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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野情物语》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章 雪下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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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情物语》 作者:周蓬桦

第2章 雪下草红

  01寻找老鬼

  乌江从一个遥远的小镇赶来,到这个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城市寻找老鬼。这座城市刚刚经受了一场鹅毛大雪,清洁工正在早晨的阳光下打扫街道,条帚下面发出阵阵哧啦哧啦的声响。乌江看到这座城市的建筑物井然有序,人们的脚步匆匆忙忙,似乎没有观赏雪景的雅兴。他抬头望去,发现树枝上的雪已经变成了白色冰凌,晶莹剔透像一件天然的艺术品。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融化,滴滴嗒嗒地往下滚落水珠,树下面出现了一片明亮的水洼,它们很快凝结了,变成了一块冰。

  这时,乌江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女郎在大街上出现,她美丽的脸蛋在萧条的冬天那么鲜亮耀眼,以至于让他禁不住怦然心动,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在肩上的画夹。在这一瞬间他极想画一幅速写,把捕捉到的这个美丽的影子复印到纸面上,待回到小镇后再把它加工整理成一幅完整的作品。他动作麻利地这样做了,在那个女郎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发现她把脚步放得很慢,好像是有意识地做给他看。她投射给他的目光饱含深情,带有一点挑逗的意味。乌江想她一定是发现他在画她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女郎是在尽力与他合作。他表示感激地朝她微笑了一下,并且看清了她左下颌有一个漂亮的美人痣,他把它极其写实地移到了纸上。片刻功夫,他停止了工作,朝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我画完了,谢谢您。她淡淡一笑就离开了。乌江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看到风吹动着她的红色衣衫,像一只飘飘欲飞的红鸟,使这个寒冷的城市有了一丝暖意。

  接下来的事情是乌江仍要面临的尴尬处境:他将老鬼的地址丢了。它被写在一个黑色封面的记事簿上,那个本子在乌江下火车后就神秘地失踪。据说眼下老鬼已从美院辞职,正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什么公司。他原来所在的那家美术学院也已被大雪封门。人们正在休一年一度的寒假,乌江昨天曾到那儿去过。乌江呆立在美院大门口,眼前出现了老鬼走动的幻觉。他猜想大约在不久前老鬼还在这里进进出出,可眼下,连他身上那一缕淡淡的狐臭气味也已被消散在空气中了。老鬼曾在一封信中告诉乌江他租了一套房子独居,可偌大的城市该到哪里去找?

  两天来,乌江垂头丧气如陷入了绝境一般,他肩背画夹像一条狗夹着尾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四处游荡。除了朋友老鬼之外,他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所有的人都对他冷眼视之,脸上的表情像看待一条狗完全一样。说不定他们正在担心他会突然掏出工具往树上撒尿呢--那么他们就会站出来保护这个城市环境的清洁。他们会把他扔到河道里去--这个城市的中央有一条排泄污水的河流,河两边的街就叫沿河街。

  真它妈太晦气了。乌江呆呆地想着这些,一边骂一边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在这度日如年的两天里乌江突然意识到了朋友的重要,尽管他在生活中常常上朋友的当。当然,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真正的朋友已委实不多,他想他和老鬼应该算是真正的朋友吧?他们在大学时代就模仿古人对天盟誓喝鸡血酒有过拜把之交。老鬼在年龄上比他大好几岁,他叫他哥他称他为弟,他们的亲密关系一度被人议论纷纷,甚至有一些是极其下流的猜测。应该说,哥哥老鬼比弟弟乌江幸运得多,美院毕业后老鬼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这座著名的北方城市,他的理想是尽早成为当代中国的毕加索,这座城市可以帮助他实现这一愿望,乌江由衷地为他祝福。而乌江毕业后则去了一个偏僻小镇上的一所师范学校,他心目中的偶像是穷困潦倒的梵高。

  02黑色记事簿

  天色开始变暗,而乌江还在沿河街的桥头上忧伤地伫立。他手扶着的栏杆渐渐冰凉,那是发自钢铁的残忍,是这个城市对一个异乡人的拒绝。脚下的河水在哗哗地奔流,浮升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他知道那是各种液体和物质的混合物,酒、尿液、工业用水、果核、卫生带和避孕套,它们汇成浩浩荡荡的垃圾大军,以一种优美的形式穿越城市的黑洞,流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说不定,地球正在哪儿悄悄塌方。

  在他冥想这些的同时,他怀念那个遗失了的黑色记事簿,那上面记满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所有秘密。那是他从不离手的心爱之物,他走到哪里它就必须忠诚地跟到哪里,它像一个缩小的屏幕,只要他随便翻开一页,它就会显示某一些熟人的名字,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它又好像一个联络中心,他通过它在那个荒凉的小镇与全国各地的青年艺术家进行交流,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就会清晰地呈现。他们都很年轻,在不需要艺术的年代为艺术做着不懈的努力,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好笑,就好像在观看唐·吉诃德进行风车大战。田野上旋转的风车发出魔鬼的声音,为世人制造笑料的唐·吉诃德已经筋疲力尽。

