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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玄鸟纪》 作者:海青拿天鹅

46

46、菡萏
王子跃率着大邑商的王师出征,商王为祈求祖先降佑,杀了十个仆人和六头牛。
半个月过去,前方的战报还未送回,老天却下起了雨,给闷热了许久的大邑商带来些凉意。
贵族们从来不会放弃上天恩赐的好天气。王宫的林苑之中,最后一轮菡萏开得正盛,宫眷们纷纷出来游乐,以开解暑热带啦的烦闷。
临水的高台上,妇妌身着轻薄的衣裳,倚在一张竹榻上纳凉。她的身后,两名侍婢将巨大的羽扇轻轻扇着风。
“再过一月,也该入秋了。”妇妌看着水边嬉闹的人们,将一枚冰镇的酸梅放入口中。
“正是。”旁边的小臣郊将一只盛满蜜汁的水晶盏从冰屑中取出来,放到妇妗面前。
妇妗问:“大王近来常去棠宫?”
“并不时常。”小臣郊答道,“短则隔两三日,长则隔五六日。”
“那个睢罂,还是宫正?”
“正是。”
“载呢?”
“王子近来常出去,”小臣郊道,说着,他看了看妇妌,“昨日有人看到他与睢罂在街市上。”
妇妌没有说话,看着湖中几名乘舟嬉水的孩童,缓缓饮一口蜜汁。
小臣郊看看她,低声道:“王后若不喜,可……”他的手指并起,微微做了个往下切的动作。
妇妌冷笑。
“不忙,”她懒懒道,“她可是棠宫的宫正,过些时日再说。”
小臣郊迟疑道:“可王子……”
“无事,过些日子他就腻了。”妇妌看着手中的水晶盏,指尖缓缓抚着盏沿,“天下美人又不止睢罂一个。”
这时,一阵吵闹声忽然从湖上传来,两个孩童在小舟上推搡掉到了水里,仆婢们急忙下水去救,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妇妌皱眉。
一名保妇急急忙忙地走上来,向妇妌道:“王后,王子弗和王子稽口角,落水了。”
妇妌看去,只见两个小王子已经救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湖上却没有安静,他们的母亲已经闻讯赶来,一边将各自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相互指责。
妇妌面色不豫。
商王有王子近三十人,这两个王子年纪较小,还未成年。他们的母亲素来不和,吵吵闹闹是常事。
“将两位王子唤来。”她吩咐保妇。
保妇应了一声,犹豫一下,问,“两位王妇……”
“只唤王子。”妇妗冷冷道。
保妇应了一声,朝石台下走去。
没多久,王子弗和王子稽跟着保妇走上来,眼睛红红,王子弗的脸上还带着一道抓痕。
“母妌。”他们虽有气,却畏惧妇妌,行礼之后头也不敢抬。
妇妌“嗯”一声,问,“何事吵闹?”
两个王子气鼓鼓地对视一眼,却无人开口。
妇妌面无表情:“敢闹不敢认么?”
仍然无人作声。
“罢了。”妇妌冷笑,道,“保妇,领二位王子下去换衣上药,再到宗庙前罚跪,无我命令不得回宫。”
两个王子登时小脸煞白。
保妇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带了下去。
妇妌拿起水晶盏,缓缓饮一口蜜汁,眼睛瞥向台下。两位王妇从保妇听说了妇妌的命令,脸色难看,想上来说情,却被侍卫拦住。
“没一个成器。”妇妌面带嘲讽,收回目光,淡淡道,“再添些水。”
小臣郊拿起铜壶,往水晶盏中斟水,微笑道,“这两位王子究竟年幼,不似当年大王亲自管教,王子弓、王子跃与王子载就从无争执之事。”
妇妌没有说话,饮一口水,忽而问:“妇侈回兕方了么?”
小臣郊答道:“正是,她说兕任出征,国中繁忙,须回去助兕侯。”停了停,他补充道,“兕骊也一道离去。”
妇妌淡笑:“那两母女的心思谁人不晓,大王迟迟不答应,她们留在大邑商也是自取其辱。”停顿一下,她冷冷道,“妇侈惯常阳奉阴违,若不是熟稔宫中事务,我早将她换了。”
天气难得凉爽,又逢集日,罂闲来无事,又溜出了街上。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多开心,因为载也跟着她出了来。
自从上次在林苑里遇到载,二人就常常见面。有时是载跟着商王去棠宫,有时是罂从棠宫出来,二人“巧遇”。
比如前几日她去邑中的陶氏作坊查看棠宫订的白陶,在半路遇到了载。今日更加凑巧,她还没出王宫的大门,载就出现了。
她不得不认为这是监视和跟踪。
载却有理,说这是跃交代的。
他说话横竖有理,罂也不跟他辩解,反正他是王子,他想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不过载这个尾巴当得颇有操持,他说跟罂出来逛街就真的是逛街,不但不乘车马,还特地戴了一顶竹笠。
罂看看走在身旁的载,心里憋着笑。似乎怕被人认出,载把竹笠的笠沿压得低低,配着昂首挺胸的走姿,着实别扭得很。
“你还是回去吧。”罂同情地说,“若不放心,留下一个从人跟着就好。”她说着,瞥瞥混在人群中的宾和其他几个人高马大的卫士。
“你勿管我。”载淡淡道。
罂眉梢一扬,转开头去。
与上次来逛集市一样,偌大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各种声音喧嚣交杂。罂觉得自己也兴奋起来,一边抓紧了袖里的钱袋,一边泥鳅一样钻进人堆了。
她首先看到一个买饰物的摊子,草席上摆着各式簪子手镯,凉棚上还吊着好些项饰,很是抢眼。罂今天出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买些首饰,她马上走了过去。
“子,来看看首饰么?”看摊的商贩露出热情的笑容。
罂答应一声,眼睛朝那些饰物看去。平民用物并没有什么太多珍稀的材质,最贵重的也是些绿松石红玛瑙或者琥珀。不过,这些首饰的做工并不粗糙,看得出来也经过一番心血。
她拿起一对小笄,只见光润可爱,笄首做成商人最爱的鸟形,刻着流畅的花纹。
“这是牛角做的,庇邑的仆人花了两个多月才制成。”商贩道。
“如此。”罂点头,又看向凉棚上挂着的那些项饰。
“我这项饰也多,”商贩笑着说,“象牙骨角贝壳宝石,都有。”
罂看了一遍,目光在一串绿松石河贝和一串琥珀之间徘徊。
商贩见状,指着绿松石自豪地说,“这个好,这是从西边虞国过来的,这么长一串,集市里也就我这里有。”
罂听到身后的载发出一声轻哼。
“这等物件,宫中十年前都无人佩戴了。”载的眼睛在笠沿下不屑地瞥着她,“你若戴回去,会给别人笑死。”
罂瞪他一眼。
载视而不见,低低道,“你想要饰物,我带你去府库,那里面最差的东西也比这里好。”
“不必,我要不起。”罂懒得跟他理论,说着,看向脸色已经变得难看的商贩,和气道:“我要那琥珀。”
商贩这才面色稍缓,道:“子以何物来易?”
罂说:“有贝。”说着,把贝币拿出来。
商贩看了看,说:“四贝可易。”
罂想了想,道:“这琥珀也不大,三贝如何?”
商贩摇头道:“不可不可,三贝卖不出。”
罂还想再说,忽然,眼前一个黑影“哗啦”一声落在商贩的席上。
“贝三朋,全要了。”载头昂得高高。
罂和商贩都愣住,片刻,商贩脸上绽露出大喜之色,唯唯点头:“好好!多谢吾子!”一边说,一边七手八脚地把摊上的饰物全都收到麻袋里。
“你这是做甚!”罂面红耳赤地瞪他。
“不做甚。”载神色倨傲,“为一贝争执,无趣得很。”说罢,他让从人把一包沉甸甸的饰物扛起,转身走开。
罂看着他的背影,又好气又无奈。
“跟上。”载回头,语气像召唤爱犬。
莫跟小孩斗气。罂心里安慰道,片刻,迈步跟去。
“还要买何物?”载问。
罂的眼睛不停看着路旁,正想说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睢罂!”
她回头,却见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竟是癸。
他满头大汗,一边擦着一边笑着说:“方才就看到了你,你出来……”话才说一半,他看到载,忽然打住,满脸惊诧。
“他也想逛集市,就偷偷跟了出来。”罂瞥瞥站在两步外的载,讪讪地向癸解释道,问他,“你怎在此?”
癸叹一口气:“我是小史哩,如今王师出征,我要管巡街。”
罂颔首,笑道:“我看出征,那日见到宥,却不曾见你。”
癸“嘁”一声:“休提此事。出征原本有我,我父亲却找人将我换了。”
罂了然。
癸四周看看,又抹一把汗,烦躁地说:“我不可在此太久,还有事,日后去宫中寻你。”
说罢,他咧嘴一笑,又向载那边一颔首,转身走开。
“那是册癸?”再度前行时,载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罂点头,“如今做了小史。”
“你与他甚善。”
“尚可,他是好人。”罂说。
载瞟她一眼:“以后少与男子搭讪,一个王子妇笑语晏晏成什么样。”说罢,看也不看横眉竖目的罂,昂首前行。
大雨一场接一场,大邑商的早晚渐渐开始变凉。
王师征伐的消息频频传来,跃伐鬼方的收获也陆续到达大邑商,成批成批,有时是各式贵重器物,有时是俘获的奴隶。大邑商的人们很是欢喜,跃出征的事迹更是在街头巷尾被争相传诵。
日子在喜讯和平凡中慢慢过去。
将近秋天的时候,商王受了风寒,没多久,又开始牙疼。再往后,居然大病一场。
宫中上下紧张不已,贞人问卜的甲骨满满地占了一个祭坑。所幸过了一个月,商王病愈,他走出宫室的那天,宗庙杀了两百个羌人酬谢祖灵。
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宫中又开始忙碌。依照商王的吩咐,隆重祭祀后癸的日子就要来了。
葵羹
秋日的骄阳高高挂在大邑商的上空,宗庙前,巫师们正和着铜铙的乐声赞颂后癸。武士已经杀了十牛,鲜血伴着火燎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高台上,王子弓亲自披彩,手执牛尾起舞。
商王到场,参与祭祀的贵族多达上前,人人神色肃穆。
更多的人却是大邑商的平民,在宗庙外围着。后癸当年以仁和著名,大邑商的人们至今爱戴。王子弓多年不曾亲自祭祀,听得他要巫舞的消息,不少人都早早地赶了来。
鼓铙之声落定,一阵角鸣,司祝领着众人向后癸的神主作拜。场上除了商王,无论贵族平民都伏地。
井伯立在妇妌身后,看着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不无感慨:“后癸虽离世多年,余威犹存。”
妇妌望着高台上的王子弓,没有作声,头上的金冠映着阳光,脸上却毫无表情。
井伯噤声,不再说话。
他看向不远处,凡伯和来自凡国的卿事凡尹望着台上,虔诚下拜。
妇妌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多年来,后癸的祭祀都以周祭例行,而几个月前,商王忽然决定予以重祭。
这让许多人揣测不已。王子弓是后癸的儿子,他与商王之间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可他毕竟还是小王,商王虽然对这个王位继承人不太满意,却一直没有将他废掉。如今重祭后癸,让一直在王子弓和妇妌之间徘徊的人心里敲起了鼓,觉得或许商王是要借此修补父子间的间隙,这样一来,王子弓的王位恐怕要坐实了。
不过除此之外,井伯还知道另一个消息。
上个月,天空忽降强雷,将商王宫中一棵巨树劈死。商王新病愈,又遇此事,人们惊惶不已。商王接连以十卜对贞,得出的结论是有大祟将降。
虽然商王又向祖先贡献了新俘获的五百鬼方俘虏,可是毕竟无法确切知晓降祟的由来,这次后癸的祭祀于是办得更加隆重,不但大邑商的重要贵族到场,商王还将亲好的方国侯伯也召了来。
小王能否当上大王还不一定呢。井伯想起昨晚在妇妌宫中进行的那次秘密问卜,唇角微微弯起。
载早上起得迟,没有吃东西就赶来祭祀。虽天气已经转凉,秋日的毒辣却不比炎热的时候弱,他流了大半日的汗,到王子弓跳完巫舞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腹中饿得隐痛了。
商王和妇妌等人还在接见来朝的贵族方伯们,载想着反正也没有他什么事,就让从人告知妇妌他腹痛,偷偷溜了出去。
当务之急是先吃饱东西,回宫还要等人送去,载迫不及待,径自去了膳夫处。
膳夫向来知道这个小王子任性且好吃,见他来,只得命人将已经做好的食物奉上。
载饱餐一顿,想着祭祀时溜走终归不是太好,打算再回去一趟。他想抄近路,就从庖厨的侧门出来。午后安静,侧门外的道路偏僻,除了载,宫道上并没有别人。可没走几步,他忽然听到有些声音传来,循着望去,只见墙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两人站着说话。
载认得其中一人,愣了愣。
小臣乙看到载,亦讶然,脸上闪过些异样的神色。
“王子。”他停止交谈,连忙向载行礼。
载被妇妌身旁的人看到在这里,有些不自然。他“嗯”一声,看看小臣乙,又看看与他说话那人,看装束,似乎是个庖人。
“我今日未进食,故而来此。”载也不掩饰,瞟了小臣乙一眼,“你不必与我母亲说。”
小臣乙一怔,脸上很快露出明了笑容,行礼道:“王子放心。”
载点头,不再理会,继续向前快步走去。
宗庙前,商王和妇妌身后的羽扇华丽而醒目,载很快就钻了回去。
来朝的人不少,商王一一接见,还未说完话。
“你腹痛?”妇妌见载回来,问道。
“嗯。”载答道,脸上配合地微微蹙起眉头。
“可是乱饮水?发热么?”妇妌见状,紧问道。
“不是,现下已无事。”载忙道。
妇妌看着他,仍不放心。
“母亲不必担心,”一旁的王子弓听到这些话,和气道,“载这般当是暑热所致,我宫中有良药,稍后便让人送来。”
妇妌看看他,少顷,淡淡道:“甚好。”说罢,瞥载一眼:“勿再乱走。”
载应了一声。
王子弓微笑。
载与他对视一眼,瘪瘪嘴角,莞尔地不再言语,
夜幕垂下,商王在宫中设宴,用白日里的祭肉和祭酒款待参与祭祀的贵族。
宴饮的大殿烛火明亮,大大小小的摆设铜器闪着锃亮的光泽。上百的案席坐满了人,宫中仆婢穿梭来往,食器菜肴无不精致,处处展现着大邑商的威仪。
商王与刚刚巡视南方回来的师般说过话,饮一口酒,开始用膳。
身旁的小臣庸将一只小簋中的羹汤盛到白陶碗中,递给商王。
商王饮一口,目光忽而顿了顿。
“葵羹?”他抬头看向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微笑答道:“此羹乃是小王亲自熬制。”
商王讶然,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王子弓。
王子弓在座上向商王一拜:“我上月路过洧地,见野葵正盛,思及当年母亲的葵羹,便采了些回来,今日正好献与父亲。”
商王看着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此羹我多年未食,不想方才尝得此味,甚是讶异。”他含笑,道,“是你母亲当年教你的?”
