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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胭脂铺》 作者:黄晓阳

第37章 宦海沉浮(1)

  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一事,令大清朝的政治、经济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最大的变化,自然是列强在中国的租界范围扩大,而一些西方商人,看到中国市场发展潜力巨大,纷纷来华设立商号。此时,西方在华洋行已经由最初的纯粹商业,发展到了其他各业,在华设厂经营的商家也越来越多。

  松下妆品会社是在甲午战争之后进入天津租界的。他们的货品由海路运往天津,再由买办销往各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觉得这样成本太高,利润率太低。有相当一部分成本,被航运占去了。松下妆品会社一直想在中国设厂,如果产品在中国生产,在中国销售,利润率就能大大提高。可是,中国政府对于洋人在中国从事商业贸易以及工业生产,有严格规定,设厂的手续办起来不那么容易。因此,相当一段时间里,松下妆品只是在中国开设了天津、上海、广州三家分店。

  庚子战争之后,中国再一次输了,签下了《辛丑条约》,对于外国人在中国经商以及设厂有了更宽的条件,日本在上海的租界一下子扩大了很多。松下妆品抓住了这次机会,要了一大块地,着手建工厂。

  接下来,松下妆品在北京开了分号。

  外国人在中国开的分号,和中国人开的分号不同。外国的分号不叫分号,叫洋行。松下妆品原本在北京有销售,但量非常少,洋行也不是单独的,只是和另外几家日用品合开的。一旦决定在中国设厂,他们便调整了中国市场的战略,决定在北京开洋行来领导北方市场。

  松下长生早就做好了单独开洋行的准备,房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当时只不过和别人合开,加上合约没到期等原因,拖了下来。对于中国的妆品市场,他是高度关注,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分别开了工厂,他们的妆品将会大量投放市场。松下妆品若是不能在京城市场抢占一席之地,今后将会更难和这两家本地品牌竞争。

  即使是现在开洋行,松下妆品也有不足之处,他们的工厂建成需要一年多时间,一时无法投产,所有的产品只能从日本运来。而东京的工厂,生产能力有局限,不可能丢了日本的市场来抢中国市场。但北京的市场又不能等,他不得不匆忙开张。

  当然,洋行并不是以松下妆品的名义,而是以买办为主。朱七因此成了松下洋行的主人,由他出面,邀请晁信义、王家栋等人。

  晁信义和松下妆品有生意来往,量还不小,虽然利润相对较低,可毕竟还是从他们那里赚到了钱。因此说,无论是松下长生还是朱七,都算是他的客户。对于客户,自然要恭敬,尤其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投产,将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妆品通过松下洋行销往国外,晁信义自然和松下长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所以,松下洋行的开业仪式,晁信义不仅盛装出席,还按照要求,带着夫人出席。

  张淑梅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这是一个女儿,取名晁迎春。生晁承志的时候,晁信义虽然不在,却顺利。生晁迎春时,大家都以为会顺利,没想到先出来的是一只手,难产了。张淑梅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活过来之后,便对晁信义说,以后再不生了。晁信义没有表态,他的骨子里是希望多生几个儿子的。

  仪式采取的是西式,不剪彩不放鞭炮,只是将所有客人集中在洋行,举行酒会。松下长生仅仅是一个幕后老板,在整个酒会上,他显得异常低调。而朱七作为买办,自然就是这场酒会的主人。司仪宣布开始之后,由朱七致辞。

  作为松下长生的朋友和救命恩人,王家栋自然也收到了一张请柬。不过,王家栋并没有带夫人。他的前两房太太都不是他喜欢的,又没替他生过孩子,他根本不愿带她们出门。黑妞虽然替他生了女儿王胭脂,可她是个傻女人,带出来只能出自己的丑。所以,王家栋独自前来参加仪式。

  王家栋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晁信义。晁信义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特别了,几乎所有人穿的都是西装,大多数人把辫子盘在头上,只有他穿着传统的长衫,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此外,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出众,小家碧玉,姿色一流。

  这是王家栋第一次见到晁信义的夫人,仅仅是看了一眼,心中就充满了嫉妒。王家栋先后有过四个女人,哪怕是黑妞,人生得虽然黑一点,傻一点,外貌还是过得去的。另外三个夫人都有些姿色。可是,就连最漂亮的叶小芸,都无法和张淑梅相比。这一比较,让王家栋心里极其不爽,再加上此前的过节,他的恨意进一步加深。