  可眼下似乎连风车也没有了,他们已经找不到战斗的对手。所以,他只能在那个黑色的记事簿上记下简单的风车线条,模糊的房屋,小镇上肮脏不堪的街道,以及小酒馆昏黄的灯光。把肥胖的老板娘想象成旧社会开妓院的老鸨,把几个靠贩卖鱼干为生的瘦脸男人描绘成见义勇为的骑士。

  有一次,他的黑色记事簿出了点问题。

  那是在去年七月里的一天,因为给一个朋友过生日,他与几位哥们儿喝得酩酊大醉,被人从酒馆里抬回宿舍,酣睡至第二天的早晨,吐得满屋子都是秽物。乌江的未婚妻洁是镇医院的护士,听说他醉了就特意赶来照料,无意中发现了落在床下的黑色记事簿,她看着看着脸上就充满了愠怒。乌江知道坏事了,那上面简要记载着他与镇长的女儿小玫的罗曼史,他们在某一片树林里做爱的次数,当时天气的阴晴感觉的好坏,持续时间的长短等等。他故作镇静,企图蒙混过关,可洁是个敏感正统的女子,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达事物的真相。尤其糟糕的是他在记事簿上出现了小玫的名字,这是个致命的疏忽。

  骗子。洁愤愤地骂了他一句,然后把一口唾液啐到了他的脸上。

  他只好耍赖: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让干。这是你的错误。你好好想想我都提过多少次要求啦?他哭丧着脸:我不知道你要给谁留着。反正你不让我干就是了。

  洁哭着走了。

  洁与他分手后很快嫁给了一位在外地服役的军人,她大概以为当兵的比较靠得住一些。偶尔,乌江看到洁提着兜子在菜市场买菜,就想凑过去和她聊几句,但看到她仍是一脸的愠怒之色,他就放弃了念头。他知道洁还在爱着他,她面对他时的愠怒不正说明她对他是何等的怀念么?他自做多情地这么想着。

  此后,小玫几乎每天都来找他,尽管他不爱她,但他都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通常,一个少女的要求总是难以拒绝,就像春天不会拒绝花香的侵蚀。春天,大地上的花蕊总是迎风怒放,张开饥饿的嘴巴向世界发出尖锐的叫喊,乌江说,她们是在向天空表达着一种开放的欲望。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

  如今,他的黑色记事簿已经遗失,他的秘密就要向全世界进行公开,那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秘密。

  秘密公开了,仍然是秘密。怕什么?

  03德顺客栈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乌江打算返回客栈。那个名为德顺的客栈位于一个狭长幽暗的胡同之内,他是被他们在火车站广场热情地引领而来的。店主是位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妇女,服务员只有一人,就是引领他的那个乡下少女。乌江之所以跟了她前来住店是不忍心看着她在雪中瑟瑟发抖,再者她说的住房条件对他来说也比较合适,诸如房间里有电视,一人一个单间,每晚15元钱,还可以洗热水澡等等。但当他在德顺客栈住了两天后才知道那些话纯系无稽之谈--除了房间价格是实话外其余一概没有。最要命的是既无暖气又无炉火。但独眼女老板的热情态度和一脸的歉疚表情又实在让你难以开口要求退房。忍着点吧,他想,明天再找不到老鬼这小子我就打道回府。

  白天里他已经逛遍了这个城市的著名风景点和大大小小的商店。他去了白雪堆积的植物园和安平湖,从年代久远的建筑上抄了几条古人的诗词;又到一家书店买了一本《梵·高自传》。他比较满意,有梵·高陪伴着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寂寞像一条虫子一样咯咯地咬啮着他,寒冷让他的身体缩成一只未脱壳的蝉蛹。这个简易的客栈其实就是独眼女人的家,她的男人得病死了,她所在的火柴厂已经开不出支,就索性不去上班,在乡下召了一名女侍因地制宜开了这个客栈。她说这样多少可以挣点钱供儿子上学。她转动着一只眼睛说:

  总得活下去啊。

  德顺客栈生意相当萧条,除乌江之外,还有另一名男人住在他的隔壁。那个人身体高大肥胖,进门时总要下意识地低一低头。他目光浑浊,面部和手上长满了长长的黑毛,像一只尚未进化干净的黑熊。他在狭窄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嘴里喘着粗气,他在厕所里响亮地撒尿大声地放屁,给乌江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有几次他企图提醒老板娘把这个粗鲁的家伙尽快赶走,但他发现老板娘对那家伙唯唯诺诺,服侍周到细致入微。比如,乌江亲眼看到她往他的房间里送了一盘西瓜,乌江有些吃醋地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房间里没有西瓜?老板娘忙陪笑说胖老板是拿了钱的,您不要有意见。他是老板?怎么会住在这儿?话一出口乌江立刻感到有些失言,好在独眼女人并不介意,笑笑说他是回头客,经常来的。乌江大为不悦地说我也给钱,快上一盘西瓜来吧。说着,他恶狠狠地甩过去五元钞票,结果她给他上来的是两只莱阳鸭梨。她陪笑着说:没西瓜了,真对不住呀。

