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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野情物语》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章 蜂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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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情物语》 作者:周蓬桦

第3章 蜂巢(1)

  瞎狗

  它们是一个王国,

  还有各式各样的官长,

  它们有的像郡守,管理内政,

  有的像士兵,把刺针当作武器,

  炎夏的百花丛成了它们的掠夺场;

  它们迈着欢快的步伐,满载而归,

  把胜利品献到国王陛下的殿堂。

  ——引自莎士比亚剧作《亨利五世》

  瞎狗又做了一个内容相同的梦,梦里再次出现了那个巨大的蜂巢,它在树丛间闪着光芒,形体像一间茅屋。这是瞎狗在短短的时间,第三次梦见同一件东西了。这让瞎狗感到害怕,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瞎狗一直想找人诉说一下梦里的情景,但却苦于没人能听得懂心里的想法,急得不行。因为瞎狗只是一条狗,有了烦恼只能自行消化。

  在梦里,瞎狗行走在一片诡异的密林,周身暖风瑟瑟,莫名其妙的声音泉水一样从地下冒出,仿佛咕咕地吐着气泡。瞎狗抬起头来,站在了一座简陋的木桥之上,看到一轮明月和满天的星斗,星斗间飘弋着许多只流萤或飞蛾。树木在风中飘摇不止,发出阵阵吼声。瞎狗蹑着手脚走到一株树下,仰脸看到一个发光体,是一只圆盘,形状像向日葵一样,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蜂巢,瞎狗当时想,这里面一定居住着几亿只金蜂。瞎狗还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它被被胡蜂蛰肿了脸,心下便有了几分胆怯。瞎狗想迈着绵软的步子离开,却发现从蜂巢里飞出一只金蜂,它在瞬间变成一个小小的女孩,张开翅膀停在半空中。见到瞎狗,她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说:“呀,我们又见面了!”

  瞎狗一脸迷茫,摇了摇尾巴。

  但后来,女孩似乎向瞎狗提出许多令人烦恼的问题,问这问那,全是瞎狗不愿意想不愿意说的事情,惹得瞎狗一阵不快。

  瞎狗傲慢地回答:“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瞎狗很不耐烦地打断她,想结束这场谈话。

  奇怪的是,瞎狗为什么厌烦她?这个漂亮的女孩,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而且,瞎狗对她甜美的声音也熟视无睹。而在平时,瞎狗总是对声音格外注意。如果一张美丽的脸,搭配上一副老鸭子的嗓音,对瞎狗来说是个巨大的折磨,老巫婆阿珍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当然,在瞎狗眼里,阿珍长得也不好看。瞎狗讨厌阿珍,讨厌她瘦长的总是在空中比比划划的胳膊,讨厌她长在左眼睑旁边的一块黑斑。

  女孩委屈地撅起了嘴巴,说:“与你说话好没劲,你太不好玩儿了……”

  这时,从蜂巢里飞出一群蜜蜂,她们唧唧喳喳,就像人世间的长舌妇们一样,在嗡嗡地招呼女孩,指责着女孩的犯规,声音里带有愠怒:

  “快回来!”

  女孩慌得张开了翅膀,飞回到蜂巢里。蜂巢一下子变黑了,像一幢房子关上了门。瞎狗怔怔地盯着树杈看了半天,那里,黑得像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变得静静的,连摇动的树叶也忽然间静止了。

  这时,瞎狗醒了。

  瞎狗听到肚子咕咕地叫,它看到四周闪烁着一片红光。大海在不远的地方,发出阵阵低吼声,燥热的风,夹带着一股鱼腥味,扑到了它的脸上。

  梦醒之后,瞎狗却感觉很是恍惚,惊讶自己在梦里可以像人一样说话,用语言表达心里的想法。这个从蜂巢里飞出的女孩,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它的梦境中了,这预示着什么呢?瞎狗听人说,如果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那么这个梦就有可能变成真实的发生,一切都从梦里走出,化为清晰的存在。

