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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 作者:黄蓓佳

第27章 (7)

  罗想农隔着一片高高低低的肩,发现乔家的门其实紧闭着。陈清漪把自己和女儿关闭在门内。他顶开人肩,挤到窗户下,从窗缝里往屋内张望。陈清漪拥着乔麦子呆坐在大床边,脸是青灰色的,下巴尖成锥子,脸颊凹进去两个深坑,短短的时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一样。罗想农隔着窗户喊她,她不抬头,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睬。

  她是个脆如玻璃的人,罗想农想。乔六月就是托着她这块玻璃的板,板子抽掉了,玻璃就容易碎了。

  晚饭后,杨云惦记着陈清漪,怕她脸皮嫩,受不住丈夫被抓走的打击,便指派罗卫星去察看情况。“顺便问问陈阿姨,夜里还要不要你们两个人去陪住。”她嘱咐。

  罗卫星夹了画板奔进夜色中。隔了十分钟又奔回来。“陈阿姨不在家。”他扔了帽子,头上冒出热气。“乔麦子说她妈妈被人喊去谈话了。”

  “谁喊她去了?总不见得她也是‘五一六’吧?”杨云用一块生姜擦她的生了冻疮的手,神情忿忿的。

  “乔麦子不知道。”罗卫星回答她的话。

  天冷,四面漏风的屋子简直像冰窖,晚饭带来的一点热量很快就消失了,手脚都麻飕飕地疼。没有乔家的动静,杨云以为陈清漪不想让别人这时候去打扰她,催着两个儿子洗脚上床。被窝里也冷,罗想农缩成一团,抱着两只脚搓揉了半天,搓得活了血,才敢把身体放平。屋外北风猛烈,风从屋顶窗檐掠过去的时候,发出尖声啸叫,活像一群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除此之外,农场上空死一般地沉寂。

  半夜,罗想农被杨云摇醒。屋里已经开了灯,杨云披着棉袄站在他床前,压着喉咙说:“想农你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罗想农从枕头上抬起头,的确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他赶快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抚母亲:“你别怕,我去开门。”

  打开门,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门外站着一个灰色的小影子。杨云眼尖,一伸手把那个影子拉进了屋。是乔麦子。她大概刚哭过,眼肿着,一路走过来,脸上的泪痕被吹出无数道皴裂的细纹,小脸上红中带紫,紫里泛青,斑驳不堪。她的上身拖拖挂挂穿着她妈妈的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着一条短到脚踝的旧绒裤,赤脚套在棉鞋里,光着的脚踝和脚背已经冻成两个紫馒头。

  “我的天!”杨云一把抱起乔麦子,扒下她身上的棉袄,就手把冻成了冰人的小姑娘塞进罗想农刚刚爬出来的热被窝。“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了?你妈呢?”

  杨云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满眼都是惊恐。

  乔麦子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云哆嗦着拍她的肩:“别哭麦子,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

  乔麦子抽抽咽咽说,妈妈不见了。她睡觉之前妈妈回来过,给她洗了脸,洗了脚,还梳了小辫子。可是她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杨云双手抓紧乔麦子的肩膀:“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乔麦子抽咽:“妈妈说,天亮了去找杨阿姨。”

  “还说什么?”杨云的两只手几乎要把乔麦子的小肩膀夹碎。

  “还说,她身上弄脏了,要洗洗。”

  杨云愣了有一分钟的时间,腾地站起身:“想农你照看妹妹,我出去找人。”

  那个夜里,杨云拼着命地擂开了农场一家又一家的屋门,把男人们驱赶出去寻找陈清漪。人们打着手电筒在田野里奔走和喊叫,扛了两三丈的毛竹竿到河边,捅开薄冰层,小心地往河底探戳,还有人跑到杂树林子里,仰着头往树杈上看。学校找过了,食堂柴草垛子里找过了,猪场、牛圈、拖拉机班,哪儿都找过,就连猪场后面的沤粪池都用竹竿捅了一遍。最后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八成跳了江。”

  这是自然的,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的话,陈清漪一定是把自己藏到江底了。

  谁是那个当晚找她“谈话”的人?谈了什么?谈话的过程中又做了什么?

  农场工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全农场谁有资格找人“谈话”呢?掐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不是领导还能是谁?

