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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社会》 作者:天歌

第14章

  一溜小平房总共有十来间,每间仅四五个平方,隔着一排有手指般粗细的钢筋,摆有一张陈旧的办公桌,坐着一个夏定中已经在派出所见过的年轻警察,穿着便衣,头发用保湿摩斯打理得非常精神,满脸严肃地抽着烟’夏定中发现他戴着一块闪亮的金表,身上的茄克衫是“鳄鱼”牌的,而且明显不是那种地摊上的假“鳄鱼”。

  门在身后锁上了,夏定中在唯一的一张方凳上坐下身来。

  “在里面好些天了吧?”鳄鱼的主人疲倦地问,“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有。”夏定中毫不迟疑地答道,“宝宝那家伙没什么大碍吧?”

  “算你刀法好。”对方咧一咧嘴似笑非笑,“再偏一厘米就难说了。”

  夏定中松了一口气,看来那厮确实命大。

  对方再不问话,低着头在记录纸上不停地写字。隔着两米距离,夏定中看不清到底写些什么,只见字都写得很大,间距和行距也分得很开,给人的印象是内容挺多、挺扎实。

  闲着没事,夏定中开始端详手上的铐子。这是一副很普通的不锈钢手铐,但也许它曾经铐过许多不普通的人,其中甚至不乏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恶棍。夏定中举起两条胳膊,抓住面前的钢筋,突然觉得这是一幕多么生动的场景啊。垂直的钢筋、垂直的两臂、横贯两臂的手铐一在这个定格的镜头面前,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油然而生。

  “签字。”三张一叠的笔录递了进来。

  没容夏定中细看,对方抓住他的食指按开了手印,先在一些涂改过的地方按,再在三张纸的边缝上按,最后在签名处按,做完这些手续,立马收拾东西走人,再也不作任何理会。夏定中在墙上用力擦掉手指上的红色印油,心想老母鸡说得果然不错,真是走过场而已。

  原路返回的途中还是令人晕头转向的开门、关门,值得一提的是,在一处连接两幢建筑的过道口,夏定中蹲在地上时发现附近有两颗烟蒂,赶紧乘管教开锁不注意时迅速捡起来放进裤兜,也算是一点儿小小的意夕卜收获。嘻,想想也真好笑,总经理,还他妈法人代表,现在捡个烟头都能高兴半天。

  回到号房把两个烟头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进贡给龙头,大家脸上全都乐开了花,说待会儿再凑点花生衣,卷在一块好好过把瘾。

  “完蛋,宝宝伤得不轻,说是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夏定中假装出沮丧的样子答道。

  “那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牛眼急不可耐地抢着说。

  “是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夏定中不置可否地沉吟道。

  下午,刚吃完午饭没多久,牡丹牌回来了。

  “你他妈怎么回事?”牛眼问,“不是放票了吗?”

  “我操,我也以为是放票,谁知道是拉出去开公审大会!”牡丹牌满脸懊丧,咧嘴挤出一丝苦笑来,看上去有点像哭。

  “你个蠢货,你个蠢货……”沈立民幸灾乐祸地一阵狂笑,差点笑岔了“在他妈一个工地上晒了半天太阳,连口水都喝不上,操,今天被调戏得不轻。不过也有好处,看到了好多女人,值了。”牡丹牌擦了擦鼻涕,“我的衣服呢?都他妈还我吧!”

  来的?”了。

  “女号那边也拎出去不少,好多长得还挺漂亮。”牡丹牌来劲了,“其实啊,来看公审的,都是冲着看女人来的。”

  那下有事你。”沈立民道。

  “咳,都他妈什么年代了,还玩公审。”牛眼咕哝道。

  夏定中憋着一口气偷笑起来,暗想这中世纪的法典,对付这种垃圾一样的无赖,倒也是绝配。

  不过,现在不是看笑话、寻开心的时候,得赶紧想清楚自己的事情。

  从技术一头来说,逃跑一事岂是儿戏,在这个钢筋水泥组成的堡垒里面,即使没有管教和武警,没有随时都会擂门报告的十几双眼睛,放任你随意折腾,又搞得出什么名堂来?但沈立民脑袋又没出问题,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呢?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诱人了,滚滚红尘,身处其间时也许并无太多特别的感觉,一旦换个角度回顾,却会发现竟是那么地弥足珍贵及值得眷恋。对沈立民他们来说,这场所谓的越狱闹剧也许是个没顶的泥潭,但对自己来说,却很可能是一块坚实的垫脚石——脑中突然灵光闪现,夏定中浑身为之一振一难道,这不正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机会吗?

