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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37

37、相约(上)
罂望着那身影,双目定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身体新愈,怎坐在此处?”跃走进来,看她坐在阶上,皱皱眉头。
“你怎在此?”罂不答却问。
跃唇边扬起微微地笑意。
“我怕我不来,你又被谁劫了去。”他轻叹口气,缓缓道。
罂抬着头,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高高的身影挡住了月色,流利的轮廓边上泛着柔和的晕光。
夜风和缓而温暖,带着附近花树的馨香,似乎能沁入心间。
“我又不是稚子。”罂窘然,轻声嘟哝道。
耳边传来跃的低笑,他身形移开,在罂的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做甚?”他问。
罂指指天空:“看月光。”
跃看看她的手指,那里仍夹着半截草梗。他想起当初在骊山时,罂的手里也夹着草梗,不禁莞尔:“你为何爱咬草梗?”
“嗯?”罂看看指间,笑了笑,“习惯罢了,可消遣。”
“消遣?”跃眉梢扬起,有些不解。
罂莞尔,从袖子中拿出一截新的来,递给他。
跃将那草梗拿在手中,看了看,正要往嘴里塞,罂却开口道:“不对。”说着伸手过去,将那草梗夹在他指间。
跃讶然。
罂看着他,把自己的草梗放到唇间,轻轻吸了一口。
跃神色疑惑,照着她的样子,也把草梗一端含在嘴里,试探地吸气。
空气带着草梗的味道,淡淡的。
“就这么吸?”跃问罂。
罂点头,看着他大惑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跃问。
“无事。”罂摇摇头,却仍然止不住笑,月色下,双眼弯着弧度,光泽清亮。
跃也不再问,看着罂,唇角不禁扬起。
他抬头望望天空,道:“我知道一个去处,看月光最好。”
“何处?”罂问。
跃却不答,笑容神秘:“你去么?”
罂望着他,片刻,笑笑地点头。
夜还不深,街道上的风中仍带着白日里的温度。
罂头一回乘马车,她两手扶轼,望着前方。粗大的松明火把插在车旁,马蹄声有力而清脆,风迎面吹来,她能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微微扯动。
跃坐在驭者的位置上,两手操纵缰绳,熟稔而轻松。
罂看着他的后脑,视线顺着修长的脖颈,落在宽阔的后背上。跃身着半袖短衣,随着双臂动作,罂能看到衣料下健壮起伏的肌理。
“就快到了,你勿着急。”似乎察觉到罂的沉默,忽然回过头来说。
四目相对,罂怔了怔,随即笑笑:“嗯。”
庙宫附近并无民居,马车走了长长一段,前方走来一队夜巡的武士。
他们看到马车,缓下脚步,待看清车上的跃,皆露出讶异之色。
跃朝他们微微颔首,不待他们行礼,驭车驰过。
罂回头,街道上没有路灯,那些人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道路虽黑暗,跃却驾轻就熟,丝毫不曾放慢。没多久,罂看到月光下,宫殿和高台巨大的轮廓出现在道路前方,不禁讶然。
“要去王宫?”她问。
“也不算。”跃答道,“这是先王盘庚迁来大邑商之初营造的宫室,你还不曾来过。”
罂望去,随着马车渐近,宫城墙上的烛燎已经清晰可辨,并不如之前见过的王宫宫门那样辉煌。
守卫宫门的武士也并不多,跃才近前,他们急忙奔下来将城门开启。
“王子。”武士们向跃行礼,看到车上的罂,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之色。
跃仍然颔首,没有停驻,直接驾着马车驰入了宫城之中。
罂坐在车上,四处张望。
烛燎的光照中,只见盘庚宫城的宫道并不如之前去过的王宫那样宽阔,也没有壮观的衡门,却是一样的高墙重檐,远处,一座高台矗立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这边宫室狭窄,”跃解释道,“自盘庚之后,历任天子扩建宫室,你先前看到的都是先王小辛之后新修的宫城。”
“原来如此。”罂颔首。
许是冷落了很久,他们沿着宫道畅行,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高墙和屋檐的身影在眼前变换,月光时隐时露,走过一段之后,罂忽然发现面前陡然开阔,竟是个广场。
她望去,只见一条长长的石道延伸向前穿过广场,尽头,一座高台矗立,像山峰一般直指夜空。
另有两处较矮的高台耸立在广场两侧,马车经过,像走在山谷之中似的,声音愈加清脆响亮。
离高台还有几十丈的时候,跃将马车停下。
“这是先王的高台,车马不可惊扰。”他对罂说。
“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高台?”罂问。
“正是。”跃笑笑,却看着她,“想去么?”
罂亦笑,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跃将马车拴在一根石柱上,取下松明,与罂一道步行向前。
月亮挂在头顶,似乎又明亮了一些。二人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广场上,与三面竦峙的高台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四周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呼吸都清晰可闻。待走到高台下,罂抬头望去,只见磴道层层叠叠,如凌空一般。
跃率先踏上石阶,转过头,朝罂伸出一只手来。
“磴道陡峭,你攀行恐要费力。”他说。
罂犹豫了一下,望望前方,伸出手去。
跃即刻把她的手握住,笑了笑,带她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温暖而厚实,罂的手被裹在里面,只觉莫名的安心。
罂第一次登高台,脚踏在上面,只觉跃说的倒不是虚言。这磴道上的每个阶梯都比她从前攀过的要高一些,才走一段,她就觉得腿上有些吃力了。
“累么?”跃发现罂慢了下来,回头问道。
“还好。”罂笑笑。
跃把脚步放缓了些。
“我幼时常常来登这高台。”跃一边走着,一边说,“那时我总想像父亲那样在高台舞干戈祭祀先祖,便常常夜里独自来练。”
罂诧异地望着他:“后来呢?”
跃莞尔:“后来,有一回临到祭祀,大巫跌伤了腿,我自告奋勇去做大巫,父亲终于应允。”
罂也笑起来。
她发现跃这个王子当得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他识文能武,且不娇生惯养。即便扔到骊山那样的深山老林里,他也能独自生存;而在大邑商,像担任巫舞之职这样的小事,跃也会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心里生起些异样的感觉,罂看着跃的侧脸,忽然觉得那结实的臂膀上承载的东西,比她想得要多。
“快到了。”愣神间,她忽然听到跃出声道。
罂抬头望去,果不其然,高台的顶端就在前方。
跃露出笑容,带着罂加紧脚步,没多久,眼前一片空旷,二人攀上了高台宽阔的平顶。
夜空笼罩在头顶,宽阔无际,像穹庐一般。月亮也似乎放大了许多,触手可及。深邃的天幕中,星光璀璨,虽有月光皎皎,却仍能看到银河在天空中铺陈而过。
罂喘着气,望向跃,不掩惊喜。
跃也露出笑意,月光下,神采柔和。
罂再向四周望去,地面漆黑,辨不清林苑和街道,远处高台和城墙上的通明灯火却能望见,与这边遥遥相对,像大海上的一座座灯塔。
“坐下吧。”跃指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对罂说。
罂颔首,同他一起走过去。
她发现大石边上有些东西,凑过去看,却是一副干戈。它们都是木质,似乎在这里放了许久,风吹日晒,干上面的朱漆都几乎剥落光了,戈上的利刃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你的?”她问跃。
“嗯。”跃点头。
罂把那干戈拿起,饶有兴味地看了看。
“跃舞干戈是何模样?”罂笑着问跃。
跃看着罂:“想看么?”
罂双目一亮,点点头。
跃笑笑,把松明放在地上,从罂的手中接过干戈,转身走到两三丈外。
罂在石头上坐下,睁大眼睛望着他。
跃一手执干,一手执戈,敛容踞地而立。四周寂静,忽然,他沉沉地大喝一声,起势而舞。
没有鼓乐,没有喝彩,跃的动作却有板有眼,脚踏在地上,自成节律。
月亮挂在头顶,跃舞姿矫健而热烈,将干戈如风一般。
“萬乎!”跃盯着罂,大声吼道。洪亮的声音在空中扩散开去,似远远传来回声。
罂笑起来,双目却一瞬不移,只觉那身影映在空旷而璀璨的天幕下,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38、相约(下)
松明的火光在风中“噼啪”地摇曳,跃的影子在地上映得缭乱,舞姿却愈加贲张。光影中,他手足动作越来越热烈,似乎连迎面吹来的夜风也带上了灼人的温度。
罂望着他,只觉那舞似乎真的带着巫术,把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摄了去,心也随着那节奏隐隐击撞。
“萬乎!”跃的舞步越来越急,刹那间,戛然而止。
那动作定格在最后一瞬,跃的双目炯炯明亮,胸膛起伏着,汗水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泛着光泽。
“好!”罂用力地鼓掌,大声喝彩。
跃咧嘴笑起来,火光中,霞红的颜色从脸颊漫到了脖子根。
“好看么?”他一边喘气一边走过来,用臂上的半截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好看。”罂笑着点头。
跃的脸似乎更红,两只眼睛仍注视着她的脸。
罂看他大汗淋漓,伸手往袖中找巾帕,却没有找到。
“出来匆忙,不曾带布帕。”她抱歉地说。
“无事。”跃不以为意地再抹一把额头,在大石上坐了下来。
罂看着他,问:“你方才舞的是萬舞?”
“嗯。”跃颔首。
罂了然。
商人的萬舞她知道,以模仿蝎子的勇武好斗之姿而得名。这个舞在莘国算是家喻户晓,传说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萬舞引诱有扈氏的妇女,却在与有扈氏女幽会的时候被女子的族人杀死,引发一场大战。
罂亦莞尔。她刚才看跃的萬舞都觉得阳刚热烈,有扈氏女会心动倒也不足为奇。
“跃舞得甚好。”她由衷地赞道。
跃看着她,胸膛起伏。忽然,他低下头,将手在怀中探了探,片刻,拿出一样物事。
罂看去,一愣。那物事不是别的,正是跃的那块玄鸟。
“你那时将此物落在庙宫,载将它转交给了我。”跃开口道,他注视着罂,嗓音低而清晰:“罂,睢邑之言,我如今再问你心意,你可会应允?”
罂的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看着跃,脸登时腾腾地蹭起热气。
跃与她对视,一瞬不移。
罂看向跃的掌间,那玄鸟洁白依旧,泛着细腻的光泽。
“罂?”跃等了一会,看罂不动也不说话,出声唤道。
罂抬起眼睛。
“跃,”目光相触,她迟疑了片刻,问,“跃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跃怔了怔。
罂觉得这话题实在艰难,没再开口,只看着他。
跃似乎明白了罂的意思,脸上的神色微微凝住。
他沉默片刻,道:“我母亲去世时,我只有九岁。我只记得母亲为人开朗,总是在外征战。”停了停,又道,“我也见过你母亲,虽已记不得容貌,她与我母亲之事却听过一些。”他看着罂,“你所虑者,就是她二人之事?”
罂抿抿嘴唇:“算是。”
跃缓缓吸口气,像压抑了许久。
“罂。”他转过脸来,神色又好气又好笑,“我在睢邑之时,便已知晓你母亲是妇妸。他们彼时恩怨已是烦恼,如今你我再续,岂非自取其扰?”
