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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3章 (3)

  她在院子里扯下袖套,然后是围裙、毛巾,最后扒下臭味熏天的靴子。她禁止罗想农帮忙,自己把一根皮管接上院里的水龙头,打开,哗哗地用水冲洗地上的那套行头。靴子最脏,所以她先冲靴子,冲去一坨一坨黄黄黑黑的秽物。冲完了,再甩过水管冲围裙,冲皮袖套。看着飞溅的水花,她主动告诉罗想农:“在猪场里弄的。黑美人生头胎,难产,我去帮了帮忙。”她弯下腰,伸手把围裙翻一个面,再冲。“你说奇怪不奇怪?最后落地的那只,好像没有肛门。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种猪的遗传基因有毛病?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得跟小袁说,那头种猪不能再用了。可怜的小猪仔儿,肚子鼓得像个球,估摸着活不过今天。”

  她抬头,不无期盼地盯住罗想农,希望从这个名牌大学的生物学教授脸上找出答案来。母子见面这半天,如果不是为了咨询关于生物变异的问题,她大概不会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三秒钟。

  罗想农不想就这个问题引出她更多兴趣,委婉提醒道:“妈,你都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

  杨云立即变脸,手里的水管跟着一晃,水流“呼”地一声扫过来,差点儿扫到罗想农身上。“用不着你来多嘴。”她不高兴地瞥他一眼。

  罗想农就不再言语。开场挺好的见面,因为他这一句话,气氛一下子破坏了,这使他心里万般懊恼。接下来的半天,母子俩的相处有点尴尬,彼此间隔着距离,却又要没话找话,挺累人的。

  晚饭后,他借口出门找袁清白,避开更难熬的睡前时光。袁清白不在家,出门打麻将了,生意场上的应酬。他返回头,一个人摸着黑爬上江堤,幽灵般地散步,枯坐,看着微光粼粼的一江春水发愣,盼望着能见到小猪仔般黝黑的江豚从中水“哗”地跃起,带出一片晶莹的水帘,就像少年时代见过的那样。熬到十点钟,才起身回去。

  母亲已经睡了。热水瓶里有开水,脸盆里搁着崭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在脸盆边放得整整齐齐。罗想农轻手轻脚地收拾自己,忽然觉得非常可笑:他大老远地跑回来看望母亲,结果却发现母亲根本不需要他。

  袁清白做主,把中午的一顿“豆腐饭”放在他自己的餐馆里。

  人死了,送葬的亲友们要聚到一起吃一顿隆重的饭,这是江岸镇的规矩。母亲死在江岸镇袁清白的地盘上,袁清白有浓烈的主人意识,他得把罗家兄弟招呼好。

  在江岸镇,袁清白的肉联厂是规模最大的企业,从生猪的育种,到饲养,到宰杀,加工,销售,物流,全部环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企业是镇上的王国,全镇一多半的人在他的企业干活,剩下那些剃头的,修鞋的,擦澡的,卖烧饼油条的,卖联通和移动电话卡的,安装和捣鼓空调、风扇、电视机的,也都是直接或间接为他企业的员工服务。所以,要说袁清白是这镇上的“土皇帝”,一点都不夸张。

  但是袁清白的企业是庞杂陈芜的家族企业,带着旧式乡村的喜剧色彩,热热闹闹地干活,低头哈腰地进贡,死皮赖脸地推销,刨去成本,勉强赚个温饱。也所以,袁清白买“奔驰”只能买人家淘汰下来的二手货。

  餐馆是一座建造潦草的平房,门脸不大,刚开张的时候也许精心装修过,架不住乡下的风吹日晒尘土飞扬,现在看上去已经颇觉破落。门口的两个红灯笼,颜色褪尽不说,左边的一个掉了穗儿,变成个粉红脸的秃瓢,右边的一个断了龙骨,就那么歪着身子,躬腰驮背,别扭得叫人生气。走进门,店堂很小,也就是三四桌席面而已,基本上就是袁大老板的私家厨房。

  “我不是没钱装修。”袁清白挥着肥厚的手掌。“我是故意弄出这副土包子样。土菜就得配这样的土环境,显得地道。”

  罗卫星的第四任妻子苏苏,基本上还是个新娘子,头一回跟着罗卫星回老家。这位省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是个标标准准的美女,面容精致而冷艳,姿态上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和颓废,进门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四下打量,从墙壁看到地面,再从地面看到桌面,摆明了对餐馆里的卫生状况信不大过。小一辈中,做影楼摄影师的罗江拉着玉儿的手,两个人倒都是笑嘻嘻的。热恋中的人对身外之物视而不见,所以餐馆的外观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沉默寡言的老二罗海从来都不合群,他在进门前,故意错开众人,停留在屋檐下的一束灰色芦苇花下面,偏了头,没完没了地看,好像很觉惊奇的样子。他这么做,就可以用背影把自己跟罗家其他人隔开,不用去参与他不感兴趣的谈话。

