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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21

四目相对,松明光中,他的手僵在门帘上,神色一下变得尴尬。
“宗女……”奚甘怯怯地把脑袋探进来,嗫嚅道,“我拦不住……”
罂看着他们,觉得太阳穴有些发胀。
她点点头,看看跃,又看向羌丁,对他道:“你们先出去。”
羌丁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连忙从席上起来,看了跃一眼,匆匆地走了出去。
门帘被放下来,轻轻摇晃,室中一下变得安静。
“你……他们说你头痛。”跃仍然站在门帘前,看看四周,有些不自然地说。
“多谢,我无事。”罂微笑,说罢,她指指案前的茵席,“跃来坐吧。”
跃看看她,走过来,在茵席上坐下。
“饮水么?”罂问。
“不饮。”跃说。
二人声音都不大,话说完,再度冷清。
“你在做甚?”片刻,跃看到罂手中的裘衣,率先打破沉默。
“羌丁要返羌方,我须给他把裘衣补好。”罂答道。
跃颔首。在骊山时,他就知道罂与羌丁的关系不一般,她从不拿羌丁当仆人。
“他就要走了么?”
“嗯。”
“你呢?”他问。
罂讶然。
跃似不经意地看向一旁:“你还留在睢国?”
罂明白他的意思,道:“睢国是我故土,自当留在此处。”
跃目光微闪,忽而道:“你可想过,你在莘国许多年,睢侯为何突然接你回来?”
罂颔首:“知晓。”
跃神色狐疑,两只眼睛盯着她。
罂无奈地笑了笑。
“跃,”她定了定心神,道:“我不愿同你去大邑商,有我的道理;将来即便睢侯要将我送去大邑商,我亦自有主张。”
跃没有说话,看着罂,壁上的光照在眉间落着淡淡的影子。
“如此。”片刻,他颔首。说罢,他却从席上起身,整整衣褶,道:“睢侯筵席未毕,我还须回去一趟。”
罂莞尔:“我送你。”说罢,亦从案前起身。
跃看看她,没有推拒,与她一道往门外走去。
门帘再度撩开,夜色中,庭中空无一人。风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是哪处宫室种着春兰。天空的薄云被风吹开,露出一轮圆月,光辉淡淡洒下,将廊柱和人影映在整洁的地面上。
“跃,”走下石阶的时候,罂犹豫了一下,问他,“你可见过我母亲?”
跃诧异地回头。
“幼时见过,不大记得了。”他想了想,道,“何以问我?”
罂微笑:“我从前记忆全失,如今回到王畿,问问罢了。”
跃没有接话,眉眼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过去的事,多想无益。”过了会,他说。
罂颔首。
“我回去了。”跃说,转身就要离开,罂把他叫住,“稍等。”
罂低下头,伸手探往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来。
跃愣了愣,罂手里的,正是他在骊山告别时送的那块玄鸟项饰。
“那时别后,此物我一直藏着,即便昨夜遭乱也不曾离身。”罂望着他,轻声道,“跃,你我相待,仍如骊山之时,对么?”
跃注视着她,月光映着她的乌发和脸庞,双目仍如记忆中清亮。
他的眉头舒展开,唇边不禁弯起笑容。
“嗯。”他点头。
罂亦笑。
跃看着她,深吸口气,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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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邑得救,上下对大邑商的两位王子感激不已。不仅睢侯亲自告庙拜谢,第二日,当闻知王子们要离开,睢邑中的人们更是早早地准备好了送行。
罂昨夜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却又一直做些纷纷杂杂的梦。睡得正迷糊之际,她被奚甘拉了起来。
“宗女姱来了,说要与你去庙宫领脯献给王子呢。”奚甘一边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一边说。
“……送王子?”罂睡眼惺忪,听到这话,脑海里忽然浮起跃的脸。昨天的事记起来,她愣了愣。
“不去。”她说,倒头继续睡。
“不可不去哩!”奚甘着急地把她身上的毛毯拉开,说,“国君清晨就遣人来了,见你未起,并不打扰。现下宗女姱来了,你又不去,国君可要生气!”
罂被吵得无法,看看门外。帘子虚掩着,透出白花花的光斑。
“现在是何时辰?”她问。
“快午时了。”奚甘答道。
罂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罢,拒都拒了,又说了那样的话,不去反倒不大方。心里说。她想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片刻,二话不说地坐起身来穿衣服。
奚甘见她动作起来,露出欣喜之色。
“我去取粥。”她说罢,高兴地跑了出去。
罂收拾整齐到了堂上,只见姱果然在这里。
“罂。”她正在看壁上的虎食鬼,见罂出来,露出笑容。
“姱。”罂莞尔,眼睛不住打量她的衣饰。
姱今日穿得很漂亮。商人尚白,她身上的雪白绢衣配着脖颈上的琥珀珍珠项饰,头上用鸟型金笄簪着鲜花,罂看着也暗自惊艳。
自从前夜粮仓之事,姱对罂变得友善起来。昨日虽不曾见面,姱却给罂送来了一盒肉醢,据说是睢侯年初赐给她的。
许是发觉了罂的目光,姱朝身上看看,笑笑道:“母亲说今日是大场面,要我穿好些。我带了饰物来,你也要打扮呢。”说罢,从案上拿起一只小匣子,打开来。
罂看去,只见那是也是一支鸟型金笄,比姱头上的要小一些,眼睛上却嵌着绿松石,看起来颇有生气。
“我挑了许久,觉得这支好些。”姱说着,把它取出来,往罂的头发上比了比,道,“你肤白,衬着好看。”
罂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必,我有骨笄,稍后戴上就是。”
姱诧异地看她:“彼时邑中老少都在呢,你是先君之女,戴骨笄算什么?”少顷,她眨眨眼,“你是怕弄丢么?不怕,这是当年你母亲赐我的,如今算我送回给你。”
“我母亲?”罂讶然。
姱点头:“那时我还年幼,有一回你母亲从大邑商回来,天子赐了她许多金饰。母亲带我去见你母亲,你母亲就把这金笄给了我。”她说罢,皱皱眉,“你真不记得了?那时你也在呢。”
罂微笑,摇摇头:“不记得了。”
姱若有所思,瞥瞥墙上的虎食鬼,点点头:“如此。”
二人说了一会话,不久,外面的小臣来催。姱答应着,让奚甘去采些鲜花来,又自告奋勇地要给罂打扮。
罂对那些精致的妇女发式向来一窍不通,索性接受了姱的好意。她穿上睢侯新赐的衣裳和项饰,任由姱梳起漂亮的发髻,再戴上金笄和花朵。铜镜里,一个商人贵族少女的样子显露出来。
罂看着自己的模样,觉得新奇又陌生,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
“宗女真好看呢!”这时,奚甘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罂,睁大了眼睛。
姱颇自得,却不让她再看,道:“还须快些出去,不然小臣要同国君告状。”说罢,拉着罂朝宫外走去。
牛车拉着二人出了宫室,挑着捷径,一路到了庙宫。
妇妗已经等候在庭中,见到姱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忙走过来:“怎这般磨蹭,国君……”她话没说完,忽然看到了罂,言语顿住。
“王子他们还在用膳,急什么。”姱不满地嘟哝道。
“母妗。”罂向妇妗一礼。
妇妗颔首:“罂昨日歇息可好?”
“甚好。”罂答道。
妇妗微笑,目光却落在罂的金笄上,片刻,看看姱。
“果脯脩肉在后/庭,你二人去取吧。”她说。
姱和罂皆答应,移步朝庙宫的后/庭走去。
罂走了几步,回头,妇妗还站在方才那里,眼睛一直看着这边。她心中觉得那目光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心石阶。”转过回廊的时候,姱一边走一边说,“庙宫里的石阶滑得很,我幼时……”她的话才说半截,突然打住。
罂顺着她目光看去,也愣住。
不远处的回廊下,王子载站在那里,看见她们,迈步走过来。
“睢罂。”他神色无波,看着罂,“我有话同你说。”
罂讶然:“何话?”
载没有回答,瞥了姱一眼。
姱两颊飞起红晕,小声地对罂说:“我先去后/庭。”说罢,小步趋往回廊那头。
廊下,载和罂两相面对,并无他人。
“说吧。”罂看着他。
载瞅瞅她头上的发髻,目光停留了一会,又瞅瞅她身上的衣服,道:“你这样穿也挺好看。”
“嗯?”罂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的话,有些愣怔。
“随便说说罢了。”载收起目光,片刻,道,“你不随我次兄去大邑商么?”
“不去。”罂说。
载盯着她:“为何?”
一连两天被人问起同样的事,罂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不为何,你问我作甚?”
载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变得犀利:“你该不会是想去做献女,将来好做王妇?”
罂听得这话,不禁愠怒。
“你来就是要问我这个?”她按耐着问。
载没有回答,仍问:“是么?”
罂冷笑:“反正与你无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说罢,她白了载一眼,扭头走开。
载瞪起眼睛:“不许走!”
罂不理他,加快脚步。
“睢罂!”载发急,在后面喊:“我母亲还在,你想都别想!”
罂头也不回,没多久,转过一个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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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宫前,大火熊熊焚烧,巫师们穿着缤纷的衣饰起舞念祷,用菖蒲草叶蘸着灵水,洒到将要启程的大邑商众人身上。
“王子返大邑商,一路必得灵佑,愿无坎坷。”睢侯向跃行礼祝道。
跃正容受过。
巫师击铙,清脆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宗族众人皆凝神作拜。
跃回头,朝身后看了看。
“载呢?”他皱眉,低声问少雀。
“方才还在此……”少雀也一脸纳闷,看向载的从人宾。
宾哭丧着脸,正不知所措地四处望去,忽而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来了!”
跃望去,只见载从庙宫那边快步走了出来,未几,来到跟前。
“去了何处?”跃严厉地看他。
载讪笑:“内急。”
少雀的嘴角抽了抽。
跃不好发作,瞪他一眼:“不可乱走。”
“诺。”载小声应承。
这时,巫师唱祷完毕,睢侯又向跃和载一番行礼,送他们登上马车。
驭者呼喝着扬鞭一响,跃和载的马车辚辚走起,在宗族众人的相送下离开庙宫。
街道上拥着许多人,马车来到,引得一阵鼎沸之声。
睢国出征的士卒跟随跃征伐工方,跃率师行事有度,奖惩得法,在他们当中一向颇有人望。如今跃要回大邑商,睢邑中几乎倾城而出,若非卫士开道,马车几乎行走不得。
“跃!”有人热烈地朝他呼喊,还有不少人带着果物和脩肉,跃的马车来到,就争相地往上面抛去。
载也收获了许多,宾在一旁帮他拾得不亦乐乎。
“载。”少雀走在一旁,笑着说,“下回征伐可不许再逃。”
载赧然笑笑。
说话间,睢邑的城门已在眼前,驭者忽然把马车慢慢停下。
“哟哟!”少雀望着那边,嘴里发出惊叹的声音。
载望去,却见门洞前立着两名捧着小笾的白衣女子,其中一人,正是罂。载愣了愣,再看向跃,只见他立在车上,背影笔直。
送行的人们唱起歌谣,两名女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灵佑王子,愿无坎坷。”罂走到跃的车前,仰头望着他,捧起小笾。
跃看着罂的面庞,日光下,她头上的花瓣洁白且娇艳,映着唇边的淡淡笑影。
空气中似乎浮着某种淡淡的气息,带着温柔的馨香。
跃注目片刻,微微躬身。接过小笾时,他的手指与罂触了一下。跃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停留,将小笾双手捧起。
人群一阵欢笑。
“灵佑王子。”载身前的女子微笑着对他说。
载收回目光,看看她,颔首接过小笾。
人们的歌声愈加壮大,驭者再度扬鞭催马,大邑商的队伍在歌声中穿过门洞,朝城外走去。
城外的风混着阳光的气味迎面吹来,跃忽而转头。
门洞被后面的众人挡住,连同那抹身影一道消失在城墙之后。
“睢邑的果脯好吃呢。”少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里磕着一枚杏干。
跃无奈地横他一眼,却并不言语,转回头来,继续将双目望着前方。
22、送别
太阳仍然挂在当空,那队伍的影子渐渐远去。
罂站上城墙,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青绿的原野那边。
“罂!”姱站在城墙下唤她,“回宫么?”