  乌江说行,凑和着吃吧。

  从沿河街归来天已经很晚,德顺客栈里灯光昏暗,隐隐地透出神秘的气象。乌江想老板娘大概又去火车站拉客人去了,不然不会这般寂静,他放肆地推开房门,叭地一下拉亮了电灯,却看到胖男人正压在女侍的白身子上吭哧吭哧地喘粗气。乌江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走错房间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04月光舞厅

  狼狈不堪的乌江打算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他不想寻找老鬼了,老鬼已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来找老鬼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和他聊聊天吗?眼下可不是聊天的时代。乌江有五年没见到老鬼了,他不知道老鬼是否已经有了变化。老了一点是肯定的,络腮胡子也可能更旺了,这家伙,他为什么不结婚呢?他成不了毕加索,毕加索结过婚,而且不止一次。准确点说,是无数次。

  乌江顺着沿河街独自徜徉,心里想着老鬼。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想想老鬼。

  突然,一阵压抑的音乐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搜寻了半天,才发现在河道的另一端有一些灯光明明灭灭,那儿像有一个地窖,断断续续的音乐正从地下传来。好奇心让他决定去那个地方看看。他加快了步伐,踩着脚下软绵绵的吊桥走向音乐,走到近处才知道那是一家舞厅,门口闪烁着四个黑体大字:月光舞厅。

  他走到售票窗口,问:多少钱一张门票?

  里面甩出一个女声:三块。

  不贵。他想。就掏出三元钱买了一张门票,里面的灯光极其微弱,像患了某种疾病。乌江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找一个位置坐下来,问旁边一位正在独自喝饮料的小姐:喂,是不是灯坏了?他感觉她白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话。他说小姐,咱们跳舞吧。

  他以为她会摇头拒绝,可她放下饮料,有些勉强地和他步入舞池。曲子是一支慢四。

  乌江渐渐地放松下来,好像在一场演出中进入了角色。眼睛也开始适应了舞厅里的光线,他瞄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儿的生意极好,人特别多。这么多人是不适宜跳快三的,他想。舞池太小了。另外,他还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跳得十分忘情,勾肩搭背,脸和脸贴在一起。更多的人是全身搂抱在一起。他还看到一只大手在一个丰满的屁股上摸索。

  整个舞厅,只有他和女伴保持着陌生的距离,大有羊群里跳出骆驼的味道。他面颊淌汗,根本不敢正视女伴。他有好几年没有跳舞了,那个小镇上根本没有舞厅。

  他问:这些人都是情侣吧?

  她沉默,好像又白了他一眼。过了好一阵子,才从嘴里冒出一句蚊子般的声音:哼,谁认识谁呀,乡巴佬儿。乌江装没听见。

  他问:那怎么会搂得这么紧呢?

  她停下脚来,好像生气了:先生,咱们不跳了吧?

  他正在尴尬,不明白是哪句话伤害了她。这时舞曲结束了,他像被解救了似地松了口气。对不起。他说。他盯着她。

  灯亮了起来,他盯着她的脸吃了一惊。是你?他惊叫了一声。

  她看着他,一脸惊讶。你认得我?

  乌江提醒她:今天早上,我给你画了一幅速写呀!好好想想,在桥头上。

  她想起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说:是这样。她说:我想起来了。

  他们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气氛马上变得一团和气,他心里有点兴奋,不,是激动,为和一位姑娘有这样的巧遇。这是他两天来最激动的时刻。

  她说:你记性真好。

  他说:是眼力,一个画家会一眼就能认出哪怕是他十年前所画过的东西。

  这是职业习惯。哈!

  她笑起来,左下颌上的一粒美人痣在灰暗中闪闪发光。

  接着,乌江口若悬河地发挥起来,从梵·高谈到保罗·高更,又从柯罗谈到列维坦。他感觉良好。在大谈艺术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小镇上的小玫。小玫就是在这样的情景里爱上他的,尽管她当时已经有了男友。但遇上他后她很快就背叛了枯躁无味的男友。

  乌江想用同样的方式征服眼前这个美丽性感的姑娘。他知道过了这个夜晚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在拼命挽留她。企图让他的影子在她的记忆中永难抹去。

  他失败了。他听到她说:你别说了,快喝点饮料吧。

  为什么?

  她神秘地一笑:我就是学美术的。

  乌江的头嗡地响了一下,顿时面颊起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心想这太糟了。这真是太糟了。他马上意识到刚才的炫耀里至少出了两处错误。她一定听出来了。啊啊。乌江的脸上热辣辣的。

  她倒显出一副很宽容大度的样子,似乎早就见识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平静地说:我是美院业余培训班的学员。我喜欢美术,不然怎么会给你在桥头上当模特儿?说着,轻轻地啜了一小口饮料。她微微笑着。

  原来是这样。他了解她的水平了。马上恢复了自信。嗯。

  她继续说:我的老师是一个著名的青年画家,他的名字叫老鬼。

  什么?老鬼?一听说老鬼乌江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现在哪里?你快点告诉我,这小子现在哪里?他激动得眼睛放光,可能还骂了一句脏话。

  我找他两天了。他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她从他的激动里看出了他与老鬼的关系非同一般,禁不住叹一口气,说你冷静点,你贵姓呀?我叫乌江。他说。她开玩笑地说:,噢,听老鬼说起过。你们是同性恋吧?

