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说实话，你的现状与我原来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这使我十分失望。你在信中说，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与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样，都是中国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都隶属中央军委的领导，与解放军现役部队享受完全一样的待遇，这点我并不否认。但是令我吃惊和意外的是，你竟然干起了行刑的行当。如果你作为一名戍边的军人，在保卫祖国边疆的战斗中击毙来犯之敌，这是你们的神圣职责所在，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你现在是在刑场上击毙死刑犯，这就另当别论了。

　　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一位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善良胆怯的人，长这么大连鸡都不曾杀过一只，真想不到两个月不见，你居然能够把那些凶残暴戾的死刑犯送上黄泉路！你是否知道，字典上对行刑的人是怎么叫的吗？“刽子手”！我当然也明白，“刽子手”是个专指执行死刑的人的一个中性词，本身并不带任何褒贬的色彩，这就和“特务”一词一样，只是一个行当、一个职业的名称而已，我们解放军的部队里至今还有“特务连”“特务营”的序列编制。但是事实是，因为过去我们看到这两个名词时，总是与其他被万人唾骂的历史事件人物联系在一起，比如重庆“白公馆”“渣滓洞”的迫害江姐、许云峰等被捕的中国共产党革命志士的“国民党特务”，洪承畴是镇压李自成农民起义的“刽子手”，曾国蕃是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刽子手”，等等。所以无意中，头脑里这两个本来不带任何褒贬意义的中性词，也就成了那些极端丑恶的人的代名词。

　　让我困惑的，倒不是你偶然接替老战士执行了一次枪毙死刑犯的行刑任务，而是你在信中写到这件事时，所表现出的沾沾自喜的自豪心情。我实在无法理解，这并不是在炮火纷飞、硝烟弥漫的两军对垒的战场上的血与火的拼搏，生与死的较量，那些被判处了死刑的罪犯都是赤手空拳手无寸铁的人，犹如是一只只被关进了铁笼的老虎，一条条被拔除了毒牙的毒蛇，只要有一支枪，对着他们扣动扳机是小孩子也能办得到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骄傲与夸耀的呢？你与我心目中所崇尚的军人形象相差甚远，太令我失望了！

　　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你们担负死刑犯的执刑任务，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儿顾虑和担忧都没有吗？你们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受到死刑犯亲友的疯狂报复吗？

　　就在上个月，我们这里就听说了一起报复公安民警亲属的恶性案件。一位刑警破获了一起贩卖毒品海洛因的大案，将主犯送上了断头台。罪犯的弟弟怀恨在心，几次想对这位刑警报复行凶，都因为各种原因而未能得逞，后来便选择了这位刑警的妻子作为报复的目标。他守候在刑警妻子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用事先准备好的浓硫酸泼向其面部，致使这位漂亮的刑警妻子双目失明并且毁容，一张脸变成了电影《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摩多那样丑陋不堪的样子，真是生不如死。虽然泼硫酸的犯罪分子也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但是这位刑警的妻子的双目毕竟不能复明了，脸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模样了。

　　你想过没有：你们在营房里的时候也许不成问题，因为门口有哨兵站岗。但是你们总不能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年年月月永远待在营房不出大门一步吧？只要你走出营房的大门，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别人就随时都有机会报复你。再说了，即使人家找不到机会报复你们武警，报复你们的家属亲人总是能找到机会吧？你们的家属亲人也生活在社会上，在人群之中，人家要是存心报复，那是易于反掌，太容易了。而作为你的家属亲人则防不胜防，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实施报复，从捅刀子杀人到泼硫酸毁容都有可能，简直太可怕了！

　　请原谅我，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我只想过一个普通人的平静安稳的生活。你好自珍重吧，希望你早点把我这个平庸的同学忘记掉。

　　此致

　　敬礼

　　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前程似锦！

　　郑雅丽

　　1985年3月18

　　李铁兵明白，这分明就是郑雅丽给他的一封绝交信呀！他毕竟是有头脑的人，明白“道不同不与为谋”的道理。但郑雅丽对武警的光荣岗位和神圣职责流露出来的不认同甚至隐约的轻蔑倾向激怒了他，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当初要和我交朋友是你郑雅丽主动提出来的，现在不和我交朋友是你的选择，我并不勉强你，你可以说我李铁兵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都能理解、容忍，唯独不能容忍的是，你不能对武警的光荣岗位和神圣职责说三道四。

　　李铁兵觉得自己不能保持沉默就此拉倒，他要好好给她写一封信，批驳她的错误认识。即便是了断关系，也不能让郑雅丽小看了武警战士。好在两人交往时间很短，感情并没有到彼此依赖、如胶似漆的地步。郑雅丽对他来说，只是一段刚刚萌芽的情愫，来得突然，去得迅速，还谈不上对他有多么严重的伤害，只不过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阵涟漪过后，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十多天后，李铁兵等自己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提笔给郑雅丽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信：

　　郑雅丽同学：

　　你好！收到你的来信，我感到十分庆幸。即然你我无缘，那么在我们彼此还陷得不深的时候及早了断，应该是一种对双方都有益的明智选择。

　　在与什么人交朋友上，你有你选择的权力和自由，对此我不应该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我觉得你对武警的岗位和职责方面的认识，似乎存在误区，我就不得不多说几句了。武装警察和解放军都是国家武装力量的主要组成部分，只是各自的职责分工侧重不同而已。解放军主要是抵御外来侵略，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而武装警察则侧重于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防御和打击国内的敌对势力与敌对分子的破坏捣乱。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也丝毫不觉得当武装警察有什么不好。

