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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书记》 作者:许开祯

第43章 家事(5)

  这件事儿要说他应该早有准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路宽懂,可他偏就把这件事儿看轻了,看淡了。不就喝醉了一次酒吗,不就进错了一次门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景子安三番五次跟他打听水珠儿的事时,他很是不耐烦地说,一个乡下小保姆,能咋样?望着不甘心的景子安,路宽又说,哪能跟你那些妹妹比,那可都是些人精啊,老景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套牢。

  现在,路宽突然觉得这事有些麻烦,不,简直是天降霹雳。

  水珠儿流了产。她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肯出院。

  第一个赶来的是景子安两口子,水珠儿一把抓住景子安的手,景大哥,我不想活了,我一个姑娘家,让人糟蹋成这样,咋活呀?如果不是红梅在场,水珠儿几乎要扑到景子安怀里。路宽直纳闷,自家雇的小保姆啥时拿景子安当大哥了?他直冲红梅使眼色,意思是让红梅劝劝,没想红梅却说,路宽,瞧你干的这事,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秘书长,干事咋就这么没分寸,这事传出去……红梅边说边搓手,仿佛她手心里搓的就是路宽的丑闻。

  景大哥,你替我做个主呀,我可一直拿你当亲人的呀……水珠儿牢牢抓着景子安胳膊,景子安挣了几下,没挣开,这才叹气道,老路,我提醒过你几次,你就是听不进去,这下好,这下好,大秘书长搞了自家小保姆,还弄出孩子……

  景子安将那个搞字说得很重。

  路宽听不下去了,本来指望着他们能劝劝水珠儿,先不要这样闹,啥事儿都有商量的余地,闹能闹出什么来。一听夫妻俩的口气,心想,他俩不掺和可能还有得商量,这一掺和,事儿立马变了味。

  很快,市政府那边的人闻风而动,都是打着看路宽母亲的旗号,来了却直往水珠儿病房奔,水珠儿这下也是豁出去了,来人就抓脸,就碰头,就说不活了,她还尝试着真往楼下跳了两次。有些事就是这样,人不关注它便不是个事,关注者一多,这事就定是个事了。路宽还没想好对策,相关方面的批评指责就都到了,有说他思想不好的,有说作风不正的,说得更多的,便是一个秘书长怎么能乱搞自家小保姆?搞情人闹婚外恋这都好理解,大趋势嘛,可偏偏路宽平日这方面表现很好,从没听说他家庭有啥危机,大点的矛盾都未发生过,怎么突然就跟小保姆睡在了一起?

  原来,原来呀!

  表面,都是表面!一向对路宽不怎么看重的市长第一个站出来发表看法,当初提拔路宽到这位子,市长跟市委那边的意见就达不成一致,为此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市长看重的是景子安,可市委那边偏就不提景子安,这下好,证明市长眼光亮,是市委走了眼。这一巴掌打得,市委那边全哑巴了。迫不得已,路宽不得不主动跟市委那边坦白。据路宽说,那段日子他心情不好,主要是工作开展不力,主抓的工作长时间抓不到手,加上家里面也出了点事,至于什么事,路宽没明说,想必跟麦荞有关。但据景子安说,这跟麦荞没关系,麦荞那么老实个人,贤惠体贴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给身为副秘书长的丈夫惹事呢?大家没在这事上纠缠,大家关注的是路宽怎么跟小保姆睡在了一起。路宽讲,他喝醉了酒,喝得人事不省,进门就给躺下了,第二天一醒,才发现自个儿睡在水珠儿床上。

  这话谁信?不省人事?不省人事还能睡到小保姆床上,不省人事还能搞大小保姆肚子?跟水珠儿一调查,压根就不是路宽说的那么简单,是喝了酒,但绝没醉,刚兴奋。还说路宽早有这心思,好几次把她堵厨房里,弄得她一听进厨房就怕,就抖腿。终于趁着麦荞不在的晚上,把她那个了。

  红梅证明,那晚麦荞确实不在,在她家说话儿说迟了,中间她给路宽打过电话,路宽说晚了就住下吧。

  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什么小保姆,原来是货真价实的二奶,明目张胆的金屋藏娇!性质一定,处理就容易多了。市委那边发话了,弄出这种有损政府官员形象的事,看来真是不适合再在这岗位上干下去。

  路宽没精力关注这些,精力全让水珠儿耗住了。水家大队人马涌来,一下就把高潮点燃。景子安做了两天和事佬,见势不妙,夫妻俩撤兵了。

  水家众口一词,娶!

  办完买矿手续,田家明作出一个自己都吃惊的选择,他要让麦肥当麦家山煤矿的新矿长。

  麦肥慌慌张张跑来,问麦荞,咋办?