  她真会开玩笑。

  乌江脸红了,呐呐地:没有的事儿……听他们瞎扯。老鬼呢?

  他出远门去了,去深圳接一个活儿。半个月前走的。

  乌江顿时感到眼里涌满了泪水。这是失望的泪水。他沉默着。

  她笑了,说乌江,你像老鬼说得完全一样。

  他说我什么?乌江追问。

  脆弱,经不住事儿。对吧。

  不错,我不知道该等他还是明天就回去。这次出门太不顺利了。妈的。

  你急什么。她又笑起来,乌江发现的牙齿也很好看,排列整齐如雪白的玉雕。

  找不到他不是还有他的学生在吗?你急什么呢?哈。真是个呆子。

  乌江望了她一眼,想了想,说:好,依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青青。她说。来,认识一下吧。

  幸会,青青。乌江把手伸了过去。

  别客气,自家人啦!她咯咯笑着说了句广东味的普通话,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我们走吧。她说。一面站起身来收拾她的化妆包。

  乌江与青青走出了月光舞厅。

  05十字路口

  他们来到了沿河街上,脚下响着咯咯的雪声。苍白的月光照着青青苍白的脸蛋,她眯起眼睛盯着某个方向出神,她的睫毛很长,像一只迷人的半睡半醒的野猫。

  夜空旷而沉寂,薄雾在树枝上缭绕,一股清凉的气息包围了他们。不知怎的,乌江的牙齿在得得的打战,禁不住用两手裹紧了大衣,大衣领子也竖了起来。

  你冷对吗?

  有一点儿。

  你好像在打战?

  嗯。

  是因为冷吗?

  有一点儿,又不全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哦……说不太清。

  我知道了。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我也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啦?

  停一下,我来告诉你。

  他们都站在了月光下。她抬起眼来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一汪清水在荡漾。她把一股淡淡的麦草的气味吹到了他的脸上,乌江觉得脚底发软,头一阵眩晕。他用一只手捂住头,眼里竟涌出了泪水。他说,青青,我要倒了,喔喔,我真的要倒了。我有一种醉酒的感觉,说着,他扶住了她柔软浑圆的肩膀。

  青青本能地躲闪着,嘴里说:不,不要这样……别吓着我。身子却靠了过来,与乌江紧紧地拥在了一起。顿时,一股暖流涌遍了他们各自的全身。

  乌江颤抖着吻她雪白的脖颈,脸蛋,鼻子,眼睛,前额,美人痣……他感到她的心在突突地跳,高耸的乳房柔韧坚挺,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唇。

  不,不可以的……她说。

  乌江仍在努力,她拼命挣扎,终于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涨红着脸喘息。平静了一会儿,她说:那样我会受不了的。我们快点走吧。舞会要散场了。

  乌江没有说话,从嘴里往外呼气。

  青青只顾往前走,高跟鞋敲打着光洁的路面,把乌江甩在了后边。乌江点上了一支烟吸着,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觉着青青像谜一样吸引着他。他很想知道谜底。

  走到十字路口,青青站在了那里等他走近,她问:乌江,你住哪儿?

  乌江有些不好意思:德顺客栈。

  她想了想:怎么没听说过?

  乌江说:前面一拐弯就是。条件极差,只有两个客人,而且……

  青青说:而且什么?

  而且……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青青跺了一下脚。

  我发现那个肥猪客人和女服务员那个。他说。

  噢?有这样的事情?青青挑起了眉毛。

  不错。那女孩躺在下面满脸是泪……真恶心。乌江朝地下啐了一口。

  有泪就是有感情。青青颇为老道地说。人家是不是在恋爱呀!

  不不,绝对不是,乌江辩解着。那男人是个外地老板,长着一身黑毛……

  青青打断了他的话:快别说了。

  怎么啦?

  恶心。

  乌江笑起来:是恶心吧?

  街上的人多起来,可能是舞会散场了。一辆辆黄色面的打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人流里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唱歌,嗓门很大,唱的是\"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接着是一阵哄笑。青青说:等这些人过去了我们再走。

  他们俩背过身去看河。河水黝黑而明亮,月亮在水中波动着,又像散落的银子顺水流走了。

  待人群走散之后,他们转过身,她刚要张嘴说话,却见一辆面的直冲他们开了过来。车子在他们面前减速,嗡嗡地响。司机探出头来,说:二位上车吧?

  乌江看着青青,意思是:你看着办。

  青青朝司机摆了摆手,礼貌地说:谢谢。我们就到家了。

  面的司机知趣地加速,车开走了。

  青青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硬币抛上空中,又小心地捡起来观看。如是再三。

  乌江不解其意,问:你做什么?