  试想,如果恰到好处地举报沈立民的密谋,挫败这起严重的脱逃事件,无论如何应该算做重大立功表现吧?再加上自己案情不重,那么重获自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场属于自己的越狱,单枪匹马飞跃铁门铁窗,光明正大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但是,要掌握好分寸和时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早了,把阴谋扼杀在摇篮里,简直就是巨大的浪费,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至于最佳时机到底在哪里,目前还看不出来,尚需继续观察,只有他们的台搭好、搭大,自己的戏才有可好“大哥,上次积攒下来的花生衣还有不少,怎么样,出去弄一口?”牛眼从号洞里翻出一小包脏兮兮的花生衣。

  “行,抬我出去。”沈立民欣然答应,又热情地招呼夏定中道,“长脚,一起来众人合力将板铐抬进放风场,牛眼仍像以前那样守在门口不让回民进来,老母鸡则手忙脚乱地开始搓火。

  “你们抽吧,我本来就没什么瘾,干脆戒掉算了。”夏定中说道。

  这话倒不是客气,夏定中进来以后发现,以前大家都说戒烟难,其实都是自己不想戒,把意志薄弱当个性,自己跟自己撒娇。有趣的是很多人都喜欢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烟草的夸张渴求,烟瘾越大越有面子,似乎不这样嚷嚷就不足以表达男子汉气概,烟草变成了烘托阳刚之气的道具,可见人类的虚伪性真是无处不在。

  不过,有一点倒要承认,现在嗅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起来,尤其是对香烟味,有时候走廊里路过的干部或武警吐出一口烟,夏定中居然在十米开外都能捕捉到气息,而且会感到那气味出奇地香,用沁人;脾来形容也不为过传来传去抽完那根满是焦煳味的“喇叭筒”,大家的话题不由自主地聚向现在最关心的主题,似乎不再把夏定中当成局外人。

  “我就不明白了,号子里那么多双眼睛二十四小时盯着,咱们能往哪里无其事越狱的大难点沈立民哼了一声代替回答。

  “我不信。”夏定中激了一句。

  老母鸡急了,刷一下把裤子脱下来,在裤腰的里侧找到一个线头,用牙齿叼着撕开一个小小的夹层,手指伸进去抠出一粒浅蓝色的药片,不无炫耀地摊在手心里。

  “三唑仑?”夏定中毕竟在医院待过,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玩意儿是禁药,能效是普通安眠药的五十倍,听说还有人拿去做迷魂药和当毒品使用。”

  “没错。”老母鸡神气活现地说,“老子原来用四号粉,最多时一天要抽掉一只货,后来进去戒了半年,出来后没钱又抽上这玩意儿了。”

  “这玩意儿也不便宜啊。”沈立民道。

  “我开头烫着抽,一次一两片就够了,全是去医院配的,不给就拿刀逼医生。”老母鸡道,“后来再也配不到了,只好去黑市买,操,两百多一瓶,那时瘾大了,得研细了放在纸上用鼻子吸,一次要好几片。唉,开销太大,后来只好了。”

  “现在藏在身上干什么?”牛眼问。

  “这几粒是备用应急的,准备去了劳改队做人情送礼用。”老母鸡答道,“没想到现在派上大用场了。”

  “你的意思是把这份人情送给号子里的人?”夏定中突然明白过来。

  “没错,到时候研细了往饭里一拌,吃下肚后绝对不会给你添乱。”老母鸡骄傲地说道。

  “总共有多少?”夏定中问。

  “不多,四粒。藏多了容易被摸出来。”老母鸡答道。

  “号子里那么多人,四粒怎么够?”夏定中不是外行。

  “总比没有好吧?”老母鸡道,“咱们挑最难搞的几个下手,搞倒几个算几个。还有个办法,让牛眼托他的外牢弟兄搞点白酒或者柚子进来。”

  “你他妈当我是开小卖部的啊?”牛眼叫了起来,“要柚子干什么?”