  现在,瞎狗又作为一条狗的形象出现在海滩上了,它东嗅嗅,西看看,使劲儿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颠颠地跑到一棵高大的椰树跟前,习惯性地跷起一根腿,对着树身撒了一泡尿。

  糟老头

  瞎狗沿着热乎乎的沙地回家,眼前只剩下奔跑的爪子在眼前交替挪动。瞎狗的脚永远都是踝着的,脚底被日光晒热的砂粒硌得有些疼,疼感有时会钻到胸脯里去,一扎一扎的。瞎狗抬眼远望,看到远海里有闪烁的灯塔和夜航的渔船,瞎狗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因为瞎狗与那船上的糟老头有些交情,算是一家人,不管怎样,他们生活在同一幢屋檐下,闻着同一幢屋子里散发的气味,墙壁上的羊皮散发着膻气味,炕洞里的柴草,散发着烟火味,衣柜内散发着雨天的霉湿味。

  他,糟老头,满面红光,目光炯炯,手上的老茧像粗糙的树皮,这家伙六十多岁了,嘴里发出的声音还能震落墙上的尘土,吓跑夜间蹲伏觅食的壁虎。不久前,他曾经带瞎狗到深海里捕鲸鱼。那一次,人们死死地盯上了一条巨大的鲸鱼,每天都做着神秘周到的策划,经验丰富的渔民们开动了脑筋,像是面对一堆毫无生机的木头,他们却要建造一艘大船。在那些天,他们嘁嘁嚓嚓地说话,蹑手蹑脚地走路,即便在船上,也不许发出声音,晚上还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轮流值班。自然,被暗算的鲸鱼浑然不知,依旧准时在黄昏时分出现,在夕阳漂亮的光线下展示漂亮的水柱。听说它的力量能掀翻一条大船,但却最终没能逃掉糟老头及其同伙们的算计。一个月后,死去的鲸鱼成了他们盛大晚宴的庆祝内容,彩旗飘舞,锣鼓阵阵。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一通宵酒,笑啊,闹啊,敲响了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铁桶、木碗、瓷盆和桌面。闹到最后,还有人哼哼地哭了起来。那是有人喝醉了酒。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杨栓娃,边哭边嚷着要跳到海里去,说是船上又闷又热,他要到海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了再爬上来。他企图挣脱众人的拉扯,咕哝着说“躲开啊,躲开……不要拦我。让我下去睡,我要下去睡……”最后,是糟老头给了杨栓娃一巴掌,才让他停止了耍疯。糟老头涨红着脸,愤愤地骂道:“妈拉个巴子!吃饱喝足了,就知道闹,闹,再叫你闹!”

  糟老头依照以往的经验,知道在伙计们喝醉时,只有耳光可以平息闹事,除此别无办法。面对一群没有教养的家伙,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操,天不早了,都睡觉!”

  糟老头命令道。伙计们这才消停下来,各就各位,呼呼地睡去,刹那间,整条船都被浓重的酒气和粗粗的鼾声淹没。

  那一夜,瞎狗在甲板上,闻着从厨房里散发出一股蔬菜和肉食的气息,呆呆地望着夜空满天的繁星,四周是海水哗哗的声响。瞎狗觉得肚子很饿,就溜进厨房,在面案下面找到人们吃剩下的菜肴,瞎狗闻到菜肴里有洒落进去的酒味,结果吃着吃着就头晕了。瞎狗的身子开始发软,四只脚已经无法完成地面的支撑,像醉酒的老参威一样摇摇晃晃,远处闪烁在视野里的航标灯被放大和变形。

  后来,瞎狗觉得太累太困了,就倒在船舱的一角睡着了。就是在那一次,瞎狗第一次梦见蜂巢,以及蜂巢里的那个女孩。

  满嘴粗话的糟老头,是老巫婆阿珍在金鱼村公开的情人。瞎狗从别人嘴里知道,他叫老参威,听上去很彪悍。事实上,老参威也的确算得上一条壮汉:他有赤红的胸脯,胸脯上茂盛的汗毛在海风的吹拂下,像一垄韭菜。前面说了,他大大的嗓门可以让整个甲板摇晃。早晨,他站在甲板上做扩展运动,金色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从宽阔的额头,一直照到撒开的脚趾。远远地看上去,他就像是矗立在船头的一尊铜像。做完了运动,他会朝那些还赖在床上不愿醒来的水手们吼叫:

  “起床喽!太阳已经晒糊了你们的屁股。”

  这是比较文雅客气的,更多的时候,是直接放粗话:“妈的,起床!再不起床老子揪断你们的鸡巴。”

  渔民们熬到年关,船队才会满载而归。当捕鱼的船队一登上岸,人们就哄笑着说:“老参威,你今晚可不要喝多哇,你喝多了,就不能干那事啦!”

  老参威脸通红,呲着牙笑着,却不吭声。他手里提着一网兜大小不一的怪鱼,那是他出海劳作的收获,当然,他鼓鼓的腰包里,还塞满了钱。他提着这些怪鱼,二话不说地径直来到瞎狗家——准确点说,是瞎狗和老巫婆阿珍居住的家里。屋子里除了土炕,还有一张竹床,一台炉灶,两盏汽灯,桌案上供着一尊泥塑的灶王爷。

  老参威出海回来,会当着瞎狗的面,把老巫婆按倒在竹床上行欢。这一次,老巫婆连半推半就的程序也省略了,对老参威尽现温柔,朝他不停地飞着媚眼儿,撩起衣襟,露出一双布袋一样垂吊的乳房。他们在结束的时候,总是喃喃地呼唤对方的名字,老巫婆迷离着眼神叫:“哦!老参威,老参威……我的棒小伙儿。”

  他们总是很有激情地亲热,这一点,金鱼村里的年轻人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做不到。他们把身子压在一起的时候,窗外风很大,呜呜呜地响,但炕上风更大。瞎狗用一只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行欢,从不避讳它,认为在炕下摇尾巴的,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罢了。夜已经很深,有几分寒气袭击着瞎狗暴露在外的鼻头,鼻孔里似乎有一缕鼻涕被冻僵。瞎狗蜷缩在土炕边上,炕洞里取暖用的柴草已经燃烧殆尽,从中散发出一股破布头的焦糊气味。瞎狗在草窝里瑟瑟发抖,听着两个老家伙制造出的怪声,它的脑海里出现了模样丑陋的怪鱼。

  老巫婆

  炉灶的柴堆里养着一窝花狗崽,一共六只,全都嗷嗷待哺,大张着肉红色的嘴巴,迷瞪瞪的眼睛发出蓝光。

  你可千万不要小瞧这些小狗崽子,它们比瞎狗吃得好,是老巫婆的心肝宝贝。因为这群狗崽子,是老巫婆从集市上花钱买来的,而瞎狗,却是她从一个垃圾站里捡来的,区别就在于此。正因为这一点微小的区别,瞎狗与那些花崽们的命运便有了两重天地。几年前,老巫婆领着瞎狗回家的那一天,遭到了一街人的嘲笑,人们朝她发出惊叹:“阿珍,跟在你身后的是一条狗吗?”

  “阿珍,你身后的狗怎么瞎了一只眼睛?”

  “阿珍,你身后跟着这么一条难看的狗,有失你的身份呀。”

  “阿珍,这是条公狗吧?晚上它和老参威哪个更棒一些?”

  无论街坊说出什么话来,老巫婆一概不急不躁,也不正面回答他们的问话,实在听得烦了,才瞪起眼珠子还击:“去去去,老娘要养汉,你们管得着吗?老娘要和瞎狗睡觉,给你们生个爹出来,你们就舒坦了,是吧?”