“你不介意?”罂问。
跃不耐烦:“我若介意,当初怎会问你愿不愿随我来大邑商?”
风柔柔拂在颊边。
罂望着他,唇边慢慢漾满笑容,双目柔光潋滟。
“笑甚?”跃狐疑地看她。
“我想起了一句诗。”
“诗?”
罂不言语,却伸过手,从他手中将那玄鸟拿了过来。
跃的目光顿时停住,片刻,盯着她,瞳仁如火光般闪闪。
罂望着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做甚?”跃不解。
“过来。”罂说。
跃狐疑地看她,脸上却莫名地发起热来。少顷,他将身体动了动,才凑前一些,罂的脸却已到咫尺。
馨香的气息淡淡,像风一样,跃的眼前一暗,唇上触到一片温暖的柔软。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风中似有呢喃的语声传来,在耳边久久徘徊。
罂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记不清内容是什么,却无比的满足。
她醒来的时候,外面的蝉鸣已经叫得山响。
窗外的天光白花花的刺目,罂不禁眯起眼睛。她正想伸个懒腰,看到枕边的玄鸟,忽而一怔。
昨夜的事浮上脑海。
月亮、高台、那个起舞的身影。她对跃念诗,然后……
热气蹭上耳边,罂望着上方乌黑的横梁,双目定定。怔忡了好一会,她连忙起身穿衣,一把将玄鸟塞到衣服里,打开房门。
太阳已经灼灼地晒在头顶,罂抬头望了望,竟快到午时了。
“册罂。”一名正在打扫庭院的巫女看她出来,笑道,“你起晚了呢,册宰会骂你么?”
罂这才想起今日要去抄眷,忙到井边打水洗漱。
“不急,册宰又不曾来催你。”另一名巫女笑道。
罂冲她笑笑,手上的动作却愈加麻利。
待她匆匆来到作册的殿堂,册宰已经站在庭前,看到她,脸色严肃。
“册宰。”罂行礼。
册宰淡淡地应了一声,看着她,道,“你有伤新愈,下不为例。”
罂答应,向他再礼,趋步走开。
堂里,册癸正毫不例外地跟册宥说着话,见到罂进来,打了个招呼:“册罂。”
罂也打个招呼,在位子上坐下来。
“今日好么?”册癸凑过来,关心地问。
“无事。”罂笑笑。
“用食不曾?”
罂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吃早餐。
册癸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啧啧”两声,丢来一小包糗粮。
罂接过,对他感激地一笑。
好不容易坐下来,她一面嚼着糗粮,思绪却忽而飘回昨夜。
二人的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复复地回想,罂想着那时候跃的神色,不厌其烦。那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仍然犹在其境,心阵阵地发飘,脸上也起了热气。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那么大个人了,如今的心思竟然跟小女生初恋一样,明明也不是第一次……
她深吸口气,放下糗粮,从案上翻开一只牍片,开始工作。
上面的字写得高低错落,像一个个小图章,罂盯着,脑海里却又出现了跃的脸。
他在做什么?起身了么?
“册罂,小臣方才又给你送了一摞简牍。”有人道。
罂应了一声,拿出一张空牍。
他昨夜睡得好么?
她想写字,却发现还没有调胶墨,连忙去取工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夜她吻跃的嘴唇,他竟然愣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
跃不会接吻?
是没有经验?还是这个时代的人还不懂?
她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似乎还从来没发现过这里的人有过接吻的举动。可是再想,她又觉得跃应该是懂的。不然他为什么在自己亲过他以后,突然把她抱起来,高兴得疯了一样地在高台上转圈?
想到这些,罂的耳朵又开始发热。
跃那时抱着她,好久都不肯松开。若不是松明即将燃尽,她怀疑跃会一直同她待到天亮。送她回庙宫的时候,二人也在庭院门外逗留了许久……
“……册罂!”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罂转头,看到册癸疑惑的面容。
“傻笑什么?”册癸瞪她,“册宰在叫你!”说着,示意地让她看庭中。
她望去,果不其然,册宰站在那里,朝她招手:“册罂!”
罂连忙应一声,起身走出去。
“册罂,”册宰看着她,神色复杂,“来见生妇。”
罂讶然,抬头,这才发现两丈外立着一个妇人,那面容,正是昨日从载的宫室出来时遇到的妇侈。
“册罂么?”妇侈神色和善,看着她。
“正是。”罂向她一礼。
“册罂,”妇侈缓缓道,“大王命我来接你。自今日起,你到棠宫任作册。”
39、棠宫
“册罂,”册宰微笑道,“生妇可是持了天子符信来的,你快去收拾,不可耽搁。”
罂嘴上答应一声,又看向妇侈
妇侈并不言语,面上含笑,一双眼睛却似无时不刻不在将她打量。
罂想起那日商王共膳的事。商王的意思,罂那时已经明言拒绝,他当时也并未为难自己,莫非今日又改了主意?
或者,是跃?
心思百转,罂向他们一礼,走回殿上。
才到案前,她发现册癸他们都停笔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要去宫里?”册癸疑惑地问。
罂望望他们,又望望身后,妇侈正与册宰说着话,声音传来,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嗯。”她回过头来,答道,“说天子召我去棠宫。”
“棠宫?”作册们皆露出讶色。
“棠宫呢。”一名作册道,“听说那是天子料理庶务之处,却有些神秘,许多人都不曾去过。”
这话出来,册癸脸色微变。
他看着罂,又看看庭中,脸色疑虑。
“册罂,”他皱眉,“这回又是召你入宫,上回
“上回什么。”话没说完,册宥在后面打断道,“立在庭中的可是妇侈
册癸看看那边,愣了愣,似乎觉得有理。
罂知道他们好意,道:“许是大王临时有抄眷之事,要从作册中抽人。”
作册们相觑,纷纷颔首。
册癸还想说什么,这时,庭中的册宰催促道:“册罂。”
罂答应一声,收拾好东西,对册癸他们笑笑:“我先去了。”
众人颔首.
册罂起身,朝殿外走去。
庙宫的正殿上,火塘中炭火正旺。
贞人毂亲自将烧得通红的铜条取出,将它灼在一片龟甲上。
淡淡的烟气从烧灼处弥漫,“噼啪”声起,龟甲上慢慢裂出圻纹。
“癸丑卜毂贞,五百仆用?旬壬戍又用仆百?”他将龟甲递给一旁的作册,缓缓道。
作册忙将他说的话写在龟甲上,又用刻刀沿着笔迹刻下。
他写好之后,贞人毂拿来看了看,交给另一位贞人,道:“即刻交与大王。”
贞人应下,向贞人毂一礼,退了出去。
贞人毂从席上起身,伸展伸展筋骨,朝殿外走去。
自盘庚迁大邑商,历任商王无不扩建宫室,庙宫也在其中。庙宫横踞大邑商之东,坐落上百宫室殿堂,其中五成是贞人的宫殿。与别处不同,贞人的宫殿乃是凭着一座土丘建起,顺着阶梯层叠而上,宫室鳞次栉比,最高的一处就是贞人毂的殿堂,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庙宫。
贞人毂走出殿台,石阶下,其余宫室中的贞人来来往往,见到贞人毂出来,无不驻步行礼。贞人毂神色庄重,扶扶头上的高冠,又整了整身上纹饰精致的衣裳和金饰,望向远方。只见大邑商的另一边天宫下,宫城恢弘如山峦,与这边遥遥相对。
除了王宫,大邑商最高的地方就是此处。
贞人毂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方才来时,见到了妇侈。”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贞人毂回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中慢慢走出来,问:“她来做甚?”
贞人毂微微低头,道:“许是来接册罂。”
“册罂?”屋檐的阴影在阳光下退开,妇妌描画精致的面容上浮起疑惑之色,“妇妸那个女儿?”
“正是。”贞人毂道,“今晨大王命小臣来传话,说棠宫缺作册,令册罂入棠宫。”
“棠宫?”妇妌脸色微变,目光阴沉不定。
贞人毂微笑,道:“册罂当初来时,我只觉她面善,未料到是妇妸的女儿。当年她随妇妸来大邑商时,神智痴傻,不想如今竟成了作册。”停了停,他又道,“听说大王已经见过她了”
“何止见过。”妇妌冷笑,咬牙切齿:“大王竟还想让她做载的王子妇。只恨我当年心软放了那*****,如今,又来了她女儿!”
“王后不必忧虑。”贞人毂依旧含笑,“如今这册罂也不过区区作册,王后该操心的,恐怕还是几位王子。
妇妌瞟他一眼,脸上神色慢慢敛起。
“这我自然知晓。”她冷冷道,说罢,转身走回殿内。
虽然同乘一车,妇侈却一路上都没有跟罂说话。她神色和善而闲适,头微微昂着,似乎无论翟车上装饰的羽毛或青铜或车外的风景都比罂这个大活人耐看得多。
罂并不介意,对于不拿自己当一回事的人,她也从不把对方当一回事。她四处张望,毕竟王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相较想象中的商王宫室,棠宫的位置似乎偏僻许多。
罂坐在翟车上,一路望着满目的绿意,再望望宫城另一头高低错落的飞檐和殿阁,几乎以为自己又要进那日的林苑。
事实上,棠宫似乎真的就挨在林苑周围。
罂才下车,就看到四周繁茂的树林。若非高耸的宫墙和林木中掩映可见的重檐,罂几乎不觉得这是商王的宫殿。鸟鸣声阵阵传来,时而有几只羽毛洁白的鹭鸟飞到屋檐上,竟别有野趣。
“媪。”一名皮肤白净的中年人走出来,看到妇侈,温文地微微躬身。
“小臣。”妇侈终于开口说话,露出笑容,向小臣行礼。
罂在一旁看着他们,觉得这个小臣的身份似乎不一般。且不说面容衣饰,单是妇侈那行礼地态度,也比其他人要多出几分恭敬。
“这位就是册罂么?”
小臣转头看到册罂,和气地问。
“正是。”妇侈颔首。
罂上前,也向他一礼:“小臣。”
小臣谦逊地让过,对罂说:“大王正在殿上,还请册罂随我入内见礼。”
罂答应,随小臣入内。
妇侈也跟在后面,没走两步,小臣却回头止住,微笑道,“媪,大王只召册罂。”
妇侈讶然,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她看看罂,目光莫测,片刻,却向小臣微笑颔首:“如此,劳小臣待我向大王覆命。”
小臣微微躬身,引着罂向宫门中走去。
棠宫之名并非虚有。
罂才走进宫墙,就看到庭院之中载满了白棠树。如今正值花期,白棠花朵绽遍枝头,开得灿烂。走在庭中的石道上,一路花影纷繁,平添许多意趣。
商王身披裼衣,坐在正殿上看着贞人毂刚刚送来的龟甲。
小臣进来禀报,说册罂到了。
商王把龟甲稍稍放下,一眼就看到了堂前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堂外的花树与天光交错,他忽然忆起,许多年以前,也有一个相似的身影站在那里。
“大王?”小臣见商王不说话,试探地出声。
商王仍注视着那边,片刻,将龟甲放在案上,缓缓开口:“册罂么?上前来。”
罂听到这话,走上殿去。
她没有抬眼,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地面上的铺陈平整的草席。
跃不在这里。
让自己来这里的果然就是商王?