  晁信义和张淑梅正和松下长生交谈,王家栋立即端起一杯酒,向松下长生走过去。

  此前,王家栋是完全相信松下长生的,认为日本人很讲信用,不像中国人,骨子里充满了奸斗。可是,父亲不相信松下长生,认定他不怀好意。王家栋再仔细一想,晁家的灭门惨祸,似乎确实与松下长生有关,加藤那帮日本鬼子,就是松下长生带过去的。至于去了晁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家栋只能猜。无论他将松下长生想象得多么好,对于晁家,松下长生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接下来要说到王兴业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种怀疑实际上提醒了王家栋,他因此格外注意松下长生的行动,最后,他的看法和父亲越来越接近,认定松下长生接近晁信义,一定是不怀好意,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王家栋一时摸不透。

  王家栋端着酒杯,走近松下长生,主动向他敬酒。

  晁信义说:“家栋,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还想向你介绍呢。”

  松下长生立即说:“家栋君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用中国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忘年交。”

  王家栋略略愣了一下,他以为松下长生会说王家栋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话他只要见王家栋一次就说一次,他如果真的那么说,王家栋就会乘机暗示晁信义,庚子事件,松下长生曾经躲在自己家里,后来,八国联军进入京城,日本鬼子出现在昌延里,把松下先生接走了。

  所有的话都不会说得太明。他相信晁信义一定认真调查过那次导致晁家灭门的事件,自然会有诸多疑惑。那些洋兵在其他地方只是抢掠和强奸,只有遇到抵抗时才杀人,可到了晁家,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全家灭了?一定有原因。

  晁信义一定想过这一原因,王家栋甚至都能想象,晁信义一定怀疑他,上次为了宫中订单,晁信义竟然对王家动起杀心,就因为这种怀疑。此事王家栋又没法向他解释,原想慢慢将他的怀疑引到自己的怀疑上来,才有了那次登门提醒防范松下长生的事。

  没想到松下长生这个人,隐藏得实在太深,明明啃了晁信义一大口,还让晁信义对他充满了感激。

  松下长生有意不谈庚子事件,更加令王家栋相信,晁家灭门,始作俑者就是此人。可是,他不好将话说出来,只得依着松下长生的话题,说:“是啊,我在日本留学期间,考察了日本的妆品行业,因此认识了松下先生。”

  王家栋和松下长生碰了一下杯,祝贺道:“恭喜松下君,看来,京城妆品行业很快就是三分天下了。”

  他这话是说给晁信义听的,让他明白,千万别以为松下长生是什么慈善家,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商人,甚至很可能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他的目标甚至不仅仅是三分天下有其一,而是独霸武林。

  松下长生似乎不愿意晁信义产生这种联想,立即解释:“哪里哪里,我们松下妆品的生产能力有限,供应日本市场已经显得吃力。现在在北京开洋行,主要是想做妆品贸易,尤其是将中国的妆品卖到国外。这方面我和京西胭脂铺已经有了良好的合作,接下来可能还会与家栋君合作呢。”

  王家栋想引起晁信义的注意,道:“我听说,松下君在上海建厂,什么时候能投产?”这话又是有寓意的,人家已经逼到家门口来了,晁信义,你可别糊涂。

  松下长生说:“我有这个想法。可是,我们日本人办事,不像你们中国人,你们只要是掌柜的说了就算数。而我们日本人,有董事会。董事会那帮人对中国市场不了解,要他们下决心不容易。”

  晁信义说:“其实,松下社长现在这样经营也挺好。我们中国的妆品,和西洋妆品不同。西洋妆品是化学,我们是纯天然,品质不一样。”

  松下长生立即说:“这正是我看中中国妆品的原因。这个市场前景很好,我会一直和两位合作下去的。”

  王家栋暗想,我才不和你合作。我们中国的市场大得很,王记胭脂坊如果能把国内的市场做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相反,我和你合作,我的货品到了你手里,又在国外,我完全无法控制,你如果玩点什么小手段,我一无所知,岂不是让你掌控了生杀大权?他很想就此提醒晁信义,一是这话不能直说,二是恨着晁信义,正巴不得他死得快点。

  此时的王家栋心里很纠结。他确实和晁信义有仇,可这是中国人之间的仇。他和松下长生不仅无仇无怨,甚至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救过松下长生,松下长生也救过他的王记胭脂坊。可仔细一想,毕竟是中国人和外国人。父亲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非我类族,其心必异。