　　特别是我们武警奉命依法执行枪毙死刑犯的任务，我觉得这是国家和人民赋予我们的一项神圣职责，是伸张正义、惩恶扬善、维护公正、护佑善良的一项严肃的执法行动。今天被依法判处死刑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严重危害社会和人民、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造成巨大损失、已经堕落成人民的敌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这与历史上的反动政府镇压人民滥杀无辜不可同日而语，有着本质的区别。试想，如果不对这些凶残暴戾罪大恶极的罪犯依法判处死刑，社会还有公正可言吗？正常的社会秩序还怎么维护？那些被依法剥夺生命权的罪犯靠谁去执刑？总得有人去执刑吧？总不能让受害者的亲属去执刑吧？试想，你如果是一位死刑犯的亲属，你总不至于希望看到罪犯逍遥法外吧？至于被死刑犯亲属报复的问题，我和我的战友觉得，身为武警战士，要无条件地把人民和国家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个人的安危得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身为现役军人和武警战士，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以身许国，随时准备为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与义务而血洒疆场、捐躯祖国。

　　你所说的那位公安机关的刑警，他忠于职守无比敬业的精神令人敬佩，作为刑警，他事先也肯定想到了他和他的亲属面临报复的危险，但是他仍然选择了义无反顾地履行职责，将毒贩绳之以法，这种一往无前、无私奉献的精神真令人感动！我想，国家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他和他的亲属为社会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的！应该指出的，这毕竟是一种特例，社会上多数人是具有良知的，不管少数坏人如何嚣张一时，总的来说还是邪不压正。

　　最后，我还是要向你表示谢意，是你在我参军入伍之际给了我一个充满自信的好心情。希望你保重身体！

　　此致

　　敬礼

　　祝愿你一生平安！

　　李铁兵

　　1985年4月8日

　　把信写好之后，李铁兵去了一趟邮局，把郑雅丽送给他的日记本和自来水笔一起寄还给了郑雅丽。李铁兵唯一感到后悔的是，自己不应当把执行枪毙死刑犯这样的任务告诉郑雅丽。他知道如果郑雅丽再和他保持朋友关系，就可能因此而承受沉重的心理负担。今后像这种傻事，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家人都不能再干了。处理完这件事后，李铁兵埋藏在心里的一场情感波澜终于平静下来。

　　这几天李铁兵情绪上的波动，并没有瞒过指导员刘武和他的老乡兼战友郝金标的眼睛，郝金标几次私下里问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李铁兵都用身体不大舒服进行搪塞。在他看来，女友离他而去是很丢脸的事，他不想扩散给第三人知道。郝金标见李铁兵不愿意说，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指导员刘武忙完手头的急事后，正想找李铁兵谈心，却发现李铁兵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有说有笑地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打消了找他谈心的念头。

　　这件事情虽然就这么过去了，但在李铁兵的心中，还是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结，因为这是他的初恋啊！尽管这个初恋是被动的，而且来得突然去得迅速，像昙花一现无疾而终，但李铁兵是不会忘却的。

　　李铁兵将这个过程整理、综合，升华、加工，写成了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情变》，反映武警战士卢兵敬业爱岗，初恋女友不理解武警，提出让他提早复员，跳槽下海到自己叔叔的公司去任职，卢兵不为所动，女友离他而去。卢兵在自己的岗位上建功立业，被提拔为干部，其事迹被当地媒体报道后，赢得了一位女护士的爱情。

　　小说投到《中国武警报》后，很快在副刊上发表连载。李铁兵署名是自己的真名，当首期发表他小说的《中国武警报》到达中队时，立即引起了轰动，中队官兵争相传阅，像过年过节一样高兴。也有人将信将疑：真是我们中队的李铁兵写的？以中国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郝金标拍着胸脯打保票说：“千真万确，难怪前一段时间他一反常态，业余时间很少去阅览室了，一有空就躲在宿舍里写呢！我问他写什么，他说写信，我就想这封信怎么老是写不完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在写小说呢！他以前在学校里的作文竞赛中就多次当过‘状元郎’！”紧接着，报社给李铁兵寄来的两份样报及五十元稿费汇款单也投递到了中队，看着印有《中国武警报》落款的信封和稿费汇款单附言栏里的“李铁兵同志：你的小说《情变》已刊载于《中国武警报》5月1日副刊，现将首期稿酬奉上，感谢支持，望多赐佳作！”的白纸黑字，所有人的疑惑才一扫而光。李铁兵用稿费买了香烟、奶糖和水果请客。

　　薛成队长和刘武指导员甭提有多高兴了，在报刊上发稿，对鼓舞士气所起的作用，是其他任何工作都无法替代的。他们鼓励李铁兵多写稿，写小说、写报道，写中队的真人真事。写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他们，要抽时间写作、要寄发稿件、要买书刊资料，中队一律开绿灯！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情场失意的李铁兵，没想到却在写作上获得了成功，有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开端。从那以后，李铁兵坚持在业余时间笔耕不辍，时有作品见诸于武警系统和地方的各级报刊，很快成了全国武警系统的知名作者。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李铁兵开始积累素材，构思创作一部反映武装警察部队生活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