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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野情物语》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章 蜂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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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情物语》 作者:周蓬桦

第4章 蜂巢(2)

  蜜浆

  这些天来,通往海边野谷地的荒草都被瞎狗踏平了,踩出了一条明亮的小路。夏天的植物被连续不断的雨水浸泡,空中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路边的野花,却开得更加放肆,旁若无人。在颜色各异的花穗中,有野百合和喇叭花,还有鲜艳夺目的红罂粟。一只长得巨大的野瓜,从草丛里探出来,弯着身子,婴儿似地躺在路边。但瞎狗对这些诱人的景色全都忽略不计,闪亮的水洼像摆放在路面上的镜子,瞎狗飕地一下就跳跃过去,有几只在野树丛间飞翔的蜜蜂见到了瞎狗,煽动着翅膀与它打招呼:

  “瞎狗哥哥好啊!”

  “你好。”

  瞎狗点一下头,瓮声回答。它只顾低了头,顶着早晨的露水,朝前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把难看的舌头伸出来。

  蜜蜂们已经和瞎狗混得很熟了,它们知道瞎狗是来找花精的。花精可是它们家族里最受宠的人物,是天地间最美丽骄傲的公主。在这个庞大的蜜蜂家族里,花精想怎样就怎样,除了妈妈,没有谁能够阻挡或制止她的想法和任性。因为,辛劳聪明的蜜蜂们都知道,自己会在不久的一天死去,唯独花精会一直活下来,成为整个蜜蜂家族的守护神,她会在春天里向它们传递人间花开的消息,还会在它们的坟墓前回忆过去,唱一支旧日的歌。

  可是,花精并不不为此感到得意,她时常抱怨:“我为什么不会死呢?日子一天天的重复,老这么活下去,多没意思啊。”

  妈妈听了,就撇嘴说她:“别没数了,孩子。你该感到快乐和幸福才是。你没看到这世间多少人类受苦受难,却都是为了能够吃顿饱饭?因为只有吃饱了他们才能活下去。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短暂的一生,而你却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挥霍。”

  花精就娇嗔地反驳妈妈:

  “哼哼,那又怎么样呢?无论活多久,我只不过是一只蜜蜂。”

  妈妈说:“傻孩子啊,蜜蜂怎么啦?难道你很羡慕人类的生活吗?我们虽然不属于人类,但我们也少了世间那么多的争斗,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们一样可以看到天地间的奇花异草,溪水奔流,大海山川啊。而且——”妈妈说到这里,一字一顿地认真起来,声音变低了,“而且,我们有一个温暖的家族。”

  花精听了,就停止了反驳,把头歪在了妈妈的怀里。这时,外面响起了动静,花精立刻跳起来:

  “妈妈,是瞎狗取蜜来了!”

  花精从蜂巢里飞了出去。她看到瞎狗摇着尾巴,朝她做鬼脸。

  “嗡嗡嗡,嗡嗡嗡。”

  几亿只蜜蜂,从蜂巢里一齐出动,在空中有秩序地集合,每只蜜蜂,都口衔一滴新鲜的蜜浆,吐到一张碧绿的大荷叶上,蜜浆被牢牢地沾在叶面上后,妈妈会把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王浆,让花精吐到荷叶上。妈妈说,王浆营养价值是最高的,人吃了可以增加免疫力,再虚弱的身体也会很快恢复强壮。吐完了鲜蜜,它们合力,把荷叶的一角卷起来,做成一个荷叶包的形状,这样一来,瞎狗在将它带回家的路上,就不会漏掉蜂蜜。为防止路上出现意外,花精带领数只蜜蜂护送,有时,会一直送到金鱼村的村头。

  如今,老参威和阿珍就住在村头,一个漏雨的草棚子里。

  家被抄了,什么也没留下,阿珍的嗓子哭哑了,她觉得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现在只能用手比划着,才能表达意思,人们发现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人们在心下算计,金鱼村三百多口子人,总共有四个哑巴,现在多了一个阿珍成了五个,她再也不能向全村的妇女发号施令了。但阿珍就是阿珍,她是坚强隐忍的,经历过风雨见过世面的,自从老参威出事后,她几乎寸步不离老参威,每天给他喂瞎狗带回来的鲜蜜浆,把老参威照应得很精心,这说明阿珍人虽哑了,但心没有瞎。否则,老参威早就见它妈的阎王去啦。

