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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 作者:须一瓜

第6章 淡绿色的月亮(5)

  有个男声撕裂喉咙似的吼喊,都别动!谁动就打谁!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站在那个同学左右的男人说,小警察,听好了!你不管,大家都好,你敢动,现在就试试!

  两把刀都顶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见两侧都刺破了,有点血,但当时并不觉得痛。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说,好,我不动。但是这对母女,还有这对老夫妇都是我们领导的人,我必须完整带他们下车。

  两个男人眼珠子交换了一下,一起点头说,行。你坐铺位里边去!

  那个同学遵从了。车厢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开始的巨大安静是迫于恐惧和震慑,后来的安静,这个同学明白,是因为期待和困惑。很多人被逼出钱后,还频频往他这边看,是的,他们和警察同车,他们有理由感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时候,他们有理由无法理解。他们不断看我们的同学这边,他们摘下首饰、交出钱包之际,都在往这边看。因为他们以为奇迹总会发生的,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

  可是我的同学,一动都没动。车厢像死亡一样安静,脸色惨白的人们就像在哑剧中。他听到咣当咣当的巨大的火车声几乎碾压了一切。但他自己的心脏,却在耳膜上像击鼓一样地猛烈跳动。歹徒守信了,他们略过了他的上铺下铺,略过了对面的老夫妇,可是,他们照样洗劫了他对面上铺的那个像做生意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两万块钱。

  那个同学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钱,但他也没有动。

  七八名歹徒动作很快,他们洗劫了除协定保护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个有点酒意的乘客,因为配合动作慢,小臂上被划了一刀。

  歹徒们在省城站的前一个小站下车,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同学一直站在窗前,他看着恶徒们的背影远去消失。随后,他身后就像发生了大爆炸,哭声、叫骂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爆起。那个同学始终面对着车外,突然,有人用劲把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谁,回过头,看见中年男子,也就是那个像生意人的男人,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摔砸在那个同学头上。血从头上流下来,没有人说什么,只有那个生病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别打他,他只是一个人呀。

  他听到非常多的声音:警察!这种见死不救的警察养着干吗!打死他!还有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说不定就是他勾结的!很多人在喊,有几个妇女把甘蔗段和鸡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非常冲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冷静。很多人扑了过来。愤怒像火山爆发,人们把财产损失、把所有的愤怒全部转泄到那个同学头上。那个同学事后说,好在空间小,要不打死我我都觉得很正常。他们实在还没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学无话可说。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震荡。他咳了很长时间的血。最后是他对面的两个老人哭着跪下来求大家住手,老人说,我们真的都不是他的熟人。

  下车的时候,全身的伤痛使那个同学几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没有任何人帮助他。应该的,对吗,因为在他们最需要警察帮助的时候,警察却在袖手旁观。他是在人人侧目之下艰难地离开了车站。这一夜,那个同学真是一夜扬名。很多人记住了他的警号,投书报社、投书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瞒不了任何人。第三天至少有两家报纸,没有采访他就将此事报道出来。他臭名远扬。他们找到了这个社会正不压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谢高停下来,默然地看着芥子。芥子等了一会儿,推了他一把,后来呢?

  谢高说,你说,如果他们真来采访了我……那个同学,他又能说什么呢?你连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众为什么要理解一个警察呢?对吗?芥子,你也认为他活该,你也一定认为他当时就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对吗?

  芥子摇头。缓缓摇头。你是这样想的。谢高扳正芥子的脸,我知道,你宁愿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梦破灭。是啊,你们有理由这样。

  会不会……如果你同学动手了,会……带动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损失可能会更大,流血,甚至严重伤亡。你说,作为势单力薄的警察,两害取其轻,是不是更正确的抉择?

  后来呢?

  后来那个同学快崩溃了。单位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领导们只愿意在非正式的,甚至私人场合口头肯定他,认为他尽了最大的,也是最理智的努力。此外,局里、厅里的领导,也无法招架媒体的攻势,警方非常被动。唯一令他安慰一些的是,同车的两位老人还有那个大学女生,他们终于主动来做了证明。

  他现在在哪里,真的不当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因为还有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压力太大了,经常彻夜失眠。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他知道他对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可是,每天都会有人提醒他,煎熬着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头底下的东西,可是别人会翻给他看。他只能远离沙漠,逃离那块石头。

  那他现在好过些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即使他不当警察了,肯定也过不好,比如,他做了你丈夫。

  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芥子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呢?要是你,你问心有愧吗?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门口,谢高在拐角钟楼的芒果树下泊车。芥子的电话响了。一看电话是桥北的,芥子有点轻微的紧张。拿着电话,她手指迟疑着按下通话键。她不敢肯定桥北会不会说生日的事,也有点害怕他问她在哪里。所以,接电话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桥北说,你在哪儿?紧接着他说,我回来了,在盲人按摩中心门口。你来放松一下好吗?我来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车的谢高正在走近,芥子看着谢高,说,我在……买衣服……吃过了……我过来吧,我打的来……

  谢高看定芥子的脸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满的门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谢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转身又走向汽车。芥子跟了过去,芥子在他身后小声说,桥北回来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吗?