罂答应一声,从城墙上下来。
“走远了么?”姱问她。
“走远了。”罂答道。
送行的人们已经散了去,城墙下来往的,只剩出城籍田的民人。姱和罂沿着屋舍的荫蔽,朝宫室的方向走去。
“罂,”姱走着,好奇问道,“你与王子跃相识么?”
罂看看她,心知昨日至今,跃和自己的举动早已看在许多人眼里。她点头:“识得。”
“王子载呢?”
罂想了想,叹口气:“也算识得。”
姱颔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罂虽远居莘国,却认得两位王子哩。”
罂苦笑。
二人说着话走过街角,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匆匆的背影走过,出声喊道:“小臣规!”
那人回头,看到姱,停下步子。
“宗女。”他一抹汗,行礼道。
罂打量着他,只见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似乎走得很急,身上的衣服都被湿透了。
“小臣规。”姱问,“你去何处?”
“去城北找卜氏。”小臣规说。
“卜氏?”姱讶然问,“找卜氏作甚?”
小臣规一脸发愁,道:“昨夜戎人冲进庙宫,卜人作册死伤了许多。今日问卜,无人书写,国君就让我去卜氏那边看看可有书写之人。”说罢,他叹口气,“国君也是!城中奚人十之八九都要走,如今连通传之事都找不到人手哩!”
罂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姱了然:“如此。”
小臣规说事情紧急,没说两句,就匆匆走了。
“他是国君身旁的小臣,常与母亲来往。”看着他的背影,姱对罂说。
罂颔首,目光仍停留在那边,过了一会才收回来。
“城中会书写的人不多么?”她问姱。
姱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些,可卜骨是给灵修看的,须写得好。”
罂听着她的话,微微点头。
姱望望头顶的日头,问她:“你去我宫室么?我那里有新蜜,蘸青梅可好吃呢。”
罂笑笑:“不去呢,羌丁明日要走,我须给他备些东西。”
“羌丁?”姱讶然,思索片刻,问,“你那仆人?”
“正是。”罂点头。
“你们很要好么?”姱问。
罂颔首:“我在莘国庙宫时,羌丁与我一起长大。”
姱看着她,没有言语。
“你比我好。”好一会,她轻声道,“我父亲故去后,新君讨厌我和母亲,把我们赶去了刍。”她微微皱眉,道,“那地方真不好。我和母亲住在穴里,屋顶总是漏风,冬天冷得很。周围的人我一个也不识得,谁也不同我玩。”
罂知道她的父亲是被三叔杀死的,但没有想过这母女二人遭遇过这般境地。
“后来呢?”她问。
姱说:“后来一直过了两三年,国君即位,我和母亲才回到睢邑。”
罂安慰地说:“国君待你们也不错。”
姱鼻子里“哼”一声,道,“再好也不是我父亲。我可不像母亲,求人求尽了也只为回睢邑。我要离开睢国,去大邑商做生妇,再不过受人欺负的日子。”
“受人欺负?”罂讶然,“谁欺负你?”
姱冷笑:“那日危难,你也听到妇己对我母亲说什么。我母亲平日里四处帮忙,那时可见有人过来安慰她一句?”
她说的是事实,罂找不出什么话来开解。
姱却看着她:“罂也和我一样,将来想做生妇,是么?”
“生妇?”罂想了想,问,“生妇要给人殉葬么?”
“嗯?”姱一脸愕然。
罂笑笑,没再说话。
※※※※※※※※※※※※※※※※※※※※※※※※※※※※※※※※※※※※※※※※※
睢邑中的人们刚送走了大邑商的王子,第二日,又要面对一件大事。邑中被睢侯释放的千余羌仆返回羌方。
清晨天还没亮,羌丁就起了来。
“糗粮都在这囊中,还有个小罐,路上渴了可取水。”罂把一只包袱拿给羌丁,对他叮嘱道,“路上取水时可须小心,宁可麻烦些生火烧开也要少饮生水,否则旅途生病就麻烦了。”
羌丁点头,掂了掂罂给的糗粮包袱,只觉沉甸甸的。
“册罂,”他踌躇片刻,问,“你哪来那么多粮食做糗粮?”
“你说呢?”奚甘在一旁皱皱鼻子,说,“当然是宗女把国君赐的饰物易了。”
羌丁望着罂,一脸感动:“册罂,你真好。”
“无事,”罂莞尔,“你如今欠我九贝。”她不管羌丁骤变的脸色,转头望望外面微熹的天色,道,“羌丙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了,该启程呢。”
羌丁点头,拿起墙边一根木杖,把行囊挑起。
罂看着他的木杖,只见新得很,是新削的,一头还缚着石刃。
“你做什么?”罂问他。
“嗯,”羌丁点头,“羌方那么远,若遇得不测总该有武器。”
罂看着他,忽然觉得羌丁也会未雨绸缪,不禁欣慰。
“就是为了寻这石刃,他拆了我的斧,将来要做活可难了。”奚甘告状说。
羌丁嬉皮笑脸:“一把斧而已,你与小宰熟得很,再要一把便是。”
罂看着他们,不禁微笑,道:“出去吧。”说罢,同他们一道走出门去。
※※※※※※※※※※※※※※※※※※※※※※※※※※※※※※※※※※※※※※※※※
天气已经暖和,晨风凉而不寒。羌人们出行也要祭行神,却不愿用睢邑庙宫前的空地,于是所有人都去了城西的郊外。
篝火熊熊燃着,在仍有暮色的原野中显得夺目。
羌人们推选出来的大巫脸上涂朱,身上披着各色麻布拼凑的简陋巫衣,在篝火前又唱又跳。羌人们神色兴奋又庄重,巫师每唱罢一段,他们都向西方叩拜。
“他唱什么?”罂小声地问奚甘。
奚甘摇摇头:“我不是羌人,不知哩。”
罂了然。奚甘生在睢国,父母前三代已经是仆人,家乡在何方早已不知道了。此番仆人得释,也有许多和奚甘一样无从选择的人,最后只能继续留在睢国。罂想着,又看向羌丁,只见他专心致志地望着那篝火和巫师,橘黄的光照映着他的眉宇和鼻尖,别有一番虔诚。
罂也不再出声,她正想回过头,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她讶然,那人正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小臣规。
她想了想,让奚甘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
“小臣规。”她打招呼道。
小臣规见是罂,连忙行礼:“宗女。”
罂颔首微笑:“小臣来此何事?”
小臣规道:“来寻人。”
“何人?”
小臣规指指篝火前,道,“仆方。”
“仆方?”罂看看那边,问:“大巫么?”
小臣规道:“正是。他替庙宫抄写文牍,才抄了一半,就说要走。卜人急死了,要我定将他拦下。”
“如此。”罂点头,略一思索,道,“可这些羌人得释,是国君应允的,大邑商的王子也首肯呢。”
小臣规苦笑:“宗女所言确实,可这羌仆是卜氏那边的人,识得文牍。如今国中眷写之人实在难寻,卜人亦为难。”
罂看着他:“如此说来,只消有人眷写文牍便好了么?”
小臣规颔首:“正是。”
罂微笑:“小臣规,我在莘国也做过册人,此事或可帮上一帮。”
※※※※※※※※※※※※※※※※※※※※※※※※※※※※※※※※※※※※※※※※※
大巫唱祷完毕,羌丁随着众人再度叩拜,站起身来。
他朝身旁望去,却发现只有奚甘。
“册罂呢?”他问奚甘。
奚甘刚要回答,却听有人在朝这边叫喊:“羌丁!”
二人转头望去,羌丙带着妇人孩童走过来,问羌丁,“行囊收拾好了么?该启程了呢。”
羌丁点头。
“丁!”这时,罂的声音响起,几人望去,看到她正分开人群走来。
“宗女!”羌丙和家人皆露出笑容,向她一礼。
“羌丙。”罂来到跟前,看看他们,问,“要启程了么?”
“正是。”羌丙答道。
罂颔首,又看向羌丁。
羌丁也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有些黯下。
这两日,二人虽一直在准备行囊,却不曾说过什么道别的话。如今分别在即,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丁。”罂深吸口气,摸摸他的头,“你在路上要听羌丙的话,照顾好自己。”
“嗯。”羌丁小声答道。
“回到羌方也是,人生地不熟,无论能否找到祖父,都要时时谨慎。”
羌丁点头,没有说话。这时,他像想起什么,低头往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把禾管来。
罂讶然。
“我知道你草梗没了,昨日路过草垛,就给你折了这些。”羌丁嘟哝道,“禾管好,比草梗耐嚼。”
罂看着那些修得整齐的禾管,心中不禁感动。
“什么耐嚼,宗女又不是牲畜。”奚甘用指节一敲羌丁的脑袋,众人皆笑。
羌丁讪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这时,领头的羌人大声呼喝,叫人们集结上路。
“该走哩。”羌丙对羌丁说。
羌丁颔首,奚甘帮着他从地上拾起行囊和木杖,挑在肩上。
“册罂……”他再看向罂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
罂也有些不好受,看着他,抿抿嘴唇。
“走吧。”羌丙拍拍羌丁的肩膀,说罢,与妇人向她再一礼,转身走开。
羌丁看看他们,又看看罂。
“去吧。”罂勉强地笑笑,挥挥手。
羌丁一脸恋恋不舍,少顷,迈开步子。
“册罂!”才走一段,他忽然回头,朝罂喊道,“你等我回来!我会还你贝币!让你坐车!给你食肉!”
旁边的行人莫名地回头。
罂看着羌丁,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脸上的笑容却愈加开朗,用力点头。
“羌人归哉!”领头的羌人洪亮歌唱道。
“归哉归哉,携妇携子!”行人们笑着大声相和,“归哉归哉,有黍有屡,行勿回首!”
罂再也忍不住,梗咽地把脸埋在袖中。
23、作册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庙宫里,几名小臣正把藏室里完好的木牍搬出前庭,准备晾晒。
“国君也真是。”一人把木牍铺在地上,抱怨道,“事这么多,也该缓几日再让羌仆离开,这么多牍片,我等要做到几时!”