  老三罗泊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正是贪玩的年纪,一边玩着游戏机,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过罗海身边时,发现后者在凝视芦苇花,好心提醒说:“你可不能碰,这花干透了,一碰花絮就飞出去了,沾到你头发上,摘都摘不掉。”

  罗海很客气地说:“谢谢。”随即就转身,跟在罗泊后面进门,贴墙找角落站着。

  这个长相柔弱的二十岁男孩,跟性格活跃的老大罗江和喜欢研究问题的老三罗泊不同,行事风格和作派都显得怪异。此刻他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忧愁和沉郁之气,瘦小的身架上晃荡着一件中式的黑绸夹袄,夹袄一侧的下摆绣着一朵带诡秘之气的暗红色菊花。手腕上戴的是一挂玛瑙珠串,珠串太长,松松地绕了两道,仍然滑落在手背中间。额发细软,又长,也不知道是随意还是有意地披散下来,盖过了半边眉梢,眼神在发丝后就变得迷离,几乎可以说是妖魅。

  曾经有一段时间,是罗海十六岁前后,正经八百地开始发育的时候吧,罗想农怀疑这孩子的性取向会不会有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询问罗卫星:“罗海是不是同性恋?”

  罗卫星马上乐了,说:“罗海在学校女生中受追捧的程度,你想都想不到。看过电视里海选‘酷男’的节目吗?”

  罗想农摇头。他很少把时间花在电视节目上,更不要说那些时尚节目。

  罗卫星一摆手:“我简单跟你说吧,进入二十一世纪,这种中性风格的男孩子是最有杀伤力的。”

  罗想农很迷茫。可是既然做父亲的罗卫星这么说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帮忙操心呢?

  尽管如此,每次他看到眼神迷离的罗海时,忍不住地还是要想一想:中性风格的男孩子?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词?达尔文的“强者适存”的进化论,已经被证明不那么正确了吗?

  袁清白举着一瓶“五粮液”走过来:“大哥,难得相聚,喝两杯?”

  罗想农摆手:“你知道的,喝酒我不行。”

  袁清白转头询问罗卫星:“二哥?”

  罗卫星看一眼罗想农,跟着摇头:“算了,日子不对。”

  袁清白把酒瓶交还给餐馆服务生:“那好,今天刚办完杨姨的事,我不勉强,改日我们再聚。不过呢,大哥二哥,有句话我还得卖弄一下子,我看报上说过,地球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三岁,照这样说起来,我杨姨在世上已经多赚了六七年,值啦!你们兄弟两个该庆贺。看看我吧,我妈妈五十出头就入了土,好日子一天没过到,她才是个没福气的人啊。”

  袁清白说到这里,因为肥胖而摺皱重叠的眼眶里,居然有了一点湿润。

  罗想农拍拍他的肩:“不说那些了,吃饭。”他把目光望向几个年轻人:“罗江罗海罗泊,你们都坐。”

  围在桌边总共是一家七口人,加上体型庞大的袁清白,满满腾腾一桌子,拥挤,可是也显得有人气。如果母亲还活着,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居家情景,她心里会怎么想?

  罗想农不能确定。老太太不是那种扒家过日子的人。

  “菜不好,饭要吃饱。”袁清白习惯地说了一句当地人待客的话。

  都饿了,并且在袁清白的小餐馆里用不着拿腔拿调,所以大家盛饭挟菜比较放得开。只有苏苏不大动筷子。她面色发白,看上去疲惫,还有点稍稍的不耐烦。

  “家乡土菜,南京人怕是吃不惯吧?”袁清白小心翼翼地询问对面的美人。

  罗卫星替苏苏回答:“她饭量小。跳舞的人嘛。”

  “别的不敢说,到我的餐馆吃饭,食品卫生是有保证的。”袁清白用筷头“笃笃”地敲着碗边。“我有个私家猪场,专门养着自家吃的猪,不添加人工饲料,你们叫什么来着?生态猪?”

  “有什么区别?”罗江问。

  “区别大了!”袁清白挤挤眼睛。“一个是人工催肥的,一个自然长大的,怎么比?”

  “原来你是个奸商。”小罗泊口无遮栏地冒了一句。有一滴油亮晶晶地挂在他的下巴上。

  袁清白嗬嗬地笑:“都是这么做啊!现如今的世道,有多少东西是天生地养的?没见报上说嘛,姑娘的脸和屁股都是动刀子整出来的。”他忽然意识到听众中有美女,马上解释:“我不是指你们两位啊,你们是天生丽质。”

  玉儿已经笑得歪倒在罗江肩上。苏苏的表情依旧冷冷的,嘴角一牵,露出不屑。

  罗卫星把身子往罗想农这边探过来,表情严肃地说:“哥,等会儿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房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无论简陋还是华美,只要有人住着,它就活在那儿,有呼吸,有体温,有声响,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力场,让人置身其中时,神闲气定。

