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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26章 (6)

  罗想农的学校里挖出了一个“五一六”分子。令罗想农大为震惊的是,新挖出的这个阶级敌人居然是他的语文老师!

  老师姓马,原先在县中教书,因为父辈中有人在台湾,属于“政治关系复杂”的人,去年被下放到农场中学。他白净,微胖,戴一副圆圆的眼镜,喜欢穿中式立领对面襟的衣服,冬天加围一条米色围巾,一头垂在前胸,一头搭在后背。因为政治上不能抬头的原因吧,他连走路都是靠着路边,低眉垂眼,偶尔不小心碰到一个人,一惊,马上后退,仿佛被蛇咬了一样。农场的人都觉得他无趣,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搭讪。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成了险恶的“五一六”分子,谁都没有想到。据说是他在县中的旧同事进了“深挖五一六”学习班之后把他交待出来的。

  一时间,农场各处都张贴上了关于“深挖五一六”的标语,场部专门出了一期大字报专栏。袁大头要求陈清漪给专栏画一个报头,陈清漪到处打听,弄不明白“五一六”分子是一种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形象特征,只好笼统地画一个“工农兵”模样的巨人,伸出的铁拳中握一个呲牙咧嘴蜷缩身体的小人人。

  罗想农心里同情这个语文老师,因为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读契诃夫的《万卡》,读到最后声音居然哽咽!罗想农觉得,这样的老师不太可能参与到反党反毛主席的活动中。他把这个想法悄悄跟乔六月说了,乔六月神情黯然地回答他:“我们大家都是踩在冰面上的人,有一个人掉下冰窟窿,他伸手一拉,旁边离他最近的那个就跟着掉下去。没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罗想农想了想,毛骨悚然地说:“路线斗争太残酷。”乔六月反对说:“不,路线斗争实际上是毒品,参加者是吸毒,会兴奋,会上瘾。”

  这句话就说得比较深入了,罗想农一时不能懂。

  马老师还没有放回来,有一天县里忽然又来了人,从场部搓草绳的仓库里直接把罗家园带上了吉普车。袁大头跑到种猪场向杨云报告说,罗家园也是“五一六”集团的人,这回中央由上而下地办学习班深挖,就是要把所有的根根蔓蔓挖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杨云“啪”地一下把一个舀猪食的大葫芦瓢扔进食桶里:“老罗是‘五一六’,我怎么不知道?”

  袁大头摊摊手:“这种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夫妻之间都不能做上下线,你怎么能知道?”

  杨云呆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罗家园去了半个月,杳无音信。农场的干部们人心惶惶,都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自己的脖子斩断。照样逮鱼喝酒的只有王六指,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从四九年南下至今只混了个农场副主任,贬无可贬,也就用不着在乎。

  天冷了,开始进入寒冬,袁大头又一次给杨云传了话:罗家园暂时不能出学习班,家里可以去个人给他送棉衣。

  杨云收拾了一包衣服,拿一块包袱皮扎紧,让罗想农去青阳见父亲。杨云说:“你爸见你要比见我高兴。”

  刚巧乔六月要往县种子站送几包稻种,两个人结伴一块儿走。

  汽车站离农场有七八里路,乔六月借了农场的公用自行车,把装稻种的麻袋挂在车座两边,上边摞着装衣物的包袱,用根麻绳绑紧,咣啷咣啷推着出发。

  江边风大,棉袄被风吹透,后背凉到前胸,好像衣服薄得成了纸。罗想农拼命地缩着脖子,用胳膊肘夹住棉袄下摆,把肌肉收紧,抵御寒冷,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乔六月看他一眼:“不行,你不要缩着头走路,干脆放松,脖子直起来,随它怎么冷,冷到极限自然就不觉得了。”

  他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身体和自行车之间倾斜出一个小小的夹角,两手松松地搭在车把上,一步一步走得从容不迫。

  “这块包袱皮有历史了,我认识。”乔六月瞄一眼车后座,跟罗想农说闲话。“五二年你母亲从农校回家过寒假,包行李用的就是这块紫花布。”

  “真的呀?”罗想农心里好奇,紧走两步跟上乔六月。

  “我也是这样推着车,把她送到镇上。那时候她穿列宁服,蓝色的,稍稍有一点掐腰。头发比现在要长一点,齐这儿。”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们说好了,寒假结束前,她写信告诉我动身的日子,我还到镇上去接她。结果她没有写信。”

  “你去接了吗?”