  阿珍的嗓子很沙哑,像一面破铜锣,砸得满街响,当当当!当当当!招来了许多从门洞里探出的人头,喜欢看热闹,也是金鱼村的老传统了。见阿珍像似真的有些急眼,众人就心软了,哄笑说:“阿珍,要养汉你就养吧,你养了个老参威大家都没说什么。”

  很快,阿珍就不喜欢瞎狗了,因为她发现瞎狗不但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还很懒惰,她对街坊邻居说瞎狗从不放过哪怕一分钟的睡觉机会。非但如此,瞎狗的嘴上还会流哈喇子,远远看上去,亮闪闪的,给人一种很邋遢和不讲究个人卫生的印象。作为一条狗,瞎狗居然不懂得守门护院,见了生人装着没看见。最要命的是,它从来不会叫,偶尔地叫一嗓子,动静也怪怪的。

  收拾完家务,闲下来的老巫婆,自言自语地说:“一分钱一分货,买来的东西就是好。”

  说着,一边将花狗崽们抱在怀里,捋它们的毛,亲它们黑黑的散发着腥气的鼻头儿,有时,她还端来一盆清凉的海水,冲洗花狗崽们的下身。做完了这些,老巫婆很高兴,敲起铜盆,在屋子里跳起了舞,招来一群孩子趴在窗子上观看。瞎狗在院子里嘟着嘴,懒洋洋地摇尾巴。那一群孩子看了一会儿老巫婆的表演,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她兜售的这些,都是过时的老玩意儿。于是,孩子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暴力刺激上,捡起一些碎石头,冰雹一样地砸向了瞎狗。瞎狗把头一缩,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头颅。

  蜂女孩

  “你为什么总在我梦里?”

  这一天,瞎狗终于忍不住,仰着头问蜂女孩,蜂女孩就笑了,悦耳的笑声像溪水一样在空气中传播,让瞎狗全身一阵酥麻。

  蜂女孩说:“傻瞎狗,快跟我来。”

  蜂女孩在前面缓缓飞翔,她一会儿脚触地面行走,一会儿又舒展了翅膀浮在空中。在她的脸蛋上,始终荡漾着笑意,眼睛总是那么明亮,瞎狗想:其实她不用说话,有这双眼睛表达一切就足够了。瞎狗在心里认定,蜂女孩就是金鱼村人传说中的仙女,如果她不是仙女,那什么样的女孩才会是仙女呢?有好几次,瞎狗想对蜂女孩说:“你的眼睛啊,总是眨个不停,是想说什么呢?”

  瞎狗很兴奋,在后面颠颠地跑,前爪抓住夏天滚烫的路面,而蜂女孩一路没有住嘴,不停地说着话,说她的生活琐碎事儿,还有发生在她家族里一些事儿,说她是众多蜂女孩中唯一的“花精”。

  瞎狗听不懂,问:“什么是花精?”

  蜂女孩就向它解释:“就是在我们蜂族里永远都不会死去的一个。”

  “你怎么会成了花精呢?”瞎狗嘟哝着,“其它的蜂,为什么就会死掉呢?”

  蜂女孩说:“我也说不清。这是神灵的安排。”

  它们很快穿越了海滩,走向海边悬崖的方向,悬崖下方,是大片深深的谷地,除了各种动物生灵,金鱼村的人,极少踏入谷地,因为关于谷地的传说很多,古辈自有,说起它人们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给人一种离奇的神秘感,当地人认为这谷地不祥,称之为“野谷地”。

  瞎狗的眼前,兀现一片杂林,有高大的椰树,也有低矮的野生果树,以及盘索在山岩上的藤萝,四周闪耀着一片红光。瞎狗感觉,林间的空气清新异常,温度比金鱼村略低。它虽然在海边厮混了几年,却还是头一遭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依然恍然如梦,似乎用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灭。瞎狗走在林间生满草蔓的小路,看到野谷地里遍布荒坟,白骨累累,已经分辨不清是人还是动物所留,地上到处都是腐败的枝叶,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清香。

  “看,到家了。”

  蜂女孩在两株大榕树下停下,瞎狗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蜂巢,和它梦里的一模一样,这让它暗自吃惊。蜂女孩收拢了翅膀,走到蜂巢前轻轻敲门,门开了,瞎狗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是在责备她:“花精呀,又跑哪去了你?不知道外面的危险吗!”