王子弓莞尔:“母亲当年不曾教我,只是做羹时,我常常跟在一旁,眼观而习得。”
商王看着白陶碗中清澈的羹汁,颇有感慨,道,“我未继位之时,常在民间。你母亲不计苦累,一直伴我身旁。有一回路过洧水,食物不继,你母亲就采野葵熬羹果腹,其味甚是鲜美。你母亲离世之后,我再也不曾尝到葵羹,不想……”商王神色微微黯然,眼角泪光浮动,没有说下去。
“大王……”妇妌面露柔和之色,轻轻抚着他的手。
王子弓离席上前,从簋中再盛起一碗葵羹,双手向商王奉上,低声道:“母亲虽去,其音容仍在我心。人有命在天,父亲身体安康,母亲亦含笑黄泉。”
商王看向王子弓,没有接葵羹,却长长地叹口气,用力抚着他的背。
在场众人皆动容,纷纷忆起当年后癸之事,交口赞颂后癸的美德。
凡伯与凡尹见此情景,相视一眼,脸上皆露出欣慰的笑意。
夜色不知不觉地变深,商王的筵席也在酣香的酒气中渐渐散去。宫前车马水龙,醉酒的贵族们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大殿,众人来往相送,笑语声声。
凡伯踱出殿外,望望灯火通明的大殿,又望望天空,长吁一口气。
凡尹跟在身后,微笑道:“幸得国君先前向王子一番劝诫,先王后若有灵,亦当安心。”
凡伯苦笑:“但愿如此。”
商王夜晚畅饮,宴席散去之后,由小臣庸搀扶回去。
王子弓留在殿上,知道送走最后一人,才让小臣准备车驾回宫。
“兄长。”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回头,却见是载。
“载?”王子弓讶然:“你怎还在此?”
载赧然笑笑,道:“我看兄长一人应付,就留了下来。”
王子弓看着他,眉间舒开,拍拍他的肩头。
“我无妨,”他莞尔,关切地问,“你不是腹痛么?方才可用了药?”
载挠挠头:“我腹痛乃是腹中饥饿所致,用过膳便好了。”
“嗯?”王子弓一愣,片刻,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啊……”笑过之后,他无奈地摇头,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快回去歇息。”
“嗯。”载咧着嘴,向王子弓一礼,“兄长慢行。”说罢,转身离去。
才走两步,他忽然又收住脚步,转过头来。
“怎么了?”王子弓问。
“兄长,”载望着王子弓,脸上的笑谑之色收起,忽而一本正经,“次兄与我都觉得你将来必定是天子。”
王子弓怔了怔,笑意凝在唇间。
他看着载,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处处惹人生气的孩子,那双目清亮而认真,说话虽然仍然稚气,却俨然已是个大人的姿态。
“知晓了。”少顷,王子弓轻声道,“去吧。”
载的脸上重新扬起笑意,转身朝宫道的另一头走去。
夜色中虫鸣声声,罂掌着烛火,将棠宫巡了最后一圈才回到自己住的庭院。
今日商王祭祀后癸,没有来棠宫。所以宫中清闲得很,罂睡了大半日,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要起来走走培养瞌睡虫。
她推开房门,正要把松明放到壁上,突然被案前一个身影吓了一大跳。
“真胆小。”载倚在案上,一副慵懒的神态。
罂瞪着他,抚着笃笃直跳的胸口:“你怎进来的?”
“翻墙。”载轻松地说。
“这可是我的卧室!”
“别人的卧室我还不来呢。”载不以为意。
“你来做甚?”罂皱眉。
“来找你说话。”载说。
罂无语。
她已经闻到了载身上散发的酒气,这小子和跃一样,喝醉了就喜欢翻墙进来聊天。
“坐。”载指指案旁的茵席,像主人一样对罂招呼。
罂走过去,坐下来。
“说什么?”她问。
载想了想,道:“说说我兄长。”
“跃?”罂问。
“你想听我也说。”载说着,拿起陶壶往案上的水杯中倒上水,“咕咕”饮下。
罂无奈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我有兄弟姊妹六十余人,只有长兄、次兄与我是嫡子。”他放下水杯,擦擦嘴。
“我听说过。”罂答道。
“我父亲最爱我,最不喜长兄。”载说。
“你怎知?”罂问。
载白她一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我幼时,兄弟三人一道闯祸,父亲罚长兄最重,我最轻。他要出去巡猎,也常常带我不带长兄。”
“那是因为他是长兄。”罂说。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载说,“可我有一回听父亲亲口同师般说,他的儿子里面我性子最像他,长兄最不像他。当年后辛去世,许多王妇争当王后,也是因为我,母亲才当上了王后。”
罂无话可说:“哦。”
妇妌想让载当商王的意图早已不是传闻,如今看来,她倒不是全无把握。
“那……”罂瞟瞟载,“跃呢?”
载说:“我父亲也喜欢次兄。可每次碰到这种议论,次兄总退避一旁,他说他不愿继位。”
罂颔首。
她想起跃也曾对她说过她不想当商王的话,再看载,忽然觉得跃的母亲如果在世,恐怕也要跟载一样。
“你母亲当年若留在大邑商,我和次兄或许都做不成嫡子,如今倒也轻松。”载突然道。
罂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哑然笑了笑。
“可她未曾留下。”她说。
载沉吟,问,“你母亲当年突然离开大邑商,你可知是何缘故?”
罂摇摇头,看着载:“你知晓。”
载眉头一扬:“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曾听我母亲提起,你母亲是突然离开的。后来睢侯向我父亲求娶,我父亲才将你母亲赐给了睢侯。”
“哦?”罂讶然。
“不过你母亲也并非从此不来大邑商,”载说,“我父亲曾有意让你母亲做生妇,召她来了几回,你还咬了我。”
“我知晓。”罂淡淡道。
载正要在说话,门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二人皆讶然。
“何人?”罂问。
“是我。”门外一个低低的男声道,“王子不好了!大王突然病发,昏厥不醒!”
48、废黜
商王突然病倒,宫中猝不及防,一阵忙乱。
虽然事情发生在深夜,却传得很快,第二天早晨罂起身的时候,就听见棠宫的宫仆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白日里还好好的,如何到了夜里便不省人事?”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真是大祟?”
众人忧心忡忡。
“说到大祟,我前两日路过那被雷击的大树,可当真凶悍。”妇仟叹气道,“原先大得枝叶蔽日,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
这话出来,众人相觑,似乎空气也凉了几分。
“胡言什么,快去做活。”罂从廊下走出来,严肃道。
众人见她来,忙唯唯行礼,各自走开。
罂看着他们,心中也觉得不大安稳。昨夜载匆匆离开的情景还在脑海里,那紧张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果跃也在,他大概也是差不多反应吧?
罂心里想着,越发担心起来。
棠宫里无事,商王不来,别人也不会来。罂在廊下站了一会,迈步往宫外走去。
宫道上仍然没有太多的人,时而迎面走来几个小臣或仆婢,无论是缄默不语或低声说话,都能看到脸上担忧地表情。
罂想找个人打听打听,转了一圈,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少雀。
他身着甲胄,手握铜刀,带着十几名武士沿着宫道走来。
两相照面,少雀面露讶色:“睢罂?”
“少雀。”罂走过去,看看他身后的武士,问,“巡宫么?”
少雀颔首:“你来此作甚?”
罂也不隐瞒,说:“我听说了大王之事,过来看看。可知大王现下如何?”
“不知。”少雀微微皱眉,看看四周,严肃道,“如今不是出来打听的时候,王后下令锁宫,无故在外逗留可要拘起。”
罂意识到事态恐怕比想象中要严重,点点头:“如此。”
少雀表情烦躁,道:“这么多方伯诸侯在大邑商,每人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从人,王师出征又去了大半,就怕有人要乘机生乱。”
罂听着这话,心中愈加疑惑。
“少雀,”她瞥瞥周围,低声道,“你可觉怪异?大王深夜发病,此事本当禁口,竟一下传得人尽皆知?”
少雀的神色陡然一变。
“勿乱想,也勿与他人去说。”他声音沉沉,“回去!”
