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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4章 (1)

  早晨起床后,罗泊迫不及待地窜到他的伯父面前报告:“小狗还没死!它从箩筐里爬出来了,撒了一泡尿,可是没有办法爬回去,我帮了它。”

  罗想农正在刷牙,含着满嘴的泡沫,“哦”了一声:“你没有碰疼它那条腿吧?”

  罗泊很委屈:“你既然把它交给我,就不应该不相信我。”

  罗泊读小学四年级,功课比大学生还紧张,奶奶的去世给了小家伙一个绝好的暂时休读的机会。罗泊自己的理想是当个汽车修理工,专修高级越野车,这样的话,他可以不必像他的可怜的同学们一样,课余之外跌跌爬爬地上各种奥数和外语培训班,为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熬白了少年头。

  当伯父的罗想农觉得,小孩子从小知道务实是好事,可是因为务实而浑浑噩噩躺下来混过青春的话,那就成了不思进取,不值得肯定。他想他空下来要跟小罗泊认认真真谈一次话。指望罗卫星在他的几个儿子身上费心劳神,那是徒然,罗卫星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乱麻。

  罗想农喝一口水,在口腔里转了转,连带着牙膏沫吐出来,再拿毛巾擦擦下巴,笑着在罗泊脑袋上胡撸一下。“说得对。”他说,“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喂它点药?”

  “还应该再换一回绷带。”罗泊建议。

  罗想农放下洗漱用具,找出昨天用剩下的消炎药、紫汞、纱布和消毒药棉,两只手抓着,跟随罗泊往院角的一个堆杂物的小棚子里走。天气其实够暖和了,可是罗泊还怕虚弱的小狗会冻着,很尽责地在箩筐周围布置了保暖用品,有一条草帘子,一条旧枕巾,两只杨云从前用过的棉护膝,还有一大团雪白的脱脂药棉,大概是从杨云的药箱里翻出来的。小东西看上去比昨天有好转,见到来人,努力把脑袋抬起来,哼哼了两声,算是打招呼。想必它已经决定认下他们两个做朋友。

  “摸摸它的鼻子。”罗想农吩咐罗泊。

  “为什么?”罗泊不理解。

  “你摸摸。”

  罗泊就伸手过去,小心摸了摸,回头向罗想农汇报:“湿的,还有点凉。它把脑袋扎进碗里喝水了?”

  罗想农忍住笑,端详小狗的表面体征:“狗鼻子湿润,是表明它健康,身体机能正常。现在你可以放心,它肯定能活下来。”

  罗泊盯住伯父的脸,眼睛乌溜溜地转动,寻思这个结论有没有科学道理。“奶奶告诉你的?”

  “用不着她告诉,我当了她几十年的儿子,看都看懂了。”

  罗泊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是。就比如我,我不想跟我爸爸学油画,可我能看懂,他朋友的那些画,用了功夫的和应付差事的,我一看就明白。”

  罗想农哈哈大笑。罗卫星的三个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天真的罗泊。天真是人类最好的品德,从目光到心灵的透明,成年人无法模仿。

  叔侄联手,给小狗清洗伤口,重新包扎,又掰着嘴喂下两片消炎药。罗泊征求罗想农的意见:可不可以喂它一根火腿肠?罗想农说,可以,前提是它有胃口。如果它不想吃,最好别勉强。

  “这我知道。我讨厌别人强迫我,我也不会强迫别人。”罗泊一脸严肃。

  之后,罗想农走出杂物间,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走进三间正房中的堂屋。

  杨云的小院子,格局是三间正房加两间厢房,再加一间厨房,一间厕所。正房很大,九架梁的结构,房间铺木地板,客厅青砖漫地,四壁打了半人高的护墙板,再往上白灰到顶,显得高而敞亮。后墙有窗户,透过毛玻璃,隐约看见屋后摇曳的竹影。春夏暖和的天气,打开这些窗,绿荫婆娑,一窗好景。砌这屋的人当初怕光线不够,屋顶另外还留了天窗。有阳光的日子,大束的光线从屋顶倾泻,早晨射向西墙,傍晚又移到东壁,金龙腾挪似的,将整个堂屋弄得生动无比。

