跃看去,只见他们蓬头垢面,的确是奚仆的样子。他正要说话,忽然,其中一人停止了哭泣,指着他,眼镜睁着大大的:“你是跃!”
跃愣了愣。
“贱隶怎敢直呼王子之名!”武士喝道,抬手往他身上一笞。
那人却不管疼痛,冲上来一把扯住跃的衣襟,声音激动:“跃!你还记得罂么?她……她会被戎人杀死的!”巫师抓起一把盐抛到火中,“呼”的一声,火苗蹿得更高。
城墙那边,戎人攻城的声音正喧嚣地传来,不是有人吵嚷着从庙宫外面的大街上奔走过去,留下急急地脚步声。庭中聚合的老幼看着巫师一边念祷一边起舞,火光映在脸上,皆是焦虑不安之色。
“戎人伐我,有祸?”庙宫的堂上,妇己问贞人。
贞人念念有词,片刻,将卜甲烧灼。龟甲“噼啪”地开裂,与门外传来的巫师唱祝声相和,恐惧无形地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龟甲裂毕,贞人递给妇己。
妇己看了看,蜡黄的脸上更加不见血色。
罂站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踮起脚,只见那卜象明显是个凶兆。她的心也悬着,更加不安。情形不容乐观,方才城墙那边传信过来,说戎人已经三度攻城。守城的人死伤不少。睢侯和王子载都已经亲自上阵,据说睢侯的臂上中了流矢。
“对贞。”妇己闭了闭眼,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发颤,道:“戎人伐我,无祸?”
贞人应下,再取来一片龟甲。
“劈啪”声再度响起,炭盆里的火苗招摇着蓝色的火舌,将周围人的脸映上一层诡异的红。妇妗坐在下首,手拉着她的女儿姱,神色绷得紧紧。
对贞的结果更差,贞人看到卜象,连连摇头。
“自先王仲丁,睢人受国,莫非要毁于旦夕?”妇己面容悲戚,喃喃道。
这话出来,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觑。
妇妗瞥了瞥妇己,微微皱眉,没有出声。
“君妇勿忧虑太过。”妇己身旁一名小臣开口道:“君妇忘了?先王沃甲之时,戎人伐我,亦是危急。先君文丙用巫于高台,其祸得解。”
妇己闻言,神色忽而一振。
“用巫?这我怎未想到?”她站起身来,问小臣:“庭中有多少大巫?”
“三人。”小臣道。
“即刻缚往高台。”妇己道,说罢,转向另一侧的侍婢,“去取我的大佩和冠饰,我要盛装祭告。”
罂看着忽然变得神采奕奕的妇己,感到不可理喻。
“母妇,”她开口道,“城墙危急,庙宫有许多人,不若到城墙那边料理些扶助之事。”
“愚蠢!”妇己斥她,“若得先祖护佑,便是一万戎人来攻又何惧!”
“君妇,”妇妗犹豫了片刻,对妇己说,“杀人祭告,国君还未知晓。”
“国君?”妇己冷哼:“他如今自保尚且不及,告知他有何用!”说完,她看也不看妇妗,转身往门外走去。
妇妗脸上半红半白,姱看着妇己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她,面色不豫。
夜风夹着烟火的气息,从洞开的门外吹进来。
闻得妇己要用吾求佑,宗族众人议论纷纷。庭中,三名巫师已经不再起舞,哭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妇己很快将祭服穿戴整齐,才到阶前,这时,一阵喧嚣声蓦地从远方传来。
“君妇!”一名小臣惊慌失措地跑进庙宫,对庭中的人大声道:“城破了!戎人攻进来了!”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
“君妇,须往坚固之处躲避才是!”小臣向妇己道。
妇己立在阶上却不说话,双目定定地望着庙宫外,脸色刷白。
“何处可避?”妇妗也声音发颤,问道。
众人相觑。
“粮仓!”一名小臣忽然大声道,“可往先王的粮仓!”
众人皆是一振。
“正是!”妇妗道,说罢,对妇己和小臣说,“粮仓有高墙,可即刻命众人往粮仓躲避!”
庭中之人犹如望到一线生机,急忙行动起来。庙宫的偏门被打开,人们扶老携幼,朝大街上奔去。
罂跟着妇妗才走出门口,就听到打斗的声音清晰了许多,似乎离这边不远。男子们手持烛燎和武器,催促避难的人们放快脚步。一时间,杂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充斥了街道。
“宗女罂!”没走几步,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罂回头,却见是羌丙。他拿着一根矛朝她跑来,头上缠着止血的布条。
“羌丙?”罂讶道:“你怎在此?”
“戎人破城!”羌丙一边抹开眉毛上的汗一边喘着气说,“王子载让我来传话,让邑中老弱避入粮仓!”
“我等正要去粮仓。”罂急切地问,“戎人现在何处?”
“我等正在抵挡!”羌丙着恼地说,“西北城墙有一处破损,戎人也不晓得从何处得知了此事,分出一支来偷袭,就破了城!”