  “去了。她不来信,我就估摸了时间,每天守株待兔,接到了她。”

  “我妈为什么不写信?”

  乔六月抬着头,目光直视,疾步地往前走,脸颊和耳朵都被寒风吹得发紫。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慢下来,扭头望着罗想农:“实际上,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身体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罗想农的心里却是蓦然一惊,依稀明白了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怨恨。

  罗想农不再说话了,跟在自行车后面拖拖沓沓地走。寒风依然凛烈,可是太阳出来之后,淡黄的阳光把肩头照得有了点热气,脖子里居然微微的渗出汗意。冻成石头般的路面原本是灰白色,开始化冻后,东一块西一块,泛出浅浅的不规则的灰黑,潮润润的,闪出乌金般的亮。麻雀在地里跳来跳去,刨开松动的泥土,啄食小虫和没有来得及发芽的麦种。喜鹊和白头翁们都聚在高处,在钻天杨、榆树和银杏树的树梢上,偶尔才飞起来,一只跟着一只地掠过麦地,占据另一片树梢。它们彼此之间都有暗号,行动充分一致,飞起落下时,麦田上空漾起一阵黑白花雨。

  乔六月招呼罗想农加快脚步,因为路面完全化冻后,就泥泞打滑,很不好走了。

  到了青阳,罗想农去东大街的关帝庙见父亲,乔六月扛着麻袋往种子站办事,说好在下午在汽车站碰头。乔六月本来也想去看看罗家园,但是来之前袁大头交待过,学习班上只准去一个家人送衣服,大概是怕串供吧。乔六月说,他就不去了,免得节外生枝,给那些想整罗家园的人送上一个借口。

  东大街的关帝庙罗想农很熟,小时候他常去那里看杂耍,偶尔罗家园塞给他五分钱,能吃到一个糖稀浇出来的孙悟空。文革中杂耍艺人被赶走了,先后做过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司令部,庙门口两派红卫兵真刀真枪地打过仗,门楣上留着几个一指深的枪眼。罗想农把包袱拎在手里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庙门紧闭,附近有流动的岗哨,不让行人靠近,庙墙上上下下贴满了各种标语口号,花花绿绿的大小字报,还有一版一版的报刊社论。新贴上去的比较光鲜,时间长一点的,纸片剥落,或者被北风撕成了碎条,冬阳一照,拖拖挂挂显得萧瑟。

  递送衣物专门有一个窗口,在两个持枪民兵的监视下,家人和被关押者可以隔着窗栏说几句话。罗想农看到父亲骨瘦如柴,发须蓬乱,脸上有青有紫,嘴唇干裂着渗出血痕,眼睛红肿得如两颗火炭。罗想农当即哭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办一个学习班会把父亲折磨成这样。

  “打人,不让睡觉。”父亲小声说。马上他又改为大声:“放心,我死不了。”

  罗想农嘴唇哆嗦着告诉父亲:“棉袄很暖和,妈新絮了棉花。”

  “你妈怎么不来?”

  “……猪场老母猪要生了,她走不开。”罗想农这么回答。

  罗家园慈爱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过来的?”

  “乔叔叔带着我。他去种子站了。”

  罗家园的嘴巴咧了一下,好像是被打伤的地方很疼。“他倒是逍遥啊,右派,死老虎,什么都挨不着。”他哼了一声。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嘴张开,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怅然和阴郁。“算了,”他挥挥手,“这话别跟你妈说,她会多心。”

  罗想农不明白父亲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琢磨,是不是妈派了他来,自己不来,父亲不高兴了。可是妈派了他来明明是想让父亲高兴的。

  “今年这个年,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家过呢。”父亲最后的这句哀叹,把罗想农对父亲的感情推到顶点。父亲哀求一样地盯着他的眼神,也让他年少的心无法承受。