  “这个你就不懂了。”老母鸡得意地说,“三唑仑跟酒精或者柚子里的酸性物质会起化学反应,能大幅度提高药力,抽这玩意儿的人都知道。”

  “不行,老虎肯定不肯带酒进来,性质不一样。”牛眼想了想说道,“柚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体积太大,怎么带上来?”

  “笨啊,不能掰开了放在口袋里带上来?本来就是一瓣一瓣的嘛。”老母鸡嬉笑着说道。

  “要不待会儿试试看。”牛眼勉强答应。

  “烧鸡和口香糖的事千万别忘记。”沈立民又叮嘱了一句,“给老虎好好洗洗脑子,就说这是最后求他一回,是弟兄的话一定得帮这个忙。”

  “嗯,凭我俩的交情,应该没什么问题。”牛眼应道,“快到送水时间了,我去门口候着点儿。”

  牛眼起身回进号房,待在大门旁等候外牢走过,他的办法是把脸贴在门上的口的这野范围可以勉强拓展至走廊宽度的一半,可以通过来往人员的裤脚和鞋子来是是牢。情牢。

  二十分钟过去了,好不容易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而且像是柔和的布鞋声。一会儿,脚步声在隔壁九号房门口停住了。看来,是外牢给九号房的人送红票来了。

  “哎,朋友!”牛眼壮着胆子捏起小细嗓轻声唤道。

  如果现在正好有干部路过,那就够喝一壶的了。还好,那名外牢走了过来,从观察窗看出去,只看得见他4、腿以下的部分。

  “朋友,我是老虎的甲级弟兄,帮个忙叫一下好吗?”牛眼一口气背出已经预备了好久的一串话,“别怕,不是大事,就想找弟兄要点儿吃的,最近身体虚,扛不住了。兄弟,千万帮忙啊。”

  外面那人没吭声,慢慢走开了。

  牛眼放下心来,回到天井里去仰面等候,满怀信心地说,老虎在“劳动号”里混得比较好,谁得罪了他绝对没好日子过,估计刚才那个外牢不敢不传这个话。

  傍晚时分,墙上的空中走廊里响起一阵竹丝扫帚的划拉声,老虎来了。

  牛眼慌忙走到天井中央看得见走廊的地方,仰起脸来眼巴巴地等候。不一会儿,老虎出现在头顶上的位置,人虽然站住了脚,但手里的扫帚依旧挥个不停。

  “这阵子身体虚,顶不住了,再不补补要死在这儿了。”牛眼的话又轻又快,“明天弄只烧鸡来行不?”

  “我想想办法看,明天不行就后天,想办法给你弄点肉来。”老虎手里的扫帚丝拉丝拉一个地扫。

  “不行,非得烧鸡不可。”牛眼急了,“这几天做梦都想着烧鸡。你让我吃完,拉出去枪毙都行。”

  “真他妈难伺候。”老虎哭笑不得,“我先和明天早晨出去买菜的人说说看”

  “我都跟弟兄们吹出去了,不能下我面子啊。”牛眼嬉笑开来,“还有,顺再一一只子来”

  “你以为是在饭馆吃饭呢?还他妈饭后来一道水果。”老虎有点不高兴。“要:在这里”

  你不:子里:一”牛眼:“

  牙齿一直疼,弄点口香糖嚼嚼兴许会好点儿。不骗你,医生说的。”

  “又他妈胡扯。”老虎翻了个白眼,“你小子真会得寸进尺,要不要我帮你把马子也带来。”

  “我们号子里有医生。”牛眼一把拉过夏定中,“不信你问,他就是医生。”“柚子那么大,我怎么带?”老虎愈加不耐烦。

  “容易,掰开了带啊。”牛眼答道。

  “行吧,我回去看看。”老虎将信将疑,答应着离去,“算我前世欠你的。”“有戏。”牛眼回到号房报告道。

  大家连说牛逼啊牛逼,有弟兄就是好办事。

  第二天一直没动静,牛眼坐立不安地在号房里来回打转,时时去天井里盯着空荡荡的空中走廊发呆。

  直到下午三点来钟,门边传递洞口的铁板哗啦一响。

  “红票。”洞外的外牢低声叫道,听声音好像就是昨天通风报信的那小子。

  “兄弟,是老虎让送的吧?”牛眼一个箭步冲到洞口。

  外牢并不作答,递进来好几只一模一样的塑料袋,每一只都装得满满当:看去。

  “多谢兄弟。”牛眼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怎么这么多东西?”老母鸡立即凑上前来,随手解开一只只袋子探究原因,“哦,这三袋是长脚的。”