罂吃了一惊,不等她再问,羌丙说,“宗女赶紧往粮仓躲避,敌众我寡,王子载说过不得许久我等也要退往粮仓!”说罢,他转身跑开,一下消失在脚步匆匆人流之后。
夜色中,粮仓的大门被打开,黑黝黝的高墙内,一股积沤的霉味扑鼻而来。小臣们用烛燎照亮四周,罂借着光照往里面望去,只见这粮仓内早已没了粮食,屋舍残破,却还能容人。
人们突然来到,一群老鼠惊惶地从黑暗里窜了出来。
“臭死了!”姱掩袖抱怨。
“住口。”妇妗瞪她一眼,低斥道。
“快寻些木料来,要守住大门!”妇己身旁的小臣喊道,人们纷纷四处寻找能用的木头。
妇己站在屋前,看着纷乱的众人,却一动不动。妇妗指挥着妇女老弱避入室中,腾出地方让力壮的人守门。
这时,“哇”一声大哭传来,却是妇己未满十岁的独子,被人流推搡着跌了一跤。
“怎么回事!”妇妗皱眉,连忙去扶小童。
“别碰我儿子!”突然,一声厉喝响起,妇己一把推开妇妗,把小童搂在怀里。
妇妗吃了一惊。
“都是你!”妇己憎恶地指着她,“都是你这贱妇!是你唆使国君出兵伐工方!如今戎人破城,我等全都要给你送葬!”
在场的人登时被妇己吓住,面面相觑。
妇妗僵立在原地,光照明灭,看不清表情。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喧哗声突然传来,有人大喊:“国君!国君回来了!”说话间,门口已经一阵骚动,未几,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当先的是睢侯。
罂见到睢侯的样子,吃了一惊。他的臂上和腿上都绑着布条,额头上也留有血污,看来传言不虚。
“准备大木!待王子退回,即刻闭门!”他行动不便,脚才着地,就向后面的人喊道。
众人一阵忙乱。
“众妇往粮仓内躲避!”睢侯身旁的小臣向这边大声道。妇妗等人顾不得许多,小臣扶起妇己和孩童,急忙往粮仓内退去。
这个粮仓比罂想象中要大许多,夯土筑成的矮屋足有十几个。小臣举着火把穿过那些矮屋,一座高大的房子赫然出现在面前。罂抬头望去,火光中,只见那房子用夯土混着石块垒砌,竟用木板隔开两层,俨然一幢小楼。不过,这房子光秃秃的没有屋顶,只有二楼的地方曝露着,可遮挡一二。
“这是何处?”妇妗讶然问道。
“这是先王盘庚当年为瞭望四方而砌的堞雉,可惜后来坍塌了。”小臣答道,“还算宽敞,众妇可暂避此处。”
妇妗颔首。
众宗室妇人老小来到,堞雉之中很快被挤满了。这里常年不见光照,虽然没有淤泥污物,却阴寒得很。地上生着青苔,姱一不小心就滑了好几下,不住抱怨。
妇妗一直没有出声。经过方才的事,宗妇们与她似乎有了几分避讳。她走过来的时候,平常跟她亲近的人都不自觉地转过头去,似乎没有看到。
妇己仍然搂着他的儿子,也不管地上湿冷,在屋内的一角坐了下来。方才一番奔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有些凌乱,头上巨大的金饰也歪斜向一旁。
待安顿下来,室中的人们低低议论着,却没有人大声说话。罂能够听到高墙外混杂的声音,或交兵或哀嚎,教人揪心。
罂心里想着羌丁和奚甘,又想到方才睢伯急急逃回来的样子,有些坐不住。她看看周围,众妇和小臣们各忙各的,谁也无暇顾及其他。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除了宗室,进粮仓避难的还有大批的邑民,墙根下和空地中,到处坐满了人。大门缺木料,不少人正在把一个个粮仓的屋顶卸开。
“……我那父母幼子,皆……皆被戮死!”走过人群时,罂听到一个妇人失声痛哭。哀戚之声响彻了高墙之中。还有些被人救回来的伤者躺在地上呻吟,混乱不堪。
罂借着寥寥而昏暗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前方的大门那边声音嘈杂,罂望向高墙,只见上面也站了些人。小臣驺说过,这个粮仓当年营造之时就考虑到了防御的功用,高墙做得像城墙一样厚实,看来果不其然。
她还想再看仔细些,突然,臂上被扯住:“你来此作甚?”
罂回头,却见是王子载。光照下,他的额角泛着的汗光,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罂。
“戎人来到了么?”罂问道。
“就在门外,”载冷冷地说,“你想去挡么?”
“这粮仓守得了几时?”罂不安地问。
载额头上的筋动了动。
“不知。”片刻,他答了声,却在墙根坐下。
罂讶异地看他。
“你不去守大门么?”
载看也不看她,仍是冷笑:“你当睢侯与那些小臣是白养的?待戎人进来,我上前搏杀便是。”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铜刀,就着墙根的石头磨砺起来。
罂看着他,有些无语,却又反驳不了。她只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四处受人奉承的王子,却忘了他还是个会翘家出走的少年。
这时,她忽然发现载的手臂上有一片暗红的痕迹,似乎是一道伤口。
“你受伤了?”罂问。
载瞥她一眼,继续磨刀:“嗯。”
罂看看地上,用脚拂了拂泥灰,也坐下来。她摸出自己里衣的边角,用力一扯,撕出一条长长的布条。
“你做甚?”载狐疑道。
“把手伸来,伤口要包起。”罂说。
载皱眉:“不必。”
“为何?”