  阿珍家原来刚翻修过的房子,被没收了,成了金鱼村的办公场所,用来开会和接待来客。当然,能打开门的人,只有两个,因为钥匙只有两把。杨快活能打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就挂在他的腰带上。另一把钥匙,交给了一位年轻貌美、在海难事故中死去丈夫的女人,她每天早晚负责开门和关门,一有公务,还兼着负责清扫卫生端茶续水的业务。

  五十岁挂零的杨快活,在取代老参威后,竟无端地平添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被人发现的爱好,就是搞妇女。在过去,人人都以为老参威很腐败,其实杨快活上台了,还不如老参威哩!老参威除了做事霸道点,爱喝酒后耍点威风,骂点人外,没有搞妇女的爱好。他心里只有一个阿珍。而这个杨快活,他原本就是个虚无论者,在他眼里,人生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既然人的出生如此偶然,那么人人都处于游戏与被游戏的沙盘之中。没有机会,你被别人游戏;机会来了,你游戏别人,反正这世上,永远做不到让所有的人都快活。他刚上台一个月,就打着“慰问”的旗号,在短短的时间里搞了十几个女人,让金鱼村的女人们,见识了他极少出手的“老树盘根”、“海底捞月”之类的床上技巧。这些堪称先进的床上招数,都是杨快活在渔船上播放的黄色录相带里学来的,虽说船员们,都有到嫖码头的爱好和习惯,杨快活也曾有所涉猎,但并还没有达到沉迷的地步,他年纪偏大,需求也少。有一次酒后,他硬是被船员们拉了去,结果在按摩房的走廊里,与一个长满胸毛的嫖客打了个照面,对方心领神会地朝他暧昧一笑,友好的态度里暗藏先行者身份的优越感。一想到这个黑熊似的家伙前脚刚走,自己却又要在他插过的地方插上一家伙,就感觉心里很吃亏,好像去吃这个人吐下的口水。

  而这些刚刚失去了丈夫,又一向没有主张,又经不住蛊惑的金鱼村的女人们,纷纷在杨快活的关照下,束手就擒,让杨快活享受了快活。换杨快活的话说,就是自己一定要多关心村里那些“令人尊敬的遗孀们”和“勇于奉献的遗孀们”,以及“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的可爱的遗孀们。

  杨快活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村干部的圆桌会议上。他一边呷茶,一边无师自通地打官腔,表情严肃认真,透着几分崇高。

  众人就点头附和,还做了笔记。

  蜂针

  草棚子里很潮湿,散发着一股雨天的霉味儿,地面上爬着蚂蚁和虫子,外面雨水涟涟,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哭泣。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死。

  阿珍翻翻白眼珠,比比划划,意思是说:“老头子,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啦!”

  怎么办?老参威使劲盯着阿珍,让阿珍拿主意。

  “我们不活啦,我们去死吧!”阿珍比划着,表达了告别人世的决心,“老头子,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好在咱们也老了,是时候了。人就这么回事儿,没啥了不起的。老头子,如果咱俩能死一块儿,不也挺好吗?呃呃。”

  她的每一个手势,老参威都心领神会,他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辈子开朗豁达的阿珍,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真是清醒得心碎,又温柔得彻底。老参威说:

  “阿珍,我对人绝望了。”

  “金鱼村成了骗子的乐园,我觉得人还不如一条瞎狗。”阿珍比划着附和他,“多亏了瞎狗啊!”

  “瞎狗呢?它跑哪里去了?”

  “可能又出去取蜜浆了,外面还下着雨呢。”阿珍说,“老头子,你知道你这些天喝下了多少蜂蜜么?”

  老参威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我只知道,每天都在喝蜂蜜,我感觉身上一天比一天有了力气。”

  阿珍笑着比划:“老头子,你喝下了半辈子都没有喝下的蜜,你快成了蜜罐子。”

  “嗯?可俺弄不明白呃,它一条瞎眼狗,从哪里搞这来的这些新鲜的蜂蜜……真是怪事情啊,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老头子,现在想想,我们过去对瞎狗太不好了……”阿珍说着,用粗毛巾擦了擦脸,“可看我们遭难了,它一点儿也没计较我们。”

  “唉……”

