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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 作者:须一瓜

第20章 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1)

  一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在立交桥引桥的花市批发路口,我就听到了那细微而奇异的铃声。就像师傅拔枪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余音。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水晶般的、耳语般的清泠的噔叮、咚噔,混迹在交织的尘嚣中,直到临死前我再一次听到,才分辨出这晶莹的、纤尘不染的声音来自尘烟之上,就像是天国的风铃,或者天国的马帮响铃,冰清玉洁,渺渺地横空而逝。

  当时的现场太乱了。那家伙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在那里设卡,实际上,就是为了逮住他,我放弃了前面一个黑摩的手,因为我看到他载着一个女客人正往这里而来。对于这样一个功夫超群的摩托车手,逮住他实在太不容易了。看他开车,就像一条线性闪电,一闪就消失了。据说有熟悉的乘客还特意选他的摩托坐,图的就是他的出众车技,刺激过瘾。乘客也都知道“摩的”是政府打击的非法运输,可是,这些“非法摩的”就是有市场需求。我们只能一边打击整治,一边看着他,迅速成为有影响力的黑车手。

  一过花市门口,那家伙似乎看出了什么异常,速度忽然减慢了,那个女乘客可能不满,他只好再前行,设置路障和行动小组的便衣都出现了。他反应很快,立刻抢在一辆集装箱拖头车过来前的一段空隙,刹地,一个疯狂而漂亮的转身,他掉头而去。我知道他会这样,我的汽车斜刺里堵了过去。那家伙再一个转身,不料,那个女的失声惊呼,车停了,他们自己停下来了。我停下汽车,小组人员围了过去。

  原来那个女人的裙摆夹进了后车轮。女人扯着拉不出的裙裾在大发脾气。我停好车一进人围,毫无防备地,一个耳光就差点打在我左脸上,那女人带着哭腔喊叫:你追什么追啊!陪我裙子!

  我架开她嚣张伶俐的手。

  那一瞬间,我的耳边声音喧腾杂乱,很凶的声音是专项整治中队协警吴稚、陈军他们的,很尖脆的、语速很快的声音是女人的,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也在七嘴八舌。只有我和那家伙没有声音。我们隔着那摩托,互相盯着对方。我们可以说是一同出道的,我调过来的时候,他也才搞非法载客三个来月,不再起早摸黑运送蔬菜。仅三个月,他就成为一个极其令人生厌的挑战者。

  他看到我试图把女人的混账裙子一把抽出来,他暧昧地笑了一下,恭谦而傲慢。在他的笑容里,我听到那个女人直销演讲般地说:噢!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坐黑哥的车?噢我不能坐我老乡的车?!你们拿出法律来!

  老乡!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鬼老乡!吴稚的管理姿态也很嚣张。你问他!不是非法载客,他躲我们的检查干什么!不是心里有鬼,他逃跑什么?童年贵!你他妈自己说,你不躲,她裙子能绞进去吗?!还他妈的竟然打我们组长!——你这是妨害公务!

  拷回去!通通拷回去!少废话!去中队查!这是陈军嘶哑的声音。

  这个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是开发区里哪个小公司春风得意的业务员。她的声音尖利流畅,哭腔哭调,很有煽动性,好多路人都被她吸引过来了。我的脸在发涨。我蹲下来给她处理裙子,还听到她在我头上唾沫细碎地说:噢!怀疑就随便抓人啊!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他非法载客?!现在警察简直就跟土匪一样啊!如果接不上飞机,我告市长热线去!

  我蹲着抽拔裙子,听到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现在就是这样,人群中,只要有冲突,警察肯定就是众矢之的,什么三教九流,都万众一心瞬间结成统一战线。我听到吴稚在徒劳地申辩,他竭力揭露童年贵是个前科累累的“老拉客”;女人就喊:噢!老拉客,就算老拉客,就不能载自己的亲人朋友啦?这什么法律?!你们这些败坏政府形象的人,今天我误了接机,我跟你们没完!