  她不理他,自语道:邪门儿,再来一次。又把硬币抛了上去。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叮当一声落了下来。

  乌江说:你做什么?都四次了。

  她捡了起来,又看,\"哇\"地叫了一声,然后毅然挽起乌江的胳膊:天意难违,走吧。

  去哪儿呀?客栈要关门了。他说。

  傻瓜,跟我回家呀!她说。

  乌江有些不安:这,合适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真是个胆小鬼。她说。你们男人外表是狼,内心是耗子。

  他们俩都笑起来。

  06回忆老鬼

  在短短的道路上乌江又想起了老鬼,这个城市里充满了他的气味,那是一缕来自腋窝的狐臭的气味,在夏天尤其浓重。他想起了老鬼的雄壮,他的剽悍,他不可遏制的男性魅力。老鬼来自遥远荒凉的西部沙漠,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下放右派,十年前终于得以平反。老鬼的父亲在接到平反通知书后竟然突发心脏病死了。镇上的牧民说他是高兴死的。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痛苦死,有的人高兴死。生命是一只脆弱的纸船啊,有时可以负载突如其来的苦难,却负载不了突如其来的欢乐。苦难让人坚忍,欢乐却让人在瞬间丧命。这是老鬼对乌江说过的话。他一边对年幼的乌江说着他的生命感悟,一边使劲地挤压着脸上层出不穷的粉刺疙瘩,他一使劲,就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像一些幼小的虫子般喷涌而出。老鬼愤怒地挤压着它们就像挤压出隐藏在他体内的欢乐。那时候乌江崇拜老鬼胜过早已闻名于世的伟大艺术家,心想能和老鬼同居一室并且结拜为兄弟是我乌江三生有幸。他在心里说:老鬼,我崇拜你,我真的崇拜你!我知道你的心里盛满了高贵辉煌的痛苦,你已经容不下一点欢乐,你要把体内的欢乐全都排泄出来。

  他还记得老鬼总爱早早地起床练习哑铃,一下一下,动作健美而有力,粗壮的胳膊上是一砣一砣的肌肉。每当这个时刻,他总会操着一副公鸭嗓子,说:乌江,你也起床吧。

  07青青的小屋

  青青的小屋不算大,二十个平米的样子。室内有两张床,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吃饭的餐桌。墙壁上挂满了港台影星和世界名模的大幅剧照,屋子显得空荡零乱,且有一种不太新鲜的气味。乌江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坐在哪儿才好。因无沙发,除了床就没有可以坐的地方。青青笑笑说坐床上吧,乌江,别装模作样的了。

  乌江就坐到了床上,是硬板床。他望了墙角里的另一张单人床,发现那上面更加零乱,是一些晒干了的衣裤,乳罩之类,它们马上就让他联想起了一些什么,他的脸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是他骨子里的羞涩在作祟,它们还没有完全泯灭。他想,一旦人丧失了羞涩,就没救了。我还没有丧失就说明我还有救。

  那是谁的床?他问。

  保姆的。青青说,我昨天把她打发回家了,你说巧不巧。青青点上一支烟吸着,靠着他坐了下来。

  你还雇着保姆?你究竟做什么工作?

  青青耸耸肩:什么都做,什么推销化妆品,倒卖香烟……嗯,什么来钱就做点儿。不过……保姆是别人出钱给我雇的,是专门\"盯梢\"我的。哼。

  盯梢?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们听听音乐吧。

  青青穿上拖鞋去放音乐,是一首流行歌曲,歌名叫《江湖行》。

  ……沿着一条乡村到城市的路

  看到一线光明和飞扬的土

  不知不觉我竟走了很远

  回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炊烟……

  \"叭\"地一下,青青把录音机关了,乌江问怎么了?她说烦。乌江说:我也烦。青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这么快就让我跟你上床吧?

  乌江说青青你别胡说了。青青说:你想得倒挺美。乌江顿时一阵尴尬,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青青提议道:这样吧乌江,今晚我们都别睡了,聊天吧。我去冲两杯咖啡提提神儿。你把电炉通上电,那样屋里就暖和了。

  她说今晚我们谁睡谁是王八蛋。

  乌江兴奋了,说:没问题,看咱俩究竟谁是王八蛋。我是出了名的夜猫子,还靠不过你?操。

  08笑话

  开始吧。青青做好了一切,说。他们俩都脱鞋上床,把被子盖在身上,斜躺着靠住墙和床头,手上的香烟懒散地飘着雾气,窗外是呜呜叫的风声。

  乌江清了嗓子。若有所思,说:那就讲个前苏联的故事吧,反正它们已经解体完蛋了,糟践一下没问题,嗯!

  青青说:随便,只要好玩就成。

  乌江开始讲故事,是随口乱编的。

  话说前苏联,有一个农庄遭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庄稼颗粒无收,有好多公社社员被饿死了,惨不忍睹。有个叫瓦西科夫的家伙相当腐败,哦,他是村长,他偷偷地把集体的粮食藏在一个地窖里,整天吃得红光满面,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青青插话道,太他妈自私了,该撤职枪毙。

  乌江狡猾地笑了,继续道:要说他自私吧有时他还真不自私,比如村里的妇女朝他要粮食,他都给。男人朝他要他就不给。

  怎么这样?

  不能白给呀,那是有条件的。

  青青脸红了:我发现你的故事挺黄。

  瓦西科夫几乎搞遍了村里所有的妇女,粮食也快没了。他的行为很快惹起了众怒,一天,他就召集全村人开大会,说这个这个,嗯,平时大家说得很好么,一口一个拥护领导,关键时刻就不行了,嗯。现在连我吃面包面条你们都有意见了。太,太不像话嘛!嗯……

  这时,村子里一个留山羊胡子的老人说了一番话,他说:你吃面包吃面条我们都没意见,只要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可你………你不能老是日人民啊!