罂看看他,应了一声,转身走开。
也许是大巫们的祝祷和杀牲起了作用,到了傍晚的时候,商王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消息传出,宫中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人们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负责调查的小宰在商王昨夜用过的葵羹残汤中找到了一小片羽毛,经巫医鉴别,是鸩羽。
商王大怒,即刻将王子弓拘押了起来。
载彼时正在宗庙为商王祈福,听到此事,即刻赶了回来。可到了商王宫前,他却被武士拦住,说商王余怒未消,任何人不得见。
“王子请回,我等亦是奉命。”守宫的司马苦劝道。
载知道商王脾性,望着殿上的重庑,脸色发白。
这时,他听到一阵哭泣声传来,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跪在宫门前。
他认出来,那正是王子弓的妻子妇丹和两个儿子。
“长嫂!”载急忙过去。
“王子!”妇丹鬓发有些纷乱,一把扯住载的衣袖,满面泪痕,“小王一向为人忠孝,岂会做出弑父之事!”
“我知晓。”载只觉心急火燎,问妇丹,“我兄长现在何处?”
“小宰将小王拘在湡宫。”
载颔首,再安慰几句,转身赶往湡宫。
湡宫是先王时的一处宫室,如今已经老旧,常用以拘禁犯事的贵族。
载来到宫外,却也遇到把守的武士,他暴怒地拔刀威胁也毫无用处。
“大王有令,闯宫者与小王同罪。”武士向载礼道,话语坚决,“王子若挥刀,我等亦引颈受死,只是万不敢放王子入内。”
载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去。
两边受阻,载只好去找母亲妇妌。
商王昨夜病倒,妇妌夜以继日照料,此时正在歇息。
宫人出来阻拦,载却看也不看,径自走了进去。
寝室中,妇妌还未入睡,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两名侍婢为她揉肩捶腿。
“母亲!”载冲进来,急急地说,“兄长被父亲拘起来了!”
妇妌睁开眼,看看载。
“哦?”她神色平静,“你不是去为你父亲祈福么?时辰还未满。”
“祈什么福!”载急躁地说,“兄长怎会下毒?!他可是小王。父亲竟查也不查就拘了起来!”
“为何不会。”妇妌不慌不忙,抬抬手,两名侍婢即刻退了下去。
她看着载:“你父亲向来不喜小王,近来又身体不适,小王心意急切也未可知。”
“可那葵羹是兄长亲手熬制,在羹中下毒岂非有意败露!”
“哦?”妇妌拿起案上的一只玉盏,缓缓饮一口水:“可那鸩羽可是残羹中挑出的。”
载望着妇妌,睁着眼睛,没有再争辩。
“我昨日去了庖中,看到了小臣乙。”少顷,他忽然道。
妇妌目光定了定,露出讶色。
“小臣乙去庖中,是奉了母亲之命吧?”载盯着她,声音低低。
妇妌与他对视,好一会,唇角渐渐弯起。
“不愧是我儿子。”她轻声道,“想得倒是快。”
载只觉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片刻,道,“前日井伯来宫中,我还奇怪他为何带了龟甲,原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又如何?”
载登时血气上涌,绷着脸吼道:“他可是我兄长!”
话音才落,他的脸上忽而灼灼一痛。只听“砰”的,妇妌的玉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谁是你兄长!”妇妌铁青着脸,咬牙低声道,“他到时做了王,你就要离开王宫!你看看你那些王叔王伯!好的封个方国,不好的连外方来的卿事也不如!到得那时,他可会念你这幼弟!”
载怔怔地望着妇妌,只觉颊边有什么缓缓淌下,却全然不知疼痛。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妇妌冷笑:“你父亲就在宫中,你如今知道了缘由就去同他禀告好了!你说你母亲联合井伯诬陷小王!你以为你是王子便万事大吉么?你没了父亲,身后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与井国……”
“住口!”载激动地大吼一声,眼眶迷蒙。
他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不出话来,只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突然,他转过身去,拨腿走开。
王子弓毒害商王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不仅宫城,大邑商都已经沸沸扬扬。
没过两天,小宰那里也有了新的进展。
小王宫中一名小臣自首,说是他受了王子弓的命令去收鸩羽。
人证物证俱在,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当日,庙宫的贞人毂亲自捧着一片龟甲去见商王,说是大祟的问卜结果。那卜象如何谁也不知道,可是贞人毂出来之后,商王下令,将王子弓削为平民,逐出宫城。
众人一片哗然。
小王几日前还与商王一道祭祀后癸,父慈子孝,似乎地位稳固,不想转眼就成了罪人。
“大祟竟就是小王么?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无心干活。棠宫中,宫仆们再度聚在了一起,长吁短叹。
“嘘!如今可不能说什么小王,”一名囿人严肃道,“他如今是平民了。”
“嘁,这是棠宫,怕什么。”妇仟不以为然,“大王如今正在气头,你不见小王那两个王子还留在宫中,说不定大王哪日气消了,就会将小王再接回来。”
“可是大王一向不满小王,我觉得难说。”
“我说……”庖人看看他们,道,“若小王不回来,谁会是新的小王?”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谁是王后。”一名仆人接话道。
话题敏感起来,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却不约而同地瞥向一直沉默的罂。
“宫正,”妇仟小声说,“可听到大王那边有甚口风?”
罂摇头:“自从大王病倒,宫中戒严,哪里会有口风。”
众人皆默然。
罂看向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跃在鬼方过得可好?如果他在,事情或许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商王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他动了动,觉得口中干苦,唤道:“水。”
一只水盏递过来,商王就着饮下。待缓过一口气,才发现递水的人并非身边小臣。
“载?”商王露出讶色。
“父亲睡了许久,我一直等父亲醒来。”载开口道,似乎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哑。
商王看着他微微青黑的眼圈,知道他为何一直在等,少顷,缓缓叹口气。
“孺子有话,不妨直言。”他说。
“父亲,”载低低道,“父亲方才饮下我递的水,并无犹豫;那夜饮下兄长的葵羹,亦是欢畅。父亲虽严厉,却从不以为我等有忤逆,如今缘何只为区区鸩羽龟卜,就将兄长治下重罪?”
商王没有说话。这几天,他的脸庞迅速消瘦,淡光中映着凸起的颧骨,看着苍老了许多。
“如此,孺子可证其清白?”他淡淡道。
“我……”载睁眼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却没有说话。
“你兄长出宫了么?”商王问。
“午时已出宫。”载听他这么说,脸上忽而露出希翼,“父亲若……”
“让他去吧。”商王却道,轻轻叹口气,声音疲倦而幽远,“离开这宫中,他会过得更好。”说罢吗,他看看载,“你也去吧,此事无须再提。”
载猛然僵住,好一会,他仍跪在商王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载喃喃道,“若我不是王子,兄长就不会离开了,是么?”
商王一怔,抬眼看他。
不待商王开口,载却已经起身,退后一步,忽然再跪,向商王行叩拜大礼。
“你这是做甚?”商王皱眉。
载昂首道:“父亲,我曾与兄长许诺,无论生死,必追随其左右。如兄长蒙冤,我虽无力洗刷,却亦无颜留下。今自请为庶人,望父亲成全!”王子弓被商王逐出王宮,人們正為此議論紛紛,不料,又傳來王子載自請出宮的消息,漸入涼秋的大邑商像被雷火點著了一樣,霎時間沸沸揚揚。
傳言,王子弓是遭人陷害,王子載為他鳴冤不得,憤而出走。
傳言,商王有意讓王子載繼為小王,王子載推辭不受,故而出走。
又傳言,其實王子弓並未下毒,鴆羽之事是王后婦妌陷害……
這些其實都是人們的猜測,即便王宮里混得老熟的小臣也說不出所以然。商王派武士把王子載的宮室圍得水泄不通,探听不到什麼;而商王那里則是靜悄悄的,近侍們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王子弓或王子載。
倒是婦妌那邊鬧得雞飛狗跳,商王把她禁了足,她發怒砸了好多東西。
商王做事一向硬朗,而王子載一向孩子氣任性,他的母親婦妌也還是王后。許多人認為王子載被關些時日,一切又會恢復原樣。
沒想到,這事才過兩三天,宮中就傳說庖人送進王子載宮中的食物全部都放到變臭,最後原樣扔了出來。
王子載絕食明志,這樣的消息教宮內宮外大吃一驚。
商王已經趕走了一個兒子,總不能再餓死一個兒子。宗親和臣子們開始勸解,商王也終於松動。
一個白日,身體明顯瘦削了許多的商王親自去了一趟王子載的宮室,出來以後,他命令保留載的王子身份,並將他放逐出宮。
事情就這樣完結,人人都錯愕不已。
“大王真要把王子載放走?”棠宮里,婦仟吃驚道,“王宮中豈非只剩下了王子躍?”
“可不是!”庖人道,“王后怎會願意?”
“管她願不願意,王后還在禁足。”一名僕人搖頭道。
罌望著庭中敗盡的棠花,沒有說話,一根草梗在指間折成幾截。
天邊漂著厚重的雲層,似乎將有秋雨來臨。
載坐在殿前的石階上,身旁放著一尊酒,手里拿著一只銅杯。他望著沉沉的天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從酒尊里滿上。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王子,”賓稟道,“有人來見。”
“不見。”載淡淡道。
賓猶豫了一下,道,“是睢罌。”
載側過頭,訝然看他。
“帶她來。”片刻,他說。
賓應聲退下。
沒多久,他帶著一人來到殿前,正是罌。
四目相對,二人誰也沒有開口。
罌看著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顴骨處,一道傷疤仍然帶著血紅。許是先前絕食的緣故,載的臉有些瘦削,下巴上長出胡茬,卻因此脫去了幾分稚氣。
賓看看他們,識趣地退下
“你來做甚。”載轉過頭去,飲一口酒。
“來看看你。”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輕鬆一些,看看他,“臉上怎有傷?”
“不小心割的。”載說。
罌頷首,又問,“你用膳了麼?”
載知道罌來這裡想問什麼,聽到這話,覺得滑稽得很。
“廢話。”他瞥了罌一眼,不無嘲諷,“你若只是來看看,陪我飲酒便留下,不飲便走開。”說罷,他仰頭把酒灌完,又提起銅尊滿上。
罌對他無語,卻不發火,在石階上坐下。
“我的確有話,”她說,看著載,“你何時離宮?”
“明日。”載答道,表情就像在說明日出街市逛一圈。
“你欲往何處?”罌又問。
“隨便。”載說,“大邑商王道通暢,北可往人方,南可抵群舒。”
罌沒有說話。
載飲一口酒,看看她︰“將來大邑商只有次兄,多加辛勞,你好好陪他。”
“辛勞是其次。”罌嘆口氣,道,“你這般做法,只會讓他擔憂。”
載怔了怔,片刻,撇過頭去︰“我又不是第一回離宮。”
“這回與從前可不一樣。”罌皺眉,“你沒有從人照料,衣食住行需花費資財,也無人供給。”
“你可聽說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罌盯著他,“小王固然冤屈,可大王若不想他走,再出一次鴆羽之禍他也仍是小王。躍一向有主張,若可靜心待他回來與大王商議,說不定小王還可返來;可如今你也離宮,無異火上澆油,豈非斷了回轉之路!”
“當!”一聲,載的銅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濺。
“我錯麼?”載站起身來,兩眼瞪著罌︰“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不想等次兄?!你不知我母親!有一絲希望她就會把事做盡!”
他每一句話都是吼出來的,臉龐漲紅,看起來嚇人得很。
罌被喝得出不了聲,只睜大眼睛看他。
載眼睛發紅,嘴唇動了動,似乎還要吼出什麼,卻最終咽了回去。
“我不能等次兄回來,到得那時,兄長或許連命都沒了。”他一屁股坐回石階上,低頭道。
罌默然,二人誰也沒有再言語。
天上的雲愈發濃重,布滿天空,黑壓壓的。
大風刮起,帶著濕潤的味道,一場大雨似乎沒多久就會到來。
載仍然坐在石階上,慢慢喝酒。
罌望著天邊,一口一口地吸著草梗,時不時替載把酒杯滿上。
“王子。”許久,一個聲音打破沉寂,是賓。
他低聲道︰“王后來了。”
載面無表情,喝口酒,看罌一眼︰“你回去吧,她不喜歡你。”
罌頷首,問載︰“你明日離宮,可有什麼要添置?”