  领导有好几个,抓革命搞造反的袁大头,成天晃荡着喝酒找女人的王六指,另有一个专管生产的副主任。当晚在场部招待所,还住了一个县革会下来指导运动的洪常委。这些人当中,谁对陈清漪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没有人胆敢继续猜下去。文革那几年,死人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其实也都麻木了。

  乔六月一去不返,没有再回农场。罗家园后来打听到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死硬,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被定了个“现行”罪,一家伙发到了海边盐碱滩上的劳改农场。十多年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大概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不想连累家人。

  杨云收留了乔麦子。麦子成了罗家的小女儿,罗想农的小妹妹。

  大年三十,农场给每户人家分了二斤肉,两条鱼。之前一天杨云在猪场帮忙杀猪开膛,弄得浑身血污,回家让罗想农烧热水,洗了两遍澡,才算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恨恨地骂:“袁大头这个混蛋,他明知道我把那些猪从巴掌大养到磨盘大,还逼着我去杀它们!”

  她侍弄那些猪,照顾它们吃,喝,排泄,当它们是儿子一样。猪们死前泪汪汪盯视她的眼神,在那个绝望的冬天令她崩溃。

  三十那天农场没有放假,但是没有人下地出工了,知青和外地的农工们已经走了个干净,周遭一下子变得空荡冷清。杨云领着三个孩子,剁肉,剖鱼,还到菜园子里买了两把韭菜,准备包一屉饺子。罗想农明白这是为乔麦子做的,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杨云不会把心思用在家人的吃喝上。

  杨云关照三个孩子:“过年谁都不准哭啊,三十和初一哭了,明年一年都不会顺当。”

  这话其实是对乔麦子说的。新近丧母的小女孩每天夜里都要在杨云身边哭醒,一来二去,杨云说她听到哭声心里就会突突。

  中午之前,杨云扎着围裙在锅上煎鱼,罗想农卖力地剁韭菜,罗卫星和乔麦子趴在桌上研究窗花的图样,门口忽然一暗,一个背着破行李卷儿的要饭花子站了下来。他呆愣了约摸五秒钟,喉咙喑哑地招呼屋里的人:“过年啦?”

  罗想农第一个反应过来,哐地一声扔下菜刀,大声喊杨云:“妈!妈!是爸回来了!”

  杨云扭头看,眯缝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敢相信。直到锅里的鱼发出焦糊味,她才猛醒,忽忙撤了火,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过去招呼罗家园:“进来,进来。”

  罗家园小心翼翼地进门,轻轻放下行李卷儿,拘促地站着,一个一个地打量他的家人,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陌生和讨好的笑容。他的头发八成是自己用剪刀剪的,长一撮短一撮没个形状,刺猬一般扎撒在脑袋上。人很瘦,眼窝和两腮深陷,脖子长长地伸着,茂密的胡子带了花白,眼神怯懦和躲闪,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落魄的惊吓过度的老头子。

  罗想农心里简直想哭,他没有料到父亲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杨云倒还镇静,暂停了年夜饭的准备,指挥罗想农烧水,支使罗卫星出门请剃头匠李麻子上门,她自己翻箱倒柜寻找罗家园的换洗衣物,架出澡盆,用榔头把两根皂角捶烂,扔在澡盆里。

  “这是乔家的姑娘吧?”罗家园的目光落在乔麦子身上。

  杨云把罗家园扯到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话。罗家园失神地张着嘴,啊啊了两声,转头再看乔麦子,眼睛里的神色越发惊惶。

  洗完澡,剃了头,饱饱地吃了一顿饭,罗家园说他倦了,到床上倒头便睡。之前在饭桌上,杨云说了一些农场的事,他垂着眼皮嗯嗯着,似听非听。他对两个儿子也没有多少亲热的举止,不交流,连眼睛都很少往他们脸上看。

  罗家园睡着后,杨云收拾他换下来的臭烘烘的衣物,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能把你爸整成这样也不容易。”

  罗家园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期间罗想农心里担心,蹑手蹑脚进去看了几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父亲其实并没有睡着,摆出睡眠的姿态,是为了把自己跟家人隔开。

  罗想农心里替父亲解释:他在学习班上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可能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家庭生活。

  傍晚,韭菜饺子已经包好,一个一个地站立在锅盖上,韭菜的香味让人直打喷嚏。罗卫星按捺不住地把罗家园催促起了床。这时候突然跌跌撞撞冲进家门一个人,进门就扑嗵往罗家园面前一跪,把屋里的人都吓一大跳。

  杨云扎撒着一双沾了面粉的手,惊叫:“马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想农快扶你老师起来!”