“国君也忙着哩。”另一人抱着牍片从厢房里出来,道,“庙宫缺人手,否则也轮不到我等来帮忙。”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堂上传来,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噤声。
“小臣规来了么?”庙宫里新用事的贞人矢走出来,问他们。
“未见。”小臣们答道。
贞人矢望向门前,眉头皱紧。
“贞人有事?”一名小臣问。
贞人矢道:“大邑商要的牍书,明日就要送去,还未给国君过目,也不知小臣规是否在卜氏那边寻到了眷写之人。”
小臣们讶然。
“据我所知,卜氏那边倒是有个仆方善眷写,可他前日回羌方去了呢。”一人道,“小臣规莫非要自己来写?”
“不会不会。”另一人摇头笑道,“我来庙宫之前还遇到了小臣规,悠闲得很。”
“哦?”贞人矢疑惑,望向庙宫的屋顶,觉得愈加着急,鼻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睢邑庙宫经过戎人之乱,损失了几名贞人和作册,收藏的文牍也遭受毁坏。而大战之后,庙宫里又是祭祀又是问卜,剩下的人们忙得团团转。最要命的,是找不到眷写出色之人。邑中倒是不乏会写刻的人,可字迹却差强人意,贞人规看了好些都觉得不堪用。也是因此,庙宫里好些与眷写有关的事耽搁下来,先不说那些木牍,就是平日里用的卜骨,也攒了好些不曾刻写,单等寻到合适的作册。
贞人矢正想再问,这时,一人抱着满怀的牍片走进来,正是小臣规。
“贞人,”他笑嘻嘻地说,“写好了呢。”
贞人矢的眉头一下松开。
“写好了?”他搓搓手,招呼道,“拿来我看。”
小臣规答应着,随贞人矢走到堂上,把怀中的牍片放下。
贞人矢拿起一只牍片,看了看,只见那字迹饱满流利,眷写工整,竟比过去的作册们写得还好。
“这是何人所书?”贞人矢喜不自胜,忙问小臣规。
小臣规擦一把头上的汗,笑道:“是宗女罂。”
“宗女罂?”贞人矢不解。
“就是国君前几日接回的那位,”小臣规提点道,“先君小丙之女。”
“哦!”贞人矢恍然大悟。
小臣规笑道:“贞人不知,宗女罂从前曾在莘国庙宫任作册哩。”
贞人矢听着他说话,又看看那牍片,将手捋捋胡须,若有所思。
※※※※※※※※※※※※※※※※※※※※※※※※※※※※※※※※※※※※※※※※※
夜晚,睢侯的宫室中,虫鸣纷纷。
堂上灯光柔和,睢侯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片卜甲,凝神静思。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睢侯抬头,一人端着漆簋走进来,却是妇妗。
“国君,夜已深,用些鱼羹吧。”目光相对,妇妗露出温婉的笑意。
睢侯神色微微舒展,颔首。
妇妗把漆簋放在案上,鱼羹的香味四散,甚是诱人。
“你还不歇息?”睢侯把卜甲放在案上,问妇妗。
妇妗莞尔,将簋中的竹匕轻轻搅动,道:“国君臂伤未愈,我就想过来看看。正好今日新熬了鱼羹,便顺道带些来。”
睢侯不禁动容,握住她的手:“这宫室中,也只有你体恤于我。”
妇妗笑容愈深:“国君哪里话,如今君妇卧病,我自当多加分担。”
“她?”睢侯露出不豫之色,低低地叹一声,没说下去。
妇妗仍笑,也不接话。片刻,她看到睢侯案上的卜甲,露出讶色:“国君,深夜也要行卜么?”
睢侯摇头,道:“这是贞人矢傍晚送来的,要我看上面的字。”
妇妗颔首,再细看,只见那卜甲上的字迹清晰,灯光下,笔画甚是隽秀。
“写得不错,”妇妗赞道,“昨日贞人矢还来说没有合用的作册,如今找到了么?”
“就是此事烦恼。”睢侯道,“这卜甲是宗女罂所书,贞人矢想留宗女罂当作册。”
“宗女罂?”妇妗惊异,想了想,道,“可宗女罂是要送去大邑商的呢。”
“正是。”睢侯苦笑。
妇妗颔首,没有说下去。她对睢侯莞尔,道:“鱼羹还烫,我先看看国君臂疮。”说罢,起身走到睢侯的另一侧,替他捋起衣袖。
灯光下,包裹的布条层层揭开,睢侯的手臂上,一个伤口赫然显露,结着紫红的痂。
“好了许多呢,”妇妗微笑,从旁边药罐里取出疮药敷在伤口上面,“国君休养几日,开弓也无妨了。”
睢侯看着她洁白圆润的脸庞,眼神渐渐深邃。他没有出声,却将手臂环上妇妗的腰间,往怀中一带。
“国君,”妇妗脸颊绯红,嗔怪道,“还未敷好药……”
睢侯没有答话,吻着她的脖子,伸手解她的衣带。
“此处恐不方便……”妇妗呢喃再道。
“他们自会当作不知。”睢侯声音低低。
妇妗不再推拒,喘着气,顺着睢侯躺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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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露水的味道沁入室中,壁上的松明只剩残火,摇曳着,光照中透着暧昧的淡红。
榻上,妇妗只着单衣,头上的发髻已经松散,不掩妩媚。睢侯枕着她的腿,闭目养神。
妇妗轻轻揉着睢侯的额头,动作缓慢,睢侯不时发出舒服的呼吸声。
“国君,”妇妗看着睢侯的脸,轻声道,“我想到一事。”
“何事?”睢侯道。
“便是宗女罂。”妇妗将手指抚着睢侯的发际,道,“庙宫没有作册,事关问卜祀奉,是万万不行。宗女罂定下要送往大邑商,可如今事情紧急,能否缓上一缓?”
睢侯微微睁眼。
“你的意思?”他问。
妇妗声音柔和而恳切:“我总觉得,宗女罂才到睢国,马上就送走,总是不好。献女要送,宗女罂却可迟些启程,待到庙宫寻到好的作册也不迟。”
睢侯思索着,少顷,微微点头:“如此,却也合适。”
妇妗看着他,唇角愈弯,双目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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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五月,天气已经开始炎热。睢侯向灵修问卜,定下了送献女到大邑商的日子。
睢国此番送去的人只有一个,是先君小戊的女儿姱。睢侯对此事很是重视,又是祭祀又是造器,一阵繁忙。送别的当日,五辆牛车整齐排在宫前,姱身着白衣大佩,头饰繁花金笄,如同天人。睢侯亲自将她送上翟车,再三祝祷,姱方启程,浩荡而去。
“不就是宗女么。前年也送了一名宗女,我记得国君只用了几丈帛。”午后,几名小臣聚在宫室的阴凉处闲聊,有人道,“这回架势,却简直跟送亲女儿一样。”
旁边人笑了两声,道:“现在虽不是国君亲女儿,却也快了呢。”
“何解?”
“你们未听说么?君妇自粮仓之围受了惊吓,一直卧病,快不行了。”
众人了然,面面相觑。
“这么说,妇妗真的要再掌宫室……”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细碎地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众小臣连忙噤声。
望去,未几,一个奚人脚步匆匆地出现在廊下,怀里抱着一摞木牍。
“奚甘!”一名小臣朝她喊道。
奚甘回头,见到他们,停下脚步。
“过来。”那小臣招手。
奚甘犹豫一下,朝他们走过去。
“奚甘,”小臣笑嘻嘻地说,“何往?”
“给宗女罂送些东西。”奚甘说。
小臣看看她怀里的木牍,惊讶道:“我听说宗女罂会刻写文牍,果真如此么?”
奚甘点头。
“奚甘,”旁人打趣道,“你那位宗女罂也是先君之女,样貌也出众,怎不去大邑商?看人家宗女姱,下次回来,说不定就是个有封邑的生妇了。”
奚甘愣了愣:“这……”她想回答,又说不出什么来,脸上登时涨红。
“好啦好啦,”起头问话的小臣见她结巴,也不再难为,道,“奚甘你去吧,方才不过闲话,你勿与别人去说。”
奚甘如获大赦,点点头,转身继续往那廊匆匆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有人叹了口气:“宗女罂也是,国君费了那么大力气将她接回,却去当什么作册。”
“可不是,她是妇妸的女儿哩……”
“小声些。”有人提醒道,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另找话题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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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手中握笔,照着庙宫藏室送来的牍片字迹,在新牍上慢慢抄下。
笔触蘸着胶墨,在平整的木板上留下长短不一的笔画。睢国的人不大喜欢她过去那种方正的字形,罂投其所好,注意笔画长短搭配,写得更加象形。
门上的竹帘轻响,罂抬头瞥一眼,见是奚甘。
“庙宫牍片取完了么?”她问。
“取完了。”奚甘说着,走到她案前,将牍片放下。
罂继续抄写,好一会,觉得眼睛盯着有些累了,索性停下笔来,揉揉太阳穴。
室中静静的,她抬头,发现奚甘正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罂问。
奚甘说:“宗女,你为何不去大邑商?”
罂一怔,片刻,道:“有人如此问你么?”
奚甘倏地脸红,连忙摇头:“不是,是我想问……你看宗女姱都去了呢……”
罂笑笑,没回答,拿起案上的水杯。
自从睢侯命她暂任作册,这样的问题就一直不曾断过。有好奇的,也有打抱不平的。姱离开睢国之前,曾经来过几次,对不能和罂一起去大邑商表示无限惋惜;妇己甚至在病重之中还派来小臣,暗示罂如果想去大邑商,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罂没有去过大邑商,也不知道成为生妇究竟有如何大的魅力使得这些人趋之若鹜。不过,目前的状态就是她想要的,什么锦衣玉食也比不上现在安逸。
24、召令
“嘶……轻些!”载趴在榻上,朝身后的宾狠狠瞪一眼。
宾一脸苦笑,边给他背上的笞伤换药边道:“王子,敷药总会疼痛。你当初若是肯向大王认错,大王也不会下手这般重。”
“多舌!”载又横来一眼。
宾噤声,继续搓药。
才换下布条,门外进来一名小臣,向载禀报说王子跃来了。
载答应一声,想了想,忍着疼痛,支撑着从榻上起身。
“王子,”宾看他疼得挤眉弄眼,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无奈地说,“你被大王笞打时,王子跃亦在场,你便是站起来他也要看你伤势……”
“住口!”载低斥。
话音才落,门外一阵脚步声传到,小臣领着跃走了进来。
“怎起身?快匍下。”跃一眼看到榻上坐着的载,皱眉道。
载扯扯嘴角:“不疼哩。”
跃不说话,径自走到载的面前,撩起他背上的衣物。
“嘶!”跃的手碰到了伤口,载弹了一下。
“匍下。”跃命令道。
载拗他不得,乖乖趴回榻上。
“我伐羌方时,莘伯送了些上好的疮药,疗伤神速,你且用用。”跃对载说,让从人将一只小陶盒放在案上。
“嗯。”载咧嘴笑笑。
跃看着他,叹口气。
“你啊,”他在榻沿坐下,亲自给载涂药,道,“你回来时,父亲已不计较,又惹他做什么。”
“谁让他又说伐工方之事,”载不满道,“是父亲……”话才说半截,背上一痛,载几乎喊出声来。
“轻些!”他瞪向跃。
“知道疼么?”跃冷笑,“你再顶撞,信不信父亲还要笞你?”