“你一個宮正,能給我什麼。”載不屑地說。話音才落,他卻忽然看著罌,片刻,勾勾唇角︰“今夜可來與我歡好吧。”
罌愣了愣,白他一眼。
載看著,哈哈大笑起來。
“離宮時勿忘了帶上銅刀。”罌無奈地站起身,叮囑道。說罷,再看看他,轉身離開。
載不答話,仍然在笑,借著酒力,笑得前俯後仰。
待那個身影消失在廊下,載的笑聲才停下,仰頭喝一口酒,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
“王子……”賓看著主人的樣子,心里酸楚,開口道。
“知曉了。”載把酒杯放下,起身朝前方走去。
到了晚上,烏雲沉沉的天空終于被雷電劃開。大雨像帶著神靈的怒氣一樣降下來,滂沱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雨仍沒有停,大邑商到處都濕漉漉的。
王子載卻沒有因此耽擱。
水色將天空和地面連在一起,王子載頭戴斗笠,身上背著一個包袱,腰上挎著一把刀,在大雨中離開了宮城。
商王下令不許他帶走任何隨從,王子載孤身一人。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大邑商的貴族和平民自發送行,大雨中,人群堵在街道兩旁,長龍一般。昔日光彩照人的王子,離開時如此黯然,許多人不禁傷感。
“王子將行!”有人在他身後放聲唱起送行的歌來,聲音高亢而蒼勁。
“王子將行!”眾人相和。
“行哉行哉,黍也累累。”
“行哉行哉,路也迢迢。”
“行哉行哉,勿歸遲……”
王子載就踏著歌聲和雨聲,孤獨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城外。
大雨仍然下個不停,宮城中一片寂靜。
商王立在殿前,望著水色中模糊不清的宮室樓台,許久也不曾挪動一下。
“大王……”身後,一個悲戚的聲音傳來,婦妌滿面憔悴之色,望著他,滿面淚痕。她雙膝跪下,伏在商王面前哽咽,“載真的走了……大王,他是你的兒子……他若有閃失,我此生何望……大王……”她越說越悲傷,嗚咽不止。
商王仍望著天空,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婦妌一怔,抬起頭來。
“來人。”只听他開口道。
小臣庸過來。
“將王后帶回,無我命令,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商王淡淡道,說罷,看也不看婦妌陡然蒼白的臉,徑自走開。
秋雨連綿地下了大半個月。
王宮中的人們仍然照常忙碌,小宰奉商王之命處置了幾個當眾亂嚼舌根的宮僕之後,兩位王子的事再也沒有人敢明里議論。事情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王子弓和王子載的名字就像沉睡的猛獸,冥冥地蟄伏在人們心底。
雨水停住,棠宮中剛清掃去棠樹的枯葉,許久未曾駕臨的商王突然出現了。
罌在詫異之余不敢怠慢,指揮著眾人將一應用物擺設齊整。
出乎意料的是,商王並非一個人來。他牽著一個小童,那模樣,罌想了一會才想起來,竟是王子弓的幼子。
商王身披長衣,步伐依舊硬朗,踏入庭中之時,臉上卻沒有了從前觀賞棠樹的愜意之色。小童滿臉稚氣,跟著商王,腳步有些吃力,兩只眼睛不時地瞥向四周。
罌偷眼看去,只見商王似乎黑瘦了許多,雖仍然精神,兩道濃眉間卻總蹙著一道深溝。
商王牽著小童在堂上坐下時,小臣庸遞上水盞。他飲一口,忽而抬頭看罌︰“怎不加野菊杞實?”
罌一訝,答道,“如今天涼,野菊性寒,恐不宜。”
商王淡淡道︰“杞實便可。”
罌答應一聲,看看婦仟,她會意,即刻轉身往庖中。
小臣庸照例送上來兩摞簡牘,商王翻了翻,神色無波。片刻,卻停了手,閉起眼楮,揉了揉額角。
“鬼方可有消息?”他問。
小臣庸答道︰“還未曾送來。”說著,他瞅瞅商王的臉色,道,“大王昨夜未曾安眠,不若往寢中歇息?”
商王微微擺手,卻忽而看向身旁的小童,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服,你不是識字麼?來,看看這牘上寫了什麼。”說著,將一片木牘遞給他。
王孫服接過木牘,看了半天,道“王……我……有……”再往下,他搖搖頭,“不識得了。”
商王低低地笑起來,將王孫服摟到身旁,道︰“我來教你。”說罷,他照著牘上念了一句,王孫服低著頭,卻沒有出聲。
“怎不念?”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抬起小臉,怯怯地望著他,“我想念父親和母親,他們何時歸來?”
這話出來,堂上眾人皆變色。
罌的心也蹦了一下。
只見商王看著他,笑意凝在唇邊,沒有答話。
“你不是愛玩干戈,去玩吧。”商王沒有發怒,放開王孫服,聲音仍舊和氣。
王孫服或許也明白了什麼,答應一聲,乖乖地走到堂上。
隨行的小臣馬上拿出一副木制的小干戈,一名武士走過來執干,王孫服執戈。孩子畢竟是孩子,拿到了玩具,臉上即刻換了表情,開始認真地與武士對練。
木戈擊打在干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商王坐在案前,看著堂上王孫服擊打的身影,表情靜默不明。
對練許久,王孫服氣喘吁吁,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商王問。
“祖父,”王孫服疑惑地問,“為何我總也不勝?”
“嗯?”商王眉頭一動,笑起來。突然,他轉向罌,“睢罌,你來說說為何。”
罌怔了一下,看看商王,又看看王孫服,思索片刻,道︰“因為這干戈都太過堅硬。”
“此話何解?”商王饒有興味。
“凡交戰,必有一方退敗,方可論勝負。”罌心平靜氣地說,“雙方強硬相當,則恆以對峙,即便雙方血流心損,豈有終時。”
“哦?”商王看著她,目光在黑沉的眼底流轉,“可若無堅強,何以為兵?”
罌按捺著心跳,緩緩道︰“故曰,兵者凶也。”
商王盯著她,下顎微微收緊。
堂上的王孫服看著他們,並不大明白,正要再開口,小臣庸卻從堂外匆匆地進來。
“大王,”他一禮,神色不定,“王子躍已歸來,正在宮前。”
50、归来
堂上的人皆惊诧。
“王子跃?”商王简直不敢相信,“何时回来的?”
“就在方才。”小臣答道。
“带回了王师?”商王问。
“非也。”小臣道,“只有随从十余。”
商王面色复杂,双目铄铄。
“召来。”少顷,他神情稍稍恢复镇定,沉声道。
小臣答应一声,退下堂去。
罂仍立在原地,看着小臣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庭中棠树之后,方才的话语仍在脑海中回荡,只觉呼吸也停顿了。
胸口不可抑制地撞将起来,喜悦像喷泉似的倏而涨满心中。
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堂前,手指紧攥。
跃,你果真回来了么?
“……睢罂!”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罂转头,却见小臣庸看着自己,低低地说,“快退下!”
罂看向旁边,只见殿上的人都已经朝堂下退去。她瞥瞥商王深沉地脸色,心中虽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答应一声便朝堂后退去。
快走到壁后的时候,罂稍稍转回头。堂前,一个身影正在走来,虽很远,却足以撩动心底。那画面只有一瞬,她不能驻足,堂上的所有都消失在视野之外。
“父亲。”跃一步步地走到堂上,向上首的商王一礼。
商王看着这个突然间回来的儿子,微微颔首:“嗯。”
跃抬头。
上下二人目光相接,商王的视线扫过跃风尘仆仆的装束和明显晒黑了许多的面庞,那双目中含着某种急切。
“孺子归来,鬼方如何?王师何在?”商王话音无波无澜。
“王师入鬼方之地三百里,我令兕任代为大史,先一步赶回。”跃答道。
“我还未死!”商王看着他,神色沉沉,“普天之下,万国莫逆!征伐险恶,你为大史,手握上万性命。大邑商无论出了何事,于你仍唯以王命,岂得擅离职守!”
跃受着训斥,没有反驳。
话音落下,堂上鸦雀无声,隐隐的威压却有增无减。
“孺子归来,是要问你兄长与载之事么?”商王缓一口气,怒色稍解,瞥瞥他。
“正是。”跃直言,按捺着突撞的心跳,沉着道,“我听闻兄长与载离宫,不知确否。”
“确实。”商王道。
跃抬头望着商王,声音微微带着激动地起伏:“父亲,兄长当上小王已有多年,民人莫不称颂。父亲即便不喜,岂可已这等罪名将兄长废黜!”
“民人称颂?”商王不急不缓,道,“孺子,你兄长劝我轻刑罚减征役,又劝削牺牲之数。他上回去相遇到贵族作恶,便当即处以劓刑。你兄长虽有平民赞颂,却与贵族交恶,何来人望?”
跃皱眉:“刑罚征役过重,民为之劳苦;牺牲过多,国力空耗;贵族作恶,则更是引人生怨。这些都是弊政,父亲长久以来亦忧虑,兄长所为并无过错。”
“弊政有如生疾,一朝显露,必长久所积。”商王严厉道,“医者治疾,必以巫觐祈之,食以辅之,其后才以药石,初即以猛药,则有损无益。”
商王道:“为王者,审时度势乃首要,你兄长虽忠直,却心浮气躁,何以成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
跃望着商王,天光并不明亮,他的脸半明半暗,带着些陌生的清癯。跃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觉这个父亲的想法,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
良久,他开口道:“可鸩羽之事,兄长乃是冤屈。”
“鸩羽之事我自有主张,”商王道,“我让他去了奄,那里有宫室族众,你兄长即便是庶人也不会受亏待。”
跃没有说话。
商王叹口气,神色稍缓:“孺子,我又何尝愿意将你兄长落上这等罪名。”
“父亲可曾与载说过这些?”跃问。
“载么?”商王露出一丝苦笑,道,“他离宫也好,锐气太重,放任则迟早自伤。”停了停,他说,“我亦命人暗中保护,载不会有险。”
跃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下去吧。”商王露出疲惫之色,“明日往亳思过。”
堂外,秋风清冽。
跃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觉得生浮,却又沉重不已。
千里归来,他知道事情不一定能挽回,却没想到自己已经站到了商王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跃,这个小王本是权宜之计。”他想起那时兄长对他说过的话。
王子么?跃望着天空,忽而露出一丝苦笑。
庭中棠树已经开始落叶,细细的树枝露出来,掩映中,跃瞥到廊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罂望着他,距离虽远,跃却能感觉到那双目中的欲语之色。
跃注视片刻,微微颔首,朝宫外走去。
跃返来,并未张扬。离开大邑商的时候,自然也并没有像王子弓和载那样引得民人倾城相送。
天还未亮,跃的宫门开启,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后面只跟着十几武士。
秋风从平原的另一头吹入宫道之中,带着一夜的凉气,已经能让人不经意地打个颤。
跃深吸一口气,回头望望身后仍被夜色笼罩的高墙和重檐,目光沉静。
“王子……”随行的小臣乙看着他,脸色愁苦。
“出城。”跃神色平静,吩咐驭者。
车马辚辚走起,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中越跑越快。
东方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白光,破晓在即。快到城门的时候,跃突然望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一抹人影。待走近,他心头一震,喝道:“停!”