她的心中掠过一层失望。
“拜见大王。”她来到商王前方,向他下拜一下。
商王看着罂,目光从她头上朴素的发髻落向身上的麻衣,少顷,道,“起来吧。”
罂谢过,站立起身
“册罂,”商王淡笑,“今日又见了呢。
罂作出一个矜持的微笑,没有说话。
“伤势恢复如何?”商王问。
“已痊愈。”罂答道,“多谢大王关心。
商王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小臣又走上殿来,向商王禀道:“大王,王子跃正在宫外。”
“嗯?”商王闻言,目中浮起讶色。
听到那个名字,罂的心像被什么碰了一下,突突跳起。
“召他入内。”只听商王对小臣道。
小臣应下,退出殿外。
罂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心跳仍在搏动。
跃来做什么?
听到消息赶来看自己么?
这么想着,心中似乎吹进一股温柔的风,之前的不安通通消弭不见。不经意间,她微微抬起眼,却与商王目光相对。
商王瞥着她,似意味深长。
刚落下的心忽而又被吊起,罂忙移开目光。
没多久,庭院里传来脚步声,小臣领着一人上殿,那身形英挺,正是跃。
他进来的那刻,就看到了立在殿上的罂。
四目相对,跃的心松了一下。
他看向商王,行礼道:“父亲。”
“孺子。”商王看着跃,缓缓道“何事来见?
“为工方之事。”跃答道。
“工方?”商王眉头微动。
跃颔首,向商王细细禀报。
罂在一旁听着,那些国家大事她不感兴趣,跃的声音却让她觉得动听极了。
她忽然发现跃有一把好嗓子,很厚实,却不像商王那样低沉得让人感到压力重重。她觉得跃的声音很有磁性,笑起来的时候开朗而不夸张,连一本正经说事的时候也能让人不自觉地认真听。
罂偷眼朝跃瞥去,只见他目不斜视,那侧脸与昨晚相比多了几分严肃地棱角,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陌生。
简直尽是好处呢。
罂的耳根又热起来,心里嘀咕,现在可不是乱想的时候……
“工方。”商王凝神静思,片刻,道,“工方与薄姑相近,如今新败,薄姑乘虚来图亦不意外。”说罢,他看看跃,“孺子有何见解?”
跃道:“我以为,薄姑虽有所图,却忌惮大邑商。工方有沃野,而民人稼穑之事未通,可令周边方国多子族入工方耕种,一来可增收获,二来可警示薄姑。”
商王听罢,微微颔首。
“此事还须商议,午后令师般、雀过来共议。”他说。
跃领命。
“去吧。”商王道。
跃再礼。
他转身时,目光与罂再度相触,眼神似询问又似安抚。
罂的唇角微微翘起。
跃的视线停住片刻,即转开去,随着他的步伐走向殿外。
那脚步声渐渐消失,罂又重新独自面对商王。
她看看上首,心里还念着方才跃的目光,面上努力作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商王倒是一贯的和色。
他拿起水盏,饮一口水:“方才说到何处?哦,贞人送来新贞的龟甲,我要写卜辞,你来正好。
说罢,他让小臣把龟甲拿给罂,又取来书写用物。
罂的答应着,敛起心思。
她将胶墨调好,又把龟甲摆正,只见上面已经写了一半卜辞,大意是是否要在癸丑日杀五百人祭祀,到第十日再用一百人。
这卜辞还未落占辞,看着那些数字却已经觉得触目惊心。
“王占曰,其用。”商王道。
罂停顿片刻,将商王的话写在卜骨上,再用刻刀慢慢刻好。
殿上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商王看着罂写刻完毕,让小臣拿过来。他看着上面的笔迹,片刻,笑了笑,吩咐小臣交回庙宫。
“你这笔迹,我当初看到睢国送来的文牍便觉得有趣,不知何人教授?”商王问道。
罂在座上回答:“是我在莘国时,庙宫长者教授。”
“哦?”商王看着她:“我听闻你在莘国时便已是作册
罂答道:“是我爱好此业。”
“爱好?”商王似觉玩味,笑笑,“为了每日写刻,连王子妇也不屑么?”
罂一愣。
商王双目注视着她,话语悠然:“若昨日说的是跃,你可答应?”
40、宫正
堂上瞬间寂静。
罂看着商王,只见他神色依旧悠然,目光淡淡,教人看不出情绪。
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罂觉得他不大可能会说出“我觉得你跟跃很合适”之类的话。心定了定,罂微微蹙眉:“大王此言何意?”
商王笑了笑。
“我有王子二十八人,王后所出,仅弓、跃、载三人。其中,跃最是上进奋发。”他缓缓道,“我曾应许跃的母亲,他将来即便不得继位,也必不使其生活艰迫。如今,弓已是小王,载有王后,跃却唯有王子之身。”说罢,他看着罂:“人言鸿鹄必栖良木,睢罂自视,可为良木否?
罂的目光凝住,静静望着商王。
她不清楚商王知道她和跃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方才的话语却听得明白。
王子弓有人望,载有妇妌,相比起来,跃的根基并不如两名兄弟深厚。落魄王子的故事,罂听过不少。不管跃将来能否继位,他要想在商王去世之后过得好,背后都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
这个力量,最直接有效的来源就是强大的姻亲。
而罂不是。
罂很有些恼火,这个没礼貌的老头。无论从前到现在,她长那么大,还没人当面说她不配怎样怎样。
她不再掩饰,两只眼睛直直地回视商王:“大王怎知我不可?”
“嗯?”商王看着她,似乎有些惊讶,脸上玩味的神色却越来越深。
“庸。”少顷,他朝殿外唤了一声。
一个声音应答着,方才那位小臣走了进来。
“大王。”他行礼。
“睢罂留在棠宫,领她下去。”商王吩咐道。
小臣愣了愣。
“大王,”他犹豫片刻,道,“棠宫不缺作册,我先前禀过大王,棠宫缺宫正。”
“未说留她当作册,”商王淡笑,看了罂一眼,“从今日起,睢罂就是棠宫宫正。”
罂不知这事态的发展算好算坏。
好端端的作册,商王轻飘飘一句话,说不当就不当了,换成了宫正。
罂很疑惑,商王为何这么做?
即便是因为写字好看,或者是妇妸的女儿,或者拒绝了做载的王子妇,又或者是跟跃的关系被商王看出了端倪等等,商王要么高兴让她当生妇或者继续当作册,要么不高兴把她踢回睢国或者拉去处死,如今当个宫正算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自己那些反驳的话。
想到跃,她就有些期望地认为商王这是给自己机会成为“良木”
但罂也并不是个会陶醉于自我催眠的人,良木良木,妇妌或者兕方那样的靠山才叫良木,一个小小的宫正比起来算得什么?
罂心里疑惑,终究百思不得其解。
安顿罂的那个中年小臣名庸,是商王最亲近的从人。他人如其名,恪守中庸之道,对谁都客客气气的。
“棠宫分前后两庭,有宫室座,厢房十间。宫仆之中,有保妇一人,庖人一人,囿人两人,仆人三人。”小臣庸和气地对罂交代道:“无大王许可,任何人等不可入棠宫。庖人管庖厨,囿人管林木,仆人料理杂事。”
罂颔首,想了想,问道:“保妇做甚?”
小臣庸看她一眼,道:“从前无宫正,保妇代掌此职。如今你是宫正,保妇做甚,自然由你安排
罂听他这么说,答应下来。
小臣庸并不拖拉,同她交代过这番话以后,马上让所有宫仆来见罂。
“大王有令,自今日起,睢罂任棠宫宫正。尔等从事,皆听从宫正之命,不得拂逆。”小臣庸立于阶上,对一众人等命道。
众人看着罂稍显稚幼的面孔,早已相觑。听得小臣庸说下这番话,纷纷皆应答,向罂施礼。
罂颔首还礼,目光扫过,却发现一个妇人站在边上,袖着双手,冷冷地挑眉瞥她。
不必猜,罂也知道这人就是小臣庸说的保妇。
“妇仟。”正想着,小臣庸又看向保妇,道,“宫正新来,诸事不熟,还须你多加提点。”
妇仟看看向小臣庸,向他一礼:“诺。”
交代一番,小臣庸觉得安排妥当,离开了。
庭中,罂独自与棠宫一众宫仆面对。她知道自己该说两句什么,清清嗓子,上前一步道:“如小臣所言,我新任宫正,同宫共事,诚与共勉。”说罢,微微躬身。
众人相觑,又纷纷行礼。
罂还未抬头,就听得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她望去,却见妇仟已经超庑廊那边走去,留给她一个昂得高高的后脑勺。
众人表情各异。
罂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总的来说,罂心情不错。
棠宫虽不如庙宫自由,罂却算是升了官,每年能得到的报酬从五贝升为八贝。
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失去的东西几乎不存在,即使有跃,她每跨出的一步也要小心权衡。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这个工作不好做。
首先,棠宫很封闭,罂连续三天没有再见到跃。
其次,这群宫仆并不拿她当回事。
她来到的第一天,到了下午,庙宫那边就送来了她的东西。罂当时正在查看各处宫室物品,无暇理会,直到傍晚她回到住所的时候,发现包袱还原原本本地摆在门前。
“宫正不发话,我等可不敢擅动呢。”一名仆人道。
罂没说话,自己把包袱拿进了厢房里。
当夜,她想洗澡,去找庖人,庖人却为难地说柴草用完了,烧不出热水。
罂看看庖中空荡荡的地面,也没说什么,自己用井水擦身睡觉。
第三天,罂正在庭中查看花树,囿人慌慌张张地来找罂,说他看到大长虫进了罂的厢房。
罂吃了一惊,赶去看。
却见房门敞开着,地上,一条小臂粗的大蛇正蜿蜒朝案上爬去。
“哟,这可不好。”后一步赶来的妇仟看到蛇,面露吃惊之色,抚着胸口道,“长虫入室不吉,这厢房虽大,只怕宫正要挪到别处了。”说罢,她蹙起眉毛,“也是怪事,过去棠宫从不曾入长虫,今日……”
她话没说完,忽而看到刃光一闪,地上蛇血漫开,大蛇在七寸处变成了两截。
“无事,”罂用一块布擦擦染了蛇血的铜刀,道,“让仆人来收拾收拾,我还住在此处。”说罢,留下目瞪口呆的妇仟和囿人,径自走了出去。
第三日的时候,深夜里下起了暴雨。
罂睡得正迷糊,被仆人吵醒。
“宫正,不好了!”仆人急匆匆地说,“后殿漏雨,进了水!