载怒目不语。
“我知晓你心里想着兄长,”跃不理他,继续敷药,“可你再三惹恼父亲,对兄长可有丝毫益处?”
“那就不管么?”载反驳道。
“要管,可也须行事有度。”跃严厉道,“一再莽撞,岂不败事。”
载涨红了脸:“你也训我!”
跃道:“不是训你,是要你行事用心,不可……”
“罢了罢了!”载不耐烦地说,“不劳你为我敷药!”说罢,翻身从榻上起来,也不穿衣,冲冲地往堂后走去,“我做事一人担当,次兄看不惯,不看便罢!”
“载!”跃气得面色铁青。
宾看着陡然变僵的场面,心里连连叫苦。
载的身影消失在堂后,宾咽了咽口水,望向跃,片刻,赔笑道:“王子,主人近来气盛,你勿在意。”
跃脸上阴晴莫定,少顷,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还须去见大王,药留在此。”他对宾说,声音恢复平静。
“诺。”宾恭敬道。
跃不再说话,转身朝门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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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沉沉的,时已炎热,近来常常落雨。
商王的宫室矗立在浑厚的台基之上,巨大的檐角挑向空中,犹如巨鸟之翼。跃从车上下来,望望屋檐上面青灰的天色,整整衣褶,登上宫室的石阶。
“暑热将至,睢、羑里大旱,而相、庇有涝,”堂上,一名臣子向商王,“若由之任之,今岁收获将损。”
商王端坐上首,闻得此言,缓缓捋须。
“可解否?”他问一旁的贞人毂。
贞人毂道:“可由王妇行卜,贞用五羌。”
商王颔首,转向下首的妇妌:“吾子多劳。”
妇妌正容向商王一礼:“敬诺。”
正说话,小臣禀报王子跃在堂外,商王命小臣引他入内。
“父亲。”跃进来,向商王一礼。
商王点头。跃又与妇妌和贞人毂见礼,商王让他在下首落座。
“众方国贡积,你督察清楚了么?”他问。
“清楚。”跃答道:“众方国贡积,有黍八万六千四百余石,稷五万九千三百余石,其余麦、秜各万余石。”
听得这般消息,众人皆欣慰。商王颔首而笑,妇妌看着跃,眉梢微抬。
商王忽而想起一事,对贞人毂说:“我昨日看了睢国送来的卜骨,见上面的刻辞甚是有趣,竟与往常不同。”
贞人毂道:“我见那刻辞亦如大王所想。”
“是何人刻写?”商王问。
“睢国那边并未留名。”贞人毂道。
商王莞尔,对妇妌道:“大邑商有四方万国来贡,所谓珍奇,我亦不觉稀罕。唯昨日见睢国刻辞,倒是新鲜。”
妇妌微笑:“既如此,大王何不将那刻辞之人召入大邑商。”
商王颔首:“正是此意。”说罢,他转向贞人毂,“此事交与贞人,问卜召入,悉由贞人勘定。”
贞人毂向商王一礼:“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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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的凉爽早已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
风从远处的树丛吹来,一条小河弯弯地从路旁淌过。罂走过一片茂盛的芦苇,她听到些笑闹声。她望去,却是几名睢人少年在嬉水,身上赤条条的。
有人也看到了罂,喊了一声什么,少年们赶紧埋入水中。
罂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撇着头,仍旧从路上走过。
“媛女矣……”未几,有人大胆地朝着她的背影唱起歌来,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罂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自从睢侯命罂暂任作册,数日以来,罂一直在庙宫帮忙整理文牍。今日,贞人们都不在,她得了半日清闲,便出门走走。
凉风夹着田野的味道迎面拂来,罂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惬意无比。
这几日虽然忙碌,罂却感到从所未有的踏实。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巩邑,仍然是那个过着轻松日子的小作册,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将来也会一直这样吧?心里道。
“管它呢。”罂嘴里小声嘀咕,从袖中拿出一根禾管,掰断了,将一截叼在嘴角,深深吸一口。
空气闷热,路旁的树丛里,到处能听到知了在卖力地鸣叫。平原苍翠的尽头,云垒得高高的,似乎不就就会倾塌下来。
“……落雨才好,田里的禾都要枯了。”路过一处田地时,她听到两个做活的老人在闲聊。日头已经有些偏了,光照在沙土细密的路面上映着金黄的颜色。时而有人赶着牲畜走过,动物身上的骚臭气味扑鼻而来,罂用衣袖挥了挥。
她望望四周,发觉自己走了许久,离城门已经远了。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忽然,听到一阵聒噪的车轮滚动声从前方的道路上传来。
她望去,却是一辆牛车正奔来,车上的人颠簸地双手抓着车沿,赶车的人跑得满面通红。
“牛车牛车!”几名在田地里玩耍的小童奔上前去,欢笑地追逐。
“走开走开!”赶车的人挥手喝道。
待走近一些,罂才发现那是小臣规。自从罂帮他抄眷,两人常有接触,熟悉了许多。
“小臣规!”罂朝他招手,问道,“何往?”
小臣规气喘吁吁,见是她,一边抹汗一边说:“回宫!君妇不行了!”
罂吃了一惊:“君妇?”
小臣规却来不及多说,朝她一挥手,赶着牛车继续往前。
罂看着那匆匆的身影,心里一阵踌躇。
妇己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自从粮仓之围,妇己就一直卧病,前两日还听说她的母家那边派人来探视。
想着,她觉得自己也该去看看,转身往回走去。
日头渐渐西斜,熏风中,斜照带着霞红,与万物的阴影相间。
罂来到妇己的宫室之时,只见仆从和侍婢脚步纷乱,庭中,方才小臣规接来的人穿上了巫衣,正领着众巫念念有词地跳着巫舞。
睢侯神色沉郁,领着族众在庭前聆听大巫念祷,他的幼子与保姆站在一旁,满脸不知所措。
“君妇如何了?”罂拦住一名往外走的侍婢问道。
侍婢摇摇头。
这时,妇妗从室中出来,表情严峻地走到睢侯面前,低头说了句什么。
睢侯神色一变,连忙朝室中走去。他才踏上石阶,忽然,一名小臣匆匆从庭外走进来,向睢侯道:“国君!大邑商遣来使者,有天子召令!”
25、庙宫
巫女们的住所不大,比贞人那边要显得简陋一些。小臣让人收拾了一下,把一间放杂物的小厢房腾出来,将罂安顿进去。
“所幸还有空室。”小臣看看收拾干净的厢房,苦笑地对罂说,“否则你要跟巫女住一处,贞人毂又该说我巫卜不分。”
罂看到自己可以独处一室,心中亦是庆幸,向小臣一礼:“多谢小臣。”
小臣又吩咐仆人搬来些简单的案榻茵褥等物,安排妥当之后,与从人各自行礼离去。
松明在壁上“噼啪”地燃着,小室里只剩下罂一人。她看着周遭陌生的四壁,已经累得没有心情去思索许多。她揉揉发僵的肩膀,阖上房门,走到刚收拾好的榻前,将外衣一脱就躺了下去。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满耳都是“笃笃”的敲门声。
“……册罂,册罂!贞人毂叫你去庙宫!”一个声音在门外喊道。
罂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在榻上翻身起来。
门缝外面透着白日的光亮,罂身上穿的还是昨夜没来得及换下的衣服。她连忙答应一声,从角落的包袱里翻出没穿过的衣服,七手八脚地换上,再把头发整理整理,赶紧开门。
太阳光淡淡地从屋檐上方洒下,门外,小臣站在那里,一脸着急。
“快跟我去庙宫,那边等着哩!”他不等罂行礼,催促道。
罂答应着,随他离开小室。
太阳已经出来,昨日黄昏走过的宫室道路,如今看起来并不十分曲折。小臣引着罂,沿小道穿过一间间的屋舍和回廊。路上,罂看到了许多人,皆面敷白粉,神色肃穆,似乎都是庙宫里供职的人。
小臣带着罂来到庙宫中一处宽敞的殿堂之中,才进门,罂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这里面摆着好几排的案几,二三十人坐在案前,都在专心致志地抄写文牍。
“是册罂么?”一名中年人踱着方步走过来。
小臣见到那人,连忙行礼,道:“册宰,这就是册罂。”
原来是庙宫作册的头。罂看看那人,亦行礼。
册宰颔首,对罂道:“庙宫要抄眷文牍,正缺人手。”说罢,他指指不远处一张案几,道,“贞人毂已将你入册,今日起,你就在此抄眷。”
罂答应一声,朝那案几走过去。
她才坐下,一名小臣抱着一摞简牍放在她案前,罂看去,叠得足有两尺高。再看向邻近的案席,一名作册正在抄眷,旁边已经叠了厚厚一堆新牍。
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那作册抬起头来。
目光相遇,罂愣了愣。只见他眉目俊秀,肤色白净,竟是个美貌的青年。
也许看到罂是个女子,青年脸上也露出讶色,却随即收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对罂点点头,继续低头抄写简牍。
“这些简书,明日册宰就要查验,作册须加紧才是。”拿简牍来的小臣对罂说。
罂看着那些简牍,心中一阵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
“知晓了。”她颔首。
小臣退了出去。
案上放着写刻工具,罂深吸口气,调好胶墨,擦亮刻刀,埋头工作起来。
四周安静得很,只有书写的沙沙声和刀具的刮刻声。罂手中握笔,照着简牍的内容,在新牍上流利地书写。
抄眷的对象都是些记事的简牍,许是年代久远,虫蛀霉变,有的已经快要朽烂了。罂才动笔不久,就发现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看了好久也辨认不清。
她无法,看向旁边那青年作册,犹豫了一下,开口:“吾子。”
青年低头写着,似乎没听到。
罂清了清喉咙,微微提高音量:“吾子。”
青年怔了怔,抬起头来。
罂一脸虚心,举起牍片指着那个字,问:“子可知这是何字?”
青年看着那牍片,片刻,道:“莞。王伐莞方。”
罂了然,礼道:“多谢。”说罢,低头继续抄写。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罂听到有人说要出庭中歇息。她抬头,日头已经挂在檐角,竟已经快到午时了。
堂上的作册们纷纷停笔,不少人起身来活动活动四肢,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有小臣提着漆桶进来,给作册们添水。罂一早起来还水米未进,觉得口中干燥,便想请小臣把自己面前的水杯满上。才放下笔,她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个人,吓了一小跳。
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正看着她的字迹。
“你这字形甚异,是何人教授?”青年慢条斯理地问。
罂暗自平复着心跳,答道:“家中长者所授。”
“哦?”青年又问,“你是新来的作册?”
罂颔首。这时,她这才发现除了青年,周围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她看。
“从何方来?”青年问。
“睢国。”
她话才出口,作册们议论纷纷起来。
“我昨日听册宰说有个睢国作册要来,不想是个女子。”有人道。
“也好也好,”旁人笑着接话,“省得别人说庙宫里只有巫女好看。”
青年也笑,看着罂,道:“未知子何名?”