  说完了该说的话,心结解开了,感觉一下子坦然和轻松了,放弃成了惟一的出路。他们就把床腿上的一根麻绳子解了下来,用剪刀剪断,剪成了两截,两条绳子同时搭在了草棚子子细细的房梁上,绳子挽成圈套。老参威躺在床上站不起来,阿珍就扶他站起来,他的双腿像两根麻杆一样细,在瑟瑟发抖。两个人抱在一起,互相温存了一会儿。就各自把住一根绳子,把头伸了进去。结果,随着脚下的凳子咣当一声响,木门被重重地撞开。

  接着,是两个戴袖标的女人闯了进来。

  几天后,他们又在强烈的死亡冲动下行动了一次。这一次,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两名负责在草棚子外监视的女人,趁其中一个中午回家做饭要哺乳孩子,而另一个却没能及时接岗的机会,成功地溜了出来,两人蹑手蹑脚,互相搀扶着,来到了海滩上,打算跳海。由于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回,他们设计得精心周密。

  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计划,会被守在一旁的瞎狗听到。

  聪明的瞎狗,先是装模作样地接受了两人的拥别,用舌头舔了老参威的手和阿珍的额头,还佯装懂事地听了他们的吩咐,表情难过地摇着尾巴。眼瞅着他们一瘸一拐地出门后,它就在他们身后跟踪了一段路。警惕性颇高的阿珍却不时回头,四处张望。这时候,它想大声叫唤,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却没有发出声音。

  瞎狗想得到帮助,但睃视四周,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在这个钟点,几乎整个金鱼村的人,都倒在床上睡午觉,如雷的鼾声,炊烟般从窗棂里袅袅地飘出来,和村街上的日光搅成一团。正午的太阳像取火镜,毒辣地投下一层光焰,把瞎狗的爪子烫得脱了皮。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炎热,瞎狗伸出了舌头,哈啦哈啦地喘气,也许是急中生智吧,它脑子一转,想出一个办法,就撒开蹄子,跑到野谷地去找花精,花精正也正在午休,听到门外的动静,就醒了,从蜂巢里飞了出来。瞎狗上气不接下气,对花精说:“快,快帮帮我。”

  看到瞎狗焦急的样子,花精一脸诧异,问:“发生了什么事?”

  瞎狗就把事情简单地述说了一遍。

  花精问:“要我怎么帮你?”

  瞎狗说:“花精,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要你狠狠地用针蛰疼我。”

  “啊?为什么?”花精不解地问。

  “唉,你别问这么多了,快动手吧,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两个,否则就来不及了!”说着,瞎狗就把脸捂起来,“快来吧亲爱的,蛰狠一点!”

  花精小心翼翼,声音颤颤地问:“瞎狗哥,蛰、蛰哪儿呀?”

  瞎狗说:“头。”

  花精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翅膀煽动,蛰了瞎狗的头。瞎狗趴在沙地上,屁股紧贴住发烫的沙土,随着花精的蜂针猛然刺入,它像一只黑箭一样从沙土里飞了起来,朝海滩上狂奔。

  “汪汪汪!汪汪汪!”

  经过花精这一蛰,瞎狗感到了疼痛,它终于能叫出声了!它觉得堵塞在喉咙里的一块息肉,霎时冲了出来。接着,是一股黄水喷到了地上。它的叫声惊醒了金鱼村鼾声大作的人群,人们吃惊于瞎狗近乎疯狂的叫声,不知道村子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记忆

  几天之后,老参威从破旧的竹摇椅上坐起来,神使鬼差般地恢复了记忆力,他感觉自己像刚刚做完了一个色彩浓重的梦。在梦中,他走在曲折幽暗的暗道里,走了很多天才走到尽头,像一个手柱拐杖的乞丐,步履蹒跚地看到了明亮的出口。当确认了记忆恢复的事实后,他的第一反映,就是咧嘴笑,然后拍了拍脑门,喃喃自语:

  “老天……想起来了。”

  阿珍正在从锅里向外舀温水,她要给瞎狗好好地洗个澡,以表达多年来对瞎狗的亏欠。自从海滩上回来那天起,她就彻底放弃了去死的念头,想:既然处境已经如此艰难,还能怎样呢?否极泰来,活下去,就会看到希望。人一旦不再自弃,心病也就没了,就很自然地学会爱惜自己。几天来,她煮了一些治疗嗓子的中草药,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土偏方,野薄荷叶子加上野山楂煮水,连续服用了三天,嗓子竟也奇迹般地有所恢复,至少,能够用语言和老参威对话。只不过声音仍是那般沙哑,不好听。