罂闻得此言,顿时清醒,忙去了蓑衣随他去看。
果不其然,后殿里,水声涟涟作响,宫仆们正慌慌张张地取来水盆陶罐等物接漏,却为时已晚。地上的草席被浸得绵软,宫室已经淹了大半,每一步都能踩出水来。雷声在头顶轰响,抬头看向从屋漏处,闪电的光照一亮一亮。
罂脱下蓑衣,令道:“去取吸水之物,再去取木板茅草,务必将屋漏修补。”
听到这话,宫仆们却面面相觑。
“宫正,”一人道,“天旱已久,宫中不曾备下修理之物。且上屋顶的木梯,前日别宫接走,至今未归还。如今宫室落钥,亦无法讨要
罂瞠目结舌。
“那就多取盛水之物,将积水清理干净。”罂深吸口气,严厉地说。"
众人不敢怠慢,答应着,分头做事。
忙碌了半夜,直到快天亮,大雨才停了下来。
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屋顶落下,夯土的墙壁被顺下来的雨水浸泡,白灰的面微微鼓起,已经出现裂痕。
地上更是狼藉,积水虽然被清理干净,帷幔家具等物却已经湿透,还有一个漆箱被浸湿了,里面的衣服都泡了水。
看着面前的宫室,罂神色沉沉,命所有人聚到堂上。
众人一夜未眠,每人脸上都挂着黑眼圈。
“修葺宫室之人,上前一步。”罂不多废话,冷冷道。
众人知道此事严重,没多久,两名仆人站了出来。
“后殿屋顶已漏光可见,为何不补?”罂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问道
三人面色犹豫,过了会,一人答道:“前些日子天旱,我等前日问卜,说这半月不会落雨,便……”
“宫室修葺,乃尔等首要之职,不落雨便可疏忽么?”罂严厉地说,“妇仟!渎职仆人,依刑政如何?”
妇仟被罂的凌厉语气震了一下,看看仆人们,脸色不定。片刻,她答道,“依刑政,最低笞五十,可……”
“便笞以五十,取笞条来。”未等她说完,罂吩咐道。
天已经放晴,庭院中的白棠经过一夜暴雨,落花不少,叶片上闪着晶莹的水光。
笞条在檐下挥舞,一声一声地抽在皮肉上,伴着两名仆人的痛呼声,在殿中回想。
罂看着他们,心里虽不忍,却表情平静,没有出声。
按照王宫刑政,宫正并没有刑罚的权利,所有处置之事,须先报告小宰。不过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棠宫乃是商王常来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事,如果罂报到小宰那里,几个宫仆断脚缺手在所难免。
并且,罂的目的也并不是惩罚过错。
罂瞥瞥旁边站着的妇仟,她看着被摁在地上的二人,脸色发白。屋漏之事早已存在,追究起来,妇仟有执掌疏忽,也要受刑。
杀鸡儆猴,罂知道这几日宫仆们的态度乃是妇仟之意,今天这一切,无非是要做给她看,也好让其余宫仆知道,妇仟再不是执掌之人。
五十笞刑很快完毕,两个仆人的屁股被打得鲜血淋漓,站也站不起来。
“今日之事,尔等须谨记。小事不慎,积以成患,将来便不是笞刑可了。”罂看着他们,神色严肃,说罢,看看站着那几人:“将来棠宫还缺得柴草,进得长虫么?”
话语出来,庖人和囿人脸上皆浮起赧色,忙行礼道:“必无这等事。”
罂脸色稍缓,看看地上的二人,吩咐道,“扶回去,上些草药。”
众人唯唯,将二人抬下去。
罂转头,妇仟立在一旁看着她,脸色半红半白。
罂没说话,转头朝堂后走去。
事情虽告一段落,罂却不觉得轻松。
毕竟后殿被浸了一晚,如果商王去后殿,只怕瞒不过去。
她运气不错,过了一个上午,商王和小臣庸都没有来过。听送柴草来的人说,商王带着几个王子巡视王畿,这几日都不在宫中。
罂放下心来,和几名宫仆一道把将后殿里的物品搬出庭院里曝晒,又将屋漏和墙壁修补。
在处理那箱湿衣服的时候,罂发现这些衣服竟是女式的,有的已经泛黄,似乎放了许久。她再细看,发现有的衣服边缘并不是常见的云雷纹,而是些漂亮的花形,像盛放的白棠。
不知为何,罂觉得有些眼熟。
“这些衣物在宫中存了许久,我来之前就有了。”妇仟说,“是何来历,大王与小臣庸都不曾说过,我等也不敢问。”
罂颔首,没再问下去。
天气也连续放晴,到了第二天,后殿已经收拾齐整,谁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到了黄昏,有小臣从商王那边过来,告诉罂,商王明日要到棠宫料理庶务。他走的时候,看四周无人,忽然给罂塞了一只小小的西麻布囊。
罂心中讶异,待得打开布囊,眉间一展,不禁笑起来。
那里面整整齐齐地塞满了新切好禾梗,手指一样长,笔直干净,正是她惯用的模样。
41、白棠
罂朝住处走去,脚踏在地上,陡然变得轻快。
“王子说,明日西墙下,他亥时过来。”
刚才小臣的话徘徊在脑海,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亥时……她望望头顶,天色虽已经变暗,却仍觉得到亥时还要等上许久。
“宫正……”庖人端着一只陶盘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罂,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正在灶旁吃食的两个囿人不解地问。
“我方才似乎看到宫正在笑。”庖人说。
“笑?”两个囿人相觑,一人想了想,道,“莫非气头过了?”
“那可好。”另一人抹着嘴道,“这几日过得心惊,她笑了,我等也好松口气。”
“你想得美!”庖人笑骂道,“你以为她是你家妇人,夜里吹灯哄过就好?妇仟如今都看她脸色,我等不小心些,将来还有笞条等着!”
那囿人想起两日前笞条,不禁寒了一下,继续低头吃食不再出声。
日头当空,原野上,满是植物在热浪中曝晒过的味道。
几百的商人武士将狩猎的树林草地三面包围,留个豁口,击鼓呼喝。栖息的飞鸟走兽受惊,逃命一样纷纷冲出来。
豁口外,上百兵车列阵排开,商王早已率着一众贵族等候在此,旌旗迎风张扬,铜制兵刃闪闪发亮。见得禽兽奔出,商王身后的司马吹起长角,只听控弦声声,一时间飞矢如雨,无数鸟兽在奔跑中前仰后翻。
血腥的气味随风弥漫,贵族们愈加兴奋,鼓角声持续轰鸣,他们驱车奔起,或围堵猛兽,或追逐群鹿,喧嚣的声音似乎把大地也隐隐震动。
男人们的危险活动并没有妨碍到贵眷们的观瞻。
狩场不远,粗大的木栅围起堡垒一样的两个巨大的圆圈,中间停满了车驾牛马。更多的大邑商贵族男女身着缤纷的衣饰,在各式车盖和羽扇的荫蔽下观望着原野中的杀戮。每每大兽倒下,都有人大声喝彩。
罂坐在一辆不大的牛车上,她的前面,几辆装饰隆重的马车并排停着,上面的贵妇戴着华丽高耸的头饰,她要坐直身体昂起头才能稍稍看清远处的情形。
在这群金光闪闪的贵眷们中间,罂的头上即使插着睢国的金笄,在他们之中也仍然显露出十分不和谐的简朴。
周围,不少人侧目,几名年龄相近的贵族女子一直在瞄她,时而交头接耳。
造成这情况,并非罂的意愿。
她今日一早起来就忙里忙外,准备迎接商王来棠宫的东西,唯恐有所遗漏。
没想到,一切都打了水漂。
商王昨日才回到大邑商,今日又临时兴起,一大早就带着一众贵族出郊外狩猎去了。
带话来的小臣驾着一辆牛车,对罂说商王有令,让她也跟随去狩场。于是,严阵以待的工作变成了出游,罂坐在牛车上,一路走出大邑商来到这里。
今日来观猎的人当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的身份是宫正。罂看着四周的华服美衣,心里估摸到。
一阵惊呼声传来,前面几名贵妇指指点点。
罂跟着望去,只见被阳光映得耀眼的草坡那边,一个硕大的野兽身影正奔跑而来。罂把手搭在眉毛上,看了一会才认出来,那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犀牛。它也许是被武士从河滩那边赶来的,明显已经被激怒,横冲直撞。
行猎的贵族们早有人看到犀牛,几辆马车正朝它飞驰而去。罂的视线落在奔得最快的那辆车上,瞬间看到上面挺括的身影。
跃一手操纵缰绳,一手握着长矛,纵车向着犀牛直直冲去。
“呀!”那马车的影子与犀牛几乎相叠的时候,前面的贵妇口中惊呼,几乎掩面。
罂的心也刹那跳到了嗓子眼。
阳光仍然刺目,马车的影子依然奔驰向前,犀牛却已经嘶叫着倒地,身上直直地插着一根长矛。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叫好之声。
罂的心回落下来,仍咚咚作响,这才发现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正想着再看,忽然,她耳边响起一个悠悠的声音:“啧啧,我就知道是你。”
罂讶然回头,却见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立在身后,那面容俊秀而熟悉,竟是册癸。
难得遇到熟人,罂又惊又喜,打量着他的装束,“册癸!你怎在此?”
“我为何不可在此?”册癸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优雅地昂首微笑,“还有,我已不是作册,你该叫我小史癸。”
多了个熟人,似乎并没有给罂的处境带来更好的改变。相反,癸这张脸似乎许多人识得,不时有人远远朝他打招呼,接着,目光投向罂,更加疑惑。
一直瞄着罂的那几名女子也有两三人认得癸,目光殷殷地行礼。
癸面带微笑,一一还礼,却一直站在罂的身旁。罂很满意,这个家伙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见色忘友。
“你怎成了小史?”等他跟周围一圈人打完招呼,罂迫不及待地问。
癸笑笑:“这你就不晓了,在你来庙宫之前,我家中就已经打点此事,这两日才离开庙宫。”
原来如此。罂颔首。
史在这个时代是军职,商人认为国事唯祀与戎,征伐不断。贵族们想要出人头地,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加入王师。
“小史好当么?”罂问。
“嗯?”癸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她的孤陋寡闻,“你知道小史是做什么的?大史率师征战,辅佐之人,就是小史。”说着,他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我家中若算上族叔伯,一共出过二十八位小史,你说有大邑商有谁能比我更胜此任?”
罂讪笑。
她记得当初自己刚来的时候,癸跟她说起大邑商作册的好处也是这般语气。
“册宥呢?”罂又问,语气惋惜,“你与册宥交好,如今离开庙宫,想来很是不舍吧?”
“册宥?”癸表情轻松,像是在谈论一个遥远的名字,“忘了说,他如今也不是册宥,你下若见到他,该称他小史宥。”
看到罂的满脸讶色,癸笑笑,补充道,“他这事比我打点得还早,去年就定了。”
罂哑口无言。册癸此时的样子,就像一只成功傍了主人的哈巴狗那样洋洋得意。
她发现包括自己在内,这三个人都换了工作,而且都算升了职。当然区别也有,小史比宫正强多了。她想起自己那点来之不易的加薪,问癸:“你二人如今成了小史,每年几贝?”