“罂。”罂答道。
青年颔首:“原来是册罂,我名癸。”
罂正要说话,忽然,肚子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她窘然。
册癸明显听到了动静,讶道:“你未进食么?”
罂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册癸笑笑,转身向一人招呼道:“宥,你不是有糗粮?分些与我。”
叫“宥”的人是个瘦高个子,就坐在册癸后面。听得这话,他抬头看看册癸,将身旁一个布袋递给他。
册癸将布袋打开,掏出一大块糗粮,递给罂:“吃吧。”
罂讪然,看看那边的册宥,片刻,颔首接过:“多谢。”
小臣把罂的水杯倒满水,罂吃着糗粮,觉得肚子慢慢地舒服起来,不禁一阵心满意足。
“你一个女子,怎会当作册?”册癸看着罂,好奇地问。
罂嘴里嚼着食物,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册宰在堂上道:“不得出声,继续抄眷!”
册癸朝那边斜了一眼,不再说话,
※※※※※※※※※※※※※※※※※※※※※※※※※※※※※※※※※※※※※※※※※
大邑商虽大,罂初来乍到,生活的天地却有限得很。抄眷的任务繁重,几日来,她早出晚归,不曾有机会到外面去。
不过,她并不算孤独,因为她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巫女。
这些巫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平日里敷粉涂脂,打扮得很是美丽。刚来到的时候,巫女们对这个睢国来的女作册也很是好奇,结伴到小室里来看她。一来二往,她们熟稔起来,常常在一起说话;有时罂遇到一些生活上的小问题,巫女们也总能帮忙。
“那些巫女,你勿离得太近。”册癸提醒道。
“为何?”罂不解。
“这都不晓。”册癸瞥她一眼:“你可曾见过她们之中有年老之人?”
罂想了想,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大龄的巫女。
“可知为何?”册癸道,“这些巫女都是外方贡来,无一不想着做生妇。她们每日涂粉抹脂,就是为了能被那家贵族看上。”
罂觉得这话偏颇得很,摇头道:“不见得吧,我见她们举止甚是规矩。”
册癸轻蔑地说:“那是你不会看。经常出入庙宫的贵族,几个不与巫女有些瓜葛?”
“像你父亲那样?”这时,正在后面案上写字的册宥淡淡插来一句。
册癸脸红,横他一眼:“多舌!”
罂好笑地弯起嘴角。
几日来,她跟册癸也熟悉起来。
听旁人说,册癸出身不错,父亲似乎是个什么侯。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他在作册中间很吃得开,册宰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他面容也长得俊气,每次从庙宫中昂首挺胸走过,总能收到巫女或过路女子的缱绻目光。
罂曾经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当作册。
册癸对这样的提问很不满意:“什么为何当作册,你以为大邑商的作册是一般人可当的?”说罢,他指指作册的厅堂,“别处的这么多作册么?”指指倒水的小臣,“别处的作册有侍从之人么?”说着,脚踢了踢柱子下的铜础,“别处的作册有铜础大殿么?”最后,他指着罂,“还有你,你若不是宗女,来得了大邑商么?”
罂哑然。他说的都是事实,的确如此。
册癸虽平时喜欢摆出一本正经地模样,接触之下,罂发现此人是个十足的话痨。罂性格随和,与册癸十分谈得来,在她面前,册癸似乎有一种过来人的使命感。虽然罂不曾有机会出去,她却从册癸的嘴里知道了许多人和事。
他说,商王即位几十年来,掌管庙宫的贞人换过三位,都很有名。现在的贞人毂更是权重,经手商王所有的占卜,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还说到兕骊。
今日,罂又见到了兕骊。她不知为了什么事到庙宫里来,罂远远望见她站在庭中,与册宰说话。
册癸也望见了,就指着她对罂说:“看那边那女子,知道她是谁么?”
罂点头:“知道,是兕骊,兕侯之女。”
册癸讶然看她。
罂笑笑,道:“我只知晓这些,她是生妇么?”
册癸冷笑:“她才不是生妇,她母亲是生妇,只不过她总爱装得跟生妇一般。”
罂了然,道:“如此,她将来也会做生妇么?”
册癸摇头:“她才不想做生妇,她想做王妇。”
“王妇?”
册癸瞥罂:“你知道她喜欢谁么?”
“谁?”罂问。
册癸一脸神秘,看看旁边,对她低声说,“王子跃。”
罂愣住。
“王子跃的母亲后辛是兕人,兕骊就一心借此亲近王子跃。”册癸继续道,望着远处与册宰说话的兕骊,微眯着眼,“她以为人人都不知哩。”
“如此,那王子跃喜欢她么?”罂轻声问。
“我怎知。”册癸扬扬眉梢,不以为意地说,“我又不是王子跃。”
罂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册癸册癸!”
二人望去,却是一名作册走过来,对册癸笑道:“你听说了么?过几日大王要在宫中苑游,册宰说了,我等也可去呢!”的事在作册们中间热议一时。抄眷的工作本身沉闷,能得到与贵族们一起游乐的机会,人人都觉得兴奋。
不光作册,庙宫中的巫女们也也参与苑游,罂回到住处,视唱能听她们说起。
“册罂,我这绢衣好看么?”一名小巫女拿着一件漂亮的淡红色绢衣在她面前比划着。
“好看。”罂点点头。
“不能穿这些。”另一名年长的巫女道,“我等只可着素服,否则王后那边可要不高兴。”
小巫女撅撅嘴,把绢衣收起。
“无妨哩,”旁边一人见状,安慰道,“不许着彩衣,我等就戴首饰,那些人不会说什么。”
巫女们听得这话,登时恢复了神采,又纷纷去取各自的饰物出来赏玩。
罂发觉这些巫女们每人都有不少首饰,从头到脚,样样齐全。不少首饰的做工甚是精美,即便在妇己或妇妗那里,罂也不曾见过。
这时,有人转向罂:“册罂那时穿戴什么?”
罂笑笑,道:“我从睢国出来时,国君曾赠我新衣饰物。”
那位巫女看看罂榻旁的包袱:“就是前日你给我们看过的那些?”
罂颔首。
“这可不行哩,册罂。”另一位巫女插嘴道,“大王的苑游,贵族家眷无不盛装,你那些衣饰单薄了些。”
“我倒觉得无妨。”又有人笑嘻嘻地过来说,“册罂长得这般好看,将来也不愁饰物哩。”
巫女们相视而笑。
罂看着她们,忽然想起册癸说的那些话。当时她觉得武断,现在却感到似乎不无依据。
“册罂,你到时同我们一起去么?”有人问。
罂摇摇头,莞尔道:“册宰今日说,作册都要聚作一处,不许乱走哩。”
※※※※※※※※※※※※※※※※※※※※※※※※※※※※※※※※※※※※※※※※※
不知是作册们真的太忙还是跟巫女们一样要准备苑游的行头,苑游的前一日黄昏,宫中送来一小摞简牍来抄眷,庙宫中的作册竟只有罂、册癸和册宥三人。
“宥家中今夜设宴,他父母叫我也去哩。”册癸抱歉地对罂说。
罂看看那一摞简牍,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点点头。
小臣送来晚餐,罂没有回去,点起烛燎就在案前抄写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先前服侍的小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招人闲聊去了。大殿上空荡荡的,除了罂,只有摇曳的烛光。
夜风渐渐凉了,殿外传来夜莺婉转的鸣叫。
罂看着笔下的字,想起自己从前也曾干劲十足晚上加班;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松明“噼啪”地轻响,罂抄完几片木牍,觉得手腕有些累了,停下笔来打算喝点水。她刚抬头,忽然发现殿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不禁吓了一跳。
罂定睛看去,光照黯淡,那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辨不清是谁。
“何人?”罂皱起眉头,提高嗓门向那边道。
那二人却不慌不忙,一直踱着步子走入殿中。
夜风轻轻吹拂,松明火光摇曳,二人的面容渐渐清晰。只见为首的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身后的人个子稍矮,头戴帽冠。
罂觉得这二人面生,诧异地看着他们:“尔等何人?”
“无礼!”戴帽冠的那人蹙眉,斥道,“你怎敢……”
“罢了。”中年人抬抬手,止住那人的话语。他看向罂,神色和善:“这殿上只有你一名作册?”
他脸型方正,留着长须。两道眉毛浓密而笔直,双目明亮炯炯。他的声音虽平和,却很是浑厚,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罂直觉这人有些来头,颔首:“正是。”
中年男子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顿住,面上似掠过一丝惊诧。
罂与他对视,并不避开。
“原来是名女作册。”片刻,他露出微笑,道,“你唤何名?何方人士?”
“册罂,睢人。”罂如实以告。
中年男子仍然看着她,目光似微微变幻。
“不知吾子来此何事?”罂问道。
“嗯?”男子露出微笑,道,“我来庙宫走走,路过此处,忽然想起要请作册来拟些文辞。”
罂看着他,道:“庙宫作册,今夜只有我一人。”
男子仍莞尔:“如此,有劳册罂。”
罂颔首,拿出一份空牍。
男子敛起衣裾,旁边那人连忙从附近拿来一块茵席,拍打几下,放到地上让男子坐下。
“不知吾子拟何文辞?”罂提起笔,问道。
男子缓缓道:“令多子族及臣正,无违稼穑之事。农服田,唯戮力有秋,弗从,余一人是问。”
罂照着他说的话,一笔一划地落在牍片上。当听到“余一人”时,忽然顿住笔。
她惊异地抬起头来。
男子双目仍然看着她,目光矍铄。
罂来到大邑商,看过许多文牍。大邑商臣正贵族无数,可自称“余一人”的,只有商王。
※※※※※※※※※※※※※※※※※※※※※※※※※※※※※※※※※※※※※※※※※
第二日,天气晴朗,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高高地挂在当空。
作册们不用做事,比平常活泼许多,人人脸上挂着笑容。罂穿着睢侯赐的新衣,头发绾起,簪着花朵和姱赠的鸟形金笄,虽不艳光照人,却也清丽。册癸见到她时,目光一亮,“啧啧”地赞了两声。
引路的小臣在宫前查点了人数,领着作册们走进宫城高大的门洞。
罂第一次来大邑商的王宫,不禁东张西望。只见石板铺就的大道宽阔,每隔一段,还有巨木修筑的衡门。不时有贵族的牛车或步撵在从人的簇拥下走来,排着队走过大道。罂看到不少的翟车装饰华丽,宽厚如荫的羽扇下,遮掩地露出贵族女眷妆扮精致的面容。
日头高悬当空,石道长长,放眼望去,深蓝的天幕下,座座衡门矗立如列,尽头巍峨地耸立着高台和殿阁,车辆和人影竟显得渺小不足。
作册之中,不少人都难得到王宫来,见到这般景致,也和罂一样四处张望,嘴里时不时地发出惊叹。
“大邑商大邑商,这般气象才是大邑商哩!”有人赞道,众人纷纷称是。
罂望着这些景致,有些心不在焉。
她仍想着昨晚遇到商王的情景。她那时认出商王,心中惊诧可谓巨大,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用何种表情面对商王。
当时,商王却只是笑笑,让旁边的小臣将罂写好的牍片收好,起身离开了。
自己似乎也不曾行礼道别……罂心里嘀咕着,感到一阵沮丧。从昨夜到现在,罂一直介怀着自己的表现。
他记住自己的名字了么?