微弱的晨曦淡淡降下,罂独自伫立在路旁,双目清亮。
“你去何处?”罂问道,声音清澈,轻如和风。
“去亳。”跃答道,片刻,补充:“父亲罚我思过。”
罂没有接话。
黯色浓重,二人的脸都不甚清晰,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注视。
跃心里苦笑。他没有指望自己回来的事能瞒过罂,但他也一直没有去见她。并非忘了,而是离别在即,见了面也是徒增惆怅。
罂没有质问跃为何不来见自己,看着他,轻声道:“我随你一起去。”
心底似有什么抚过,和缓而温暖。
跃看着罂,却并无喜色。
“我去亳,乃是受罚。”跃说。
“我知晓。”
“你是宫人。”
“大王曾说,我何时离去皆随我意。”
跃的眼底光泽微动。
“我也不知何时才可归来。”
“正是因此,我若不跟着,你就不知又要瞒着我去何处。”
跃看着她,笑容在唇边慢慢绽开。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身来,从车上跳下。
罂惊呼的声音刚出喉咙,她已经被跃一把抱起放到车上。
有力的手臂牢牢将她搂在那温热的胸前,“前行!”只听跃低吼一声,驭者扬鞭,马车朝晨曦渐明的宫门走去。
51、亳邑(上)……
罂从莘国到睢国,最后来到大邑商,似乎每一程都盘算了许多。诸如新环境会怎样,人情如何,有没有危险,工资多少……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离开大邑商,竟是一动心就下了决定,而且是跟着一个被赶出去受罚的男人私奔。当然,跃也不算普通男人,他好歹是个王子。
罂坐在马车上,望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和桑林,心猿意马。她抬眼看看身旁的跃,天已经全亮了,太阳的光辉从天边的破云而出,洒在跃的一侧脸颊上,英挺的轮廓线条分明。
这可算不得亏。心里满意地嘀咕。
“想什么?”跃发现了罂嘴角上的隐隐笑意,眉梢一扬。
罂笑笑,摇了摇头。
跃注视着她,唇角也微微扬着。
“凉么?”他问。
“不凉。”罂轻声道。
跃抬抬手,将她披在外面长衣拢了拢。
罂笑了笑,淡金色的晨光斜来,她的睫毛如羽翼一般微微颤动,皮肤和柔润的嘴唇也泛着晶莹的光泽。
跃的心一动,想低头过去,却瞥见车旁的小臣乙正斜眼看着这里。路上,已有附近乡邑的族长领着邑众往商王的籍田里耕作,三三两两地走来,好奇地看着这队早起的旅人。
有人似乎见过跃,露出疑惑的深情,与旁人嘀咕。
“走快些。”跃淡淡地吩咐驭者,却将罂的手牢牢握住。
亳在大邑商的东南,有两三日的行程。
罂却不觉得劳累。或许是天气凉爽,或许是王宫的马车舒服,不过,罂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有跃陪在身边。
跃对于照顾人似乎很在行。途中,不须罂开口,他会主动递上水,问她饿不饿;走一段,他会问罂累不累,要不要下车歇息;日头出来,他会将一顶草笠戴在罂的头上。
罂怀疑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跃是她的仆人。
“跃时常照顾人么?”罂忍不住,小声问道。
跃笑笑:“从前载爱跟我,照顾惯了。”
提到载,罂忽然想起那个面上带着伤疤独自坐在殿前饮酒的身影,笑意微微凝住。
“不知他在何处。”罂低低地说。
跃亦是默然。少顷,他握着罂的手紧了紧,道:“父亲不会让他出事。”
罂抬头望他。
跃的面庞黝黑了许多,那眉间似有忧色,却无损双目的明亮。
罂微微颔首。
太阳随着一行人启程升起,灼灼地伴了一路,待到黄昏的光泽隐没在平原那头的时候,众人也找了地方烧火扎营,准备露宿。
荒郊里的野物很多,跃和从人们都是历练出来的行猎好手,没多久就扛了两三只麂子回来,洗剥烹食。
罂做不了什么,坐在跃的旁边看他亲自烧烤麂肉。
新鲜的肉慢慢换了颜色,在架子上“滋滋”地响。跃用手不时地翻动,肉块里的油脂滴落下来,火苗欢快地窜起一点,带着烟气,似乎也想尝尝麂肉的香味。
跃的眉间映着火光,眼神很专注,不知在想着烤肉还是别的。
罂看着他,觉得他这个样子真是好看得很。想起他们初遇的时候,跃也给她烤过肉。那时,他似乎也是这副神情,罂也盯着看了一会。
那时心里就已经对他有好感了么?罂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再等等就能吃了。”跃发现了罂的目光,以为她饿了,和声道。
罂觉得耳根有些热,抿唇微笑,点点头。
跃的烤肉技艺,罂早有领教,这次也丝毫没有失望。肥美的麂肉吃下去,肚子鼓鼓的,口留余香,罂一阵满足。
众人走了一日,跃安排好守夜轮值,就命令歇息。
行走在外讲究不得许多,罂用溪水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跃已经把露宿的毡子铺好了。
罂的包袱里只有衣服,用脚趾头来想也知道今夜要和跃睡在一起。
“这铺虽不大,挤挤也能睡。”跃看看罂,火光照着半边脸,眼睛似乎有些闪烁。停了片刻,他挠挠头,低声道,“嗯……野外夜里也凉。”
罂点头:“嗯。”说罢,她大方地脱掉麻履,掀开毡子面上的长衣,躺了下去,“睡吧。”
跃没有说话。
少顷,长衣又被拉开,罂的身旁躺下一个温暖的躯体,她听到跃呼吸的声音绕在耳边。
长衣很宽大,足以覆盖两个人。毛毡却不算宽,罂担心跃不够地方,背着他微微侧过身。
跃颇有默契,也侧起身,一只手臂环过来,把罂抱在胸前。
那胸膛宽厚,跃的手臂压在身侧,罂却一点也不觉得重。
营地中寂静极了,篝火“噼啪”地燃烧,无人说话。罂看到除了守夜的人,小臣乙和其余从人也都躺了下去。似乎有意,他们睡的地方离这边最少也隔着四五丈远。
毛毡下垫着厚厚的干草,一点也不硌人。跃的呼吸在罂的颈后起伏,匀称的节奏中带着男性粗重的温度。他的手仍环着罂,一动不动。
他说夜里很凉,罂倒不觉得,她现在有点热。
忽然,罂觉得大腿后抵着什么东西,硬硬的。她疑惑,在长衣下伸手去摸,还没碰到,手腕被跃一把抓住。
“罂……别动……”跃的声音低低喷在耳后,带着热气,似乎隐含着某种压抑。
罂一愣,脸瞬间烫起来,睡意全无。
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的确不该动。
笨死了。
她的心跳蓦地加快,暗骂着,为自己的反应慢懊恼不已。明明是个过来人,居然这么幼稚地破了功,莫非真是这些年变迟钝了……心潮虽澎湃,罂身体却像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跃的手捉着她,手指紧紧攥着,有些痛。他的胸膛抵着罂的后背,热力透过布料,罂觉得像烧火一般。大腿上的硬物还抵着,并无减退,罂能感觉到跃的呼吸正变得急促,片刻,他突然放开罂,一下背过身去。
罂转头。
“无事……你睡。”跃的声音仍旧低沉,伴着胸腔里呼吸不正常的起伏。
罂知道这样的处境,此事只好如此。她轻轻地“嗯”一声,闭上眼睛。
睡吧。她告诉自己,尽量心平气和。
夜凉如水,风时而掠过枝头,传来细微的响动。秋虫趁着最后的时节卖力歌唱,夜枭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这一切,通通没有逃过罂的耳朵。
眼睛闭了一次又一次,念了无数的数字,脑子却仍然精神得很。
一名从人起身换岗守卫,能听到简短的低低交谈。
夜风已经带上了露水的味道,罂仍然没有睡着。
背后传来些细微的挪动。
罂睁开眼睛。
“你睡了么?”她轻声道。
“不曾。”片刻,跃郁闷的声音传来。
罂转头,正对上跃双眸。
篝火已经黯淡了许多,二人相视,罂忽然露出笑容。
跃看着她,唇角勾起。他平躺过来,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何不睡?”他低低问。
“睡不着。”罂答道,犹豫片刻,问他,“不难受了么?”
跃的脸上浮起些可疑的晕色,没有看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罂注视着他,忽然觉得跃真是越看越顺眼。
她想吻吻他,但知道这样恐怕不好。她的身体仍然与跃保持着一点距离,却握住跃的手,把脸依偎在他的肩上,轻声道:“睡吧。”
跃看着肩旁隐没的半张脸庞,她浅浅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
心中被一阵柔软的蜜意包裹,他莞尔,轻轻应一声,闭起眼睛。
头顶,星辰汇作河汉。
跃曾经听老人说过,若睡前望见星光,必有美梦……
52、亳邑(中)
几百年前,跃的先祖商汤灭夏,将都邑定在了亳。此后的历代商王四次迁都,直到盘庚将都城定在了如今的大邑商,都城才终于定了下来。
不过在商人的心目中,亳并不仅仅是个旧都,它的地位也从来没有因为迁都而遭到废弃。
亳是商汤之都,商人无论迁徙到什么地方,都要把祭祀亳社作为生死大事来对待。
两日之后,在夕阳的余晖之中,这个浸染了商人感念的城邑出现在视野之中。
同往城门的道路笔直宽敞,与大邑商相比并无二致。
道路两旁的田野一望无际,庄稼已经到了成熟的时候,灿灿地映着阳光,在风中掀着海水般的草浪。
罂惊诧不已,即便只是远远一瞥,她也能感受到亳并不是个被遗弃的旧都。
秋风卷着谷物成熟的味道,云霞满天,更衬城墙的沧桑巍峨。田野中远远传来邑人劳作的歌声,顿挫而悠长,就像这平原上的风一样。
跃和从人们走在夕阳的光辉里,望着渐渐走近的城墙,脸上的神色无一例外地带着些肃穆。
“跃从前来过么?”车上,罂轻声问跃。
跃笑了笑,道:“父亲崇尚先祖,时常带我来。”说着,他握着罂的手紧了紧,转过头去,双目直视前方。
守城的武士早已得到了消息,天已经快黑了,城门还没有关闭。
出来迎接的亳尹见到跃,向他深深一礼,高声道:“恭迎王子!”
跃答礼,问他:“邑中近来可好?”
“甚好,”亳尹生得一张喜气的圆脸,笑起来眼睛眯眯的,“亳有天佑,无旱无涝,今年获物颇丰。
一行人终于进入亳邑的时候,夕阳的余烬还没有全然褪去。路旁大大小小的茅草房屋就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屋顶上圆圆的线条染着淡淡的红光。
亳邑的热闹程度远远比不上大邑商,邑人的生活状态也更加悠闲。正是晚餐的时候,城中浮动着炊烟和饭食的味道,让走了一天路的旅人们登时感到饥肠辘辘。
跃是被商王发落过来的,除了亳尹,并没有其他贵族来迎接。倒是街上有许多吃饱饭出来闲逛散步的邑人,见到王子跃突如其来,纷纷欢笑地围到路旁行礼。
一群小童口里喊着“王子,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马车后面,钻到从人的队伍里嬉闹。
对于跃身旁的罂,人们无一例外地露出好奇的表情,许多人盯着她看,罂听到有人问:“那是王子妇么?”