癸想了想,不大确定:“我也不记得,似乎听过宥说,有一朋五。”
罂的表情登时被击溃。
可耻的贵族。她白了癸一眼,转过头去。
二人这边说着话,忽而闻得狩场那边响起鸣金之声。观众们一阵欢呼,待望去,原来狩猎结束,商王准备颁猎了。
罂望见兵车在鸣金之声的召唤下,纷纷齐聚,重新列阵。涌动的车马和人影之中,她看到了少雀和载,凝神再望,跃的身影落入眼中,却一晃又不见了。
武士们将贵族们猎获的野兽尸体抬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商王身材魁梧,立在他的六马大车上,疾风将他的两袖鼓起,头上金冠耀眼。即使距离有十几丈,罂也看得清那张脸上的笑容。
第一个受颁的当然是跃。
他独自猎获了一头犀牛,当他从阵列中出来,许多人大声叫好,罂听到那些年轻的贵族女子们一阵激动的叽喳声。
她伸着头,跃站在地上,模样比方才看到的清晰多了。他身着短衣,外面套着甲胄,壮硕的身形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
“啧啧,你看你看。”癸在旁边冷笑道。
罂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商王身旁,竟是兕骊。跃上前时,她笑吟吟地将一只铜爵奉上,跃接过,仰头饮下。
又是一阵叫好之声。商王抚须,兕骊望着跃,笑靥如花。
下一个上来受颁的人,面容却是全然陌生。那也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跃相差不了多杀,身着皮甲,辫发高高束在头顶。
“那是谁?”罂问癸。
“兕任。”癸说,“兕侯长子,将来要继位的。”
原来是兕骊的兄长。罂又问,“怎从前不曾见他?”
“你不知么?”癸说,“兕任率师伐东夷,获俘两万人,才回到大邑商。大王这次行猎,为的就是招待他呢。”
罂了然。
“兕任武力很强么?”过了会,她状似随意地问。
“嗯?”癸看看她,笑了笑。
“比王子跃是差了点,”他说,“可王子跃往下数,第二个便是他了。”
罂没说话。
颁猎那边,兕骊又盛起一爵酒,捧到兕任面前。
兕任接过酒,同跃一样仰头饮下。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包括商王在内,那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兕骊的面容尤其灿烂。
罂望着那边,双目静静。
日间的热气在晚风的吹拂下渐渐散去,黄昏来到,月上梢头。
棠宫中无事,众人早早地各自歇息去了。
亥时还没有到,罂就来到了棠宫的西墙。
这里有一扇侧门,罂走过去,借着月光撬了撬门闩,一切正常,是可以开的。
就在这里等着吧。罂心里道。
虫鸣声高高低低,夏夜的庭院里并不寂寞。罂没有点松明,附近草丛里蚊子不少,老听到它们的声音在耳边围绕。罂一边用袖子挥掉那些讨厌的声音,一边还要盯着地上。西墙这边平日很少人来,草长得高,罂可没有忘记上次那条大蛇。
正思索着,忽然,她听到窸窣一声,转头,却见不远处的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影。
“罂?”跃的声音在一片虫鸣之中格外悦耳。
“跃。”罂忙走过去,看着那勾勒在月光下的英俊轮廓,又讶异又好笑。有门不走偏要翻墙,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幽会戏码。
跃低头,拍干净身上粘到的枯叶灰尘,皱眉道:“这么脏,棠宫囿人也太懒了些。”
与白日里见到甲胄戎装不同,跃此时穿着轻便雪白的絺衣,确实容易蹭脏。
她忍住笑,问:“怎不走侧门?”
跃说:“我不知你在何处,又怕敲门惊动他人,便翻了进来。”说罢,他把袖子拍干净,转过脸来,月光下,双眼看着罂,唇间含笑。
忽然,他的身形的阴影笼来,罂被一个结实而温热的怀抱用力抱起。
他的脸颊带着汗气的黏腻,罂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无奈地捶一下他的肩头,却又“咯咯”笑起来。
跃也笑,抱得愈加紧。他的脸贴在罂的鬓边,闻着沁入鼻间的淡淡幽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罂忽而闻到跃的身上有些酒气,问:“你饮酒了?”
“嗯。”跃答道,“父亲狩猎归来,要祭祀宴饮……”他话音才落,脖子上忽然被罂的巴掌拍了一下。
“有孑孓呢。”罂把手掌张开让他看。
白皙的掌心映着月光,上面赫然一块红红的蚊子血。
跃讪然。他看看周围,也意识到这个地方的确不是什么独处的上佳之地。
“出去么?”他放开罂,问道。
罂目光动了动,一想,却摇头,“宫仆不知我去向,若有事可不好。”
跃讶然,低笑道:“你这宫正倒是称职。”
罂不以为然:“这是工作,自当严谨。”她打定主意,道,“去我室中。”说着,拉着跃朝宫室那边走去。
白棠仍然在庭院中绽放,月下浮动着淡淡的清香。
跃跟着罂一路沿着回廊来到她的居所,心中明了。这里是棠宫后/庭的厢房,与宫仆们的居所隔着前殿和回廊,夜里很是清静。
他看着简朴却整洁的厢房,忽而想起那时在骊山,罂没有犹豫就用山洞交换了跃的食物,还把一半草铺让给了他。如今也是这样,外面有孑孓,罂二话不说就带着跃进了自己的居所。
跃抱臂站在门口,看着在室中又是铺茵席又是斟水的罂,心中有些奇异的感觉。这女子似乎无论何时都这样淡定,许多年长于她的女子都比不得。
“怎不入内?”罂忙完,看到跃还站在门口,讶异地问。
跃莞尔,掩门走进来,在茵席上坐下。
罂把案上的水盏推到他面前:“喝吧。”
跃拿起,一口饮下。
罂还想说什么,跃放下水盏,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汗气混着酒气的味道又喷在脖子间,罂被那双臂箍着横在他怀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又挣扎不脱。
“放我坐起!”她面红耳赤,急急地打一下跃的手背。
跃却纹丝不动,只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想我么?”
“嗯。”罂说。
“‘嗯’是什么?”
“想。”罂啼笑皆非。
跃咧开笑脸,这才放她坐起,却不松手,仍将一只手臂搂着她。
“棠宫好么?”跃看着她整理衣襟,问道。
“尚可。”罂说罢,转而露出郁闷之色,“就是闭塞了些。”
跃知道她会这么说,笑了笑,在她肩上拾起一缕刚散下的头发,看着柔亮的发丝绕在指间:“棠宫与别处不同,从很久以前起,就连我兄弟三人也不许随意进来玩耍。”
罂怔了怔:“为何?”
跃看着她,声音和缓:“因为这是父亲为你母亲造的宫室。”
42、兕任
虫鸣在庭院中依旧喧闹,隐隐传入室中,却更显静谧。
“原来如此。”罂说。
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这处宫室,商王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许随意走动,却让罂这个小小的作册来当宫正。
因为她是妇妸的女儿。
跃看她不作声,道:“你不想多问些你母亲的事?”
“问又如何?”她的表情很是不以为然,“同一件事,仇人亲人说出来的全不一样,徒增烦恼。”说罢,她笑笑,“在大邑商,只消知道除了大王谁都不喜欢我母亲,这就够了。”
跃看着她,唇角的弧度微微凝住。
他明白罂自幼漂泊在外,上一辈的事在她眼里,并不似大邑商的人想象之中那么重要。他没有说下去,把罂搂近一些,额角摩挲在她的发间。
“罂,”少顷,跃低低道,“同你说些事。”
“何事?”罂问。
“宫正与作册不同,白日无事,可走出宫外。”
罂愣了愣。
“哦,”她讪笑,眨眨眼,“还有么?”
“我后日出征鬼方。”
肩上的重量忽然离开,罂坐起来,诧异地看他。
“后日?”她问。
这般反应,跃并不意外,颔首道,“此事本早已预备,前几日父亲巡王畿时才定下由我率师。此番出师,登兕方之众,兕任来大邑商,也是为了此事。”
罂琢磨着他的话,过了会,问:“伐鬼方须多久?”
“半年。”跃说。
心微微地沉下,罂神色变了变。
“罂,”跃把手上的头发绾回罂的发髻上,道,“我已卜过日子,从鬼方返来,我就同父亲说娶你。”
罂看着他。
那张脸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英挺的双眉下,眼睛温和而坚毅。
她耳根发热,几乎忘掉了刚才的话:“大王会应允么?”
跃莞尔:“我将来又不继王位,父亲怎会不允?”
罂看着他,片刻,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伸出食指,勾了勾。
跃知道她的意思,嘴角弯起,把头凑前。
羽毛一般轻柔的触感落在唇上,跃轻笑,忽而双手固住罂的脑袋,用力俯下。
“啊……不是咬……”松明摇曳,罂嘟哝的抗议被堵住,再无声息。
月亮在空中高悬,跃回到宫室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跃才进门,就看到前堂上仍然燃着烛燎,似乎有人。
“王子载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小臣乙道。
跃讶然,走到堂上一看,果然是载。
“载?”跃诧异地看他,“何事?”
载从席上起身,不待行礼,张口就问:“次兄要去征鬼方?”
跃了然。载或许是听到谁说起此事,特地来问。
“嗯。”跃点点头。
载想了想,道,“我听说这次是贞人毂卜问人选。”
跃不解:“又如何?”
“次兄,”载眉头皱了皱,道,“我母亲近来与贞人毂走得近,我总觉得有事。昨日行了一卜,其象有祟。”
跃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表情,不禁莞尔:“哦?祟自何来?”
载摇摇头:“不知。”
跃笑了笑,少顷,却转头吩咐小臣乙:“将两日前崇侯献的刀取来。”
小臣乙应一声诺,退了下去,没多久,将一把刀捧了出来。
跃接过刀,看了看,递给载:“你不是总说寻不到好刀么?给你。”
载将刀拿在手里,只见它有半臂长,刀鞘用铜铸成,镂空的夔纹狰狞而精美。他将刀拔出,松明下,刃光雪亮。
载看那光泽不同于往日所见铜刀,惊讶地看向跃:“这是……”
“陨刀。”跃微笑答道,“去年崇国落陨石,崇人炼石,煅得此刀。”
“原来如此。”载点头,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案几。
小臣乙看他神色,知道不好,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只见载沉喝一声,将手中的刀劈下去,案几一声钝响塌作两截。
载将刀拿起再看,刀刃依旧锃亮,一点缺口也不见。
“好刀!”他又惊又喜,登时神采放光,爱不释手。
“三王子,那案几可是宫中的宝物,千年老柏做的!”小臣乙心疼,哭丧着脸,“宫正又该训我!”
“小器,过两日赔你一张就是。”载不以为然,说罢收起刀,向跃一礼,“多谢次兄。”
跃莞尔:“此刀据说百邪莫近,你带着它,有祟也不惧。”
载笑嘻嘻地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时候不早,回去歇息吧。”跃说。
载颔首,将那宝贝陨刀挂在腰间,志得意满地向堂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次兄,”他回头,神秘兮兮:“你方才是去棠宫么”
“嗯?”跃看看他,“你怎知?”