他会觉得自己无礼么?
罂越想,越觉得自己患得患失。
那可是商王,毕竟自己以后在大邑商的日子如何,全凭他一句话呢……
“……册癸,你怎不说话?”罂正思索,听到有人向册癸道,“你不是说过盘庚营造宫室时,你先祖是内宰?”
册癸斜他一眼,露出不耐烦地表情,转过头去。
罂这才发现今天册癸安静得出奇,昨天他明明还很兴奋,说要把王宫里的景致一一指给罂看。
“册癸,你不舒服么?”罂问他。
册癸瞥瞥她,摇头:“不是。”说罢,又不出声,双目望着前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罂讶然,狐疑地看他。
“癸。”这时,册宥从后面赶上来,对册癸说,“我母亲明日亲自烹鱼羹,叫我邀你,你去么?”
册癸转过头来,却面无表情。
“不去。”他淡淡道。
“为何?”册宥讶然,“你不是说你最爱吃鱼羹?”
册癸冷笑:“爱吃的是你。你不是要娶妇了么?让你母亲教她,你将来可日日饱餐。”说罢,他头一扭,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册宥瞪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
“我方才言语可有冲撞?”册宥问罂。
罂摇摇头。
册宥点头,神色愈加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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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臣引着众人穿过宫道,一路走到商王的宫苑。
虽是宫苑,这里却不全是花草树木,罂看到树丛水泊间建有好些别致的水榭殿阁,还有高高的阙台。
初夏的微风拂来,苑中池水皱皱漾起。树丛中,繁花开遍,时而有一两只放养的梅花鹿钻出来觅食,水边还有丹顶鹤优雅展翅;远处,有人在长桥上缓缓歌唱,声音传来,如清风一般教人心旷神怡。
大邑商的贵族们来了不少,无论男女皆盛装打扮,或聚而交谈,或池边休憩,或缓步林间,神色悠然。
商人爱窄身衣物,当下季节,更是爱着各种轻薄绢丝。不时有簪花饰金的贵族女子在树丛中走过,裳裾随风飘动,轻盈地隐没在绿叶繁花之后,只余曼声笑语。
“何姣姣哉!”有人赞叹道,旁人皆笑。
临水处有一殿台,没有门墙,立柱支起巨大的殿顶,四角飞檐。殿中羽扇华美,陈设了许多案席,食器参差,想来就是商王的坐席。
小臣将作册们引到殿台后侧十几丈远的地方,只见大树荫蔽,下面摆着好些茵席。
罂寻着一处空位,坐了下来。未几,身旁一暗,册癸跟坐到了一起。
罂扬扬眉梢,看看不远处独自坐着的册宥。
“你为何不悦?”她问册癸。
册癸却不答话,指了指殿台的方向:“你看那边。”
罂循着望去,兕骊伫立在殿台下。她一身浅红衣裳,头上饰物琳琅,虽看不到正面,却能想象的到她打扮得何等光彩照人。
“她在等人么?”罂问。
册癸嘴角不屑的动了动:“谁知道。”
此时,不少贵族相继在殿台周围的案席上落座,看那些装扮气势,似乎都来头不小。
罂想细看,却闻得一阵女子的笑语传来。她望去,却见几名小臣从池畔走来,他们身后,十几名妙龄女子款款跟随,步态万方。
“那些是今年的献女。”册癸道。
“献女?”罂睁大眼睛,连忙盯着她们,可知道女子们走远,她也没有看到一张识得的面孔。
“献女全在此处了么?”她疑惑地问。
“全部?”册癸看她一眼,“你知道有多少方国献女么?这些都是重臣所献,不足十之一二。”
罂了然,正待张望,这时,册癸忽然说:“呵,王子来了。”
她一怔,随着册癸目光的方向望去,却见另一边,一众小臣正拥着三人走过来。当先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步伐不缓不急;他身后的两人,面容落在罂眼里一点也不陌生。一个是载,另一个身形笔挺而熟悉,正是跃。
27、相逢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喧哗声,所有人都朝几位王子那边望去。
“看见了么?”册癸道,“当先那人是王子弓,如今是小王;后面那个高些的是次王子跃,年幼些的是三王子载。”
罂望着那边,微微点头。
只见兄弟三人皆身着白衣,阳光下,分外夺目。
王子弓头戴帽冠,却气势沉稳,周正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王子载一直在跟王子弓说话,身上挂着金饰,太阳底下显得贵气十足。
跃走在最后,身上穿着长衣敝膝,佩以玉饰。他身形本来颀长,这般打扮与罂之前所见相比,竟多出几分优雅之态,罂不禁看了好一会。
“啧啧,你看你看。”这时,册癸不屑地低声道,“你看兕骊,啧啧……”
罂朝兕骊望去,只见她露出笑意,正朝着三位王子那边走过去。
道旁不少人上前,与王子们见礼。
“……小王。”他们走近一些时,几名年老的贵族朝王子弓行礼。
王子弓莞尔,与他们温文交谈。
他们离作册这边隔着数丈,不少作册也热情地围上前去,与王子们见礼。
“你去么?”册癸问罂。
罂讪笑,摇摇头。她虽然认得跃和载,可这般场面,实在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说起王子弓,民人喜欢他,可我见大王不这么想哩。”册癸叹口气道,“去年他大王还笞了他,闹得人人皆知……”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人在罂的附近欢笑地喊了一声:“跃!”
跃正与旁人说话,听得声音,转过头来。
罂心里莫名地“噔”了一下,不等她回过神来,那目光掠过这边,忽而顿住。
“……若王子弓做不成天子,王子跃也不错。”癸犹自滔滔不绝,“可我不喜欢兕骊做王后。啧啧,你看你看,人这么多,她还走过去。嘁,王子跃都未看她……”
那目光惊诧,越过前方案席攒动的人头,直直朝罂投来。
罂苦笑,向跃微微地颔首。
“……噫,王子跃在看这边哩。”册癸讶道,“……哟,他怎突然走过来,他……”话说了一半,卡在了喉咙里。
前方,跃分开人群直直朝他们走来。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从上方灿灿照来。
罂仰着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前方的案席前停住步子,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她,因为吃惊而睁大,却无损明亮的光芒。
“王子……”前面席上的人们连忙起身,欢笑地向他行礼。
跃颔首应对着,眼睛却依然看着罂。
罂望着他,只觉脸上忽然有了些热度,分不清是何情绪。周围的声音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她与那面容相对,想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套牢了一样。
“跃!”后面传来一声呼唤,似乎是王子弓在叫他。
跃朝身后看了看,又看向罂。
罂无奈地莞尔,朝他轻轻地挥手。
跃目光微动,片刻,唇角弯起,转身走了开去。
众人依旧喧闹,罂望着那身影走回去,时不时地回头。待收回目光,她发现册癸盯着自己看,目光狐疑不定。
“你与王子跃相识?”他问。
罂笑笑,不置可否。
册癸的目光更加惊疑:“你不是睢人么?怎会识得王子跃?”
罂望着那边仍旧热闹的人群,就在跃回到王子弓身边的时候,她看到载伸着头朝这边瞅来,少顷,被走动的人群挡去了视线。
她叹口气:“说来话长。”
册癸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朝人群那边“哼”道:“看,兕骊终于走过去了哩。”
罂望去,人群中,兕骊那身浅红色的衣裳很是显眼。王子弓引着两个弟弟向前走去,她顺势走到他们面前,款款一礼。
王子弓看着她,莞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众人皆露出笑意。
跃被旁人挡着,看不清表情。兕骊却微微低头,一副含羞的可人之态。
罂正张望着,忽然,兕骊的脸侧过来,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
“册罂,”册癸望着那些喧闹的人们,语重心长道,“若王后是你,王子跃做天子也不错哩。”
罂登时啼笑皆非,瞪他一眼:“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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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们在殿上坐下不久,忽而闻得有洪亮的铜鼓之声传来。是大殿前,几十瞽人已经坐定,一名衣着斑斓的瞽人,双臂高举,重重地擂起一面硕大的铜鼓。
“大王来了!”册癸兴奋地用手肘捅她。
罂望去,果然,来路的方向,羽扇簇拥如荫,衣饰光鲜。一个长长的队列正行来,当先一人,身量高大,头戴金冠,那面容罂昨夜曾经见过,正是商王。
众人的喧哗声愈加热烈,人们争相围在道路两旁,商王每行一步,都有许多贵族在道旁向他俯首行礼。
日光下,商王虽盛装,闲适的神色与昨夜相比却并无差别。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地浅笑,目光扫过行礼的众人,不怒自威。商王身后,一名身形丰腴的妇人缓步跟随。她身着曳地衣裳,发髻高绾,硕大的鸟形金饰巍巍立在头上,鹅蛋形的脸上描画精致,望之气势浑然。
“那是王后么?”罂问册癸。
册癸点头,道,“后妌,王子载的母亲。”
罂微微颔首。
“……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她不禁想起睢邑时,载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此说来,自己与这位后妌并非全然陌生,她与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有些渊源。
“册癸,”罂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妇妸么?”
“妇妸?”册癸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不知。她是何人?”
罂正想说话,这时,一阵宏大的乐声传来,伴着擂鼓击缶之声,雄雄如雷,众人一阵欢呼。
只见商王已经在殿上落座,瞽人开始了奏乐。四周座无虚席,一队队小臣端着食器走来,在众人面前呈上酒食。
庙宫的作册们毕竟官职不大,席位靠后不说,得到的吃食也不能与前面那些贵族相比。不过,小臣们给每个人面前都送来了一角酒,作册们一下都高兴起来。
酒在莘国被视为浪费谷物,商人却向来以好酒闻名。册癸拿起酒杯饮了一口,咂咂嘴,眉头一扬:“滋味甚好。”
罂也拿起酒杯尝一口,凉凉的液体淌在舌尖,只觉不像莘国的甜腻,酒味却更加浓郁。
“碰杯。”罂将杯子与册癸碰一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里,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册罂!好酒量!”有人在一旁叫道,罂回头朝他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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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篪的声音从殿前传来,几名瞽人齐声吟唱,乃是商汤开辟基业之事。
殿上众人皆静坐倾听,商王双目微眯,手指轻轻叩在案上。
“大王,”妇妌把起铜爵,向商王微笑道,“吾王安康。”
商王看看她,颔首拿起面前金爵。
殿上臣正见状,都将酒器举起,向商王祝以吉言。
商王莞尔,将金爵中的美酒仰头饮尽。他望着殿外歌唱的瞽人,片刻,长叹道:“余继位以来,每日无不深虑,唯恐不慎而愧对先王。每每闻此乐歌,犹惶恐焉。”
众人相觑。
一名方伯从席间站起,向商王一礼:“大王德昭四方,万众莫不敬服!”
商王闻言,露出浅笑,将手中金爵放回案上。
“小王以为如何?”他看向下首的王子弓,忽而问道。
跃和载停住手上动作,殿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王子弓身上。妇妌瞅着他,将一枚桑果放入唇中。
王子弓从容不迫,向商王一礼,温文道:“父亲即位以来,威加天下,民人莫不赞颂。”
商王看着他,嘴角仍噙着笑意,似乎在咀嚼着王子弓的话。
“威加天下。”他将手指敲敲金爵,侍立的小臣忙上前替他满上。商王缓缓道,“何谓威加天下?”