  堂屋大得有点空荡,杨云活着的时候干脆劈出一角,做了厨房,刮风下雨就用不着穿过院落往厨房跑了,落个方便。年纪大的人,生活上信奉的是实用主义。

  罗家两兄弟回来奔丧,房间是这么安排的:罗卫星和苏苏住正房东头的卧室,罗江和玉儿住西间卧室。原因不说也明白,他们有女眷,女士优先。罗江和玉儿没领结婚证,不过在大家心目中,年轻人未婚同居也算是正常的事。剩下两间厢房,罗想农住一间,罗海和罗泊住一间。被褥床铺什么的,杨云已经早早备下。她生前一直筹划着让全家在这个小院里聚一次,过一个大团圆的春节,至少也是“五一”或者“国庆节”,却是阴差阳错的总没能实现。

  这简直是魔咒:生前自己的筹划,却成全了死后家人的奔丧。

  堂屋里供着杨云的遗像,像框前放四个果盘,一盘香蕉,一盘橙子,一盘苹果,一盘弥猴桃,色彩搭配和谐,这是摄影师罗江的杰作。果盘再前方,有个小小的香炉,黄铜的,昨晚已经被勤快的玉儿擦得铮光发亮。罗想农走过去,往香炉里插一枝笔芯粗细的香,拿打火机点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罗想农并不相信烧香拜祖的玩意儿,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默,手里端一杯清茶,目光虚空,遥寄思念。可是在遗像前敬香是本地习俗,别人安排了,他跟着做一做,也并不觉得别扭。

  杨云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嘴角的左边有一点点高,就使得左边脸颊的鼻纹略深一点,整张脸看上去不十分对称,并且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的头发很短,梳向耳后,紧紧抿着,两边用很长的发夹别住,不允许有一丝丝乱发散落。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从前给动物们做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术时,披散的头发会碍事,动作起来不爽。后来退休了,她的同龄人也早就开始烫发染发了,她仍然保持当年的发型:剪短,借助发夹驯服。

  如果杨云知道罗想农在她面前燃香拜祭,她会如何表示?嘲笑?不屑?装作视而不见?

  什么都有可能。凡是罗想农做的事情,她总要反对,至少是不配合,这几乎就是惯例,罗想农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奇怪的母子关系。

  小时候罗想农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杨云亲生的儿子?那时候他外婆还活着,外婆信誓旦旦告诉他,杨云生他这个头生儿子时,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婆说,到生罗卫星时,倒容易了,咕咚一下子,下个蛋一样。

  外婆的话罗想农不能不信,小时候他是外婆带大的。

  父亲生前劝慰罗想农:“别恨你妈妈,其实她心里是爱你的。”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

  “吃早饭!”罗江快活地招呼他的伯父。“烧饼夹油条,再就碗甜豆浆,爽啊!我在南京做梦都想着。”

  “南京街头也有。”罗想农走过去,拿起一只烧饼,嗅一嗅烤炉里烘出的芝麻香。

  “那不能比。”罗江说,“南京的豆浆寡淡,油条是僵的,烧饼不酥脆。”

  罗想农笑笑,奇怪这个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居然对乡村小食如此迷恋。血液里的思乡情结吧,他想。他拿起一只烧饼,掰开,小心不让脆皮掉落,然后把一根油条折起来塞进去。烧饼实在太酥,被油条一撑,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罗想农不得不用两只手捏紧,像捏着美国街头“巨无霸”的汉堡一样。