“猜的。”载咧嘴一笑。
跃无奈地笑笑。他看着载,想了想,道:“忘了同你说,我离开这些时候,罂还须你多加照料。”
“知晓了。”载拍拍腰间的陨刀,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罂对待工作向来认真,即便昨夜旖旎,她也没有睡懒觉。
清晨,她早早地起来,与宫仆们一起打点宫室,以防商王出其不意地驾临。
才用过大食,小宰那边忽然遣了从人来,说各宫议事,让罂去一趟。
原来宫正也要开会。罂交代了众人一番,随着仆人离开了。
小宰是王宫的最高执掌,五十来岁,听说是先王的庶子,在王宫里有专门的有司殿堂。
议事的内容杂七杂八,都是些繁琐的庶务。棠宫偏僻,宫仆也不多,小宰的训话几乎跟罂没什么关系。
不过,殿堂上聚合的人却是不少。除了各宫室的宫正,还有膳夫、内饔、酒正等杂役之吏,再加上王后那边的世妇,足有一百多人。
罂看到兕骊也来了,坐在一群世妇中间说着话。
似乎觉察到这边的目光,兕骊转头,忽而朝这边瞟了一眼。
罂愣了愣。她不确定兕骊是否在看自己,那目光冷冷的,像带着利刺,与往日所见的和善模样截然相反。
她并未想太多,注意力就被附近的吵嚷声吸引过去。一名宫正就着膳食的供应问题与膳夫吵起嘴来,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最后小宰拍着桌子让他们住嘴,一场口角才停了下来。
议事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结束,小宰也快累得背过气去。
罂才从座上起身,身后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你是睢罂?”
罂回头,却见是一名世妇。她梳着两角尖尖的锥髻,饰着硕大的金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瞟着罂。
“正是。”罂答道。
世妇轻笑,向身后道:“果然是呢。”
几名世妇闻言,即刻围拢过来。
“这眉眼,生得真好。”有人道,“听说你是妇妸的女儿。”
“正是。”
罂还没来得及回答,忽而闻得一个柔软的声音道。
她望去,却是兕骊走了过来。她脸上笑意淡淡,看看罂,对世妇们说:“大王将睢罂召到大邑商,不久,又让她入了棠宫。”
“如此。”世妇们闻言,看着罂,似有所明了。
那些互相交流的小眼神躲不过罂的视线,她看向兕骊,只见她仍然站在一两步外,虽脸上带笑,罂却能清楚地觉察到这女子的敌意。
“正如宗女之言。大王初时将我召来大邑商,乃是因为庙宫缺作册;去到棠宫,亦是棠宫缺宫正之故。”罂面带微笑,看着兕骊的眼睛,字字清晰。
有司的宫室和棠宫隔着半个宫城,太阳晒得很,罂权衡之下,决定绕道林苑走回去。虽然远一些,好歹有回廊树荫。
方才殿上的事仍在脑海徘徊。
兕骊的态度,罂并不吃惊。她和跃近来关系发展迅猛,王宫里耳目众多,兕骊会知道也根本不奇怪。她对跃的想法,罂也是知道的。
跟人抢情人,还指望别人有好脸色么?心里安慰道,罂长长吸口气,打算把这些情绪赶走。
罂望望廊下,一片蔷薇正在盛放,引得蜂蝶相逐。
她又开始想跃。
明日之后,要过半年才得相见呢……她望望回廊的尽头,琢磨着现在无事,也许可以去找他。
林苑中的风吹来,清凉宜人。忽然,罂听到一阵悦耳的笑语之声传来。她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条回廊上,一群年轻结伴走过。罂发现姱也在其中,她同旁边的人说着话,眉飞色舞。
自从上回在林苑里偶遇,罂这边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再也没有见过姱。
看这样子,似乎过得挺好么。罂心里想着,脚步并未停下。回廊在前面拐了个角,蓦地,迎面冲出一个人影,罂差点撞上。
那人猛地收住脚步,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罂抬头才看清楚他的脸。
她愣了愣。
只见这人肤色黧黑,虽高大,脸型却生得有些女气,前额鼻梁到嘴唇,无不精致。
这张脸,罂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也看着罂,神色平静,目光却深不见底,罂竟有些被逼视的感觉。
此人的衣着和气势都不似一般人,小心为妙。罂移开目光,颔首一礼,欲继续前行。
不料,那人堵在路上,一点让道的意思也没有。
罂疑惑地抬头,却见那人还在看着自己,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子何名?是这宫中婢女么?”
片刻,那人开口道,音调微微拖着,正宗的纨绔味道。
罂面无表情,道:“我并非婢女,子勿阻路。”
那人却还是不让,且顺势一手支在墙上,将罂拦在臂前。
“不是婢女?”他低头打量着罂,手指摩挲下巴,“那是新来的献女么?母国何处?”
罂心中恼怒,正要训斥,一瞬间,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这张脸与兕骊有几分相似,昨天的狩场上,罂也曾远远地望见过。
他是兕任,兕骊的兄长。
方才在殿上被兕骊的无礼举动惹到,罂本来心情不好,可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的时候,脸上却勾起一抹冷笑。
看到面前的美人露出笑意,兕任眉头一动,正要开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龇牙咧嘴几乎倒地,耳边传来女子冷冷的声音:“今年被我踢裆的,你是第二个。”43、诘问
午后的风从平原的北面吹来,带着的森林和湿地的凉意,将大邑商的暑热缓解了几分。
城中的大教场四周,木柱茅草搭成的草庐中挤满了人。
大邑商的王师武士们操练了半日,此时都围在教场边上看着空地中间的二人搏击,鼓噪声像沸腾的滚水,阳光下的空气变得更加灼热。
载手执去了刃的长戈,少雀则手执木刀,二人身着甲胄对峙着,蓄势待发。
“载,使戈你不行,你我对调,我将刀给你。”少雀微笑道。长戈不如刀灵活,方才十几个回合,载都落在下风,险些输掉。
“谁不行。”载冷哼地抹一把汗,忽而目光暴涨,朝少雀左路挥戈攻去。
少雀不慌不忙,熟手地用木刀一下格住,表情不改:“这招你方才用过了。”
载不答话,却也不将长戈收回,顺势抬腿朝少雀一扫。
少雀脸色一变,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右脚吃痛,他被载踢中,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场边围观的众人爆出一阵大笑之声。I
“不算!不算!”少雀从地上起来,一边吐着嘴里的尘土一边拍着衣服,气得跳脚,指着他:“谁教你的下流招式?!”
“无人教我,自创。”载咧嘴一笑。
“胡闹!”少雀横眉竖目:“比试兵器怎可踢人?这次不算!”
载不以为然,收起长戈:“怎么不算,谁说比试兵器不可踢人?”
少雀怒极反笑:“是么?那就与我赤膊空拳比试!”说罢,他扔掉兵器,解开身上的甲胄。
围观的武士们看到此举,再度鼓噪起来。
“载!肉搏!”
“少雀!上前!上前!”
二人的拥护者势均力敌,场面嘈嘈喧闹。
载看看那边,回头来看看少雀。他已经把甲胄下的短褐也脱了下来,阳光下,手臂和胸膛上结实的肌块泛着油亮的光泽。
载心里有些发虚。
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打得过少雀,可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耍赖。
“赤膊便赤膊!”他头一昂,无所畏惧地解开甲胄。
众人更加兴奋,吵嚷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把附近林子里的鸟群也惊了起来。
“载!用力!勿后退!”兕任站在场边筑得最高的草庐中,朝喊教场中,看着那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明日就要启程,兕方准备好了么?”跃也看着教场中,少顷,问兕任。
“兕方登众八千,兵车粮草皆已齐备。”兕任回过头来,懒懒地倚在阑干上,看看跃,“只待你这大史领王师会合。”
跃颔首。
他瞥瞥兕任,奇怪地说:“你不是最爱比武?今日怎站在此处?”
兕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今日有些不适,且放过那些小儿。”他声调一贯的拖着,淡淡道。
跃看着他,心里有数。兕任好美色的名声与好武一样响亮,大邑商里相好的女人也不是三个四个。昨夜宴饮之后,兕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今天也是刚刚才见到他。
兕任若无其事,岔开话题:“我离开兕方时,父亲让我同你提结亲之事。”
跃闻言,抬起眼来。
“结亲?”
“正是。”兕任悠然道,“骊如今也有十六了,我父亲上回来大邑商,曾与大王提过此事,大王说须凭你意愿。”
“我同你说过,”跃断然道,“我一向视兕骊如妹。”
“那是你。”兕任不以为然:“此事乃先王后与我父亲议下,若非先王后早逝,你与骊如今说不定连王孙都有了。”
“那是过去的事。”跃冷静地说,“你知道我母亲当初与兕侯不过私下说说,并未立下婚约。”
兕任盯着他,脸色渐渐沉凝。
“是因为睢罂?”
跃目光一动,皱眉:“什么?”
“你那点事瞒得过谁。”兕任冷笑:“跃,你看上谁不好,偏看上妇妸的女儿。你不知先王后当年多恨她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兕人都要说你……”
“你去找过她?”不等他说完,跃打断,脸色陡然变得阴沉。
“紧张什么?”兕任自知失言,却面不改色,轻描淡写,“不过问宫人指了模样,过去说两句话罢了。”说着这些,他仍觉得□隐痛,不屑地补充道,“放心好了,那般悍妇送上来我也不要。”
看着跃的神色缓下一下,兕任趁热打铁,语气颇带着鼓动性:“跃,你总该为将来着想,自先王后离世,兕方众人皆唯你是瞻。兕方虽远些,可若论粮草充足,壮士勇武,井国也比不得。”停了停,他说,“我也不是说你不得要妇妸之女,你将来总有众妇,骊不会介意。”
这话的意思明了,跃看着兕任,双目无波。
“任。”过了好一会,跃长长地叹口气,表情遗憾,“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本以为你知我即便没有十分,也有五分。如今看来,一分也无。”
周围的草庐中传来众人的哗然之声,教场上,载被少雀一个过肩,结实地摔在地上。
“嗯?”兕任期待的目光转为愕然,“何意?”