  声音沙哑,竟有几分像阿珍,瞎狗吓了一跳。仔细一听,又不是。蜂女孩却嘻嘻笑着,笑得顽皮。她说:“我有朋友来了。”

  里面的声音,更加警觉:“谁?”

  “瞎狗。”她说。

  “呃……”那声音就平和下来。

  过了一会儿,蜂女孩从蜂巢里钻出来,两只手棒着一团荷叶,在瞎狗面前小心展开,瞎狗心里一喜:哇……是蜂蜜。

  “多吃吧,你会变聪明的。”

  望着贪婪的瞎狗,蜂女孩笑着,用手轻抚着瞎狗的鼻子,弄得瞎狗打了个喷嚏。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夜幕垂落下来,空中飞翔着许多只萤火虫,把现场的气氛制造得如梦似幻,蜂女孩与瞎狗挥手告别。

  临别前,蜂女孩叮嘱它:“妈妈说了,不要让你带人到这儿来,因为与人类交往是危险的,难道你的体会还不够多吗?他们已经越来越没有善心,有了这个想要那个,每天都在干愚蠢事儿。他们欺负弱小,逢迎强势……这一切,神灵也看在眼里。瞎狗,你就当我们的交往,是个梦吧!”

  瞎狗满腹狐疑,沿原路回家。

  海难

  黄昏的金鱼村,刚刚被暴雨洗过,街道整洁,四周的光线格外幽暗,仿佛太阳被魔鬼劫持了,蒙上了黑色的眼罩。这时候,金鱼村的女人们,正唧唧喳喳地在街上收拾暴雨袭击后留下的残局。她们手持条帚,清扫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有几幢没人住的老房子倒塌了,几个女人,正试图把几块滚落到街面上的石头,弄到排水沟里去。忽然,一个正在背篓里玩耍的孩子,用稚嫩的小手指着村头:“姆……姆。”

  孩子很小,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刚刚学会一些简单的发音,但孩子的眼睛很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出现的一个怪物。村头树丛间的鸡鸭猫狗跟着吱哇乱叫。当然,低调的瞎狗也在其中,它想叫,却再一次失声。

  人们被村头出现的景象惊呆: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在幽暗的光线里出现,他衣衫褴褛,手里柱着一根木棍子。这一刻,夕阳出来了,微妙的光芒映照着他。他几乎是在吃力地朝前挪动着步子,每走一步,脚下都留下一丝血迹。他的鞋子没有了,脚是光着的;他全身肮脏不堪,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气味,在努力地伸着鸟爪一样的手掌,向人群发出呼救……当女人们放下活计跑过去时,他已经翻动着白眼,就势倒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快,掐他的人中。”

  阿珍从混乱的人群中走出,指挥救援。

  这就是老参威败走麦城的一幕,它成了整个金鱼村一场灾难的开始。

  当天夜里,金鱼村陷入一片哭声,这哭声有的尖细,有的嘹亮;有的压抑,有的豪放。这是人类的哭声,发自内心真正的悲伤。一连三天,老参威都在昏迷不醒,偶尔醒来,也不睁眼,人们只是听到一些胡言乱语,还夹杂着脏话。老参威的喊叫内容芜杂,逻辑混乱,理不出头绪,但都与这场海难有关,诸如“快,快抓住缆绳!”,“日你祖宗!……我日你祖宗。”“小栓子,俺对不住你……”。

  阿珍在一旁流泪,用勺子给老情人喂清水,女人们按住老参威的乱蹬的腿,让他安静下来。他已经很虚弱,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老实了,然后是昏睡。女人们在煎熬中,谁都无法知道老参威和他的船队,究竟遇到了什么场面,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喝了多少苦涩呛人的海水。但有一点她们十分明确:老参威的船队出了大事,她们的男人没有如期返航。