  谢高发动汽车,然后打开了汽车音响。汽车主人听的是《天鹅湖》。两人不再说话。行驶了好一会儿,谢高把音乐调低,说,他是回来陪你过生日的。

  芥子不说话,她不愿意说,桥北已经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过去按摩的。他们有年卡,平时两人不定期会过去。看芥子不说话,谢高又把音量调高。再也没有人说话。快到路口的时候,谢高说,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门口?不方便你就现在下吧。芥子说,方便,我买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远就看到桥北和一个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门口,没有看到他的车,可能在地下停车场。谢高下车的时候说,生日要快乐啊,别做小猴子。

  桥北迎上来接过芥子手上的购物袋。他邀请谢高一起上去按摩。谢高说,还有活儿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个人被领到有六张床的按摩房。桥北点的号,都是中心几个最好的盲人按摩师,每次,他给芥子点的都是93号。93号被人一牵进来,桥北就说,失眠,她最近失眠很厉害。

  93号笑了,说,两位好久没来了。你颈椎好点吗?他开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样按芥子的脑袋。

  芥子敷衍地说,好点了,手指没怎么发麻了。等会儿请你再帮我牵引一下。

  93号经络摸得特别准,可是下手也特别狠,经常把芥子按得哀叫。93号从来不为所动,我不能让你花冤枉钱。93号说,看你这经络都紧结成球了,不想松开它你就别来这儿保健按摩啊!你花血汗钱,我挣血汗钱才心安。

  能说会道心狠手辣的93号瞎子,经常逗得桥北哧哧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手阻挠按摩师的手,隔壁床的桥北就会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桥北始终闭着眼睛,那个朋友也像睡过去一样,接受一个戴墨镜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常安静,只有低低的背景音乐弥漫如淡雾。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

  后脑风池穴被93号按得疼出薄汗,芥子尽量忍着。这么多年来,桥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确实是发生很大改变了。芥子感到越来越复杂的失落感。这种情绪从桥北离家,就弥漫起来了。是开始害怕失去吗?是害怕不该失去的正在失去吗?今天,芥子又被谢高的故事搅乱了脑子。如果谢高是正确的,桥北就是正确的,对吗?桥北的应急反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应,对吗?

  桥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车场取车,芥子上一层就出了电梯,到左边的大门等候。桥北的汽车开了过来,靠近石阶边。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提着购物袋的芥子拉开车门。芥子慢吞吞地拉开车门,车门一开,车顶灯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去的时候,她左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随着车门拉上,车内灯黑了,但空气中有清甜的气息。芥子迟疑了一下,疑惑着又扳开车门扣,借着骤亮的车顶灯,她扭头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个后排座上,满满当当,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绿叶掩映中葱茏蓬勃地一直铺到后车窗台上;雪白的、淡绿着花心的百合丛中,插着几枝鲜红欲滴的大瓣玫瑰。车顶上还顶着好多个粉色氢气球,飘垂着几条漂亮的带卷的粉黄丝带,每一条丝带上都写着: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芥子在发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钟桥北,永远和别人不一样的钟桥北啊。

  桥北倾过身替她把车门关上,随即打开车灯,同时发动了汽车。

  你好吗,今天?桥北说,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几号。最近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馆,突然在墙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桥北的脸。芥子说,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几号,那么,你健身完会回家吗?

  桥北扭过脸,看芥子。他没有回答。

  芥子说,往左吧。

  家在右边方向。但芥子说,芥子轻轻地说,去那个店。我们去过的那个手工店。我想再买两条中国结。

  桥北迟疑了好一会儿,说,快11点了,关门啦。芥子说,不,我知道店主的家就住那上面。我们去敲门。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没关死的卷帘门。戴着眼镜的店主,可能是用遥控器把门打开了。卷帘门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弯腰进去了。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说,不是从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开门。要什么吗?

  芥子指那种最粗的红缎绳子。芥子说两米四,一米二一条。店主把绳子放在玻璃柜台边沿上刻好的尺度,边量边问,门都要打破了,干吗呢?

  桥北笑着,绑住——爱。懂吗?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桥北载着芥子开往回家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鲜花丛中,透过车窗灰绿色的贴纸,她看到了沿路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这个时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绿色的月亮。

  红绳子绕过芥子光滑美丽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对美丽青春的乳房,在那个雪白细腻的胸口上,红缎带正一环一环、一环一环的盘丝般构造一个爱之结。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为她感到慌张。出汗,是因为害怕让桥北觉察到她的慌张。其实,桥北所有的手势动作和过去一样吧,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就是不太一样了。因为觉察到不一样,觉察到自己身体对红缎带反应迟钝,心里就更加慌乱了,而身体也就更加木然。她被绝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子看到了沙漠石头下的蛇,就晕倒了;猴子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这是错误的,猴子应该快乐地跳跃过去,奔向快乐的远方。身体看到红缎带,也不应该有错误的反应,红缎带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头下面的东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烧的欲望,它是快乐的远方啊,是平时一步就能到达的仙境,不是吗,你怎么统统忘了呢?

  芥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黄沙,荒凉无际。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干涸绝望的大沙漠。

  桥北终于住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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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毛毛雨飘在没有记忆的地方太阳黑子(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