载白她一眼,道:“先王盘庚征人方,身中二矢尚且攻下城邑,安得小觑我……”话没说完,罂往他臂上拍了一掌,他痛呼起来,手上的铜刀差点落地。
“你做甚!”载龇牙吼道。
罂冷笑:“你连我拍一下都受不了,再逞强,先王也帮不了你!”说罢,不由分说地抬起他的手臂,将布条缠在上面。
载脸色铁青地瞪着她,却没有推拒。
罂把布条缠好,打上结,看了看,坐回原地。她望向大门,人们已经把小山一样高的木料抵在门上。高墙外传来听不懂的呼喝声,一阵一阵,似乎聚合了许多人。
罂觉得心快要迸裂了,烦躁地伸手摸向袖子里,片刻,掏出一根长草梗。她把草梗掰做两半,发现载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要么?”罂将半截草梗递给他。
载仍然盯着她,没有说话。
罂塞回袖子里,把另外半截咬在唇间,狠狠地吸了一口。
“他们在叫什么?”罂问。
“不知,造势罢了。”载答道。
“怎不见他们放矢?”
“攻城用完了。”载淡淡道,片刻,又道,“我们也用完了。”
罂再吸一口,把草梗夹在指间。
“会有援师么?”好一会,她低声问。
载没有答话,却道:“戎人围城之时,睢侯已派出使者。”
罂还想再问,这时,大门上突然一震,支撑的木料倒了几根。接着,又一声闷响传来,像有什么在外面重重叩门,众人登时哗然。
“戎人攻门了!”有人大声道。
18、援师
一时间,众人纷纷上前把大门抵住,更多的人登上高墙上,防止戎人从墙头上进来。
“你回去,休得在此碍事!”载倏地站起身来,把铜刀别在腰间,神气地大步走去。
罂心里虽不屑,可望着纷乱的众人,也觉得自己在此处不是办法,踌躇片刻,转身往堞雉那边离开。
大门的撞击声和喧嚣声早已传遍了高墙之内,原本惊慌的人们更加不安。每一次攻门的闷响传来,都会有小童被吓得大哭。
“……大巫,我那息子还在工方,可否为我占问一二?”罂听到一位老妇边擦着眼泪边向巫师问道,“若知他平安,我也可安心去呢……”
周围的人皆悲戚抽泣,罂觉得背上寒冷,加快了脚步。
待她回到堞雉,只见这里也一样恐慌。
不知谁人带了庙宫里的木主来,妇己正领着众妇念念有词地向木主跪拜,已经有人一边叩首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妇妗仍然坐在角落,随着众妇一道念祷。姱已经没了先前的戾气,一语不发地依偎在妇妗身旁。
罂虽然在庙宫待了很久,对鬼神却一向没什么热情。她看着众妇,正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突然,“砰”一声,头顶的木板落下了许多灰来,像有什么重重地落在了上面。
众妇一阵惊叫,妇己抱紧了儿子,惊惧地望着上方:“怎……怎么回事?”
罂的心嘭嘭直跳,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望望四周,见皆是老弱妇孺,心里一横,抽出腰间铜刀,攀上通往楼上的竹梯。
“宗女!”妇妗急喝道,“快下来!”
罂没有开口,仍然向上攀去。
堞雉没有屋顶,上到去,夜风呼呼吹过耳畔。楼下昏黄的光照从木板的间隙中透上来,只见地上落着好些土石,再往墙边看去,一截长长的东西赫然伸在墙头。
罂吃了一惊,赶紧过去查看。木板在脚下“呀呀”作响,待她扶着墙边朝下望去,顿时惊呆。
这堞雉与高墙挨在一起,下面,就是睢邑黑乎乎的街道。
露出墙头的那截东西是一个长梯,因为日久风化松散,梯子伸上来的时候,一些土石落在了楼板上。
罂听到黑暗中有听不懂的人语声传来,心中大骇,急忙朝楼下喊道:“来人!有戎人要上来!”
一阵惊慌的声音传来,罂顾不得许多,急忙又冲到墙边,用力将那梯子往旁边推去。那梯子斜斜倒下,只听得下面的街道上一阵“哇哇”的叫声。罂又从地上搬起石块,朝下面狠狠砸去,能听到有人惨叫,且引得一片吵闹。
“宗女!”这时,几名大胆的妇人上了来。
“下方有戎人,快搬大石!”罂喝道。
妇人们见状已经明白情势,赶紧上前,与罂一道将堞雉上的石块搬起掷下。石块“咚咚”地落在地面上,声声闷响,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能听到下面人逃开的脚步声。
众人感到有效,愈加一鼓作气。
“竖戎!”罂身边一名宗妇边把石块砸下去边狠狠地骂道。此时,更多的妇人走上来帮忙,直到老旧的楼板开始摇晃,妇妗大声阻止,把一些体力欠缺的妇人赶下楼去。
墙上松动可用的石块越来越少,有的与黄泥砌在一起,很难卸下。罂吃力地扳动一块石头,正感到困难,一双手伸过来,帮她把石块翻起。
罂抬眼,却见是姱。她看了罂一眼,没有说话,一道搬起石块朝墙下用力扔去。
一声带着咒骂的惨叫响起,石块似乎砸中了人,姱望向下面,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神色畅快。
就在这时,一团火光从下面掷上来,罂急忙把姱拉开:“当心!”