  青青愣怔片刻,咯咯地笑起来,你坏,你坏,她说。雨点般的拳头打在乌江的身上。

  乌江说:住手,该你了。

  09草红

  青青想了想,一只手顶着下巴,叹了口气说:我一个幽默故事也没有。

  又说:我太惨了。顿时,眼里有了一丝忧郁。乌江发觉这忧郁在渐渐扩散,使气氛紧张了起来。他想说一句什么话打破这种突如其来的僵局,又担心出言冒失。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乌江甚至想吻她,可他突然找不到感觉了。这非常奇怪,无论他怎样调动情绪,就是找不到在街上的那种感觉了。他想如果我这时候吻她,她说不定会给我一记耳光。也许我太小心眼了,他想。但是,找不到感觉肯定的,这样的吻毫无意思。

  最后,乌江试探着说:青青,你可以不说自己。你可以谈点别人……比如,老鬼。

  老鬼?

  对,老鬼。我很想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青青似无兴趣,淡淡地说:他有什么好谈的。

  我听说他这两年长进不少,泡妞很有一手。

  狗屎。青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我的朋友?我可对你有意见了

  青青笑了:我看你和他就不一样。

  怎讲?

  比如说,青青仍笑,你现在很规矩嘛!若换上别人……

  换上别人会怎样?乌江来了兴致。

  换上别人就不规矩。她回答说。

  举个例子。

  她犹豫着。

  乌江鼓励她:大胆说,今晚的话传不出去。

  真的?

  真的。

  比如老鬼吧,在公共汽车上就能把一个女孩弄到手。

  噢?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量那女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青青脸红了,辩解道:那女孩我认识,绝对的纯情少女。你怎么这样概念化地看人?

  乌江笑笑说:你别生气,我只是不相信老鬼能干出这样的事来。那女孩叫什么?

  草红。

  草红?这名字不错。

  嗯,草红。来,乌江,给我支烟。

  乌江把烟递给青青,又拿打火机给她点上,青青深吸了一口,继续道:那年草红中学毕业后在家待业,闲得心发慌,整天坐车从城东到城西去找她的朋友玩,就在车上被老鬼勾上了。

  那天也怪,车上人很多,草红一上车就被在车门口站着的老鬼拥进了怀里,说真的,她一开始很讨厌他,因为她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味儿……

  是狐臭。噢,你接着讲。

  起初她企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老鬼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抓在车的扶杆上,手挺小,而老鬼的大手压在了她的手上面。她很紧张,手心里都出汗了。她看一眼老鬼,他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只是手在用力。

  怎么不把手抽出来呢?

  她把手抽出来三次,可老鬼马上又紧紧地抓住了它。车到城西站的时候,她对老鬼说我要下车了,你把手松开吧。

  老鬼说什么了没有?老鬼冲她一笑,说,好,咱们下车。就揽着她的腰下了车,像一对情人那样。

  下车以后呢?

  下车以后他们就好上了。

  唔,老鬼。乌江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后来草红想这一切都发生得不可思议,有好多次责备自己太轻浮了。她喜欢老鬼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任他摆布呢?简直是鬼使神差。

  后来她和老鬼发生了那事儿,她就离不开老鬼了。她千方百计地寻找着喜欢老鬼的理由,打算嫁给他。

  找到理由了吗?乌江问。

  找到了。她发觉最初喜欢老鬼是因为老鬼的那一个微笑,那笑很宽厚,像个大哥哥。还有他那句很深沉的话:好,咱们下车。很磁性,很温和,好像她们早认识一百年了一样。她事后反复琢磨,正是那句话让她空虚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

  后来草红发现老鬼很快又勾上了她城西的那位朋友,她年龄更小,更单纯,整天扎在琼瑶和三毛的书堆里,她把老鬼看成了白马王子。草红很后悔介绍他们认识。

  她怎么发现他们的事儿?

  有一个时期,老鬼出差到深圳去了-一他已经很少到学校去上班,而是把大量精力用在挣钱和玩女孩子上面了。老鬼一出差就是一个多月,草红寂寞了,又坐车到城西去,她发现他根本没有出差,或是出了差又回来了,他在她的朋友家里。她那位朋友父母都去了国外,是著名的医学专家。

  她发现他们在做什么吗?

  草红有她朋友家门上的钥匙--她俩互相都有对方门上的钥匙。可见她们俩是多么的要好。可如今全让老鬼给破坏了。

  那是秋天的黄昏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红爬上六楼,在朋友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没动静,就开门进去。一进走廊就闻到一股她熟悉的狐臭味,她很敏感,女人都很敏感,对吧?她蹑手蹑脚地接近卧室,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她听到老鬼的声音: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讲到这儿,青青沉默着不再继续。

  乌江侧脸一看,她原来是哭了。

  乌江心想你别哭了青青,我现在是一点儿感觉都找不到了。他忽然闻到床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狐臭气味。