  麦荞从哥哥脸上一眼就望见掩不住的喜悦,不过她没急于回答。她问麦肥,苦儿呢,苦儿的事你咋打听了?

  麦肥摇头,他这才想起来,应该花些心思打听一下苦儿的下落,咋就偏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脑后了呢?怕妹子不开心,紧着说,妹子,苦儿一定很好,你不用操心,瞧瞧田家明坐的那车、使唤的那些个人,县上的老爷们拥前呼后,那架势,哟嘿嘿,能把人吓死。这么大一个财主,能亏得了苦儿?

  是亏不了。麦荞也这么想,所以看见哥哥摇头,她并没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段日子,只要一想起苦儿,她的心就跳,有时欢乐地跳,有时忧伤地跳,二者之间,她宁愿让心跳得欢乐些。

  她把屋子彻底地收拾了一遍,将婆婆连同小妖精水珠儿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道,两张床也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收破烂的,她甚至做好计划,打算将婆婆住的那屋重新粉刷一番,买一张新床,床上铺上有水纹状的床单。不知为何,她认定苦儿会喜欢水纹状的东西,不只床单,还有窗帘、被套……总之,屋子里的一应用品都要跟水有关。她要把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重新拉回来,让绵绵细雨永远飘在这个家里。

  这个家将迎来新的生活,这个家将是她和儿子的乐园。

  一想到儿子,麦荞的心哗就烟雨茫茫了。

  二十年,麦荞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咋就走进了这样一种人生。二十年前那个雨水冲断山路的夜晚,她狠下心丢下刚刚满月的苦儿,来到羊下城,那时心里只有一个誓,这辈子,说啥也要挣出一份脸面来。是的,脸面,在老家麦家山,脸面是比活人更要紧的东西,是人一生最重、最值钱的东西。要不,她能忍心割断那么一份情?没有脸面啊--可真等到了羊下城,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了麦家山人眼热的一切,她才发现,有些东西,硬挣是挣不来的,况且,日月这东西,是能给人的心上打下烙印的,心一旦有了烙印,再怎么折腾,也还是原来那颗心,不,再也回不到原来那颗心。原来那是早起亮在山里麦苗上的露水呀,晶莹,剔透,比夜晚的星星还馋人。一旦碰碎了,便成掉在地上的一颗水珠儿,有了泥,有了草,而且很快会坠入泥土,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的,深渊。麦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坠入深渊时,就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份透亮,心上的烙印变成茧,她成了带壳的虫,这还不算,等嫁给路宽,走进神秘叵测的路家,这壳就万万不能破了。人能经得起几次撕裂?同样的刀子架你脖子上两次,你的头还能伸那么直?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人这一生,说穿了就等于一棵树,种子撒在悬崖上,它就得在悬崖活,撒在沟谷里,它就得使足了劲往沟谷外冒。话又说回来,哪种活不是个活,你真就以为那些长得茂盛粗大的树真就活得滋润吗?当时她是解不开公公这些话的,她也挣扎过,悄悄的,不露痕迹的,比如她尝试着跟路宽交流,在床上,在他摇晃着试图将她撞击成碎片时,她暗暗使出女人的小伎俩,想跟他找回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小平房木床上的那种感觉。可他用牙齿锋利地咬住她的肩膀,完全把她当成一头母猪,她的努力便成了射向自己的箭。比如她亲手为婆婆端上一碗麦家山有名的酸辣汤,想主动而殷勤地搞好跟婆婆的关系,婆婆却阴阳怪气地说,酸汤还是留给你吧,酸儿辣女,我喝了糟蹋了,这酸汤便成了她熬给自己的毒药。也还是公公说得对,荞儿呀,闲的,这个家,就是专长怪树的一条谷,比麦家山的野狼谷还深,你就甭指望着逃了。

  那就不逃!其实当有一天夜半起来小解,撞到仓皇不及偷听她房事的婆婆时,她便懂了,公公的话,是有含意的,那含意,不只一个逃字能说得清。

  她暗自流了一场泪,便把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流走了。

  她真就成了一头猪,一头不敢有思想,不敢有情感的猪。

  后来她发现,在这样的家里,做猪比做人更容易。

  做到后来,她的思维包括行动已完全跟猪没有了两样,如果不是突然听到“田家明”这三个字,兴许这辈子,她都要这么浑然不觉地做下去了。

  麦肥惦着矿长的事,又问,去还是不去,你倒说句话呀,妹子!

  麦荞惊了一下,惊的感觉真好,她已好久没有这么惊了。包括听到水珠儿要死的事,她都奇怪自己能不惊。去,咋不去。麦荞丢下这句话,便又沉浸到她的妄想中去了。

  妄想便是一种开始,至少证明你还有所想,有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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