那火团滚落在地上,二人惊魂未定地看去,却是一截火把。未及站定,这时,更多的火把从下面飞掷上来,众妇连忙惊叫地避开。那些火把落在楼板上,竟烧了起来,登时火光灼灼。
“快下去!”罂朝妇人们喊道。
一阵纷乱,火焰在楼板上渐渐连了起来,妇人们连忙避到楼下。
罂和姱躲到角落,喘着气,瞪着那火光,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
戎人来袭,实在诡异得很。他们知道睢邑男子大多去了征伐,知道西北城墙有破损,还知道这个废弃的雉堞就在墙边,只须顺着梯子上来可以畅通攻入,扔火把上来能引燃楼板……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正思索,突然,一个欣喜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援师!援师到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上前把大门抵住,更多的人登上高墙上,防止戎人从墙头上进来。
“你回去,休得在此碍事!”载倏地站起身来,把铜刀别在腰间,神气地大步走去。
罂心里虽不屑,可望着纷乱的众人,也觉得自己在此处不是办法,踌躇片刻,转身往堞雉那边离开。
大门的撞击声和喧嚣声早已传遍了高墙之内,原本惊慌的人们更加不安。每一次攻门的闷响传来,都会有小童被吓得大哭。
“……大巫,我那息子还在工方,可否为我占问一二?”罂听到一位老妇边擦着眼泪边向巫师问道,“若知他平安,我也可安心去呢……”
周围的人皆悲戚抽泣,罂觉得背上寒冷,加快了脚步。
待她回到堞雉,只见这里也一样恐慌。
不知谁人带了庙宫里的木主来,妇己正领着众妇念念有词地向木主跪拜,已经有人一边叩首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妇妗仍然坐在角落,随着众妇一道念祷。姱已经没了先前的戾气,一语不发地依偎在妇妗身旁。
罂虽然在庙宫待了很久,对鬼神却一向没什么热情。她看着众妇,正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突然,“砰”一声,头顶的木板落下了许多灰来,像有什么重重地落在了上面。
众妇一阵惊叫,妇己抱紧了儿子,惊惧地望着上方:“怎……怎么回事?”
罂的心嘭嘭直跳,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望望四周,见皆是老弱妇孺,心里一横,抽出腰间铜刀,攀上通往楼上的竹梯。
“宗女!”妇妗急喝道,“快下来!”
罂没有开口,仍然向上攀去。
堞雉没有屋顶,上到去,夜风呼呼吹过耳畔。楼下昏黄的光照从木板的间隙中透上来,只见地上落着好些土石,再往墙边看去,一截长长的东西赫然伸在墙头。
罂吃了一惊,赶紧过去查看。木板在脚下“呀呀”作响,待她扶着墙边朝下望去,顿时惊呆。
这堞雉与高墙挨在一起,下面,就是睢邑黑乎乎的街道。
露出墙头的那截东西是一个长梯,因为日久风化松散,梯子伸上来的时候,一些土石落在了楼板上。
罂听到黑暗中有听不懂的人语声传来,心中大骇,急忙朝楼下喊道:“来人!有戎人要上来!”
一阵惊慌的声音传来,罂顾不得许多,急忙又冲到墙边,用力将那梯子往旁边推去。那梯子斜斜倒下,只听得下面的街道上一阵“哇哇”的叫声。罂又从地上搬起石块,朝下面狠狠砸去,能听到有人惨叫,且引得一片吵闹。
“宗女!”这时,几名大胆的妇人上了来。
“下方有戎人,快搬大石!”罂喝道。
妇人们见状已经明白情势,赶紧上前,与罂一道将堞雉上的石块搬起掷下。石块“咚咚”地落在地面上,声声闷响,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能听到下面人逃开的脚步声。
众人感到有效,愈加一鼓作气。
“竖戎!”罂身边一名宗妇边把石块砸下去边狠狠地骂道。此时,更多的妇人走上来帮忙,直到老旧的楼板开始摇晃,妇妗大声阻止,把一些体力欠缺的妇人赶下楼去。
墙上松动可用的石块越来越少,有的与黄泥砌在一起,很难卸下。罂吃力地扳动一块石头,正感到困难,一双手伸过来,帮她把石块翻起。
罂抬眼,却见是姱。她看了罂一眼,没有说话,一道搬起石块朝墙下用力扔去。
一声带着咒骂的惨叫响起,石块似乎砸中了人,姱望向下面,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神色畅快。
就在这时,一团火光从下面掷上来,罂急忙把姱拉开:“当心!”
那火团滚落在地上,二人惊魂未定地看去,却是一截火把。未及站定,这时,更多的火把从下面飞掷上来,众妇连忙惊叫地避开。那些火把落在楼板上,竟烧了起来,登时火光灼灼。
“快下去!”罂朝妇人们喊道。
一阵纷乱,火焰在楼板上渐渐连了起来,妇人们连忙避到楼下。
罂和姱躲到角落,喘着气,瞪着那火光,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
戎人来袭,实在诡异得很。他们知道睢邑男子大多去了征伐,知道西北城墙有破损,还知道这个废弃的雉堞就在墙边,只须顺着梯子上来可以畅通攻入,扔火把上来能引燃楼板……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正思索,突然,一个欣喜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援师!援师到了!”