  “老头子,你说什么?”阿珍盛了半盆子温水,把瞎狗抱了进去,然后,给瞎狗洗澡,一边对瞎狗念叨着,“嘿,乖宝贝儿,我们能有今天,可都是你给的。”声音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经过这次事件,老巫婆阿珍,也学会了和风细雨地说话。而在此前的大半生里,她的脾气一直很坏,像装满了火药的“二踢脚”,一点就响。

  瞎狗受宠若惊,憨态可掬,被按倒在温水里。

  老参威站起身来,在屋里激动地打转转,嘴里嘟哝着一些阿珍听不懂的话:“没错儿……是两个人……他们都很年轻……其中的一个,戴着眼镜……一艘蓝色的快艇。”

  原来,老参威和杨栓娃在荒岛上被困的第七天,有两个开着快艇的年轻人登上了荒岛,那两个年轻人,是当地海事局航标管理处的职工,其中一位还是工程师。他们要到这个荒岛上进行测量摸底,打算给这个黑暗的孤岛安装一座灯塔,让这一带的海域,结束在黑暗中摸索作业的历史。几乎在每年夏季,都有渔船在这个孤岛上触礁,酿成一个又一个海难事故,成了人们争议很大的死角。他们一登上荒岛,立即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就像一朵残酷的丁香花,正在某一处暗暗腐烂。这两个脚踏高筒雨靴的年轻人,踩着深深的荒草,在岛子上搜寻了半天,结果发现了两个躺在蛇皮袋子里的怪物。当时,他们俩已奄奄一息,身上落满了苍蝇,海上的小咬,也趁机叮牢了他们不堪一击的身体,咬得他们全身都是出血点。工程师见状,急忙给码头打了电话,搬来两名救兵和一名医生,他们把老参威和杨栓娃抬上了快艇,在海上实施救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几乎在每个季节里都能遇到。只是,可怜的好孩子杨栓娃,在刚被抬上码头的时间段里,停止了呼吸。医院给杨栓娃的尸体拍了照片,确认了杨栓娃的死因,还录了像。后来,杨栓娃的尸体,被临时存放到码头医院太平间的冷柜里。人们期待着老参威清醒后述说详情,并转告死者的家人前来认尸。老参威还清晰地忆起,那位戴眼镜的工程师小丁,曾经向半昏迷状态的他出示过证件。工程师的名字叫丁道中,因为老参威知道有个著名的科学家叫丁肇中,老参威便对丁道中的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他在码头医院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治疗,每天输液打点滴,进行各种化验,医生和护士,在他身边忙忙碌碌,人们对这个饱经磨难的老人尽到了人道主义责任。但在老参威住院恢复意识的环节中,有一个关键的链条被他遗忘得一干二净:一天晚上,他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血淋淋地站在床前,仿佛魔鬼的化身,但魔鬼却用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形似祈祷,目光灼灼地朝他放电。老参威“啊——”地发出一声大叫,动作飞快地从位于二楼的病室阳台上跳了下来。楼下是一片潮湿的小花圃,里面种着月季和龟贝竹,还有两垄葱蒜苗。显然,这是小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的业余生活点缀。花圃外还围着一圈低矮的木栅栏,老参威从里面爬起来,在医院里新换上的一身衣服已经被捆扎栅栏的铁丝头撕烂,他连滚带爬,仓皇地跑出了码头医院。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包括自己怎样回到了金鱼村。不过,这对于整个故事的结构和逻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鞋子呢?快找出我的鞋子。”

  老参威吩咐阿珍,“那鞋子里有工程师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老参威回忆至此,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他感到自己就要从一个可怕的茧壳中脱颖而出,仁慈的上帝,为他洗清污浊的时刻就要到来。据阿珍说,老参威回金鱼村的那天黄昏,是打着赤脚的,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景象:天色浑黄,空气微凉,树叶瑟瑟作响,整个金鱼村,陷入了一阵鸡犬不宁的骚动。

  小丁的名片

  在连续三天绵绵不绝的大雨中,老参威和阿珍都陷入了难熬的失眠之夜,他们在吱嘎作响的竹床上,为自己的人生出路反复合计,否定了一个又一个可行性,微茫的希望就像爬行在身体里的虱子,刚一冒头就被掐灭。现在,如何获得工程师小丁的联系方式,成了一个难题。事情想到最后,还是阿珍变聪明了,她把大腿一拍,“我们到码头医院去一趟,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我们怎么这样笨!”说着,嘎嘎地笑起来。