  不会说话的陈军,不断发出短促的威胁性的声音。会说话的吴稚的话,又总是被女的腰斩。这两个协警队员,显然都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我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警察说错一句话,弄不好警务督察队就来找你,所以,公共场合,我基本不说话。围观者都公开站在那女人一边,有人大骂公共交通不延伸服务,又不许摩托载客,就是不管百姓死活。

  童年贵一言不发。他一直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像一个超脱的看客。

  忽然,有个豆奶早餐袋重重软软地跳在我肩上,是人群中飞出来的,有人砸陈军,再从他头上跳到我肩上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我肩头斜淌下白白的豆奶汁,一直流向我裤裆。

  我跳起来:谁?谁扔的?!

  他妈的谁!站出来!陈军喊。

  陈军和吴稚他们,疯了似的吼。围观的人群夸张地互相探问:谁?谁啊?有人显然为大家的默契和彩排般的效果,感到有趣而想笑,结果,一人发笑,众人都亲如一家地扑扑笑了。只有我和吴稚陈军一点儿都不想笑。

  没有想到今天的设卡抓捕,是这样的局面,只能说童年贵这个流氓又棋高一着了。现在,估计谁要坐他的车,他都会告诉别人自己的自然情况,他一定要把司乘关系,变成朋友亲人关系,这样我们除非当场抓住他们收支车费,否则,你难以查处。难怪隔壁城市,出台一个滑稽的政府令:凡是摩托车手都要随车携带全家福照片。面对童年贵这样狡猾的家伙,这个荒唐的东西好像也不太荒唐了。

  我一寸寸倒着车链子,把裙裾一点儿、一点儿抽拔出来。出来的部分,上面都是斑斑的黑色油污,还有齿轮小洞。女人又夸张地大叫起来。就是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噔叮、咚噔的水晶之音,好像另一时空的大门,在我耳边豁然打开。声音很快消失远去。

  我的手停了下来。

  童年贵过来蹲在我身边,他递过一支烟,被我一掌打掉。

  他捡起来,吹吹灰,咔地打火自己抽起来。

  那女人说,黑哥,别巴结他,他心虚得很呢!反正我这裙子非找他们领导赔不可!

  童年贵一笑。我被他的笑再度刺激了一下,我喝道:你给我站好!

  童年贵站到原位,抽着烟,斜睨着我。

  整个辖区几百个非法载客工,我对这个人的排斥感最为强烈,我和他就是对上眼了。我刚调过来了时候,我听到吴稚踢着一个蹲在地上的老拉客,怒骂不止:混账!你守不守法跟我无关,但是,既然我在管这条法律,你就要守!你就要给我面子!

  行动了几次,我就开始明白吴稚骂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时候,你的对立者,挑衅的好像不是法律,而是我们个人的尊严了。而童年贵就是给你这种强烈感觉的人。最使童年贵名声大振的是一件他所谓见义勇为的事迹。据说,当时他路遇“抢金帮”,倒是挺身而出帮那个被抢了金项链的妇女追到了歹徒,就要制伏时,没想到暗中另一个歹徒冲过来抢人,二比一的打斗中,无人相助,童年贵竟然喊警察打人啦!没想到,这一喊,果真有几个贩子和行人冲上来相助。歹徒倒是落网了。记者问他,明明是抢劫的,你为什么喊警察打人?童年贵说,以前这种情况,我喊抢劫啦,结果,一听歹徒,围观人都跑开啦。我发现,只要说警察打人,大家就敢冲上来战斗。这新闻电视台最终没有播出,童年贵也没有被评上年度见义勇为市民。据说,因为童年贵那一喊,实在他妈的太狠毒、太混账了!所有的警察都想揍死他。不过,不知道是传说还是真的。

  其实,非法摩托车载客专项整治组,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童年贵视为刺头。全辖区有十多个这样经年不断和小组斗智斗勇的“老拉客”。我第一次和童年贵过招,就再也忽略不了他了。我也不能说清楚为什么。那时我刚调过来,队长说,这样好,老拉客们还不认识你,你们小组就到林口加油站那个点伏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点是个摩托非法载客的重灾区,是开发区的交通枢纽地。很多下了公交车的人,脚都下不了地,非法载客的摩托车工,满满当当地挤在车门下,拉人上摩托。或者为争抢客人,大打出手;有的女孩干脆被直接半抱半拉抢上车,边开边问目的地。