罂和姱听到这话,连忙朝前往望去。
夜色仍然浓黑,高墙那边的火光依然刺目,可人们的喊叫声已经变得振奋。风中夹带着烟火的气息,罂看到许多人正朝大门的方向奔去。
心里的大石一下落定,罂欣喜地对姱说:“快下去!”
姱点点头,才迈步,忽然,一个黑影越过墙头跳了下来,正正落在二人跟前。方才众人躲避飞来的火把,戎人竟已乘机攀了上来。
姱尖叫起来。
那人亦发现了二人,大喝一声,举起手中的石斧朝劈来。二人急忙躲向一旁,那人瞅准了姱,再举起石斧,罂已经一脚扫向他的侧路。那人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楼板震得摇晃。
二人惊魂未定,却见墙头上又有人跳下。
“快走!”罂一推姱,她手忙脚乱地奔向竹梯。
竹梯攀行不便,姱还没下去,已经有戎人冲过来。
罂一咬牙,拔出腰间铜刀。
粗劣的石刃劈来,在风中带起呼啸之声,罂灵活地躲开,将手中铜刀挥去。刀刃划入骨肉的感觉从刀柄传到手上,伴着惨叫,罂只看到血色掠过眼前,那人已经重重倒下。
“罂!”姱在下面大喊。
罂来不及多看,正要下竹梯,忽而一团火光迎面飞来,她急忙躲向一旁。
“罂!”姱惊叫。
一支火把落在了竹梯上,似乎带着油,一下引燃了楼板。
罂抬头,一个人影站在墙垣下,却蒙着面,手里握着铜刀。
“宗女么?”那人看着她,开口冷笑,强调竟有几分耳熟,“原想要杀睢侯,不想只能杀个宗女,也罢!”说罢,挥起铜刀向她砍来。
罂闪过锋刃,将铜刀挥去。只听开裂之声响起,那人脸上的布被罂的铜刀划开落下。
四周的光照明亮,那张脸有几分面熟。
“积午!”罂睁大双眼。霎时间,心中的那些疑问全都解了开来,戎人攻城,原来是此人作祟。
积午被拆穿,脸色难看,目中登时杀气凛然。他将遮面的布巾扯下,冷哼一声,举起铜刀再度劈来。
罂左右已经无处可躲,急忙用手中的刀架住。铜器“铛”地交锋,罂被那强硬的力道震得后退一步。
对方的刀像落有千钧重力,罂使劲全身力气格住那刀刃,手臂发麻,仍被逼得动弹不了。
“哼!”积午发出轻蔑的声音,忽而松劲,却是将铜刀抽开,又从侧面劈下。
罂想再挡,却已经来不及,眼见着那刀刃逼到眼前,忽然,“嗖”地一声破空,一道黑影贯穿了那人的喉咙。
积午瞪着眼睛,刀仍聚在手上,却已经不会动弹。
罂看着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停留片刻,他忽然倒过来,罂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闪开。
“罂!”一个明亮而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罂回头,四周的火光已经越来越烈,烟气熊熊,好一会,她才看到堞雉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火光中,他身形挺拔,那面容,罂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竟是骊山中遇到的跃。
“罂!快下来!”姱对她大喊。
罂朝梯子那边看去,烈火已经熊熊燃起,根本分辨不出何处是出口。许是看到援师来到,随着积午上来的戎人都退了回去,堞雉之上只有罂一个人。
黑乎乎的烟气越来越浓,楼板被烧得炽热,罂想离开,却找不到路途。
“罂!跳下来!”
罂望去,却见跃已经站在了墙的下方,抬头望着她,张开了臂膀。火光灼灼,他的双眉紧锁,能看到汗腻的光泽在额头闪动。
罂的心里惊惶不已,看着他,却犹豫起来,楼板到地面,足有两丈的距离。
这时,忽然听“哗”一声,楼板不堪火烧,中间坍塌下了一大块。罂的处境顿时变得更加危险。
“罂!”跃吼道。
罂将心一横,闭上眼睛,纵身跳下。
风声和着人们的惊呼,在耳边呼啸而过。罂只觉身体在坠落,不一会,被稳稳地接住。
周围传来松一口气的声音,有人欢呼起来。
罂睁开眼,抬头。
跃满是汗水的脸正在眼前,看着她,那笑容映着火光,正如骊山下告别时一样灿烂。
19、再遇
罂望着跃,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里的声音被什么卡着。
跃的笑容愈加深刻,二人对视,他的胸膛起伏着,罂能感觉到粗重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汗气,却温暖融融。
“册罂!”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见是羌丁正向她奔来。
“丁!”罂登时露出惊喜之色。
跃看向那边,片刻,又看看罂,松开手臂。
“册罂!”罂脚才着地,羌丁一下扑到她怀里,大声哭了出来,“我可担心死了!幸好遇到了跃!不然……不然……”他呜咽地说不下去。
罂心中感动,看向跃。
他仍站在身旁,火光在他高大的身形后面摇曳,罂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脸上俊朗的笑容。
“多谢。”罂望着他,唇边扬起笑意,轻声道。
跃看着罂,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响起:“王子亲自来援,睢人幸甚!”
他回头望去,只见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一人脚步微跛地向他走来,正是睢侯。
睢侯满面感激,来到跟前,向跃深深一礼:“幸得二位王子到来,睢国免于大祸!”
跃闻得这言语,却是讶然,“二位王子?”
睢侯神色亦是诧异:“正是。王子载在邑中,王子方才不曾遇到么?”