  七天之后,老参威醒了过来,但他目光呆滞,一下炕沿,就重重地摔倒在地,粉红色的假牙套,从口腔里飞了出来。在那一刹那,金鱼村的女人们发现,她们心目中的英雄老参威,已经衰弱得可以到火葬厂门口排队去了。女人们把他搀扶到一个老式的圈椅子上,沏了一壶热茶,却被他失手将茶壶打翻,滚烫的茶水喷溅了阿珍一身,惹得女人们也发出了尖叫。

  下面是老参威断断续续的讲述。

  “那天中午……我们都在睡午觉……船舱里突然黑下来……船开始摇晃……很厉害……我感觉大事不好……跑到甲板上去……天黑得啥也看不见……脚都站不稳……我滑倒了……我听见人都跑上了甲板……龙卷风实在太大……船控制不住……就听到一声响……触到了礁石上……”

  说到这里,老参威两眼通红。显然,重复和还原当时的场景,对他来说,是个莫大的折磨。

  随着老参威身体的日渐好转,他支支吾吾地,讲述了海难发生的经过,又经过女人们的几番拼接,使这个突如其来的海难事件过程,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船被风暴掀翻后,有几位渔民当场被浪涛卷走,有的则抱住突然间出现在眼前的浮木漂流,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他们至今生死未卜。老参威则凭借多年的海上经验,在呛了几口海水后牢牢地抠住了一块礁石的凹陷部位,就像是紧紧抓住了上帝的一条胳膊,他在伺机等待救生的机会。果然,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他“船长”,他一阵惊喜,看到了生的希望,急忙大声应答。当时,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从声音上判断,是小家伙杨栓娃。

  很快,一块船板朝他缓缓靠近。果然是杨栓娃。杨栓娃哆嗦着嘴唇,叫着“船长,快……”,就把老参威托上了木板,他自己则在水里泡着,牙齿咯咯打战。他们二人奋力划着水,使木板一点点朝前移动。

  黄昏,风暴停息,海面上恢复了镜子样的平静,海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在空中飞翔嬉戏。他们爷儿俩,把木板划到了附近的一座荒岛下。几经周折,他们爬上了荒岛。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荒岛只有巴掌大小,空空的,是一座货真价实的荒岛。透过遗落在石缝间的烟蒂色泽和铁罐头盒上的锈迹,表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他们搜遍了岛上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寸缝隙,惊喜地发现了三处鸟窝,里面藏着雪白的鸟蛋,他们抓在手里,连蛋壳一同吞下,从喉咙里向外冒腥气。后来,两人又合力杀死了两条蛇,由于没有火源,只好用石块割成段来分食。但这些食物很快就开采尽了,不得不和降落到岛上的海鸥争得一点食物吃,他们捡拾偶然被冲上岛的死鱼和小虾充饥,还找到一只装鱼用的蛇皮袋,两人撕开了裹在身上,用以抵挡深夜涨潮后的寒湿气。蛇皮袋往身上一裹的刹那间,两个落难者的形象,终于被命运塑造完成。海上的天气忽阴忽晴,阴天时,冻得瑟瑟打抖,两人抱作一团;天晴时呢,太阳则十分毒辣,照得他们无处躲藏,全身很快脱了皮。

  苦捱了一些时日,两个人都撑不住了,老参威的胡子疯狂地生长出来,使他看上去像个奄奄一息的恶鬼。这个荒岛,就像是飘浮在茫茫汪洋中的一座炼狱,燃起一场冲天大火。而这一切,不过是风暴在短短的瞬间所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条在风浪中胜利穿行了数十年的渔船打败,接着是把人的灵魂架到毒火里承受煎烤。终于,身体的能量消耗殆尽,杨栓娃说:

  “船长……我……不行了……你……杀了我吧。”

  当老参威讲到这里时,流出了眼泪。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悲痛与绝望交织情绪极不稳定的金鱼村女人面前,就这一句话,埋下了祸根。

  幸存者

  接下来的日子,面对金鱼村女人们的质疑,老参威反复为自己辩白,像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婆,任凭他空有一百张嘴,也难辨清。——当复述这件事的时候,他总是用双手捂着眼睛,让泪水从指缝里向外漫溢,让人联想起冬天的月光从河床上溢出来,怎么捂也捂不住。人们失望地发现,他的神志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清晰了,思维变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老参威说:“我们俩都做好了死的准备,还在石头上刻了遗书,只是我带不回来。他是实在撑不住了。再说,我杀了他有什么用呢?我当时已经没有力气杀人了。”

  “怎么没用?你杀了他,好吃了他的肉才好活下来呀,啧!”