  农场中学的马老师把身子用劲地坠着,不肯起身。“罗局长,杨医生,我对不起你们,罗局长上学习班是我供出去的,我今天不说出来,这个年我过不下去,我悔也要把自己悔死了……”

  罗家园两手发抖,眼睛望天,一句话都不说。

  杨云愤怒地解开围裙,扔在饭桌上:“马老师,我们老罗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马老师涕泪交加:“杨医生,说了你不相信,我就是为了凑足十个人。交待满了十个人我才能被学习班放出来。我是实在熬不下去……”

  “你为什么偏要扯上老罗啊?”杨云拍着饭桌叫。

  “……我总共不认识几个人。老罗是走资派……我想交待我在鞋帽厂的小舅子,人家都不信……”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唐,杨云想发火都没法发。

  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这个近乎荒诞的插曲插得不是时候。罗家园受了这么大的罪,起因却是这么的微不足道,这使得杨云骨鲠在喉,一肚子怨气憋得难受。

  “老罗,”她抬眼看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罗家园把一个饺子咬在嘴里,差点儿咽住。

  “我是说,那些人不会也让你供出十个名字吧?”杨云探了头,怀着一线希望。

  罗家园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含混道:“你没进去过,你不懂……”

  杨云呆住,惊慌地盯住他:“你真说了?都说了谁?你用哪十个人换了你一条命?”

  罗家园从进门之后一直低姿态做人,此时终于爆发,把手里的碗啪地往桌上一顿:“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做?让我在里面被打死啊?我死了你才称心?”

  乔麦子吓得小脸苍白,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出溜,恨不能钻进桌底。罗卫星适时往她碗里夹一个饺子,安慰了她。

  事己至此,罗家园不可能继续坐在桌上享用晚饭,所以他扔了筷子,起身进里屋。杨云愣一愣,瞥了乔麦子一眼,跟着也把筷子一扔,起身进去,随手关紧了房门。

  剧烈的争吵。杨云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和绝望。罗家园发泄一样地吼,用拳头咚咚地砸着墙壁。一张靠墙的三屉桌被掀翻了,桌上的搪瓷杯和药瓶叮里咣啷地滚了一地。唯一的扶手椅被推倒,声音沉闷。不知道是谁砸了一个热水瓶,一股冒热气的水从门缝里汩汩流出,蜿蜒到罗想农的脚下。他赶快缩了脚,怕棉鞋被水浸湿。

  桌上的一条红烧鱼刚吃完一半,露出排列整齐的一行白色鱼刺。炒肉片的盘子周边凝固了一圈猪油。没吃完的饺子沉默着沾成一团,再没有刚盛进碗里时活泼泼的模样。三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吃饱,可是都不敢再动筷子。

  片刻之后,罗想农起身,把桌上没吃完的饭菜收进碗橱,就着锅里的温水洗碗,抹桌子。罗卫星更加乖巧,不光自己一声不响地洗手洗脸,也照顾着乔麦子把手脚洗了。杨云满脸泪水地开门出来时,三个人一溜排地站着,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惊惶和乞求。

  杨云吸了一下鼻子,看看罗想农:“从今以后,你进去跟你爸睡,我和乔麦子睡你的床。”她补充一句:“我跟他不再是夫妻了。”

  罗想农张了张嘴,想抗议,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他不习惯。父亲的睡眠显然不大好,总是辗转反侧,弄得罗想农浑身僵硬,把自己缩在床边一块很窄的地方,动都不敢多动。夜里他有尿也不敢撒,憋着,怕父亲知道他醒了,要跟他说些什么。他一直害怕父亲开口,坦白出一个令他心惊的秘密,尤其是亲口说出那个名字。他不断地在心里祈念:别说,别说!

  是的,有的事情真是不能说。说和不说的结局完全不一样。不说的话,大家还能够坐在水缸盖子上,马马虎虎把日子过下去;说了,盖子掀开,大家再没有地方可坐,就只能各自散去,寻找新的安身之处。

  罗想农不希望这样,他和罗卫星乔麦子都没有长大,他们需要父亲和母亲。

  夜晚的这样一种格局维持了至少两年,一直到乔麦子十二岁,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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