跃拍拍他的肩头,一言一语皆清晰:“我不想争王位,睢罂于我,也必不是妾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庐。
兕骊跟着一众世妇到府库里,奉王后之命,挑选裁制新衣的绢帛。K{P-+(
偌大的室中,各色布匹摆得满满的。掌布匹的典丝将几十匹新织的布料取出来,在茵席上摆开。
“这些都是大邑商织氏新造的,”典丝道,“无论色泽用料,皆绝无仅有。”
世妇们将那些布匹一一观看,对比品评。
兕骊立在世妇们中间,看着一幅又一幅的布料在面前展开,却心不在焉。
想起方才在殿上的事,她心里就一阵莫名的发恼,具体恼什么却说不上来。那女子平日不大出声,兕骊一直认为她之所以能得到商王不过是靠着那张脸;至于跃,兕骊也觉得他是一时为美色所惑,那女子是妇妸的女儿,跃不可能会跟她长久。
可今日,自己稍露锋芒,那女子就毫不客气地出口反驳。那口齿和目光,并不是木讷软弱之人所有。这细节虽小,却教兕骊很不自在。就像高堤下的一道裂痕,她虽仍然自信满满,却总觉得什么地方埋藏着不可预知的凶险。
“……宗女?”旁边世妇的声音传入耳中,兕骊一怔,抬起头。
却见众妇都看着她。
“这云雷纹与凤纹,宗女以为如何?”世妇道。
兕骊看去,席上,一匹凤纹白帛和一匹云雷纹红帛摊着。
“此二色丝帛俱佳,”兕骊看了看,笑笑道,“白帛无暇而流光,红帛艳丽而雅致,何不皆呈与王后,燕服多色,也是妥当。”
世妇们闻言,皆称赞这主意好,典丝亦欢喜,忙将帛布收起包好。
兕骊看着她们,心忽然定了许多。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这些世妇们在一起,最后定夺的总是兕骊。其中因由不消说,兕骊也明白得很。
是啊,她是兕侯和妇侈的女儿,对王宫的熟悉更甚兕方的家,连王后和这些世妇也觉得她将来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生妇。
而且,兕方还是先王后妇好的母国。
除了她兕骊,跃去哪里找更般配的王子妇呢?
她怕什么呢?
这样想着,兕骊露出微笑,紧握的拳头松开,上面掐着红红的甲印。
兕骊回到住所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兄长兕任坐在堂上,倚着一只小几饮酒。
“你又白日饮酒,”她皱眉,“父亲知晓了可要训你。”说罢,伸手去夺兕任手中的铜杯。
手还没够着,兕任朝旁边一让,仰头将铜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担心你自己吧。”兕任扫她一眼,“跃若不肯娶你,怎么办?”
兕骊的心几乎停了一下。
“什么?”她看着兄长。
兕任的手仍举着铜杯,脸上却没有半点玩笑的表情。
“跃不肯娶你。”兕任重复道,声调一点波动也没有,“他方才亲口说的。”
兕骊愣在当下,眼睛直直。
“说什么呢?”妇侈的声音传来,二人望去,她正从堂后走出来,“什么不肯娶?”
“跃。”兕任淡淡道,“他无意联姻兕方,亦无意争夺王位。”
这话出来,兕骊的脸已经发白。她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朝堂外跑了出去。
“啧啧……”兕任看着兕骊匆匆的背影,回过头来,看到母亲阴沉的脸。
“他这么同你说?”妇侈沉吟,问道。
“一字不差。”兕任点头,将一杯酒仰头饮下,淡淡道,“父亲恐怕要失望哩。”
“失望倒不至于。”妇侈瞟他一眼,望着堂外,冷笑,“还有办法。”
兕骊上了牛车,就对从人说去王子跃的宫室。
从人虽狐疑,却不敢有异议,赶着车就走到了宫道上。
那个日日萦绕在心头的身影就在堂上。
跃正立在案前擦拭铜刀,头微微低着,神色专注。
“王子,我有话与你说。”
兕骊气息微喘,发丝向脑后拢着,显然方才赶得很急。小臣乙站在她身后,一脸为难。
跃让小臣乙退下。
“何事?”他将铜刀放在案上,问道。
“王子不愿娶我?”兕骊道。
跃早有预料她要问这个,神色不改,颔首:“正是。”
“是因为那夜?”兕骊脸红,尽量平复语气,目光委屈,“那夜我醉酒,确有不当之言,可绝无冒犯之意。”
“不是那夜。”跃深吸口气,话语清晰,“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不是不是!”兕骊睁大双眼,殷切地望着他,“王子忘了当年先王后与我父亲之言?先王后说将来你我成人,兕方与王子仍要做一家……”
“那是当年尊长之意。”跃打断道,盯着她的眼睛,“骊,你当知晓,从当年相识,许多年来我一直拿你当亲妹看待。”
兕骊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望着他。
“回去吧。”跃轻声道,说罢,将铜刀收起,就要离开。
还未转身,兕骊却双手拉住跃的手臂。
“王子别走……”她望着跃,声音哽咽,晶莹的泪水如断珠淌下脸颊,“许多年来,母亲每回来大邑商,我都跟随在后,即便路远生病也无所怨言。人人都道我想做生妇,我亦从不辩解。王子,我并非想做什么生妇,心中所念,乃是有朝一日能像先王后所言那样嫁给王子……我知道王子喜欢睢罂,宫中多妇,我并不妒恨,只盼王子……只盼王子勿嫌弃兕骊……”
嘤嘤的声音在殿中低泣,细碎而柔弱。
跃深深地吸了口气。
“骊,你识得臣甲么?”他说。
兕骊的呼吸微微一滞,抬起头。
“不记得了么?”跃继续道,“宗庙的臣甲。前些时候将睢罂绑至宗庙,欲以加害,幸得载救下。”
兕骊望着他,猛然僵住,眼眶中的泪水还未淌尽,却已经被陡然升起的惊惧填满。
“回去吧。”跃淡淡道,将她的手拿开,转身朝堂后走去。
44、集市
日头在东方破晓,晨曦斜来,将大邑商的城墙、宫室、高台和无数的屋舍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之中。
大邑商最宽广的街道上,出征的王师武士身披甲胄,队列齐整。竖起的戈矛密密麻麻,兽面鲜艳狰狞的干汇作斑斓的长龙,陡然增添几分威武。
早起的人们并不急着去做活,这般场面虽然每年都要见到几次,却仍有不少人聚在道路两旁,为即将远征的武士送行。
罂站在人群之中,人群喧哗,她要踮起脚才不被前面的人挡住。她看到宥也在队列之中,却没有看到癸。不久,兵车出现,首当其冲的那个身影,正是跃。
罂望着那驷马兵车驰来,目不转睛。
跃头戴铜盔,身上披着厚实的犀甲,目不斜视。切工精细的甲片用青绦联结,手臂和胸膛上的肌肉泛着铜器般的光泽,与手中的铜钺相衬,肃杀而英武。
这种时候到城墙上观看会清楚些,无奈城下有卫士把守,她不能像在莘国或睢国那样随意登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面前过去。
人们的说话声依旧嘈杂,罂看着那个消失在城门的身影,有些怔忡。
“罂!”正在这时,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
罂一惊,转头看去,竟是姱。
她显然也是刚刚挤进人群,看着罂,不掩惊喜,“你怎在此?”
“看热闹罢了。”罂笑笑,反问,“你怎在此?”
姱目光闪了闪,也笑:“我也看热闹"
罂看着她一身素净衣饰:“今日献女也能出……唔……”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被姱急急蒙住。
“我等出去说。”她四顾地说,拉着罂朝人群外围挤出去。
一直走出小半条街,周围才安静下来,姱松开手,长长地喘了口气。
罂诧异地看她:“你是自己出来的?”
姱脸颊微红。
“也不算。”她小声道,却不解释下去,眼睛转了转,一笑,“罂,今日有市集,我等去逛逛可好?”
罂看着她,片刻,又回头望向城门的方向。出征的旅人已经远去,那个身影更加望不见一点了。
来到大邑商那么久还没逛过,散心也好。心里道
罂颔首:“好。
集市在大邑商的城南。
这个时代,集市会在每月固定的日子开设,每到这个时候,买卖东西的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热闹非凡。
罂在巩邑逛过集市,也曾经和羌丁两个人把野外采来的野果野菜换些布料,像过节一样开心。
相比之下,巩邑的集市规模,在大邑商充其量是个角落。
太阳才初升,这里却已经开始热闹了。
大邑商南边的城门敞开着,无数人进进出出,汇集到城南的广场和街道上。来自各方的货贩占据着每一处空地,有的大商旅领着十几头牛马的队伍,风尘仆仆。
除了日常杂货和牛羊,也有这个时代特有的奴隶,还有游商带来四面八方的货物。鬼方的玉石、虎方的香辛、楚地的织物、东海的干货,还有来自遥远的扬越之地的山珍,罂才走了十几步,已经觉得应接不暇。
商族出身渔猎,交易活动自古旺盛,对游走贩货的人也并不约束。大邑商的人最自豪的一点,就是在这里没有买不到,只有想不到。
罂早就听说过大邑商集市的种种传言,如今看到,仍然吃惊不已。她从莘国来到王畿,虽有牛车,却已经觉得路途辛苦难耐。而许多货物的产地比她走过的路不知遥远多少倍,高山大泽之地行不得畜力,靠的还是肩挑手提,这让她感到不可想象。
“罂,你要什么?”姱手里提着两只盛着小吃的荷叶包,神采奕奕地问她。
“还未想好。”罂摇头笑道。
罂没有预料到今日会逛集市,身上什么财物都没带。姱却是有备而来,才不到一会就买了好几样东西;而且还出手豪爽,别人用布用粮食来易物,她直接用贝币,商贩们的脸上笑开了花。
赶集的人们接踵摩肩,阳光下,人畜货物的各种气味交集在一起,虽不大好闻,却一点都不妨碍人们的兴致。
姱拉着罂,还想再往别处走,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姱!”
二人回头,却见一人正拨开行人,朝这边挤过来。
罂愣住,那人她认得,是少雀。
方才她看到少雀穿戴庄重地与一群贵族上城墙观望,现在他身上穿着短衣,显然是刚刚换上赶过来的,还带着折痕。他快步走过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皱眉对姱说:“怎走那么快,赶也赶不上。”
罂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又看看姱。
“我又不知是你……”姱神色尴尬,嗔怪地瞪了一眼。
少雀早已看到了罂,瞥瞥她,大方地笑着打招呼:“睢罂也在,方才去送跃么?”
他话音才落,脚上被姱踢了一下。
“休得胡说。”姱瞪他一眼。
“什么胡说,”少雀不以为然,“他二人之事我早知道了,说不是才叫胡说。”
姱急起来,示意他看周围,少雀瘪瘪嘴:“是了是了,此处人多当心嘴杂。”说罢,他冲罂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睢罂也在,来与我妇人逛集市么?”
话语才出,他的脚又被姱狠狠踩了一下。
“谁是你妇人!”姱面红耳赤。
少雀疼得皱眉,却仍然嘻笑:“大王都应允了,怎么不是?”