  王家栋宁愿和晁信义之间斗,哪怕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愿看到松下长生这个日本人渔翁得利。

  这些话让王家栋直接说出来,他也不愿意。一方面,和松下长生表面上的关系还需要维持。这个人太阴险,背后的日本政府又比中国政府强大得多,若是公开和他叫板,他使什么坏那就防不胜防了。另一方面,他恨晁信义,没搞清楚状况就胡乱报复,且不说差点害死王家上下,至少让王家损失了一百多万。加上父亲之死,与晁信义不无关系。这个仇结,要想解决,不容易。

  话,王家栋是说了,懂不懂,或者信不信,那就完全是晁信义的事了。

  宛平工厂投产才三天,出事了,大门被人堵了。事情发生在早晨。因为资金方面的原因,京西胭脂铺的分号,尚没有在全国铺开,仅仅是武汉、郑州、广州和保定开了四家分号,工厂的生产也就没有满负荷。为了节省成本,工厂的工人每天只上一个班。

  此时,北京的市民还没有用上电,电灯只有宫廷才有。晁信义建厂,其中关键设备就是发电机,没有发电机,工厂的机器运转不起来。这台发电机的供应能力有限,成本巨大,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工厂的工人都是白天上班。而当初,为了将生活区和工业区隔开,工人的宿舍是建在厂外的,工人上下班均需要走厂门。可让工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开工才三天,厂门就被人堵了。

  堵厂门的人并不多,十几个人,而京西胭脂铺的宛平工厂有几十人。即使如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冲进去,怕引起流血事件。

  晁信义派去工厂负责的是王玉堂。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高级技师,不是管理人才。让他管生产,那没有问题,方方面面他都能做得很好。可是,要他搞管理,他就难了。晁信义也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可是,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计划是要派姑姑过去当厂长的,可姑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他怕把姑姑派去,实际上等于将她送上了死亡线。

  王玉堂发现大门被人堵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找对方领头的问情况。对方说:“你装糊涂吧?”

  王玉堂不理解,问:“我装什么糊涂?请你说明。”对方说:“知道这是谁的地头?”

  王玉堂问:“谁的地头?”

  对方竖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说:“这是童爷的地头,童爷说了算!你们没登门拜访童爷,就想赚钱?你该不会连童爷都不知道吧?”

  王玉堂虽然不太会处理这类事情,却也知道,这是地头蛇上门闹事,无非讹诈几个钱。他试探地问:“这位爷,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我和你一起去找你们童爷,工厂呢,先开工,好不好?”

  对方说:“先开工?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王玉堂没法说啊。自己说了能算吗?如果能算,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样的事了。如果对方说了算,那还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吗?

  那人也不等他回答,直接说:“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童爷说了算。”

  王玉堂说:“那你能不能和童爷联系一下,有事我们好商量。”那人于是问:“你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晁信义晁掌柜?”王玉堂实言相告:“不是,我是这里的管工。”“管工算个屁啊。”那人无理地说,“去,叫你们掌柜的来谈。”

  王玉堂无可奈何,只得往昌延里赶,来见晁信义。晁信义也不知去见什么重要客户,喝了酒,醉醺醺的,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王玉堂说:“东家,不好了。”晁信义还不太当一回事,问:“什么不好了?”

  王玉堂说:“我们的大门被人堵了,不让开工。对方是当地的地头蛇,领头的好像叫童爷,说你没有去拜访过他……”

  晁信义还没有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说:“你说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开工?”

  王玉堂说:“没法开工,他们堵在门口,工人进不去。”工厂投产之后,晁信义将昌延里的制作作坊搬了过去,这边只留下关键的配方环节。也就是说,宛平城的工厂一旦无法正常运转,京西胭脂铺的所有店都会受到影响,影响最大的还是松下洋行的要货。那可是低利润时间紧的产品,一旦受影响,是要赔偿的。

  晁信义坐不住了,当即驾起马车,往宛平城赶。赶到宛平城,早已经入夜了。晚上工厂不开工,那些堵大门的人,自然也就散去。

  毕竟一路颠簸,到达工厂门前下车,晁信义的酒意已经完全醒了。醒来之后,他想到了两个问题。其一,王玉堂不得力。人是个好人,干事也绝对没问题,舍得投入。可是,他的长处不在管理,而在技术。问题是,除了王玉堂,晁信义还能信任谁?信任谁,才是所有一切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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