  有人厉声提示。这个令人恐怖的猜测一出台,气氛立即陷入了可怕的紧张,一屋子人都沉默不语,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有人小声抽泣起来。在女人们的心目中,老参威的高大形象瞬间坍塌,转换成一个吃过人肉喝过人血,苟且偷生的恶魔。

  老参威听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质,把眼睛瞪得老大,脸扭曲变形,竭力辩解,无力地摆着手,屁股向墙角嚓嚓地退缩,“我怎么会?……不!”

  有人问:“——那你能说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又是谁解救下你的?证据呢?”

  “是啊,……我是怎么回来的呢?”老参威自言自语,解释不清,拼命回忆也不得要领。

  “这要问你自己。”人们说。

  接下来,人们看到他开始口吐白沫,陷入癫狂,仰面朝天,翻开了白眼。好几次了,他都是在最关键时刻发病,让事情重新陷入僵局,回到原点,这太令人生疑了。

  时隔不久,随着另一个幸存者的归来,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猜测或推理,让老参威在金鱼村积累多年的威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个幸存者叫杨快活,他原本是小家伙杨栓娃的本家叔伯,多年来一直在渔船上掌管后勤工作,负责整个船队的吃喝拉撒。应该说,这个角色,也算是捕鱼船上的领导成员,享受着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有的特权,——特权有大小之分,但再小的特权也是特权。他可以不必参与繁重的捕鱼劳动,自然也不用每天收工后到船头登记自己捕上多少斤鱼。当别人穿着潜水衣下海捞海参的时候,他在船头抽旱烟,连续吐几十个标准的烟圈儿,再连续吐几十个标准的烟棍儿,烟棍儿会准确无误地穿透烟圈儿。这是杨快活在渔船上人人皆知的拿手好戏,这本领从学会吸烟的第一天就开始练习了。间或,他还会和老参威拉几句骚呱,逗得老参威哈哈大笑。他还没事时就手拿一张锣,随口编一些七荤八素的顺口溜,让一船的人都背下来。那些荤素搭配的顺口溜,多半都是从地方民谣演变而来,并非杨快活的原创。但无论什么段子,只要经过他一加工,再经过他表情夸张的表演,就很奇怪地让人有了发笑的欲望。在船员们眼里,杨快活是船上惟一的文化人,除了他,谁会张口就来一段韵脚押得这么出色的段子呢?

  风暴袭来时,杨快活正带领两名船员蹲在船头修理橡皮筏,与他一起干活的还有另外两名船员,他们把橡皮筏子被礁石或贝壳划破的地方进行了火补,又把橡皮筏充满了气,将橡皮筏倒扣在甲板上,模样像大狗熊。这时候,杨快活想扯开嗓子吼京剧,突然感觉到天色从东南方向开始阴沉下来,锅盖似的黑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头顶滚动,桅杆颤抖左右摇摆,空中响起嘎嘎的声音,破旧的帆呼啦一下,被风扯了下来,船体倾斜,一些堆放在船头的空啤酒瓶子咕噜噜地滚到了海里。杨快活一看就吓坏了,整张脸变成了一张骇人的黄裱纸。凭着大半生的海上作业经验,他知道这是龙卷风的信号,就大叫了一声,马上张罗着,与另外两个人一起把橡皮筏扔到了船下。