姱无言以对,仍瞪着眼,通红的两颊气鼓鼓的。
罂看着这二人打闹,无奈地笑,心里终于明白为何姱会在城中。那时在林苑里,少雀给了姱一袋果子。罂彼时没放在心上,不想这二人竟有此进展。
“买了什么?”连续被姱又捏又踩,少雀终于收敛,一把将姱手上的东西拿过来。
说起购物,姱脸上一下恢复了方才的兴奋,道:“不少呢,吃的用的都买了。”说罢,将那堆东西一一指给少雀看。
“嗯嗯,”少雀一边看一边点头,“我那些贝币是去年征伐回来大王赐的,你勿一下用光了——这是什么?”他说着,将两只荷叶包拿起来看。
姱说:“洧水的小鱼脯,可香了!还有杞的栆实,鱼脯给你,栆实给我。”
“哦?”少雀的眼睛闪了闪,却唇角一撇:“什么洧水的鱼脯,不过是渔人土物,香料也不舍得放,我家里仆从都看不上眼。”
姱一愣,两眉登时横起:“看不上算了,我才不给你!”说着,伸手去夺。
少雀咧嘴笑起来,把荷叶包高举起来,灵活地躲闪,任凭姱怎么伸手也够不到。二人吵吵闹闹,引得行人侧目。
罂跟在后面,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有些失落。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城墙那边,心想,如果跃也能陪她逛集市就好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集市的人们终于开始散去,三人也终于尽兴而归。姱买的东西不少,少雀让仆人从家里拉来一辆牛车,承诺第二天就送到王宫里给她。
宫门前,二人说了好一会话才分开,罂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深深地体会到了灯泡的感觉。
姱走过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回宫的路上,不等罂问起,她就主动交代了二人的事。
与罂猜想的差不多,少雀那日给姱送了果子之后,又去了几次林苑。有时献女们出来,少雀还会与姱“偶遇”。没多久,少雀就向商王提出要娶姱,商王对少雀从来赏识,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过程听起来不错,罂微笑颔首。她没想到少雀看起来颇有傲气,却有一颗难得的诚心。
她问姱:“你要嫁给少雀,国君和母妗可会失望?”罂知道当初送姱来大邑商的时候,妇妗是一心想让她成为王妇的。
姱不以为然:“他们失望我也无法,总好过留在王宫。”说着,她叹口气,“罂你不知晓,我等虽在王宫,能见到大王的面却十分难得,听说小宰准备将我等分到各宫做宫侍。我虽献来大邑商,在睢国可也是宗女。我曾想若真是那样,就干脆回睢国去了。”
罂点头,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她又想起来从莘国出来同行的那几名莘女,不知道她们将来会如何?
“你与王子跃的事也是少雀告诉我的。”姱冲着罂不好意思地笑,“我那时在睢邑就觉得你二人一般,后来才知晓你们原来在莘国就相识了。”说着,她眨眨眼睛,“罂将来要做王子妇吧?”
将来?罂觉得这个词有些虚幻,却也眨眼笑笑:“或许。若是跃的王子妇,我谁也不让。”
罂不放心姱一个人走回林苑,送她到了地方,才自己走回棠宫。
林苑里的道路上铺着白沙,踏上去软软的。树林中蝉鸣声声,暮色阴翳,罂加快脚步,希望在天黑前赶回去。
路过一片花树丛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哼唧声,低低的,树丛里似乎有人。
还未入夜,就有人这样急性。
罂心中暗笑,又觉得王宫里的秘密不要知道得太多才是正道,于是更加快了步子。
没走几步,忽然,路边的树丛一摇,一人蓦地横出来。看到罂,他猛地收住脚步。
两相照面,罂愣住。
那人身上衣衫湿贴着,脸上仍带着淡淡的潮红,正是载。
45、玉蝉
四目相对,二人皆错愕。
罂看着载,片刻,目光往他身上瞥去。只见他衣衫有些凌乱,腰上的敝膝也系歪了。
正在这时,树丛又是窸窣一动,一名发髻凌乱地女子边整理着衣服边走出来,见到二人,绯红的脸上满是惊异。
“王子……”女子望向载,目光羞怯而尴尬。
载脸色不定,看她一眼:“你回去吧。”
女子颔首,向载躬身一礼,瞥瞥罂,低头匆匆走了开去。
罂一直看着路旁的花树,待得女子脚步声远了,才转过头来。
载神色仍有些不自然,却将眼角瞟着她。
“看都看到了,转过脸去装什么。”他淡淡道。
“不装什么。”罂说:“我也不曾看到。”
“哦?”载冷笑:“既如此,你还站在此处做甚?”
罂也冷笑:“我也不想站在此处,可王子挡着我的路。”
载一愣,看看旁边。这才发现路窄得很,两旁草木茂盛,仅能同行一人。
他微微侧过身。
罂毫不客气,看也不看他,立刻顺着那间隙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她发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却见载也跟了过来。她加快脚步,载也加快脚步。
走了一段,罂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王子这是做甚?”
载面无表情:“你以为我愿意,次兄出征前曾交代我看好你,如今黄昏,我送你回去。”
罂愣了愣,看看阴翳的树林,又看看载,哑口无言。跃想得周到,今天这时机也正好,她撞破了载的好事,也算歪打正着。
“如此,有劳王子。”罂深吸口气,向载一礼,转身继续前行。
黄昏的霞光透过层叠的树枝,晚风轻轻掠过,摇曳着柔和的光影。草丛里传来虫鸣阵阵,却更显静谧,只有二人脚下的沙沙声。
“那女子是个献女。”没多久,罂忽而听到载开口。
罂回头,意识到载在跟自己说话。
“哦。”她答道。
过了会,载又道:“父亲不纳王妇,她就想归国。可还须在大邑商待两个月,她说深苑寂寞,就找到了我。”
“嗯。”
“她不会做王子妇,将来也不会再进宫。”
罂忍不住,回头道:“王子不必同我说这些。”
载瞪她一眼,脸上落着霞光的淡红:“这林苑连个鸟声也没有,闷都闷死了,还不许我说话么?”
罂看着他。
“王子请便。”她回道,转过头去继续走。
沙沙的脚步声继续在安静的道路上响起,载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这么晚来苑中作甚?”好一会,他问。
“刚从外面回来,送我族妹回宫。”罂老实答道。
“族妹?”载正想再问,却打住,转而道:“次兄早晨就启程了,你在外面留了整日?”
“我与我族妹去了集市。”
载看看她手上:“不曾买到东西?”
罂终于不耐烦,再度回头:“睢罂身无资财,只好空逛。”
载看她面有恼色,目光变了变,却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问,若不是次兄让我看好你,我才不管。”
罂挫败,转过头去继续走。
跃也真是,托谁照料不好,偏偏找载。心里闷闷道。
幸好没多久,棠宫的重檐和白墙已经在望。罂走到宫室的门前,回头看看载。
“今日得王子护送,感激不尽。”说着,她俯身一礼。
载昂着头,答了一个字:“嗯。”
罂不再多言,转身推门。
关门的时候,她往外面瞥了一眼,载还站在那里。
倒是尽责。
罂把门阖上,径自往庭中走去。
棠宫毕竟偏僻,事情不多。罂外出了一日,只有妇侈跟她禀报,说商王明日要来。
终于要来了。
罂答应着,开始满心盘算明日的工作。
先前虽商王没有来成,罂也算演练过一次。第二天,罂已经不像上回那样手忙脚乱,该准备的东西心里都有了数。
将近午时的时候,商王的车驾停在了棠宫门前。
“大王。”罂领着一众宫仆,在宫前向商王行礼。
商王走下车来,目光落在她穿得一丝不苟的宫正衣冠上,露出微笑。
“睢罂。”他似乎心情不错,缓缓道,“我半月不曾来,庭中棠花仍在么?”
罂答道:“宫中囿人一向勤勉,棠花盛开不败。”
商王低笑出声,迈步入内。
雪白的棠花仍然在枝头绽放,如雪一般,棱角粗犷分明的屋檐和廊柱也被点缀得平添许多意趣。
商王踏着步道穿过前庭,看着纷繁的花朵,满目欣赏。
罂跟在后面,毕竟这是她当宫正以来第一次接待商王,心里有点惴惴,有点小学生迎接家访老师那样的感觉。她的目光向四周游移,地面、廊下、屋檐,每一个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庭中虽有纷纷落英,步道却光洁无垢……罂缓缓吸口气,看着商王的背影。他仍赏着花,看样子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妇侈对迎接商王很是熟稔,殿上的案几茵褥水盏等物都按着商王的习惯摆设整齐。
商王看看殿上,又看向侍立一旁的妇侈,莞尔道:“宫正新来,妇侈亦出了大力。”
自从上回后殿屋漏之事,妇侈被罂震慑,已收敛许多。后来她在别处宫室听到罂的身世传闻,方才在殿外又见商王对罂和颜悦色,心中更是小心。
她忙向商王一礼:“臣自当全力以效。”
商王在上首坐下,小臣庸指挥着仆从将两摞牍书呈上,经过罂时,低声道:“去斟水。”
罂颔首,拿起一只铜壶,将商王面前的白陶杯斟上。
商王低头翻阅着牍书,拿起杯子。
他才喝一口,眉头微微扬起,看看罂。
“这水中加了何物?”他问。
“臣见天气暑热,便加了野菊与杞实。”罂答道。
“哦?”商王神色颇感兴趣,“天气暑热则饮野菊杞实,是莘地之法?”
罂的脑子停顿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交代庖人去准备野菊和枸杞泡水的时候,庖人那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原来商人没喝过这样的东西么?
心中讪然,罂只好答道:“正是。”
商王微笑,看着她,片刻,轻叹一声:“倒与你母亲甚似。”
罂愣了愣。
商王却不说下去,将杯中的水饮尽,道:“再添些。”
罂应下,拿起铜壶再斟。
“这些都是这些日子送来的?”商王翻了翻那些牍书,问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答道。
商王拿起几片看了看。
“逃隶,水患……”他缓缓道,眉头微微皱起,“上回小王以十五太牢祭河伯也无所用处,让贞人毂再卜,贞问人祭。”
小臣庸应下。
商王又翻开另一些牍书,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沉。
小臣庸见状,道:“大王,去年王子跃征羌方带回的那些璞玉,匠人已全部雕琢成器。大王曾说要献玉与河伯宗庙,可欲一观?”
“哦?”商王神色稍解,“呈来。”
小臣庸退下,未几,领着十几名小臣鱼贯而入。
未几,大大小小的玉器摆满了案前。罂看去,只见大至玉琮,小至玉环,有祭器也有饰物,光润玲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良匠之手。
商王拿起几件看了看,片刻,忽然转向罂。
“睢罂,”他微笑,“这些玉器,可有中意的?”
这些玉器的原石都是跃带回来的,罂方才一直盯着看。听得这话,她明白被商王窥出了心思,有些赧然。
“臣不敢。”罂忙道。
商王微笑:“你那野菊杞实甚好,挑一件,算是奖赏。”
罂心中一动,眼睛不自觉地朝那些玉器瞟去。
无论什么时代,做工上佳的玉都很值钱呢……心里不禁打起小九九。
玉琮么?不行,这种大家伙是祭祀才用得上的,她想要商王也不会给。
玉杯玉盏?太华丽,也不好保存。
玉环又太小……
罂的眼睛在几块玉佩和玉镯见徘徊,又觉得好是好,就是怕戴着难免磕碰,到时要心疼。
商王看出她在犹豫,笑了笑。
“此物如何?”他指着其中一样,问道。
罂看去,却见那是一枚玉蝉。洁白无瑕的玉质,成色油润,雕工亦无可挑剔。
商王看她没有异议,瞥了瞥小臣庸。
小臣庸莞尔会意,将那玉蝉用绢布包起,递给罂。
“快谢大王。”他说。
罂接过玉蝉,向商王一礼:“多谢大王赐玉。”
俯身的时候,她忽然记起些典故。+
贞人陶曾经对她说过,蝉意欲破土重生,蝉形乃是人们长久以来喜爱的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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