  那是个阳光恍惚的中午。童年贵和几个拉客工,都在卖冷饮的红色可口可乐雨披下,旁边是高大的木棉树。六七个载客工都坐在自己摩托上,树下,有一个人半躺在摩托上,头枕着后箱,脚踩在车把头中央,那身子自在傲慢得就像吃饱喝足午休在自家沙发上。我不知道他就是童年贵。

  我和三四个队员便衣从坡下走上来,载客工显然忽视了陌生的脸,就在他们稍一迟疑的工夫,我们就扑了过去。我没有看清楚童年贵是怎么动作的,我看清的是,他的摩托已经轰然冲过冷饮店。我抢上一步,伸手拧抓他的脖子,被他大力甩开。透过他头盔下半部的透明有机玻璃,我看到他一笑。车轮一斜,他竟然对着右边的石梯,笔直冲下十几阶的那么陡的石楼梯。所有的路人,像看杂技一样目瞪口呆。童年贵站在车上,那摩托绝望挣扎的轰鸣,听来简直要在楼梯上散架爆裂,这也是我盼望的,但是,没有,下地后那摩托一顿,立刻野马似的绝尘而去。

  这一天,给我分派任务的队长受伤了。他那个小组在堆场那边设卡,有人冲关,队长躲闪不及,肋骨一下断了四根,一个老组员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你幸好没有抓紧童年贵,如果那时你抓紧了他,以他的爆发力,你可能就没命了。老组员还说,保护自己是第一要素。听说你还曾跳上行驶的摩托,卡车手的脖子抓车,这更危险了!就算你神勇,我告诉你啊,这些人也不是罪犯,你别把你刑侦的那一套带过来。

  这就是说,我和童年贵第一次过招,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个我没有深想。我一直回放童年贵冲关而去的笑。这在法律面前,是非常轻浮的笑。我不舒服的感觉,和他的笑有直接关系。

  二

  桌上,一台便携电脑开着,小康人不知去了哪里。他的电脑里永远放着不知是一个女人还是阉伶在唱的歌,缓慢地,像绕线一样唱着,反反复复,完全是假声,但唱得很真挚。我听不懂在唱什么,从我搬进这个宿舍,他就没有换过歌,只要他在宿舍,他就一直播放它,无论他在Q聊还是上厕所。他就是没完没了地听,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忽然顿悟了这种另类歌声隐藏的秘密。可是,我很快就没有欣赏它的机会了。

  听说我调进交警是因为血晕,他简直笑坏了,马上打开电脑要我参观他的收藏。我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交通事故现场照片:鲜血淋漓的残肢、变形的头脸、像油脂一样的脑组织、和衣撕扯的肉块、拦腰而断的人体、哭天抢地的家人……

  他说,你问问我为什么收藏这个吧?

  我不问。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这个行当有着太多的变态狂。

  他说,我就是喜欢收集血色还没有发黑的新鲜现场,所以,我总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勘验。也所以,我连续两年得到总队嘉奖。

  我离开他的电脑。

  他说,喂,你看了这些不难受吗?怎么没有呕吐反应?听说你两个刑警师傅互相射杀之后,你吐了三个月,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走出了宿舍。外面就是大天台。我们的临时宿舍就是在阳台上加盖的。房子紧张,新人没有地方住,就这么凑合。只要我不想听那个女人还是太监唱歌的时候,我经常会站在天台的蓄水池旁边看楼下街景。这旧的交通局办公楼四层楼高,下面一边是一个小学校,一边是不景气的国企宾馆。宾馆前面是横贯东西的区府大道,大路那一边就是生鲜果蔬超市和一个新盖的鞋城了。