跃吃了一惊。
“在此哩!王子载在此哩!”这时,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喊道。
跃急忙望去。
不远处,几名睢人让了开来,载就站在一处墙根下。
他的表情在火光不甚清晰,片刻,迈步走了出来。他看看罂,又看向跃,向跃一礼,“次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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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人破城,虽时间不长,睢邑仍然遭受了一些损毁。返回宫室的路上,罂看到有好几处屋舍正在冒着大火。邑中房屋尽皆茅草屋顶,一处起火,很快就连成一片,刚回师得胜的人们又立刻为救火忙碌起来。
邑中的睢人也死伤不少,才出粮仓的时候,罂就听说小臣驺战死了,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羌丁和奚甘却很高兴,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们那时骑着马走了好久,又怕又累,可就在这时遇到了跃!”羌丁兴奋地说:“册罂册罂!没想到跃是王子哩!”
“你怎还称宗女册罂?”奚甘皱眉地说,“宗女如今可不是册人了,若是君妇和媪听到可要罚你!”
羌丁愣了愣:“不称册罂称什么?”
奚甘说:“自然是要称宗女。”
羌丁不以为然:“在她们面前我自然不这么叫。什么宗女,睢邑里面宗女多的是,还是册罂好认。”
罂听着他们二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心情好转了许多。
“你说那时遇到了跃,后来呢?”她问羌丁。
羌丁回过神来,继续口沫横飞:“那时我说哦你在睢邑,戎人正在攻城。跃听了,二话不说,大半夜就带着人赶了来呢!”说着,他冲着罂嘻嘻一笑:“册罂,他可真着急,一路上水都没喝。”
罂颔首:“那些卒众可都是睢人,自然着急。”
羌丁一愣,觉得似乎有理,想了想,却又笑:“册罂,你如今已识得了两个王子哩。”
罂笑笑,没有说话。
“听说王子载是离宫出走呢,如今王子跃来到,可要带他回去?”奚甘说。
“该是要带回去。”罂颔首。
“会被打么?”奚甘担忧地说。
羌丁不屑地“哼”一声,做了个鬼脸:“他那般恶人,打打又何妨?而且听说天子用的笞条都是金的,他被打也不亏。”
奚甘语塞,瞪了羌丁一眼。
罂想起来睢国时与载相遇的事,觉得好笑,拍拍羌丁的脑袋。
说起那二人,她不禁回头望向来路。方才在粮仓,跃让她回去休息,就带着载离开了。
天还没亮,除了隐约的火光能辨认道路的方向,其余皆隐没在沉黑的夜色中。
他们竟是兄弟呢……罂现在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着,她摇摇脑袋,继续朝宫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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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透着春天的寒凉,从原野那边吹来,把城墙上烛燎的火光卷得起舞。
“我去看看那边的火情。”少雀来跟跃说了一通卒众交割之事,见载立在一旁,知道这兄弟二人有话要说,找了个托辞对跃道。
“嗯。”跃颔首。
少雀看了载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跃望望邑中茫茫的夜色,片刻,将手中的铜戈放到一旁,在一处低矮的垛口坐下来。
“坐吧。”他对载说。
载看看他,也坐了下去。
“你受伤了?”跃看到载臂上的布条,皱眉道。
“无甚大碍。”载瞥他一眼,下意识地把手臂往身后遮去。
跃知道他脾性要强,没有再说。
“这些时日去了何处?”过了会,他问。
“沫、管、杞、虎方。”载老实地说,“回来就到了睢邑。”
“宫中到处找你。”跃吸了口气,说,“兄长也很担忧。”
载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你以为这般就可助得兄长?”跃严厉地说,“你走之后,父亲母亲及兄长几日不曾安眠。彼时已定下由你出征,无论意愿,身为王子应有担当!你已十七,再不可这般任性!”
载脸色通红,望着跃,满面羞愧。
他嗫嚅道:“我不知……我以为我不在,父亲就会让兄长出征。”
跃看着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稚子。”少顷,跃骂了一声,低低地说,“父亲与兄长之间的事,因由本就不是你。”
载看着他,目光微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少雀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跃!”望去,只见他抬着头朝这里喊,“庙宫那边要去一趟!”
跃应了声,站起身来。
“你去歇息吧。”他对载说,“明日就随我回大邑商。”
载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跃拿起铜戈正要走开,载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叫住他:“次兄!”
跃回头。
载犹豫了一下,问:“你要带那睢罂一起走么?她……嗯,她是妇妸的女儿。”
跃怔了怔,火光中,神色微变。
“去歇息吧。”跃没有回答,片刻,淡淡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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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国的宫室受到戎人抢掠,所幸并不严重。罂的宫室地处偏僻,不曾遭难,她回到去的时候,室中一切原原本本,就像离开时一样。
她疲倦至极,才在榻上躺下来就睡着了,一梦沉沉。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她觉得浑身酸痛,又躺着眯了一会眼睛,昨夜的事忽然一下涌出脑海,她登时睡意全消。
罂急忙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庭中,太阳的光照灿灿的,空无一人。
“宗女。”一个声音传来,罂转头,却是奚甘。
她从廊下走过来,手里抱着一只小陶罐:“你醒了么?羌丁又去了圉中,见你在睡,就不曾将你吵醒。”
罂讶然:“他又去圉中做什么?”