跃面带微笑,没有说话,握着罂的手也始终没有放开。
亳的宫室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不常住人。它的规模比大邑商的宫城要小许多,更像是一座商王的别宫。
宫中的仆人举着松明,罂借光四下望去。只见这里的宫室要比大邑商的矮一些,样式也简朴,看得出已经建造久远。有的墙头和屋顶已经被攀缘植物覆盖,看起来,竟是别有一番趣味。
商汤当年住的宫室还在,不过已经改成了供奉神主的祠堂,亳尹把跃安排在了不远的桃宫。
“桃宫有汤池,年初大王来亳,曾细心修葺。”亳尹解释道。
跃颔首:“但由尹安置。”
桃宫之中已经燃起了烛火,罂才踏进宫门,一眼就望见了几名仆人正在堂上摆设食器。小臣乙和从人们都被领到了别处用膳,亳尹看看跃和罂,也微笑地告退。
亳邑的膳食没有大邑商的精巧,分量却足得很,有肉有菜,把小案摆得满满的。罂早已经饿了,跃刚刚吩咐旁人都退下,她就捏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条烹得块色泽诱人的小鱼。
“先用些羹。”跃把盛羹的陶簋推到她面前,看到她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满眼放光的样子,不禁好笑,“慢些,不够还有。”
罂含糊地嗯了一声,喝些羹汤,又去吃肉。
肉是成块的,要用刀片好。罂的刀法一向不好,肚子饿又缺乏耐心,刀下的肉一块一块切得难看极了。
正烦恼,忽然,她的铜俎被跃拿起,另一只铜俎却摆上前来,上面摆着一片片切工精细的肉。
她抬头,跃把她的铜俎放到自己面前,拿起小刀切开那些肉,唇边浮着促狭又无奈的笑。
罂也笑,她用筷子夹起两片肉,伸到跃的面前:“张口。”
跃愣了愣,看看罂,又好笑又无奈,张开嘴巴。
肉片带着新鲜的温度,嚼在口中香得很。
跃脸上笑意愈深,双目泛光。
“你不会用刀,怎用梜却如此熟稔?”跃看看罂手中的筷子,好奇问道。
罂一笑:“我向来惯用梜。”说罢,又夹起几片肉,放到跃的面前。
跃也不再问,低头用食。
罂看着他,忽然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正经吃饭。
似乎以后有好日子呢……她看着面前的铜俎,脸上止不住地笑,心跳有点快。
用过膳之后,跃有些事要出去,让罂先去洗漱歇息。
亳尹很周到,派了两名侍婢过来,引着她去桃宫的寝殿。
先前在宫道上的时候,罂就听亳尹说桃宫有汤沐。原以为是个普通的水池,没想到竟是真正的温汤。它紧挨着寝殿,足有半个庭院那么大,用石块砌得整整齐齐。
汤池是露天的,精致的竹帘在柱子之间垂下,编织得却并不密实。在外围看去,池边的烛燎光一闪一闪,隐隐可见氤氲的热气,很是诱人。
罂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怔忡,脸上隐隐有些发烫。
两名侍婢想替她宽衣,罂忙道:“我一人便可,尔等不必在此。”
侍婢们微讶,却不违抗,向她一礼,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罂一人,静悄悄的。
最后一件衣服褪下来,罂放到旁边的藤榻上,轻轻将面前的竹帘撩起一角,走了进去。
池水淡淡的温热扩散在空气中,与外面的凉意浓浓的俨然两样。
罂走到池边,伸出腿来探了探。
出乎意料,水并不像寻常温汤那样热,很合适的温度,这个时节却是正好。池子里修有一圈石阶,罂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水漫上来,渐渐把全身包裹。
许久不曾像这样泡过池子,罂呼吸一口气,把头埋入水中。
淙淙地水流声响在耳边,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轻轻托着,温柔而惬意。罂在水中散开头发,探出头来,擦掉脸上的水珠。
池边,一个铜铸的鱼首中淙淙地淌出新鲜的温水,罂走过去,借着水流冲洗头发。
烛燎静静燃烧,罂低头看着乌发顺着温水在指间滑下,水珠在□的肌肤上闪着晶莹的光泽,火光勾勒着每一寸曲线。
忽然,她听到有些微的动静传来,回头,却见池边竹帘动了动,一人走了出来。
罂愣住。
跃赤/裸着上身,腰上仅系着一块白麻敝膝,烛燎的光照下,结实的肌肉如雕塑般完美。
热气倏而翻涌上脸,罂望着他,竟移不开目光。
跃看着她,脸上的潮红泛光,却没有走开。他的双目炯炯,忽然,迈步走下水池的石阶,直直朝罂趟来。
心“砰砰”地撞着,罂望着跃,直至他走到身前,俯身把自己的双唇攫住。
气息一如既往的火热交缠,却添了几分贲张。跃的身体像烧过的铁一样烫,双手插入罂的湿发之中,揉在她的胸前,又探向腰后。厚茧摩擦着肌肤,麻麻的微痛,罂的喘息却带着快意。
“罂……”跃的舌头霸道,不知满足一样深深侵入,喘息间,呢喃的声音低沉而模糊。
罂没有回答,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却像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双手紧紧攀着跃的肩背。
忽然,跃双手把罂抱起,向前两步,放在鱼首旁的石阶上。
双唇忽然暴露在凉凉的空气之中,罂明白他要做什么,喘着气,一动不动。
跃的脸上仍然红炽,瞳中带着池水般的温润,欲望如雾气般在眼底升腾。
他扯开腰上的敝膝。
罂低头看着那昂藏的物事,目光定定。
“如何?”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戏谑,拇指上的厚茧摩挲在她水润的唇间。
罂轻吮那手指,柔软的舌头掠在上面。
跃低头看着她,眸中凝住,倏而染上一层氤氲。
吻如暴雨一般骤然落下,跃的身体压来,坚硬的触感抵在罂的腿根上,像一头蛰伏的兽,危险而热情。
罂一手支着石阶,一手紧紧勾着跃的脖子,头向后仰着,感受那带着啃啮的吻从脖子一路往下,池水随着跃的节奏荡在腿间,胸前的敏感在身体中引发着阵阵战栗。
头顶,漫天的星光与烛燎光辉映,在微微眯起的视野中交织成一片瑰红。她感到跃粗砺的掌心摩挲到她的腿根,将一只腿抬了起来。
罂微微支起身,喘着气,手指插入跃的发间。
感觉到那腿主动地缠在身上,跃的胸膛长长起伏,下/身突然用力。
意料之外的撕裂痛楚如洪水般席卷而来,罂“啊”一声弹起,突然撑开他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鹅周四去厦门,要是21:00还没有更,就是周五更了~
天热,重口味的东西不要一次吃太多,是不是这个理呀~
53、亳邑(下)
前世今生,两次经验,罂的结论是破处实在是一件乏味且煞风景的事。
完美的场地,完美的情调,她那声痛呼出口,一切都化作浮云。
罂独自躺在榻上,长吁短叹。
落红顺着腿根淌入水中还历历在目,跃脸色一变,也没继续下去,直接把她抱出了汤池。
“嗯……第一次都会这样,勿担心。”他红着脸用布巾替她擦拭,安慰道。
这个时代,男男女女开放得很。人们崇拜的神主,常常就是生殖的形象。像罂和跃这样的年纪,即便没有成家,也必定是有过情人的。
环境所致,罂和跃谁也没有计较是否初次的问题,所以当它突然冒出来,两个人都很是措手不及。
她明白这是什么原因。这个身体未经人事,跟她的经历比起来差了那么一两步。当然,这次痛感比从前严重,也许尺寸也是很重要的因素……罂不无脸红地想。
“很疼?”事后,跃曾经这样问她。
罂越发觉得窘,点点头。
跃的神色竟有些自责。
罂反过来安慰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当夜,跃没有和罂睡在一起。
最失败的调情也不过如此。
复杂的心情引发了夜里的一系列怪梦,第二天,罂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
宫婢们抬着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又呈上饭食,神色如常。
“王子呢?”罂忍不住问道。
“王子与亳尹去了笤。”一名宫婢答道。
“笤?”罂讶然。
“王子留了书。”另一名宫婢说着,将一片木牍递了过来。
罂接过,只见木牍上的字迹错落有力,墨迹是新的。这个时代的文字原始,没有任何修辞,跃的留书上也就只有几个字,简洁明了:往笤,三日返。
罂瞪着那字迹,诧异不已。
她忽然觉得跃这次出来,实在不大像受罚。首先,他带了十几个从人,与平常出巡无异。其次,这里是亳邑,商人引以为豪的地方,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受苦。
脑子转一转,罂很快想到了其中的原因。
商王已经赶走了两个儿子,如今够格继承王位的只剩下了跃一个人。他要罚也不可能真的罚,让他来亳邑,或许最多是避避风头。
想到这些,罂觉得心里有点乱。
跃将来如果继承王位,他们会怎样?
这个问题似乎可深可浅,但想了想,罂又觉得自己实在自寻烦恼。且不说跃是否真会继承王位,无论将来要做什么,跃也仍然是跃,这一点不会变。
相比起来,关心眼前的事比较实在。
三日,跃留个书就走了呢。
罂皱起眉头,顿感烦躁。
一日过去。
两日过去。
罂郁闷的时候会吸禾管,这两天,她的存货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消耗。到第三日的下午,当罂把最后一根咬得变形的禾管扔掉的时候,跃还是没有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瘾上来,她只好走到庭院中,看看枯草里有没有合适的。
墙角的有一丛高草新近枯萎,罂凑近前看,觉得不错,寻思着该回房去取铜刀了。
“罂?”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她吓了一跳。
回头,跃站在廊下,疑惑地看着她:“在做甚?”
对上那目光,罂张张口,话却在喉咙里卡了一下。“我……嗯,寻些草梗。”她答道,只觉脸上莫名发热。
跃看看那草丛,忽而笑了笑,从台基上走下来。阳光下,他白色的短衣反射着明亮的色泽,赤芾铜刀垂在腰间,衬得身形挺拔颀长。
罂有些移不开眼。
“这草梗不好,邑外新收了庄稼,我带你去取些禾梗。”他嗓音厚实而柔和。
邑外?罂望着那面容,眨眨眼。
“如何?”跃问。
“好。”罂觉得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点点头。
亳邑外,金黄的田野一望无际。
许多邑人在田野中劳作,收割过的田地一块一块形状分明,中间堆着好些小山似的草垛。
跃亲自驾着马车带罂出来,选了一片较大的田地,把马车拴在路边的树上。
他回头,却发现她看着自己,两眼圆圆的。
“怎么了?”跃问。
罂皱皱鼻子,不说话。
跃有些窘迫,他知道罂这般表情是为了什么。
“我这几日去了笤。”他觉得自己主动说比较好,开口道。
“你在留书上说了。”罂不以为然。
“笤要祡祭,乃是大事。那夜来到之时,亳尹就曾与我提起,希望我为司祝。”跃解释道,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少顷,他脸上发红,低声道,“那日之事,我怕忍不住……”
话说了半截,罂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愣了愣,潮热登时窜上耳际。
跃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还疼么?”他抬手抚抚罂的脸颊。
罂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摇摇头:“不疼。”
跃微笑,张开臂膀把她抱下车来。
风中传来邑人的田歌,还是那日来时听到的调调,却换了个活泼的唱法,似乎是哪位男子正当众向女子求爱,引得阵阵欢笑传来。
阳光绽放在头顶,罂跟着跃走下田埂,手被他握着,觉得那掌心的温度比阳光还烫。
跃挑了一处新收割的田地,用铜刀割下一丛禾管看了看,觉得还不错。又递给罂,问,“好么?”
罂看了看,点点头。
跃莞尔,俯身去割了好几丛。
日光渐渐把万物的影子拉斜,深邃的天空下,田野一望无际,风吹在脸上,很是舒服。
跃和罂坐在田埂上,跃低头,将一段段的草梗修整,削平。
罂什么也不用做,只拿着一只布袋,没多久,禾管就把布袋填满了。
“够了么?”跃问她。
“够了。”罂笑笑,说罢,拿起一根禾管看了看,放在口中。
禾管还带着些植物的新鲜,又被阳光曝晒过,味道不错。罂长长吸了一口,吁出气来,正想再吸,跃却凑过来,将草梗拿走。
“我试试。”他唇角带着玩味,就着罂咬过的那一头放入口中,也深深吸了一口。
罂看着他,阳光下,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
“跃。”
“嗯?”
罂的目光无比坚定,字字清晰:“我们去洗浴。”
桃宫的寝殿旁,汤池再度注满。
铜质的鱼首铸满花纹,温水欢乐地从鱼口中倾泻而下。
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情调,不一样的是两人的心境。
跃看着罂在面前脱掉衣服,忽然觉得好笑。大邑商的堂堂王子,走出街上哪次不是满载桃李,居然为了区区情事逃走了三日。如今,那妙曼的躯体再次出现的面前,跃忽然明白,这女子在他心中已经占据了无比的分量,哪怕她有一丝疼痛也会让跃牵肠挂肚。罂转过头来,看到跃定定望着自己,不禁赧然。
“如何?”她学着那日跃的语气,故作轻松。
跃没有答话,低头注视着她:“果真不疼了?”