  水泥护栏到腰部高,上面的宽度可以摆放花盆。伏在上面水泥颗粒很粗,硌着我干瘦的小臂。大路上汽车驰骋,有司机会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开车,那只手上往往还有香烟。这样子,我就会想到我死去的师傅,那天,我们去渔家庄庆功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开车带我去的。他总是这样开车。还有一个师傅是我实习单位的经侦师傅,他开另一辆车。两个师傅都是一流的办案好手,从业快二十年了,我跟他们学了不少东西。那天吃得差不多了,师傅给我车钥匙,让我去他车里拿好茶来泡。加上去洗手间的工夫,我离去不过六七分钟吧,他们就互相把枪放到了对方嘴里,开枪了。

  人们反反复复地问我每一个细节,问我要谜底。他们俩席间谈了什么?谈什么呢?无非还是那些老话题,单位人际关系、办案压力、家庭矛盾、孩子教育、外人误解。他们是烦恼的,但这也是大家不以为然的,于是,有人就推测他们喝醉了,很多人也都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知道不是。我见过师傅们醉了是什么样子。那一天,他们是清醒的,那天,他们的水晶杯里是红酒。水晶杯噔叮轻触,余音清长。他们激烈而清醒地喝着、聊着。我太了解我跟随三年的师傅们了。有个答案是我一个人相信的,那就是我的师傅们都彻底厌倦了。那样的开枪方式就是不允许回头箭。

  但当时,我拿着茶叶回来,站在小包间里,我一个劲儿地呕吐痉挛,甚至忘了报警。我走前对面而坐的两位师傅,身子还在位置上,但他们各自的脑子,都像烂西红柿一样,摔粘在各自身后的白墙上。

  一连几个月,我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靠打营养液维持了好一阵,形同废人。恰逢我才失恋,个性阴郁,他们怕我再步俩师傅后尘,社会影响不好,认为离开专业压力会小一点儿。所以,不知怎么调剂的,让我到了交警部门。

  我实习师傅的妻子提着实习师傅的鹩哥来找我,说,她再也不想养这个只会骂粗话的鸟了。换一般人,早就把它送野味店了。她让我替师傅养,或者我随便处理掉。她说,看你病着,不然我早就拿给你了!

  舍友小康是事故处理大队的,一天到晚勘验事故现场。搬家那天,他一见我提着一只黑鸟搬进来,劈头就说,想不通啊,你俩师傅听说都是公认的一流捕快啊!为什么选择了这么变态的方式?

  那只鹩哥说:我操!

  舍友小康跳起来。他立刻被这只模样平常的黑鸟吸引,但他惊奇兴奋了一阵,回头还是问我那个问题。他们有感情问题吗?

  还不等我骂混账。鹩哥大声说:我操!

  看我不说话,他说:我操!天下乌鸦一般黑,逃我们这儿来,你以为和道路、行人、司机打交道,心理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依然不想理他。我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整理进柜子。

  他大声说:喂!我告诉你,只要还穿着制服——不管什么制服,久了你必定变态,不变态也正在变态中。你逃不掉的!

  那只鹩哥说:我操!我操啦!

  这的确是一只粗野的鸟。我的实习师傅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他一旦骂粗话,必定是那个时候,唯一准确的语言。但这只笨鸟只学了我实习师傅的皮毛。

  我说:大家都在变态中,你,我,穿制服的,不穿制服的。全社会都一样!至于我的师傅,你最好闭嘴!你还没有能力理解他们。

  嘿,我才不管闲事呢!他说,我只是遗憾我没有出那个现场,不然我一定要新鲜收藏。他扔了一个小瓶装的矿泉水给我。

  喝了水,我说,你这什么东西,像念经一样?

  他说,《天堂的阶梯是白色的》。

  鹩哥说:我操!

  我说,这么反反复复听不停,烦不烦啊!

  不烦,因为那个阶梯几万光年长哪……

  我一口气把那小瓶矿泉水喝光,我想,这个家伙不是变态是什么?

  三

  我们大队真的赔了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两百三十块裙子钱。我去领导办公室签经手人名字的时候,那个女人扬起下巴挑衅地说,今天又是黑哥送我来的!不信你到窗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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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毛毛雨飘在没有记忆的地方太阳黑子(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