  回家的路上,他寡言少语,眼前晃动着父亲那张青紫失神的脸。他不知道父亲受过了怎样的酷刑,但是能让父亲对他诉苦,那一定不是平常的折磨。他心里哆嗦,害怕父亲会顶不住,会死去……

  腊月里,农场各个分队食堂都蒸了大批馒头,拿着饭票就可以敞开购买。馒头不是圆的,是长筒状的,一条一条像成年汉子的手臂,便于家家户户买回家切开晒干,来年春天日头长了,农活儿又忙起来的时候,泡在粥汤里吃,抵饿。

  杨云咬牙买了三十斤,攒积多日的饭票用得精光。罗想农和罗卫星跟着去食堂领货,雪白喷香的馒头条儿暄暄腾腾堆了一大箩筐。杨云把一条馒头一掰两开,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趁热,吃吧。”

  罗想农扭开身子:“妈,还是等爸回来再吃。”

  他这么一说,罗卫星只好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也声明要留着等爸爸。

  杨云嘲笑他们俩:“一会儿我切馒头片,别偷着咽唾沫啊。”

  她在门前搭起一张芦竹床,铺了一张草席,把切好的馒头片晾上去。两个儿子的任务是轮留看守这个粮食重地。新鲜的馒头片散发出醉人的麦香和酵母香,鱼钩一样地勾着他们肚里的馋虫。但是男子汉说话不能不算数,他们只能勤快地翻动馒头片,把掉落的碎屑拢成一小堆,拿指头撮着,放在舌尖上品。罗卫星很文艺腔地跟哥哥交换感受:“唾沫一沾就化了,像雪花哎!”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白花花的馒头片。粮食的香味压过了泥土、化肥、干柴、树汁、小孩子的便溺、沤烂的鞋袜、风吹过来的江水的气味,浓浓地笼罩在农场上空,提前制造出了过节才有的狂欢气氛。鸟儿们在第一时间获知信息,一群一群地聚拢在河边树梢上,等待偷袭时机。喜鹊和白头翁们还比较矜持,不愿意在有人看守时涎脸行动,麻雀们可就不管不顾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农舍门前扑来扑去,把白花花的鸟屎拉在馒头片上,不要命地发动抢劫,瞅准目标下嘴,叨起来就走,留下主人们气急败坏的咒骂。

  晾晒馒头片的每一天都是艰苦卓绝的战斗,因为看守者是个人,抢掠者是群体,个人要与群体战斗,虽然有体量的差别,还是力不从心。好在是,太阳光虽然稀薄,江边的风却硬,晾个三五天,损失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份量后,一家挨一家地鸣锣收金,拿口袋装起哗啦啦作响的馒头干,藏进瓦缸,缸盖上压块石头,提防老鼠作祟。

  罗卫星在杨云面前居功自傲:“我赶的麻雀最多!乔麦子家的馒头片只剩一半了。”

  他又哀求杨云:“分点给乔麦子家吧,她们家的馒头片丢得多,乔麦子都哭了。”

  杨云点着他的鼻子说:“你怎么像个贾宝玉呢?”

  罗卫星懵懵懂懂:“贾宝玉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怜香惜玉者,但是这不妨碍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对女孩子好。成年之后他遭遇一次又一次爱恋,在他的怀抱里吸纳一个又一个女人,不是他见异思迁,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拒绝。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神的日子。农场人家大都吃食堂,自家不起灶,对这个日子容易忽略不计。然而这一年的灶神节罗想农印象很深刻,因为从青阳来的吉普车再次停靠在场部,押走了乔六月。

  罗想农闻讯奔到乔家时,坐着乔六月的吉普车刚好绝尘而去,罗想农依稀看见车窗里乔六月扭过来的脸。场部很多人聚集在乔家门口,有的叹气,有的啧嘴,都说乔六月怎么可能是“五一六”?他都下放农场这么多年了,平日不见他出门,也不见有人来找他,他那个反革命集团怎么活动啊?王六指穿着一条趟鱼人下河才穿的皮裤子,在人群中扎撒着胳膊,来来回回把人往家里赶:“都回去,都回去,别给人家陈老师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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