罂摇头。
跃长吸一口气,伸手脱掉衣物,拉开腰上的赤芾,一把抱起罂,撩开竹帘朝汤池中走去。
汤水仍旧温软。
跃把罂放在石阶上,吻深入而缠绵,待得二人都喘起气来,才把她放开。
烛燎光中,罂仰着头,眸中泛着一层水光,嘴唇红润。
心跳在胸膛撞击,跃感到热流在体内积聚。他的手抚过罂的乌发,轻轻吻着她的耳垂,嗓音如同蒙着氤氲的水汽:“我慢些。”
说着,正要再俯前,罂却撑住他的肩膀,喃喃道:“再慢也痛。”
跃诧异地看她。
罂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滴出血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跃的手,低头看去。跃常年接触武事,手掌生得宽大,指节上厚茧。不过,他的手指仍然是修长的,比例也很好。
跃不解:“做甚……”话音未落,他的嘴唇被罂封住。
罂与他肌肤相贴,舌头柔软而灵巧,探入他的唇间。
“听话……”她呵气如兰,循循善诱。
烛燎仍静静地燃烧着,铜铸的鱼首泛着温吞的光泽,水流落入池中,无数珍珠般的小水泡在水面浮起,瞬间即逝。
汤水轻轻荡漾。
身体深处的柔软和□被辟入的手指抚弄,危险的酸胀感和丝丝的酥麻控制了神经末梢,湿润在那撩拨下慢慢地涌出。
“唔……”罂低低地发出一声吟叹,双唇微启。
跃看着罂低垂的双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掩映着眸中氤氲的水亮。
热气将他的脖子根染得通红。
这种事,他懂的时候全靠水到渠成,从来没有也不需要被人引导。今天这样算是第一次,可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相反,当手指被那柔软的温热裹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密。最初的紧张已经被兴奋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力道,像对待着最珍贵的宝物。忽然,罂抓在他臂上的双手一阵紧捏,她抬起头,吻上跃的唇间。
“坐下……”她的声音在跃的耳边萦绕。
跃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命令,有些无奈。他稍稍平复一下呼吸,放开罂,照着她的话在石阶上坐下,看着她。
二人的位置调了个,罂跨坐在跃的腿上,黑亮如瀑的乌发披在身后。
跃的视线落在她脖子边几缕湿贴的发丝上,发梢随着身体的曲线蜷起弧度落在饱满圆润的前峰上,雪白的肌肤沾着水珠,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罂……”胸膛中的炽热忽而再度升起,他放在罂臀后的手情不自禁向上抚去,用手掌感受那胸前的绵软。
罂却把他的手拉下,放在身体两侧。
“嘘……”她在跃的耳边轻轻吹气。
腿根的欲望相蹭,跃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汗水从他的颊上淌下,滑过紧实的脖颈,喉结的凸起和胸膛的肌理泛着铜器般柔腻的光泽。罂低头,唇舌热情地吻在他的喉结上,一路往下,手却探得更深。
欲望已经高涨欲裂,被罂握住的时候,跃低低地“哼”了一声。
有了先前的经验,罂轻轻调整着呼吸,感受着那撑胀的感觉再度重来,适应着,慢慢地试着往下。
跃的喘息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上方,罂双颊酡红,眉头微微皱起,似痛苦又似沉醉。那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莫名的刺激让他愈加血气贲张。
一声喟叹从喉咙里滚出。
罂的双手撑在他的胸脯上,待那酸胀的感觉充斥了全身,她不禁咬紧了下唇,慢慢地让身体动起来。
“罂……”跃的嗓音低低,似乎兴奋难忍。
罂喘息着,似回答一般轻吟出声。
她的手指拂过跃的脸颊和嘴唇,跃低哼一声,咬在唇间。罂轻笑,身上的水珠落在跃的胸膛上,顺着律动淌下,与那肌肤融合相贴。
身体磨合,青涩的不适感在并未很快褪去。罂不敢太快,跃始终由着她,只将手指在罂的肌肤上留下嫣红的指痕。
巅峰来临,跃的身体猛然紧绷,热流如喷薄般释放。
罂也疲倦至极,喘着气,软软地伏在他的胸膛上。
风从天空那边轻轻拂来,烛光微动,与漾动的池水辉映。微微眯眼,一切皆如浮光,唯有那相贴的心跳温热真实。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54、桃宫
天气晴好,亳邑的宫室上空,日头在深蓝的天幕上高挂,将夜里沉淀的凉意慢慢化开。
桃宫内外静悄悄的,小臣乙穿过前庭,沿着回廊来到寝殿前。他望了望,寝殿门户紧闭,秋虫跳过草叶的声音都听得见。
小臣乙看到一名宫婢正在不远处,朝她招招手。
“王子还在寝中?”他低声问。
宫婢点点头:“正是。”
“用膳不曾?”
“刚放到了门外。”宫婢笑道。
小臣乙颔首,让她下去。
日头明晃晃,庭中遍植的桃树还有绿叶未落,阳光下,竟是颇有生机。
小臣乙望着天空轻轻地长叹,胸中感慨良多。
小臣乙自十几岁开始就跟着王子跃,许多年过来,眼看着后辛故去,王子跃一年一年地长大成人。
这个主人很好,性情稳重,遇事沉着,对从人也宽和。大概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的娶妇之事就成了小臣乙的心病。
王子跃自幼受母亲引导,热爱武事。
少年萌动,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青涩男子们满天下对女子唱情歌的时候。王子跃却满身心地扎在武士堆里,到处找人比试。他能够为了用矛打赢长刀之类的事闭门苦练,废寝忘食;也常常离宫去人迹罕至的野中猎巨兽,只为让自己变得更强。
他也有过相好的女子,可是他似乎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一年一年,女子们都成家嫁人,而万众仰望的王子跃却还是孤身一人。
这些年来,商王逐渐将一些战事交给王子跃,他也做得很出色,连南方来献龟甲的部族使者都提起这位王子的威名。但是对于小臣乙来说,他很惶恐,常常觉得自己如果什么时候不小心死掉去见后辛,恐怕无颜面对那尊容。
所以,罂的出现让小臣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去年王子跃伐羌方回来的时候,小臣乙就发现他随身佩戴的玄鸟不见了,然后,王子跃让他派人去莘国找一个叫做册罂的女子,小臣乙彻底震惊。
当时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开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心情抑郁,不是为了出征不顺;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深夜溜出宫去,不是为了夜巡或见商王;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亲自驾车,上面坐着一个女子;
史无前例的,王子跃出远门,带着女子同行……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前日王子跃从笤邑回来,就一直与睢罂待在了那寝殿里,一步也没有踏出来。
如果在大邑商,宫中的其他小臣可能会拿“沉溺荒淫”之类的话来劝诫,可是小臣乙不会,对主人这难得的放纵,他感到切切实实的欣慰。
光照从窗外透进来,窗格把光束均匀地分割,淡淡的,像羽毛一样柔软。
外面似有些说话声,低低的,片刻,消失不见。
跃躺在榻上,看着怀中那张沉睡的脸庞,手指轻轻地穿过一缕发丝,触感水滑。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罂还在沉睡。
她的身体微微蜷起,头埋在跃的胸前。他能听到她绵长的呼吸,似乎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低低垂下,在两颊落下轻柔的阴翳。
屋子里似乎浮动着温软的馨香,恰如罂身上的那样。
跃的指头缓缓滑过罂的下唇,娇嫩的双唇还带着些红肿。乌发下,一段洁白的脖颈敞露着,上面的红痕密密麻麻,暗示着先前缠绵的炽烈。
跃不想惊扰罂的睡眠,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挪开。撩开衣被的时候,罂轻轻动了动,跃几乎屏息。少顷,罂没了动静,跃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榻旁。
身体有些酸,却像是卸去了什么,并不感到疲惫。背上的皮肤有些隐隐作痛,跃知道那是罂的指甲留下的。
他看看榻上,衣被覆在罂的身上,描绘出胴体的轮廓,娴静而美好。谁能想到,她兴致起来的时候会像一只野猫,又抓又挠,还在跃的肩上咬了一口。
想到这些,跃的耳根隐隐胀热。
当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索求无度,身体如饥似渴,那些举动近乎疯狂。
是因为遇到了罂么?
跃不禁苦笑,觉得那答案别无其他。
外间的柂上有备好的衣服,跃取下来,一件一件地穿好。
他刚系上黼,忽然听到内间传来低低的轻吟。跃走过去看,果不其然,罂已经醒了,正在衣被里伸着懒腰。
心中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拂过,跃唇角扬起,朝她走过去。
罂方才醒来,发现旁边空空的,正想着跃去哪里了。忽然,一团影子笼下来,她的颈窝落下温热的呼吸。
“醒了?”跃的声音低哑,带着晨起的慵懒。
皮肤传来细细的吻咬,罂笑起来,双臂攀上跃的脖颈。
跃亦莞尔,环抱着她,从那脖颈吻上耳垂。再要移向唇间的时候,却被罂一把撑开。
“还未漱口。”她皱着鼻子嗔道。
跃一愣,无奈地失笑。
这女子有时候怪癖真多。
他佯怒地瞪眼,轻轻撞了一下她的额头,放手起身。
罂望着他轻笑,两眼弯弯。
见到王子跃终于从寝中出来,桃宫的宫人们忙不迭地准备起来。
罂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备好了洗漱的水,堂上还有热腾腾的饭食。
这里到底是商王的宫室,宫人们对主人的任何行为都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包容之心。罂自己也做过宫正,知道什么叫做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知道的即便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所以,她和跃在宫人环伺的堂上用膳,跃给她添菜,替她切肉,还把喝过几口的羹汤给她喝,罂脸不红心不跳,照单全收。
用过膳之后,跃履行一个被赶到亳邑来思过的贵族应尽的义务,到邑外去查看庄稼的收获情况。
罂仍然觉得身上酸痛,没有跟去。跃吻吻她,让小臣乙备车。
路上,小臣乙一直微笑,让跃心底发毛。
“笑甚?”走到田埂上的时候,跃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臣乙摇摇头,却笑得更加灿烂。
跃额角动了动,莫名其妙。
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问小臣乙:“小王和载的事,可探听到了?”
小臣乙颔首,低声道:“探听到了。小王与小王妇如今在奄,王子载据说前几日到了虞,后来却不知行踪,听说大王派去的人跟丢了。”
“跟丢了?”跃一讶。
小臣乙苦笑:“正是。”
跃蹙眉沉吟。
奄也是商人曾经的旧都,王子弓在当地颇有人望,商王把他发落到那里,生活至少不会难过。
可是载……跃知道他的性情向来执拗,这次离宫本是赌气,发现有人跟随,一怒之下全力摆脱倒也不足为奇。
他去了哪里呢?跃觉得有些懊恼,虞离亳不远,若是他早些得到消息,或许可以亲自去寻……
“王子,”小臣乙看跃神色沉凝,知道他又在思虑,岔话道,“我听说王子让人把睢罂的物件都搬去了东庭?王子之意,让睢罂与王子住一处?”