  10三天以后

  乌江迷迷糊糊地返回小镇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在火车上酣睡了一个长觉。火车运行了七个小时,乌江什么也没想,脑袋里木木的,一片空洞,只是酣睡。火车在嗡嗡地响着,他翻了个身,头撞到靠背上,蜂蛰似地疼了一下,那上面起了一个大包,此刻大概正在化脓。他咧了咧嘴,咕哝了一句什么,又麻木地睡去。就这样,车到站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小镇的街上,鼻子里立刻有了熟悉的气味。一片月光里荡漾着一汪狗尿,黑黝黝的屋顶上空是朦胧的树影,瓦楞上的霜雪反射着光亮。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那个古老的小镇。

  乌江醉汉般地走着,脚很自觉地找着熟悉的道路,他走进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巷子,在一户人家的后窗前停了下来。窗子亮着灯,只是有些暗淡,里面有一些的水的响动。乌江听了听,很老练地敲了三下窗棂。然后,他呼出一口气,仰起睑望着月亮。不一会儿,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地来了。乌江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小玫。声音低低的。

  小玫说: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他说:车晚点了。

  小玫说:吃饭了没有?我正在洗头。

  乌江点点头,闻到一股洗发露的味道。其实他没吃饭,他已经有七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他没一点儿饿意。

  乌江把娇小的小玫揽在怀里,两只手伸进了小玫的衣服里,很急切地揉着她的一只乳房,道:小玫……,还是你好。

  小玫望着他,一脸潮红,问:你今天……是怎么啦?

  乌江凄然一笑:没有什么。你不嫌我的手凉。又说:咱俩结婚吧。

  小玫吃惊地睁大眼晴,望着他,半天。最后说:你这句话……俺已等了好几年了……小玫趴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

  乌江拉起她走出了镇子,来到一片果园里,这是他们俩经常约会的地方。一株株果树落光了叶子。荒凉的果园里一派寂静,里面有一个看守果园的小屋子黑洞洞的。眼下是冬天,那个屋子就空了,里面铺着一些干燥的稻草。他们俩在稻草上躺了下来。小玫说:快点儿。

  ……过了一会儿,他们穿好了衣服。乌江说:还是你好,小玫。

  你怎么老说这句话?疲倦了的小玫眼里已没有了光亮,懒懒地问道。

  我和老鬼打架了,他说。

  小玫问:为么事?

  老鬼的情人说我勾引了她,娘的。

  11老鬼回来了

  老鬼回来时天又籁籁地下开了雪,他手里提着一只大皮箱子,那里面有一个红色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一叠钱。那是他从深圳刚刚挣到手的一笔。数目不小,足够他享受一阵子的了。老鬼天生就不是个守财奴,挣了钱就设法把它花掉。花完了再去挣,有什么了不起的?

  雪花在他眼前舞蹈,机场的出口处一片通明。灯光在雪花中变得不太真实,好像被放大了一圈儿。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吸进一股彻骨的冷气,眼睛被刺激了一下,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北方和南方的天气是如此不同,几个小时之前,他还穿着单衣和一位红唇少妇在一家舞厅打情骂俏。那是他此次南方之行新结识的一位风骚女人,是一位商界朋友介绍给他的,那女人化着浓妆,看上去像一只黑熊猫,据说新近做了隆乳术。老鬼很快被她给迷住了,指着她胸前的两砣肉说:你这儿是两幢大房子。

  女人笑道:难道你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吗?

  老鬼说:兼顾着吧。

  女人说:有钱就可以住进来啦。

  老鬼想了想:下次吧,今天的机票定了。我常来深圳的。

  他们搂抱着跳起了舞,跳得很有激情。那女人突然低头盯了一会儿他脚上锃亮的皮鞋,问,要好多票子吧?老鬼说:不多,千把块吧。女人瞟了他一眼:你是大款呀。老鬼笑笑,未置可否。

  骚货。者鬼回忆着那一幕,禁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又一边为自己的调情水平表示得意。

  天完全黑下来了。

  他走出机场,叫了一辆出租。是八成新的皇冠。他听见计程表走动的声音:哒哒、哒哒。

  12德顺客栈

  那天下午,乌江就从德顺客栈搬出来了。他回头望着那幢忧郁的房子说:我这辈子再他妈不会到这儿来了。

  青青,别闲着,帮我提包儿。

  13雪下的草红

  瞧呀,青青,又下雪了。乌江说。他喜欢雪,一见到雪就孩子般地兴奋,更何况他此刻是个醉汉。青青正在柜台上付账,听到乌江的叫声,就对餐馆的老板说了句别找钱了,跌跌撞撞地出门一看,哇哇地跟着乌江乱叫起来。雪花很大,几乎是铺天盖地、旋转着落下来,把街道和树丛镀上一层银白。视线变得很短,路上有隐约的行人,步履匆匆地走成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顿晚饭由青青请客,他们要了个羊肉火锅,喝的是滚烫的老酒。青青说:来,为你送行,干杯。青青的眼里有了泪光,她知道乌江明天一早就要返回小镇,今后可能就难得有见面的机会了。乌江也很激动,举着酒杯的手老是打颤。说:谢谢你,青青。我这次来虽然没找到老鬼,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遗憾。因为,……因为认识了你。……来,干杯。