  “你先吃烧饼,我热一热豆浆。”罗江把钢精锅坐到煤气灶的火头上,拿一个漏勺慢慢搅动。玉儿手脚勤快地帮他做事:拿碗筷,拿碟子盛白糖,拧开一个“扬州酱菜”的玻璃瓶。

  罗想农很感慨:罗卫星身边不是缺女人,是缺少长年持家的女主人,所以长子罗江练成了罗家的半个主妇:能干,顾家,好脾气。

  “你爸爸呢?”罗想农望望东头卧室敞开的门。门里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还有热被窝、剃须水、皮鞋和旅行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练功呢。找了个好地方,后面竹林里。”罗江指的是苏苏。当演员的实在也辛苦,压腿,下腰,掰脚脖子,一天都不能荒。这种时候,罗卫星自然是要陪在一边的,不陪着就不是罗卫星了。

  豆浆翻滚起来,雪白的泡沫沿锅边汹涌漫出,新鲜的豆腥味在屋里热腾腾散开。罗江赶快拧灭火头,泡沫很快沉灭。他首先给罗想农盛了一碗,滚烫地端到桌上。“你先喝,趁热。”他说。

  罗想农没有推辞。罗江和玉儿是小辈,过分客气反而不像是一家人。

  他的两只手里还捏着烧饼,所以只能用手腕处夹住碗,嘴巴凑上去,吹口气,撮了嘴尖,少少地喝一口。豆浆真是新鲜,掺的水也少,香醇浓厚,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热乎乎地流进胃底,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打开,发出欢乐的歌唱。

  “嗬,舒服!”他赞叹。

  玉儿劝告他:“最好等凉一凉。喝太烫对食管不好。”

  罗想农听从劝告,把喝的享受暂时放一放,先对付烧饼和油条。

  罗江趁机问了他一件事:“听说奶奶不愿意跟爷爷合葬?”

  罗想农抬头看看他:“你们都知道了?”

  罗江说:“只是我。罗海罗泊不关心这个。”他在罗想农对面坐下来,眼睛里多少有一点忧虑。

  “这事没定。要等你麦子姑妈回来。”罗想农故意地轻描淡写。

  “奶奶为什么这么做?”罗江追问。“她喜欢这里胜过南京?”

  罗想农简短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们生前并不和谐,婚姻勉强,性格不合,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爷爷的最后时光,奶奶尽了她的责任,可见奶奶又原谅了他。如果奶奶不愿意去南京跟爷爷合葬,那恐怕不是恨,是爱,她爱故乡胜过一切。”

  “或许吧。”罗想农喝了一口凉下来的豆浆,把牙缝里的芝麻冲下喉咙。

  罗江耸耸肩:“你没有说实话。你一定认为我的猜测很可笑。”

  罗想农于是抬起头,很配合地冲着罗江笑了笑。

  罗家园和杨云的婚姻,具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普遍意义。

  个人的历史总是与时代应运而生,臣子或是庶民,无出其右。在建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属于党的:肉体、精神、财产、荣誉……甚至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

  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杨云第一天到青阳县农林畜牧局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在那个工农干部无比吃香的年代,她的家庭出身令她羞耻。父亲患急性传染病死于抗战之前。母亲守着庞大的遗产把她和哥哥养大。如果事情仅限于此,那也罢了,解放后至多是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问题出在她的哥哥。那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儿,年少时缺了父亲的管教,十五岁开始抽大烟,泡妓院,拉帮结伙,霸占民女,打架生事,在青阳街上恶名远扬。青阳一解放,杨家少爷因为民愤过大被揭发出来,当即由军管会拘捕,戴上“地主恶少”的高帽子游了一圈街,拉到城外芦苇荡,一枪毙了命。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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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断平安夜我要做好孩子漂来的狗儿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小船,小船草镯子目光一样透明住在橘子里的仙女遥远的风铃我飞了碧玉蝈蝈艾晚的水仙球今天我是升旗手家人们阿姨你住过的地方黑眼睛没有名字的身体亲亲我的妈妈你是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