王子弓道:“父亲继位,效天乙盘庚,奋发图志,开疆讨逆,商如日烈烈。昔高祖作汤刑,世祖作盘庚,皆以为威。然若图长治,还须效高祖治民以宽,世祖治民以保,始有安泰。”
这话出来,跃面色微变,心道不好。
看向殿上,商王看着王子弓,笑意隐去。
众人相觑,脸色莫测。
坐在王子弓附近的衡伯冷笑,慢条斯理道,“大王继位以来,万民皆称治世,小王莫非以为大王有咎?”
不等王子弓接话,载皱眉,忍不住斥道:“胡说什么!”
“载!”妇妌瞪他一眼。
“衡伯此言差矣。”这时,跃开口道,“小王所言,乃是说大王虽效先王之威,却可并取先王治世之法,以致昌盛。”说着,他看向王子弓。
王子弓知他心意,唇边挂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吾王万寿!”凡伯将铜爵举起,向商王高声祝道。
众人纷纷举酒,随着凡伯异口同声:“吾王万寿!”
商王的脸上恢复和色,含笑举爵,与众人一道饮下。
看着场面重新恢复气氛,跃和载对视一眼,眉头舒开。妇妌的目光扫过他们,淡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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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的乐歌唱完,瞽人们又奏起铙乐。苑游本是到林苑中散心,案上食物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人们不再呆坐席上,或到苑中游玩,或扎堆饮酒聊天。
“册癸!来饮酒!”几名册人从小臣那边要来一尊酒,围在一起说话,有人朝册癸招呼道。
罂看到册宥也在那边,觉得正是和解之机,笑嘻嘻地对册癸说,“去吧,有酒哩。”
册癸瞥瞥那边,有些犹豫,看看她:“你去么?”
罂摇头:“我饮不得许多。”说罢,她怂恿地对册癸说,“那可是王宫里的酒,比外边的香哩。”
“嘁,谁稀罕。”册癸嗤道。嘴上这么说,他却不断地把眼睛瞄向那边。
“册癸!”那边的人又叫,册宥也望了过来。
罂心里暗笑,喊道:“来了!”说罢,用力将册癸往外一推。
册癸几乎趔趄,无奈地瞪了册罂一眼,拂拂袖子,起身朝那边走去。
作册们因为有酒友加入而欢笑起来,罂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无聊,回头望望林苑那边,只见绿树红花,飞檐玲珑,似有美景。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离开了坐席。
28、相逢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喧哗声,所有人都朝几位王子那边望去。
“看见了么?”册癸道,“当先那人是王子弓,如今是小王;后面那个高些的是次王子跃,年幼些的是三王子载。”
罂望着那边,微微点头。
只见兄弟三人皆身着白衣,阳光下,分外夺目。
王子弓头戴帽冠,却气势沉稳,周正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王子载一直在跟王子弓说话,身上挂着金饰,太阳底下显得贵气十足。
跃走在最后,身上穿着长衣敝膝,佩以玉饰。他身形本来颀长,这般打扮与罂之前所见相比,竟多出几分优雅之态,罂不禁看了好一会。
“啧啧,你看你看。”这时,册癸不屑地低声道,“你看兕骊,啧啧……”
罂朝兕骊望去,只见她露出笑意,正朝着三位王子那边走过去。
道旁不少人上前,与王子们见礼。
“……小王。”他们走近一些时,几名年老的贵族朝王子弓行礼。
王子弓莞尔,与他们温文交谈。
他们离作册这边隔着数丈,不少作册也热情地围上前去,与王子们见礼。
“你去么?”册癸问罂。
罂讪笑,摇摇头。她虽然认得跃和载,可这般场面,实在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说起王子弓,民人喜欢他,可我见大王不这么想哩。”册癸叹口气道,“去年他大王还笞了他,闹得人人皆知……”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人在罂的附近欢笑地喊了一声:“跃!”
跃正与旁人说话,听得声音,转过头来。
罂心里莫名地“噔”了一下,不等她回过神来,那目光掠过这边,忽而顿住。
“……若王子弓做不成天子,王子跃也不错。”癸犹自滔滔不绝,“可我不喜欢兕骊做王后。啧啧,你看你看,人这么多,她还走过去。嘁,王子跃都未看她……”
那目光惊诧,越过前方案席攒动的人头,直直朝罂投来。
罂苦笑,向跃微微地颔首。
“……噫,王子跃在看这边哩。”册癸讶道,“……哟,他怎突然走过来,他……”话说了一半,卡在了喉咙里。
前方,跃分开人群直直朝他们走来。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从上方灿灿照来。
罂仰着头,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前方的案席前停住步子,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她,因为吃惊而睁大,却无损明亮的光芒。
“王子……”前面席上的人们连忙起身,欢笑地向他行礼。
跃颔首应对着,眼睛却依然看着罂。
罂望着他,只觉脸上忽然有了些热度,分不清是何情绪。周围的声音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她与那面容相对,想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套牢了一样。
“跃!”后面传来一声呼唤,似乎是王子弓在叫他。
跃朝身后看了看,又看向罂。
罂无奈地莞尔,朝他轻轻地挥手。
跃目光微动,片刻,唇角弯起,转身走了开去。
众人依旧喧闹,罂望着那身影走回去,时不时地回头。待收回目光,她发现册癸盯着自己看,目光狐疑不定。
“你与王子跃相识?”他问。
罂笑笑,不置可否。
册癸的目光更加惊疑:“你不是睢人么?怎会识得王子跃?”
罂望着那边仍旧热闹的人群,就在跃回到王子弓身边的时候,她看到载伸着头朝这边瞅来,少顷,被走动的人群挡去了视线。
她叹口气:“说来话长。”
册癸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朝人群那边“哼”道:“看,兕骊终于走过去了哩。”
罂望去,人群中,兕骊那身浅红色的衣裳很是显眼。王子弓引着两个弟弟向前走去,她顺势走到他们面前,款款一礼。
王子弓看着她,莞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众人皆露出笑意。
跃被旁人挡着,看不清表情。兕骊却微微低头,一副含羞的可人之态。
罂正张望着,忽然,兕骊的脸侧过来,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
“册罂,”册癸望着那些喧闹的人们,语重心长道,“若王后是你,王子跃做天子也不错哩。”
罂登时啼笑皆非,瞪他一眼:“胡言!”
※※※※※※※※※※※※※※※※※※※※※※※※※※※※※※※※※※※※※※※※※
王子们在殿上坐下不久,忽而闻得有洪亮的铜鼓之声传来。是大殿前,几十瞽人已经坐定,一名衣着斑斓的瞽人,双臂高举,重重地擂起一面硕大的铜鼓。
“大王来了!”册癸兴奋地用手肘捅她。
罂望去,果然,来路的方向,羽扇簇拥如荫,衣饰光鲜。一个长长的队列正行来,当先一人,身量高大,头戴金冠,那面容罂昨夜曾经见过,正是商王。
众人的喧哗声愈加热烈,人们争相围在道路两旁,商王每行一步,都有许多贵族在道旁向他俯首行礼。
日光下,商王虽盛装,闲适的神色与昨夜相比却并无差别。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地浅笑,目光扫过行礼的众人,不怒自威。商王身后,一名身形丰腴的妇人缓步跟随。她身着曳地衣裳,发髻高绾,硕大的鸟形金饰巍巍立在头上,鹅蛋形的脸上描画精致,望之气势浑然。
“那是王后么?”罂问册癸。
册癸点头,道,“后妌,王子载的母亲。”
罂微微颔首。
“……你咬了我之后,我母亲气得要发封邑之众来伐睢国。你母亲倒好,竟带你逃回了莘国……”她不禁想起睢邑时,载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此说来,自己与这位后妌并非全然陌生,她与自己的母亲似乎也有些渊源。
“册癸,”罂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妇妸么?”
“妇妸?”册癸愣了一下,想了想,摇头,“不知。她是何人?”
罂正想说话,这时,一阵宏大的乐声传来,伴着擂鼓击缶之声,雄雄如雷,众人一阵欢呼。
只见商王已经在殿上落座,瞽人开始了奏乐。四周座无虚席,一队队小臣端着食器走来,在众人面前呈上酒食。
庙宫的作册们毕竟官职不大,席位靠后不说,得到的吃食也不能与前面那些贵族相比。不过,小臣们给每个人面前都送来了一角酒,作册们一下都高兴起来。
酒在莘国被视为浪费谷物,商人却向来以好酒闻名。册癸拿起酒杯饮了一口,咂咂嘴,眉头一扬:“滋味甚好。”
罂也拿起酒杯尝一口,凉凉的液体淌在舌尖,只觉不像莘国的甜腻,酒味却更加浓郁。
“碰杯。”罂将杯子与册癸碰一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里,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册罂!好酒量!”有人在一旁叫道,罂回头朝他咧嘴一笑。
※※※※※※※※※※※※※※※※※※※※※※※※※※※※※※※※※※※※※※※※※
吹篪的声音从殿前传来,几名瞽人齐声吟唱,乃是商汤开辟基业之事。
殿上众人皆静坐倾听,商王双目微眯,手指轻轻叩在案上。
“大王,”妇妌把起铜爵,向商王微笑道,“吾王安康。”
商王看看她,颔首拿起面前金爵。
殿上臣正见状,都将酒器举起,向商王祝以吉言。
商王莞尔,将金爵中的美酒仰头饮尽。他望着殿外歌唱的瞽人,片刻,长叹道:“余继位以来,每日无不深虑,唯恐不慎而愧对先王。每每闻此乐歌,犹惶恐焉。”
众人相觑。
一名方伯从席间站起,向商王一礼:“大王德昭四方,万众莫不敬服!”
商王闻言,露出浅笑,将手中金爵放回案上。
“小王以为如何?”他看向下首的王子弓,忽而问道。
跃和载停住手上动作,殿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王子弓身上。妇妌瞅着他,将一枚桑果放入唇中。
王子弓从容不迫,向商王一礼,温文道:“父亲即位以来,威加天下,民人莫不赞颂。”
商王看着他,嘴角仍噙着笑意,似乎在咀嚼着王子弓的话。
“威加天下。”他将手指敲敲金爵,侍立的小臣忙上前替他满上。商王缓缓道,“何谓威加天下?”
王子弓道:“父亲继位,效天乙盘庚,奋发图志,开疆讨逆,商如日烈烈。昔高祖作汤刑,世祖作盘庚,皆以为威。然若图长治,还须效高祖治民以宽,世祖治民以保,始有安泰。”
这话出来,跃面色微变,心道不好。
看向殿上,商王看着王子弓,笑意隐去。
众人相觑,脸色莫测。
坐在王子弓附近的衡伯冷笑,慢条斯理道,“大王继位以来,万民皆称治世,小王莫非以为大王有咎?”
不等王子弓接话,载皱眉,忍不住斥道:“胡说什么!”