奚甘摇头:“我也不知。”
罂颔首,想了想,问奚甘:“今日宫中可有什么事?”
“不曾听说。”奚甘道,“昨夜那般混乱,人人都顾着收拾呢。我方才去庖中,只拿到了一小罐粥。”说着,她把手中的小罐捧前,“宗女饿了么?”
罂看看那小罐,也觉得肚子里已经饥饿难耐,点点头。
奚甘嘻嘻一笑,带她去堂上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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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罐了的粥很快见了底,罂看看外面的光景,觉得再睡也睡不着了,交代了奚甘一声,就走了出去。
太阳光掠过墙头,在宫道的细沙路面上投着阴影。
罂望着周围的白灰墙和屋顶,有些怔忡。昨夜里,她窃马出逃,被逮住,又经历了粮仓之围,一切的一切,再看看眼前这太阳底下的宫室,竟恍若隔世。
有的宫室传来敲敲打打的修葺声,时而有一两名从人走过,看到罂,向她行礼。
没走多久,前方忽而出来了几人,罂望去,只见是几名壮实的男子,看装束,像是昨夜里来援的人。
未几,他们也看到了罂,一人停住脚步。
那人的身形与跃差不多高大,生得浓眉虎目。他上前两步,将罂打量了一下,问她:“子是睢罂么?”
罂也打量着他,片刻,颔首道:“正是。”
那人忽而笑了起来,转身朝侧方的宫门里走去。
罂讶然,正不明所以,没多久,一人从宫门里大步走了出来,却是跃。
罂愣住。
两相照面,跃也一下顿住了脚步。
众人相觑,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先去城门。”那男子跟出来,拍拍跃的肩头道。说罢,他冲跃笑了笑,招呼其余的人走了开去。
原地只剩下罂和跃。
跃走过来,看着罂。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唇角在光影中弯得深深。
“昨夜歇息得好么?”他开口问。
罂望着他,莞尔道:“好,一直睡到方才。”
跃颔首,忽而转头望向后方。那几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有几人不时地回头。
“他是少雀,与我自幼一同长大。”跃解释道。
罂明白他指的是刚才那个男子,点了点头。“如此。”
跃看着她,片刻,又道:“我本想去看你,可邑中杂事太多。”
罂没有说话。阳光仍然灿烂,将跃的脸庞和双眉镀上了一层淡金。他的眼睑下有些青黑的深陷,却无损双目明亮而深邃的神采。和风柔柔拂过颊边,不知是否在阳光下站得太久,罂感到有些温热。
“罂,”跃踌躇片刻,看着她,“我明日回大邑商,你随我去么?”
20、问意
风从宫墙上徐徐拂来,罂感到发丝了在颈边,微微的痒。
“为何?”她问。
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仍然看着她,道:“父亲允我自己挑选王子妇,到了大邑商,我就娶你。”
日光骤然变得灼热。
罂望着跃,只见他的脸泛着一层晕红,像刚灌下了酒,双目却明亮不移。
心隐隐地撞击着胸腔,少顷,罂微微地低头。
“跃,”她轻声道,“你喜欢我什么?”
跃愣了愣。
他忽然有些窘迫,耳根通红,挠挠头,言语变得结巴:“我……”
“你我见面不过三次,你可知我为人?可知我喜恶?”罂说,“跃,若我跟了你去大邑商,此事就算定下,你我皆不可反悔。”
跃看着罂,目光似变幻,没有说话。
“跃,”罂把语气放缓,接着说,“我知道你待我好,可婚姻之事,岂……”
“你不喜欢我么?”没等她说完,跃低低打断。
罂语塞。
跃注视着她,双目定定。
罂觉得自己实此时在词穷得很,深深地吸口气。
“跃,”她苦笑,“我昨夜才见你第二回,如何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宫道上蓦地寂静。
跃立在原地,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如此。”好一会,他微微颔首。
他举目望望四周,淡淡道:“我去城门,你……”他的言语顿了一下,接着道,“你勿在外逗留太迟。”
罂心中亦是尴尬,点头:“好。”
跃看看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开去。
※※※※※※※※※※※※※※※※※※※※※※※※※※※※※※※※※※※※※※※※※
阳光仍然斜斜,跃的影子被拉长映在墙上,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不见。
踏着细沙的脚步声依然隐隐可闻,少顷,罂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转开头,望望四周的墙头和屋顶,伸手探入袖中。
昨夜折剩的半根草梗还在,她摸出来,塞进嘴里。
午后的空气带着暖意,罂叼着草梗用力地吸了一口,片刻,把草梗夹在指间。
罂一动不动地站着,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
跃对她有意,昨夜里她就察觉到了。
她没有想到跃这么快就同她说明了心意,不然,她也许可以把回绝的话说得更漂亮一些……
罢了。罂的心里道,当断则断,方才的话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心仍然在胸口蹦着,似乎刚刚完成了什么大事,却有些堵。
她把草梗塞回嘴里,正想再吸一口,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就知道你不许。”
罂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是羌丁。
他从墙根下笑嘻嘻地走过来。
“你怎在此?”罂抚着胸口,瞪他:“你又偷听!”
“我方才远远看到你,就跟了过来,不想遇到了王子跃。”他一脸无辜,片刻,露出贼笑,“你们说话声太大,我想不听也不行哩。”
罂不理他,吸一口草梗,朝宫室那边走去。
“册罂,”羌丁跟上来,问她,“你为何不应许王子跃?”