  “唉唉,通过这档子事,我们是变笨了。”

  老参威也笑,表示赞同阿珍的话。他忽然觉得,人在顺境坦途中的聪明,都不是真正的聪明。而在遇到困境时,能够尽快找出好的解决办法,才聪明得名符其实。

  现在,他们一下子松懈下来了,打算好好地睡一觉。让门外的雨,可劲地下吧。当他们酣畅淋漓地睡醒一觉后,阿珍打开草棚子的门,意外地发现有一只鞋子躺在门框下面:是她所熟悉的军用绿色胶鞋,尺码是42的,正合老参威的脚。这双胶鞋,还是阿珍在镇上的货摊上买的,老参威已经穿了整整两年。如今,鞋子经过雨水的浸泡腐蚀,鞋带已经断裂,鞋跟也已经形状不规。

  她摸索着把手伸进鞋窝子里,从里面摸出一张名片。

  这不过是一张很普通、司空见惯的名片,但印刷得比较精致,是那种塑料防雨防潮的工作名片,上面写着工程师小丁的名字和联系电话、地址等。阿珍急忙叫醒老参威,老参威把名片凑到眼底,哆嗦着抚摸,像看到了救星。他高兴得差点晕过去,喃喃反复说着一句话: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剩下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得到解决。他们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工程师小丁打电话。而且,老参威十分肯定地说,小丁也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说不定,城里的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事关老参威的寻人启事。然后呢?他们设想中的景象,是小丁会带着车辆和人马赶到金鱼村,还会有一辆嘀嘀鸣叫的警车开路。有关部门会召集一个全体群众大会,警察当场宣布老参威的无辜,彻底恢复他的名誉,授予他一个体面的荣誉称号,归还他的房子和没收财物,并给他和阿珍一定的经济补偿。最后,是领导讲话,让大家认真总结这场海难事故带来的惨痛教训,团结一致,面向美好未来。整个金鱼村的人们,会在表示愧怍和歉意后,向老参威献上掌声和鲜花。这样,老参威又会成为人们眼中的偶像。再然后呢,对杨栓娃舍己救人的行为给予表彰,搞一个体面的安葬仪式,在全村掀起一个向英雄学习的活动。

  这是全世界都适用的处事法则和程序套路,放到哪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蜂王

  瞎狗去了野谷地,那里一片墨绿,被风灌得满满的,流动着荫凉的气流。自从那次央求花精蛰过它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去过野谷地。因为天气很不好,雨一直在不停地下,雨下得篱笆桩都黑了半截子,然后,天一晴,篱笆下就长出了许多雪白肥胖的小蘑菇。在雨天,蜜蜂们都躲在巢里,它们吃喝、唱歌,开音乐会。

  有七天的时间没去野谷地,瞎狗太想念花精了:她歪着头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睛有时会眯起来,像是一弯月亮在夜空睡熟了。那一刻,天上宽敞明亮,形同白昼,连游弋的云朵都能看得清楚。周围,是神秘起伏的野地,近处是高高的悬崖,远处是辽阔的海岸线。海上起风的时候,会听到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如果是深夜,还会听到鲸鱼的歌唱。

  路上,瞎狗的脑海里,全是有关花精的回忆:这个花精!她不懂人世的各种形态,不懂爱恨情仇,甚至不懂苦难为何物,她只是很自然地爱着这个世界。她太单纯,像个雕刻的冰人,见到阳光,就会融化。在她和瞎狗愉快相处的时光里,她有时会突然跳起来,伸手胳肢瞎狗,揪它的耳朵,朝它的脸上哈气,把它从一种呆呆的状态里拎出来,说:“嘘——,振作,振作!”有一次,她对瞎狗吻了一下,可瞎狗傻傻的,什么都不明白,还使劲擦着右脸颊被吻的部位,边擦边问:“咦?你,你往我脸上吐口水干嘛?”