“载!”妇妌瞪他一眼。
“衡伯此言差矣。”这时,跃开口道,“小王所言,乃是说大王虽效先王之威,却可并取先王治世之法,以致昌盛。”说着,他看向王子弓。
王子弓知他心意,唇边挂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吾王万寿!”凡伯将铜爵举起,向商王高声祝道。
众人纷纷举酒,随着凡伯异口同声:“吾王万寿!”
商王的脸上恢复和色,含笑举爵,与众人一道饮下。
看着场面重新恢复气氛,跃和载对视一眼,眉头舒开。妇妌的目光扫过他们,淡笑不语。
※※※※※※※※※※※※※※※※※※※※※※※※※※※※※※※※※※※※※※※※※
殿前的乐歌唱完,瞽人们又奏起铙乐。苑游本是到林苑中散心,案上食物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人们不再呆坐席上,或到苑中游玩,或扎堆饮酒聊天。
“册癸!来饮酒!”几名册人从小臣那边要来一尊酒,围在一起说话,有人朝册癸招呼道。
罂看到册宥也在那边,觉得正是和解之机,笑嘻嘻地对册癸说,“去吧,有酒哩。”
册癸瞥瞥那边,有些犹豫,看看她:“你去么?”
罂摇头:“我饮不得许多。”说罢,她怂恿地对册癸说,“那可是王宫里的酒,比外边的香哩。”
“嘁,谁稀罕。”册癸嗤道。嘴上这么说,他却不断地把眼睛瞄向那边。
“册癸!”那边的人又叫,册宥也望了过来。
罂心里暗笑,喊道:“来了!”说罢,用力将册癸往外一推。
册癸几乎趔趄,无奈地瞪了册罂一眼,拂拂袖子,起身朝那边走去。
作册们因为有酒友加入而欢笑起来,罂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无聊,回头望望林苑那边,只见绿树红花,飞檐玲珑,似有美景。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离开了坐席。
29、繁花
乐声渐渐地被茂盛的花木遮挡在身后,代之以林间啾啾悦耳的鸟鸣。
大邑商是盘庚在位时迁都新造的,宫苑内的树木虽多,却还并不高大。不过,花卉却种的好,这般时节,各种鲜花在树丛中生得姹紫嫣红。
不少贵族都从酒席中走了出来,在花丛中赏景漫步。
阳光透过树冠点点洒下,鸟鸣声声,人语低低,伴以风中飘来的花木香气,与方才的殿前盛况相比,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胜景。
林间的小路弯弯曲曲,囿人把细碎的卵石铺在上面,走起来发出一阵碎碎的脚步声。
罂观赏着四周的景色,望见不远处筑有一处两丈余高的石台。后面连着宫室,似乎是一处观景所在。她觉得站在上面视野大概不错,便走过去。
才到台下,忽然,一阵清脆的欢笑声从上方传来。罂抬头,却见那台上,几名妙龄女子正凭阑而立,正朝着宴乐的方向张望。
她们也发现了罂,低头看来。
“罂!”忽然,其中一人露出惊喜之色,朝她喊了一声。
罂看到那女子,也惊了一下,那面容熟悉,竟是姱。
“姱!”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亦睁大眼睛。
姱四周看看,对旁边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又对罂道:“你稍等!”说罢,转身走开。
罂立在台下,等了好一会,却见姱从石台的另一侧转出来,东张西望地朝她跑过来。
“罂!”姱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上下地看,又惊又喜,“你怎在此?你来看我么?或是国君把你也献了来?”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罂无奈地笑,道,“大邑商的庙宫召我来任作册,今日天子苑游,我随庙宫众人来此,不想遇到了你。”
“庙宫的作册?”姱一脸惊异,“母亲前几日遣人来看我,竟不曾提起。”
罂笑笑,将她打量:“你在大邑商还好么?”
姱皱皱鼻子:“好好好,就是老有人管着,哪里也去不了。”
罂颔首。再看姱,她身上的衣裳崭新,颜色却朴素得很,除了些随身的小饰物,并无贵重惹眼的行头,发髻上也只不过插了两支木笄。
“你见过天子了么?”罂问她。
姱点点头,道,“见过两回。”说罢,却叹口气,满脸懊丧,“罂,你不知晓。来大邑商的献女有上百人,天子看都看不过来。我来此月余,每日都困在这宫室里,若是将来给哪位王妇婢女,还不如回睢国。”
罂抿抿唇角,同情地拍拍姱的肩头。每日接触文书,知道一些商王的起居。商王事务繁琐,想来能花到献女们身上的时间也并不多。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时,身后的小路里忽而传来响动,罂回头,却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罂愣了愣。这个人罂不陌生,是上次跟跃一起去睢邑的少雀。
“咦?睢罂?”她还没出声,少雀已经开口,看着她,神色诧异。
“子。”罂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只得一礼,笼统地应道。
少雀看着她,却笑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子,你称我少雀便可。”他说。言毕,却将目光扫扫她身边的姱,问罂,咧嘴露出一排牙齿,“你怎来了大邑商?来看跃么?”
罂几乎噎住。
少雀看她尴尬,哈哈大笑起来。
“姱!”这时,石台上一名女子探着头朝这边招手,“保妇来了!”
姱忙答应一声,对罂说,“我须回去。”
罂点点头,道,“我下回还来看你。”
姱笑笑,转身正要走开,少雀却开口道,“喂,那女子!”
姱回头。
少雀将手中一个布袋朝她抛去。
姱双臂接住,睁大眼睛。
“这些是我方才采的鲜果,你拿去吃。”少雀道。
“呃……嗯。”姱的双颊一下泛起红晕,看看少雀,又看看罂,扭头跑开。
那身影消失在石台边的树丛之后,少雀看着那边,唇角弯弯。
“她何名?睢姱是么?”他转向罂,问道。
罂仍然瞪着他,只觉此人做事教人捉摸不透。
少雀却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苑中养有猛兽,你莫走远。”说罢,转身朝树丛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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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巫女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众人看得正在兴头,笑语声声。
载冷眼看着那些舞姿,却心不在焉。
商王与几名重臣说着话,妇妌几次遣身边的小臣过来,让载去商王身边。载全部当作耳边风,不予理会。妇妌脸色不善,今日散席回宫之后大概又要挨一番训斥。
这时,他瞥见少雀走了进来。
“少雀。”商王也看到了少雀,露出微笑,道:“方才不曾见你,从何而来?”
少雀上前,向商王一礼:“我往囿中查看驯象。”
“驯象?”商王颇感兴趣,道,“现下如何?”
少雀道:“象人甚为精熟,新进的二十象,已听从驱使。”
商王捋须而笑。
少雀的父亲雀小臣坐在商王身旁,亦是欣慰。
“赐少雀酒一斛。”商王对身旁的从人吩咐道。
少雀却道:“大王,我来此并非为饮酒。象人那边要王子跃过去一趟,我来请王子跃哩。”
“哦?”商王看向跃。
跃早已看到少雀使来眼色,起身向商王一礼,道:“父亲,我昨日曾与少雀约下,今日一同去看驯象。”
商王含笑点头,朝他挥挥手:“去吧。”
跃再礼,与少雀一道走出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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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高高地挂在当空,罂沿着小路朝林苑深处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花朵却愈加开得绚烂,时而能看到树顶上露出苑中的宫室飞檐,静谧而美丽。
什么猛兽,吓唬谁。罂想起少雀刚才对她说的话,心里嗤道。
树影在前方慢慢变幻,再走十几步,忽地豁然开朗。
面前,一片百丈见方的空地出现在树林边上。四周围着高大的荆棘篱笆,边上有草棚,空地中间还有低洼的小水塘。
罂正疑惑,这时,忽而闻得一阵长长的低鸣,她循着转头望去,登时睁大眼睛。
一条大路从树林和荆棘丛之间延伸,只见一群大象正从大路那边走来,巨大的身躯把路面站得满满,柱子一般的腿踏在地上,惊得一群鸟儿喳喳地从树木间飞起。
象群走近,罂正想着该往何处躲避,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
下一瞬,她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拉到丈余外。
罂惊诧地抬头,跃站在身前,胸膛起伏,仍微微喘着气。
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罂有些反应不过来,面上却不由地露出笑意:“跃……”
她话才出口,又一阵低鸣响起,象群迈着沉沉的步子,被象人驱赶入空地之中。
“王子!”几名象人笑呵呵地朝这边招手。
跃望向那边,点点头。
罂看着他们,讶然问:“你认得象人?”
“嗯。”跃颔首:“父亲让我领象人之事。”
话毕,谁也没有再开口,一时安静。
头顶有鸟雀扑腾过树枝,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二人相视着,罂觉得有些奇异的微妙,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跃也弯起嘴唇,眼睛的长睫动了动,双瞳光亮。
“你何时到了大邑商?”他问。
“十日前。”罂答道,停顿片刻,解释说,“庙宫要作册,就把我召了来。”
跃怔了怔。他想起羌丁一直称呼她册罂,原来罂真的是个作册。
他咧嘴笑起来。
罂望望被象人驱入空地里的象群,想了想,道:“我来之时也曾见过他们,那时似乎正要回城。”
跃莞尔,道:“宫中林苑到底小了些,驯象要到野外才好。”
罂颔首,又问:“跃也会驯象么?”
“会一些。”跃答道,正要再接着说下去,忽然,树林那边传来一声呼喊:“册罂!”
二人都愣了愣。
“册罂!”那声音又近了些,似乎是册癸。
罂忙应道:“在此!”
未几,树林里,一个匆匆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册癸。
“册罂!到处寻你不见,贞人……”他话没说完,忽然看到罂身旁的跃,一下顿住脚步。他睁大眼睛,看看跃,又看看罂,满脸尴尬,忙道:“失礼。”说罢,向跃一揖,匆匆转身。
“册癸!”罂的脸上已经不自然,见他如此,连忙出声道。她看看跃,走上前问册癸:“何事?”
册癸讪笑,支吾道:“也无甚大事,就是贞人毂要见你。不过你若不便,也……”他说着,目光瞥瞥跃。
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无奈地瞪他一眼。
她想了想,回头看向跃。
跃仍立在方才那里,静静看着她。
“跃,”罂走过去,对他说,“贞人毂要见我,我须回去。”
跃嘴唇动了动,片刻,颔首:“嗯。”
罂看着他:“将来你我还能遇到,再叙不迟。”
跃注视着她的脸庞,笑笑:“好。”
罂亦莞尔,望着他,片刻,转身与册癸一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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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回来了?”林中,少雀看到跃走回来,讶然问,“睢罂呢?”
跃瞥瞥他,面上有些不自在:“回去了。”
少雀不解:“为何?”
跃深吸口气,觉得闷热得很,拉拉领口:“方才有人将她叫了回去。”
少雀笑起来:“原来如此。无事无事,还有下回,这可是大邑商。”
跃不理他。
“放心好了,”少雀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这些事我比你知道。”
“知道什么?”跃问。
少雀得意地说:“我就知道那女子面生反骨,我说林苑深处有猛兽,她果然就去了。”
跃扬扬眉梢,不置可否。
“话说回来。”少雀想了想,道,“睢罂那个族妹睢姱不错哩,你同大王说说,把她给我吧。”
跃啼笑皆非。
“回殿上吧。”他说着,拍开少雀的手,整整衣裳,朝来路迈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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