“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罂头也不回,加快脚步。
“你那些话我听不懂。”羌丁摸摸头,不解地说,“你要拒他,像上回一样说你母亲不许你去不就好了,啰嗦这么许多做什么?”
罂被问得不耐烦,回头狠狠瞪他一眼:“稚子懂什么!”说罢,冲冲前行。
羌丁愣了一下,看着她走远了许多,问:“册罂,你要回宫室么?”
罂不理他。
羌丁忙追上去拉住她,赔笑地说:“册罂你先同我去圉中好么?”
罂皱眉瞥他:“为何?”
“去了就知晓。”羌丁道,说罢,拉着她朝一条岔路走去。
※※※※※※※※※※※※※※※※※※※※※※※※※※※※※※※※※※※※※※※※※
罂第一次与睢国的圉。
圉地处睢邑的一角,囚有两千多的仆人。罂来到这里,只见圉占地不过一个普通乡里的大小,却被密密麻麻的地穴和草棚挤满。为了防止仆人逃走,圉的四周筑有的夯土墙,插着尖利木栅,外面还有守卫的屋舍。
不过,如今守卫已经不知去向,罂和羌丁没有被阻挠就进了去。
太阳光温热,罂没走几步就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地面脏兮兮的,墙角屋旁挖着一些简易的排水沟,里面积着黑臭的垃圾和污水。
仆人们却热闹得很,许多人走来走去,到处跟人说话。有的抹眼泪,有的欢笑,人声鼎沸。
罂讶然看向羌丁。
羌丁笑着说:“国君昨日发仆人守城之时,曾许诺事后睢邑所有仆人可脱隶籍。方才在庙宫前,国君当真一把火把名册烧光了呢!”
罂恍然大悟。
她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禁也露出笑容,昨夜的建议是权宜之计,她没想到睢侯做事有这般效率。
“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罂和羌丁望去,只见羌丙正从人群里里挤出来。
“丙!”羌丁朝他招手。
羌丙走过来,后面却跟着一名妇人和两个小童。她满头大汗,昨晚包裹伤口的布条已经摘掉了,露出额头上深红的伤口。
“丁!宗女!”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你的伤无事么?”罂皱眉问他。
“无事无事!”羌丙一抹额头上的汗,说罢,让出身后的妇人和小童,道,“宗女,这是我妇人幼子。”
妇人露出羞涩的笑意,拉着小童向罂行礼。
罂正要还礼,羌丙忽然正容,抬高双臂向她深深一揖。
“幸得宗女进言,救我等仆人于苦难。宗女恩义,我等虽赴死不可报!”他声音洪亮地说。
罂登时一阵羞窘,忙瞪着眼拉起他:“你小声些!”
羌丙看看四周,摸摸头,呵呵地笑。
“你们有何打算?”罂问道。
羌丙与妇人相视一眼,道:“我等要回羌方。”
“羌方?”罂望着他们,吃惊地说,“羌方离此处可远得很呢,路上亦艰险难测。”
“我等被俘来此已有十年,想回去已经许久了。”羌丙道:“且圉中羌人今日已经商量好结伴上路,羌丁不是也一起么?”
“羌丁?”罂愣了愣。
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猛然转头。
羌丁站在一旁望着她,笑容已经淡去,神色踌躇不定。
※※※※※※※※※※※※※※※※※※※※※※※※※※※※※※※※※※※※※※※※※
晚上,睢侯又设下筵席,款待王子众人。
罂推说昨夜受了风寒头疼难忍,留在了宫室中。
日头已经落尽,夜风带着炊烟的味道吹进来,松明的火焰在壁上摇曳不已。
室中静悄悄的,羌丁坐在席上,看着罂低头补着裘衣,一针一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册罂。”许久,羌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不说话?”
罂把骨针穿过裘衣,头也不抬,淡淡道:“说什么。”
羌丁语塞,好一会,低声道:“我知道你怨我。我原本想回来就同你说的,不想羌丙先说了。”
罂瞥他一眼,片刻,叹了口气。
“不是怨你。”她抬起头来,活动活动脖子,说,“你不知羌方离此处多远,步行少说也需半年,路上衣食行止可有准备?你父母皆已故去,到了羌方可有人收留?你已不是小童,这般事情想着就要做,怎不与我商量?”
她语气严厉,羌丁更加愧疚,沉默不语。
“你早就想好了,是么?”罂问他。
羌丁点点头,怯怯地看向罂:“那时老羌甲同我说,我祖父还在,要我回去寻他。”
“你祖父?”罂一怔,想了想,又道,“即便如此,你在莘国出生,寻到你祖父之时,他可认得你?”
“认得。”羌丁来了精神,一边说一边拉开领口,“册罂你看,这是我父亲的,老羌甲说拿给祖父看他就会认我。”
松明光照下,那脖子上挂着一块玉饰,正是罂见过的玉虎。
“这是何物?”罂问。
“我也不知。”羌丁摸摸头。
罂狐疑地看他。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些响动。
“宗女……”奚甘的声音传来,还没说完,半掩的草帘被一下挑开。
一个高大的人闯进来,瞬间,他看到案前端坐的罂,忽然愣住。
罂也愣住。
那面容,竟是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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