  就这样,一只橡皮筏,救下了三条人命。

  杨快活和两名船员在海上漂泊了三天后,就再一次幸运地遇到了公家的轮船。轮船把他们救上来,带他们来到熟悉的码头小镇。公家的轮船对他们十分友好,随船出海的医生,给他们仔细地进行了一次体检,心脏、血压、眼球和尿液,结果是一切正常。他们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晚上老做噩梦,被梦里的险境吓醒。但长期生活在海上的人,心比较粗糙,经过两天的休整也就没事了,见到餐桌上有好吃的,又把嘴咧成了“八万”。公家的轮船,还给他们进行了小范围的捐款捐物活动,分别捐给他们每人一身衣服和三百元钱,算是有了体面的行头、回家的路费。后来,他们离开了公家的轮船,在小镇上住了下来。剩下的事情,是他们三个反复商量着是否返回金鱼村,是步行还是乘车,是乘车还是乘船,是乘船还是步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十好几天。金鱼村独特的气味自风中飘来,那里有牵挂他们的亲人,但他们,似乎都比较一致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只要双脚一站到码头上,他们就不想回家,这是天下水手的共同心理。那两个年轻的船员提议,找一家酒馆,好好喝一场酒压惊,他们可是从阎王爷手里把命夺回来的人,有充足的理由让自己醉上一醉。那一晚,他们在那家熟悉的小酒馆里要了雅间,吩咐服务生拿来了三瓶高度白酒,说是人手一瓶,各喝各的,不为别的,只求这大难不死重获新生后,一醉方休的快意,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他们确信自己的生活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刻,幸福的号角正在向他们呜哇吹响。喝完一瓶后,感觉没有尽兴,又要了一瓶,但这第二瓶酒,没有喝完就醉了。杨快活喝醉了只知道睡觉,另两个年轻人,就习惯性地到镇上的按摩房找小姐去了。就这样,杨快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到小酒馆巴台前付清了帐———不贵,才一百多块钱,这时候,恰巧路边开过来一辆中巴客车,杨快活想都没想,招了招手就跳了上去。

  杨快活回到了金鱼村,新的问题也就来了,当然矛头直指老参威的软肋。他是个头脑清晰的人,年纪比老参威小上整整一轮,又精通借题发挥的路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先是探了探金鱼村女人们的口风,及时掌握了人心和舆论的导向,他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他感觉这是一次绝妙的人生机会,他有一百个理由,能够扳倒压在他身上多年的老参威。

  杨快活说:

  “凭我在海上一线战斗多年的经验,知道一个人在海上最可怕的事就是饿肚子,在海上干活最不经饿,哪怕你一顿饭吃上二斤鱼,一斤牛肉,外加六个火烧也会很快消化掉。所以咧,一个人若想饿了半月还能活着,除非是鬼神帮忙,海水枯竭,人能在海底行走;天上下馒头小米粥和担架,玉皇大帝一挥鸡毛扇,仙女提灯照明,派神仙医生护送回家。”

  女人们听了杨快活的一番话,哗地一下笑起来,笑声有点怪异,就像是谁突然从空中泼下一盆水一样响亮,又戛然而止。啊,女人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这么笑过了!经历了这场灾难,她们已经深深地体会到金鱼村是不能没有男人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女人的主心骨,而女人只会在关键时刻成批量地制造眼泪。如今,早年的偶像老参威,如一株朽木般轰然倒下,倒掉的偶像必然要被众人再踏上一只脚踩成烂泥巴,新的偶像才会在掌声中树立起来,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是金鱼村新形势新目标的迫切需要。现在,金鱼村的新偶像杨快活,把手一挥,朝众女人发出了号召:“走,端了狗日的老窝去!”

  众人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包围了阿珍和老参威居住的房子,三下五除二,杨快活就带领金鱼村的女人们,抄了老参威和阿珍的家。

  他们从房梁上抄走了阿珍积攒多年的钱,以及在平日里,女人们送给阿珍的礼物:布料、毛线团、感冒灵、阿司匹林……等等。最后,他们还杀死了阿珍的心肝宝贝儿———六条一向民愤极大作恶多端,但同时也曾保护过金鱼村安宁的花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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