跃看看他,颔首:“正是。”
“王子,”小臣乙皱皱眉头,“恐怕不好。可在东庭留宿之人,只能是王子妇,若传出去……”
“睢罂将来就是王子妇。”跃自然地接过话头。
小臣乙吃惊,想提起睢罂的身世,却又觉得不好直说。停了停,道,“大王还未答应。”
跃知道他想说什么,面色不变:“大王会答应。”
小臣乙看他一副不容辩驳的神情,只得咽下话头,道:“诺。”
这时,田里的邑人发现了跃来到,热情围拢过来行礼。
跃不再说话,露出微笑朝他们走过去。
小臣乙望着跃的身影,心里的感慨又上一层。如今王子跃都学会任性了呢……
罂吃饱喝足,回到寝殿之后,倦意上来,倒头又睡起了回笼觉。
醒来之后,日头已经过了中天。
她闲来无事,就请宫婢带她去周围走走。
亳宫虽不大,却不止桃宫一处宫室。宫婢很懂得当导游,出了桃宫之后,她直接把罂带去参观商汤当年的正宫。
罂来亳宫的时候,曾经远远地看过正宫。不过当时正值傍晚,距离又远,不过匆匆一瞥。如今走进来,却是大不一样。
这宫室意义重大,历代商王都尽职维护。如今虽没了主人,却门庭整洁,彩绘鲜艳。历经几百年,宫室里的树木已经长成参天大木,太阳光几步晒不进来。遒劲的枝干与建筑商古旧的木质相映,无形地提醒着来人此地历史久远。
不过,这里的各处宫室皆门户紧闭,罂跟着宫婢转了一圈,最多只能从门缝里看到黑黝黝的屋内摆设着商汤的神主。
“大王来到才会开门哩。”宫婢抱歉地说。
罂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问:“可知当年的后姞住在何处?”
“后姞?”宫婢摇摇头,道:“不知哩。”
罂点点头。商汤从莘国迎娶后姞,长久以来是个佳话。不过,莘地一直有个说法,商汤当年想得到才干出众的莘国奴隶伊挚,莘国就提出以联姻为条件,把后姞嫁给了商汤。
想到这些,她忽然觉得自己幸运得很。后姞有没有得到商汤的爱她不知道,罂在骊山中遇到了跃,事情发展至今,他们的每一步都是真心实意。
静谧的宫墙外传来牛车辘辘的声音,似乎是宫仆从外面拉草料进来,两个人声在闲闲地谈论着车上的草料够喂养多少牲畜。
罂看看天色,觉得该回去了,于是往回走。
才跟着宫婢走出正宫的宫门,罂就看到跃匆匆朝这里走来,目光相对的一瞬,他的眉间忽而松开。
“怎来了此处?”他走过来,脸上还带着些汗。
“无事出来逛逛。”罂莞尔道。
跃看着她,目光柔和,眼角止不住地弯起。他看看宫婢,道,“退下吧。”
宫婢应声一礼,走了开去。
宫道上只剩罂和跃二人,罂看着他的额上还有汗,伸出手替他擦去。
“收获如何?”她问。
“尚可。”跃低低答道,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着罂的嘴唇,一把搂过她的腰,头压了下来。
唇上被热气包裹,罂心中甜甜的,却有些窘,双手扳着他的肩头挣扎:“这是宫道……”
跃轻笑,却不理会,将唇舌探入她的齿间,堵住她的话语。
“跃……”罂嘟哝道,忽然把头偏开。
跃抬眼,看到罂惊异地神色,目光盯着他的身后。他诧异地顺着回头,也猛然吃了一惊。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那里。
看到跃回头,那人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丝别扭地笑:“次兄。”
55.高陇(上)
暮色渐渐垂下,几颗星子在厚重的屋脊上露出闪烁的光芒。
桃宫之中,所有的宫人都被提前遣走,到处静悄悄的。
堂上,几支烛燎燃着柔和的火焰,载面对着案上摆满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埋头苦吃。
他钻进拉草料的牛车里溜进亳宫,先前突然出现的跃和罂的面前时,全身脏兮兮的。方才,跃已经让他沐浴收拾过,脸上的胡茬刮尽,露出原本光洁的侧脸;身上的衣服是跃的,有点宽大,却还算合身。
这里只有兄弟二人,载也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迅速将案上的食器清空。
跃坐在上首的案前,也不出声打扰,看着他,神色沉凝。
“次兄不用食么?”载嚼完俎中的肉,抬头看向跃。
“不饿。”跃淡淡道,说罢,把面前的肉递到载的案上。
载双目精光乍现,咧嘴一笑:“次兄待我好!”说罢,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跃看着他撑得鼓鼓的两腮,那样子跟从前在他面前任性时毫无二致,不禁苦笑。这个弟弟自幼娇惯,从前出宫都是前有驭者后有从人,如今只身出来,不用问也知道他的日子过得不舒服。
“听说你去了虞?”他开口问道。
载头也不抬:“嗯。”
“甩了从人?”
载抬眼,有些讪讪,却“哼”一声,道:“谁让他们老跟着我。又不肯明着跟,尾巴一样,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跃皱眉,道:“逐你出宫并非父亲本意,你失了音讯,宫中可要焦急。”
“兄长要替父亲说话么?”载瞪起眼睛,一抹嘴,正色道:“我知道父亲想什么。他就是想我受不住,乖乖向他求饶。他焦急?他怎还赶走兄长?我当初自请离宫,就没打算过……”
跃的目光凌厉一扫。
载话没说完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缩了缩,眼睛里却满是不服。
跃知道这个弟弟脾性,虽冷着脸,却没有继续训斥。
他长长地叹口气,少顷,瞥瞥载:“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载想了想,道:“还未定下,不过要先去看看兄长。”说罢,他警觉地看向跃,横眉道:“次兄不许告知父亲。”
跃无奈:“既然怕我告发,你来亳邑做甚?”
载嘟哝:“我想着许久不见你,临走来看看也好。”
跃看着他,心有些软。
说实话,他看到载出现时,心里倒是想着把他留下,最好绑起来送回大邑商,免得横生枝节。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跃却犹豫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骨头里跟他淌着一样的血,即便被哄着宠着长大,也毫不缺乏闯荡的勇气。当然,也可以说犯傻。
跃感到有些欣慰,却仍然头痛。
“你且留在亳,”他沉吟片刻,对载说,“过两日再走。”
载一愣,立刻抗议:“我不要你送!”
“谁要送你。”跃又好气又好笑,瞪回去,“你不备些衣食财物,如何去奄见兄长?”
载赧然结舌。
除了跃赠他的陨刀还好好地挂在腰间,为了甩开尾巴,他的随身用物在虞尽失,跃说的话倒是确实。
转瞬间,他又想起另一人。
“次兄,”载问,“睢罂如今与你在一处?”
“嗯?”跃看着他,笑笑,“正是。”说着,脸上的光影线条变得柔和。
载点点头。
“次兄。”他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我说若是,父亲将来仍不许兄长回来,你愿继位么?”
跃一怔,眉间眸光凝住。
“父亲尚在,兄长那边我会想办法。”片刻,他缓缓道。
罂在寝中等了许久,看天色渐渐地全黑了,她才朝外面走去。
她以为跃和载兄弟二人经历一番曲折再见,必然各自藏了许多话,来个彻夜长谈也不为过。可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前,却发现这里烛火寂寥,只有跃一人。
他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正在用毡布细细擦拭。
“王子载呢?”罂诧异地走出来,走到跃的跟前。
“去西庭歇息了。”跃说。
罂看看空空的案上,微微颔首。她的目光落子跃手中的刀上,只见那刃口白亮,并不像寻常铜刀的色泽。
“陨铁?”她在跃的身旁坐下。
“嗯。”跃一边擦拭一边答道,见她凑过来,停住动作,“这是利刃,勿近前。”
“我又不是没用过刀。”罂不以为意。
跃侧头看着她,唇边微微弯起,片刻,继续擦刀。
罂也不说话,只静静挨着他,把脸颊靠在跃的肩头。跃的手臂动作着,罂能感觉到颊骨传来肌肉伸缩的节奏,厚实而温暖。
“这刀是王子载的?”罂看到刀身上刻着载的名字,那笔画清晰,似乎十分郑重。
“嗯。”跃的声音低缓,入耳却十分舒服,“我赠他的。载还不懂养刀,我要替他拭好,免得生钝。”
罂看着他的侧脸,那双目凝视着刀刃,两片薄唇微微抿着,有一股性感的英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跃神色专注地时候尤其没有抵抗力。
“跃是个好兄长。”过了会,罂轻声道。
跃转过头来看她,火光的阴影在双眸间拉出魅惑的阴影。
“哦?”他黑亮的双目含笑,低低道:“那我可是个好男子?”
罂的耳根微热,触着那目光,却不自觉地莞尔。
“我要再看看才知晓。”她仰头啄了啄那近在咫尺的双唇,偏偏头,露出不置可否的玩笑之色。
载很听话,两日以来一直待在西庭里,半步也不曾迈出。
除了跃和罂,知道载在这里的人只有小臣乙。西庭闭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对外的解释是跃卜得西庭有祟,近则生患。人们一向笃信鬼神,无人质疑,对王子亲自占卜的结果更是诚惶诚恐,这事也就顺利地瞒了下来。
对于载的去向,跃其实还是动了心思。载毕竟涉世未深,孤身一人在外游逛,只怕万一。跃再三思索,还是想让载暂且留在亳,会不会被商王发现倒也无所谓,反正这不算坏事。
载想走的心似乎也并不太重,逗留了两三日,他吃饱睡足,闷了就让小臣乙遣走宫人,去东庭找跃;跃有时不在,罂就只好作陪。
“你使诈!”东庭的廊下,载坐在阶上,看着被罂的卒吃掉的帅,不可置信,“你一个卒,怎杀得我的帅?!”
罂不以为然:“你笨。”
载怒目圆睁,却无可奈何。
罂刚刚教会他玩一种叫“象棋”的东西,他原本还觉得新鲜,兴致颇高。没想到试着下了几盘,他输了又输,不禁火大。
且不说那些规则闻所未闻,就说那一个个小木块上的字,古古怪怪,有些他根本从未见过。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什么象棋是罂为了戏弄他生造的。
“不下这个!”载及时收手,嚷嚷道,“下六博!”
六博是贵族中盛行的游戏,载在大邑商常与贵族子弟对阵,颇为精通。
罂却笑笑:“我不会六博,你要下,找小臣乙好了。”
一旁的小臣乙闻得此言,不禁身上微寒。在大邑商,王子载的恶劣赌品和他精通六博的名声一样响亮,被他欺负过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
小臣乙收到载瞥来的目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不与他下。”只听载撇嘴道,小臣乙心里松了一口气。
罂不吃这套:“不下算了,反正我只会象棋。”说罢,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
“谁许你走?”载以为她要离开,两眉竖起。
“谁说要走。”罂瞥瞥他,悠然道:“坐了许久,总该起来动动。”说罢,伸伸手活动筋骨。
载没了话语,眼睛闪了闪,仍瞪着她。
没多久,堂上传来些脚步声,却是跃回来了。
罂看到他,面上不禁一喜,走过去:“跃。”
“罂!”跃满头大汗,神色却兴奋,拉过她的手:“带你去看些东西。”
“什么东西?”罂讶然。
跃却不说,只是笑,向载也招招手:“载也去。”
载虽然也不明所以,却立刻乖乖地站起来:“哦、”
一行人从亳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中了。
天空中有些云,阳光并不强烈。
罂和跃同车,载却委屈地按照进来时的途径如法炮制,藏在一辆运草料的牛车里,由小臣乙驾着,慢慢跟在跃的马车后面。
一辆气派的马车,一辆牛车。马车上坐着王子和女人,牛车上拉着小山一样高的草。奇怪的组合引得街市上人们纷纷贡献回头率。
一直到出了城,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跃才吩咐小臣乙把载放出来。
“憋死了!”载从草堆了钻出头,一边嫌恶地拍着身上的草屑一边狠狠骂道。
小臣乙看着他的样子,极力地忍住笑。
跃莞尔,安慰道:“载,再过一段就到了,你必不失望。”
载看着他,牢骚的话咽了回去,点点头。
正要再用力拍那些烦人的草屑,忽然,一块巾帕凌空飞来。载接住,往前看,却是罂。
“拭一拭。”罂在跃的车上,回头对他笑了笑。
阳光浅淡,落在那脸庞和双眸上,似乎清冽的风也变得柔和。
载手里拿着巾帕,忽而有些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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