  可是一旦主人离去,房子就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变得空寂,颓丧,晦暗,冰冷。只消很少的日子,房子的屋角会结满蛛网,蛇虫在窗户间游走,雨水从檐下渗漏,墙角长出霉菌,白蚁啃光柱梁。

  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如同没有父母的孩子,它的伤心和落寞,无人理解。

  母亲的房子同样如此,才不过两三天时间,生气勃勃的农家小院忽然褪了颜色,显出破落的颓势。鸡圈里的母鸡两天没有下蛋,早晨罗泊过于勤快地用玉米粒喂它们,其中一只吃得太饱,居然撑死了,摸摸鸡嗉子,硬得像只铅球。院里的水龙头,因为用水的人太多,开关滑了丝,漏出来的水把院子一角弄成沼泽。菜园子里的空心菜和菠菜一夜之间叶面发白,像生了白化病,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罗江急急忙忙把那些菜铲回来,玉儿又把它们倒了出去,说是怕有病毒,吃了得病。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缺少调度,匆忙和潦草。

  罗想农进家门先安置那条狗,找出母亲药箱里的纱布棉花给它裹了腿,又找出止疼药和消炎药,让罗泊帮忙,掰开它的嘴,用小半碗水灌下去。其余的,他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做了。袁清白说得对,母亲是兽医,他不是。

  “你负责看着它,别让它走动。如果它死了,告诉我。”他吩咐罗泊。

  “如果它要大小便呢?”罗泊认真地问。

  罗想农给了孩子一个大大的权利:“你处理。”

  罗泊于是把游戏机扔到一边,蹲在安置小狗的箩筐前,很有耐心地守候着。

  罗卫星在餐桌上说有事要跟大哥讲,可是当哥哥的却想不出来罗卫星要跟他说什么。母亲的遗体已经火化,等乔麦子从国外赶到,家人聚齐了祭奠一番,骨灰带回南京跟父亲合葬,事情就算是结束。母亲留下的房子,罗想农已经想好了交给罗卫星使用。罗卫星是画家,季节性地过来住住,画几笔乡村风景,应该是乐意的。如果母亲还有积蓄,统统交给罗卫星,他自己不可能拿走一分一厘。他孤身一个人过日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要母亲的遗产干什么?

  真的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看到罗卫星关上房门,神色庄重地端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罗想农几乎要立刻起身,对罗卫星宣布放弃一切。

  然而不是,罗卫星要说的事情跟房子无关,他出示了杨云的一纸匪夷所思的遗嘱。杨云在遗嘱中简单而郑重地写道:

  想农、卫星、麦子:我死后,骨灰不许带回南京,就地埋葬,墓穴已经买妥,

  袁清白知道地点。切切。

  罗想农读了一遍,一时间感觉到满头雾水。他又默读一遍。而后,他把纸头扔在桌上,愤怒地站起来,呵斥罗卫星:“你混蛋!”

  罗卫星一副受冤枉的样子:“哥,遗嘱我是今天早上才打开的,之前我也不知道内容。”

  罗想农想了想,再拣起那张写有寥寥数言的纸,摸,捏弄,还对着光线看。

  的确是母亲的遗嘱,纸的题头上还有“江岸镇肉类联合加工厂”的标识,是从袁清白那儿拿来的不花钱的信笺。字体方正,笔划粗而有力,遣词用句简短明了,当了一辈子兽医的杨云惯有的风格。

  罗想农的心里如冰水漫过一般,悲凉和哆嗦。他没有想到母亲留了遗嘱,更没有想到母亲只把遗嘱交给了罗卫星。今夏暑假中他还回来看望过她,可是老太太居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罗卫星苦着脸,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罗想农。

  “哥,你别生气。”罗卫星说,“遗嘱前年就给我了,妈不准我说,也不准我打开看。妈交待的事情,我不能不听。”

  妈不准。妈交待的。妈这样,妈那样……这个妈跟前乖巧听话的宠儿,他有没有自己的脑子?他可不可以自己拿主意做成一件让别人刮目的事情?

  罗想农愤怒的对象不只是罗卫星,还有同样隐瞒着这件事的袁清白,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他帮母亲购置了墓穴,竟然从来没有对他哪怕是暗示一声。

  母亲为什么这么做?父亲去世时,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为父亲购置了双穴,左边穴位葬下了父亲,右边穴位是空着的,墓碑上的名字没有描红,生卒年月也没有填上。当时说好,待母亲百年后,夫妻合葬,永远相守。母亲当时的承诺,是虚应故事吗?

  她有什么理由耍弄他们?她怎么可以在死后逃避父亲和家庭?

  优柔寡断的罗卫星探身向前:“哥?这件事?”

  罗想农沉着脸:“这是大事,要等乔麦子回来。”

  罗卫星叹口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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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身体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黑眼睛家人们片断碧玉蝈蝈漂来的狗儿我飞了艾晚的水仙球今天我是升旗手你是我的宝贝遥远的风铃小船,小船我要做好孩子亲亲我的妈妈住在橘子里的仙女星星索平安夜阿姨你住过的地方草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