  类似的趣事儿,还有很多。

  瞎狗边走边想,要把最近发生在金鱼村的几件大事告诉她,当然都是喜讯,比如:老参威吃了花精提供的鲜蜜,恢复了记忆,海难事件很快就可以真相大白;还有,它是如何凭借灵敏的嗅觉,从金鱼村出发,低头一路找寻,搜遍了路两边的沟沟坎坎,终于在靠海附近的山崖边下边,一株大松树下找到了老参威的鞋子。其实,是两只鞋子都找到了,它们被遗落在相隔不远的地方。但瞎狗无法做到同时咬住两只鞋子奔跑,就又通过仔细辨认,准确无误地咬住了那藏匿着秘密的一只。它成功了,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对养育过它的老参威和阿珍,作个了结。

  当瞎狗终于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只巨大的蜂巢前时,花精却没有出现。瞎狗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心头,就张开嘴巴,汪汪地狂叫起来。叫了很久,听到一声门响,瞎狗抬起头来,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蜂,从蜂巢里飞了来,她的手里有一根明晃晃的拐杖。很快,她幻化成一个外表威严的老妇人模样,她在轻轻地咳嗽,然后问道:“你,可是来找我女儿的么?”

  瞎狗马上判断出这就是躲在蜂巢里的蜂王,是蜂家族里的最高首领,它还是第一次见到蜂王,但却对她的声音,早已熟悉。瞎狗急忙礼貌地做了个揖,答复蜂王的问话:

  “我是……她的朋友。”

  蜂王表情依旧冰冷,瞎狗感觉她的话,像是从坟墓里飞出来一样,她说:

  “花精死了。”

  “是么?”瞎狗愣怔,“这怎么可能?她亲口告诉过我,她是不会死的……”

  蜂王说:“如果她从不蛰人,是不会死的。可是她一旦蛰过人类或者其它动物,就会像其它普通的蜜蜂一样在第二天死去。她犯下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我们都很痛心。”

  “啊……”

  瞎狗当即就傻掉了。它感觉天旋地转,森林和山崖在颤动。

  它突然意识到,花精是因为蛰了它而死的,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

  蜂王继续说,声音里终于了有慈爱:“瞎狗,她是为你而死的,心甘情愿。对此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死前还呼唤你的名字。”

  “唔唔。”

  “她是微笑着死去的……她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那一天,我们围绕她唱歌,看着她一脸安详地闭上眼睛,然后遵照她的遗愿,我们把她安葬到了海里。瞎狗,可怜的孩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再难过了。”

  瞎狗伏地哭泣。

  蜂王说:“我们在忙着搬家,这所我们住了上百年的房子,以后将变成一座空巢。我们要搬到对面的海岛上去。我们知道,这里也很快会被人类开发,不再适宜我们居住下去。瞎狗,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这时候,一团黑云状的东西在天空聚集,在围绕着巨大的蜂巢嗡嗡飞翔。

  “孩子,快走吧!我们就要搬家了。”

  尾声

  毒辣的日光灼灼地照耀着海滩,荒凉的海滩上空无一人。瞎狗来到了高大的椰树下,它回忆着花精第一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情景,悲伤已经塞满了它的胸腔。此刻,与花精交往的全部过程,统统化作记忆,像一股甜蜜的液体,在它体内涌动。然后,它爬上高高的悬崖,看到了妖媚十足的海水,宽阔的海面风平浪静,像一张温暖的大床,正在一波波地向海岸扩散着涟漪。这时,瞎狗看到头顶上方,有一块黑云状的东西缓缓移动,嗡嗡嗡,嗡嗡嗡——像人类每天聚集在天空的数千架数万架战斗机,它们随时都会从尾部投放微型的炸弹和七彩的毒液。它知道,那是整个蜜蜂家族,正向荒凉的孤岛迁徙,而野谷地的空蜂巢,会很快被人类无所不至的目光发现!人们将把这个堪称奇迹的巨大蜂巢,在经过一番防腐技术处理后,弄到博物馆的展览架上,供络绎不绝的游人参观指点,大饱眼福。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另一种最大的可能,是人们在发现这个巨型蜂巢后,用一把火将其焚烧殆尽,让它变成一块黑色的焦炭。在那一瞬间,瞎狗又一次想起蜂王的话:它们只有一次次地疏远人类,才能拥有安全可靠的生存。

  “瞎狗!”

  “瞎狗——”

  远远地,响起了阿珍和老参威的叫声。瞎狗听到了,却没有做出丝毫反映。任那声音在风里飘渺,颤抖,可怜巴巴。

  这时,瞎狗耳边,又响起了花精的声音:“瞎狗,你就当我们的交往,是个梦吧!”

  瞎狗像一片黑色的树叶,从高高的悬崖上飘然而下。

  2010年8月(原载《青年作家》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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