  夏定中从板上一跃而起,打开袋子一看,除了常规的方便面、红肠、饼干、榨菜等食品,还有一件羊毛衫和两套换洗内衣。再看附在袋子里的红票,上面标明还有五百元的现金一红票右下角探望人一栏里写着父亲的名字,而且还是父亲的亲笔签名。

  如此说来,父亲这会儿可能尚未离去,还逗留在外面的接待室里,可就是隔着这么几堵墙、几道门,却犹如相隔千山万水,甚至颇有几分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翻看袋子里的衣服,都是自己平时穿用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现在拿在手上,竟然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不知不觉中,眼眶已经一片湿润。夏定中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接到家人送来的红票时,都会显得情难自抑,有时候仅仅面对几包方便面,也会大张旗鼓地流下激动的泪水。

  夏定中穿上羊毛衫,立即觉得暖和了不少。

  兴奋又紧张。

  袋子里装着一只电烤鸡和一包掰开的柚子,外加一包绿箭口香糖,全用冰箱保鲜袋和旧报纸双层包装,沈立民见了连夸老虎够意思,绝对是真正的弟兄。

  柚子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清香,牛眼把袋口扎紧藏进号洞,建议先把电烤鸡解决了再说。

  “谁都不准出来,好好坐着深挖余罪!”旺财模仿干部的口气朝回民们嚷。

  回民了,号子里子,

  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真傻也好,假糊涂也好,都是基本概念和必备技能。要是什么事都一惊一咋,不要说在号子里寸步难行,就是在干部面前也未必讨得着便宜。

  一干人等抬起板铐,将沈立民连人带板抬入放风场。

  “鸡大腿给长脚吃。”斜靠在墙上的沈立民笑呵呵地说道,“他的拉链得。

  闻听此言,夏定中心里一跳,但实在经不住新鲜肉食的诱惑,稍作推辞便接过粗壮的鸡腿大口啃吃起来,连平时不吃的鸡皮也吞了下去。另一只鸡腿,由牛眼拿在手上喂沈立民吃,其他人一哄而上,连撕带扯,整只油漉漉的烤鸡很快便无影无踪。

  “把骨头给我。”老母鸡对夏定中说。

  夏定中不解其意,将整根吃得干干净净的腿骨递给老母鸡,舔舔嘴唇,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老母鸡从牛眼手里接过另一根腿骨,摸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棉线,将两段坚硬的腿骨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再将夏定中衣服上的那只拉链头插进腿骨的断口处,朝下用力墩实,让三分之二嵌入骨质,用手指试了试,露在外面的三分之一‘‘刀头”已经比较牢固。

  “把牙刷柄拿来!”牛眼对木瓜命令道。

  老母鸡回号房弄了点棉花和洗衣粉,像往常那样搓着火,点燃包烤鸡用的旧报纸,将木瓜拿来的半截牙刷柄放在火中烧。

  不多时,牙刷柄熔解后化成泪滴一样慢慢流淌,牛眼忙把腿骨凑上去,让熔化的塑料滴进接口部分,填充拉链头四周的空余。等冷却、干透后用手指试着拨弄,“刀头”已经异常牢固。

  夏定中明白了,他们是在制作一件能够撬挖、切割的工具。

  果然,牛眼跑到水池边,蘸着水在水泥地上用力打磨拉链头。

  老母鸡也没闲着,撕开几片口香糖同时塞进嘴用力咀嚼,随后吐出胶块用手成,去四的四。夏定中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锁是很普通的铜质弹子锁,老母鸡将胶棍慢慢塞人锁孔,然后用一根细小的鸡肋骨顶着向内挤压。夏定中明白了,口香糖具有很强的黏性和可塑性,挤压进去后会推动弹子移动而无法复位,这样就达到了开锁的目的,对老母鸡这种惯偷来说,此举也许只是基本功而已。

  昨一声微响,第一把挂锁打了开来。

  “狗日的,还真有点本事。”红肠大加赞叹。

  不到两分钟,四把挂锁全部打开,沈立民走下地来活动手脚,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扶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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