  说着,一仰脖把老酒一饮而尽。青青积极地响应,不一会儿脸上就一阵阵地发热,眼睛里出现了重影。青青说乌江,今天要醉……就醉这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乌江说我没醉,你才醉了。我不会醉。青青咯咯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有点怪,像哭。乌江就用手捂住青青的嘴,说青青你别哭了,我听了难受,像哭一样难听。

  就要笑,就要笑……呃呃。青青甩开乌江,真的哭了起来。乌江不知如何是好。

  天下雪了,天早就下雪了。

  青青提议先不急着回家睡觉。她说:乌江,我们沿着河往北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乌江说:行,我来扶你。他的头晕得厉害,胃里难受,恶心,几次想吐都没吐出来。近两年来,乌江每逢酒场必醉无疑,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青青捂着头。她的头有一点疼,像漏斗一样在热烈地膨胀,并且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极力地掩饰着醉态。乌江,走吧。我、没事儿。

  他们迎雪朝夜的深处走去。

  这是到了哪里?深一脚浅一脚,到处是一片漆黑。雪在不停飘落。落到了脸上、手上,睫毛上,凝成了一颗颗透明的水珠。他们来到了一片郊外的河岸上。脚下响着脆脆的雪声,四周是朦胧的树影,定睛一看,发觉这儿是一片荒野。他们累了,呼呼地喘着粗气。

  就到这儿吧,乌江。

  好,就到这儿。

  这儿不错。

  嗯,是个好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不是人吗?

  我们不是人是天使。

  好啊你。

  青青捡一团雪朝乌江的脖子里塞,乌江边躲边跑,青青就在后面追他。白茫茫的雪地上回荡着他们的嬉戏声。后来乌江装着被绊倒了,青青就扑过去把雪塞到了他的脖子里,乌江不躲,尽着她塞。青青把雪堆在乌江的身上直到手冰得不能打弯了才停下来。她望着死狗样躺在地上的乌江,怎么了?乌江说了声没怎么,忽地一下跃起身,雪像羽毛般纷纷抖落,他一弯腰把青青压在身下。青青说不行,乌江。一边躲着乌江灼热的嘴唇,她的头在雪地上来回摆动,乌黑的发丝散乱开来,像一汪黑血。乌江不听,说青青,我爱你,我见你第一眼就爱上你了。噢噢,青青,青青。他的冰凉的手触到了青青那一对柔软的乳房,它们是那么饱满而坚挺,在他的手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他颤抖着抚摸它,慢慢地揉它,它在突突地跳跃,启动了的机器一般,响着一阵悦耳的马达声。不一会儿,马达声渐渐变弱,乌江的手下有水样的动感,那一对乳头在渐渐长大,开放,像桑树上美丽的果实。青青闭着眼躺着,满面颊都是泪水,突然,她紧紧地抱了乌江的腰,喃喃地道:噢……噢,我爱你……我爱你……一边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呻吟。

  乌江热烈地动作起来,雪很快淹没了他们燃烧的身体。

  事后,他们坐起身来,像两个雪人一样。青青用手整理着零乱的头发,雪把她的头发冻到一起了,怎么理也理不开。她对着疲惫不堪躺在雪地上的乌江说:我就是草红,乌江。

  乌江触电般地坐起了身子。

  14夜半时分

  老鬼说:快点开门呀,草红,是我回来了。怎么这样磨蹭?

  屋顶上掠过一阵呜呜的风声。

  15现在

  草红睡了一上午觉,一副神情倦怠的样子。老鬼折腾了一夜,他像一头公牛,有使不完的力气。老鬼一大早就出去谈生意去了。草红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老鬼穿衣下床的声音,老鬼闷闷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洗脸刷牙,接着是刮脸,用一把旧式刮胡刀,犀牛牌的。老鬼不喜欢用电动刀刮脸,说用着不舒服,还容易坏。他的络腮胡子太旺盛了。老鬼说那是一脸的智慧,嘿嘿,刮掉了就没智慧了,做生意准赔。但今天却很奇怪,他鬼使神差地把它们全刮掉了。老鬼不要智慧了。老鬼就走了。草红醒来后已是正午,冬日懒懒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地板上有一道长长的影子又白又亮。她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

  她起床后简单地洗了把脸,又简单地热了昨晚的剩米汤喝了一碗,然后到镜子前梳头,往唇上涂口红。她打算到商店去一趟,把早就看中了的一件灰色风衣买回来。在她伸手拿挂在墙上的手提包的时候,她发现包上插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字:婊子!是老鬼的字迹。

  她虚脱般地坐了下来,很久。她看到老鬼的刮脸刀片在奇异地朝她发出一种残忍的光芒。

  乌江拉着小玫的手从那幢黑屋子里走了出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天上是明晃晃的月亮,地上是一层潮湿的腐叶。脚踩在上面,很柔软很舒服。他问小玫,怎么,这儿没下过大雪吗?小玫摇摇头,说没有。一点都没有么?小玫说一点都没有,下过一场还是在你走以前了。你老问这干什么?乌江摇摇头说没什么,随便问问。小玫,我们走吧。走着走着,小玫蹲下身来,捂着肚子说:疼。

  哪里疼?让我摸摸。小玫说肚子疼,一边痛苦地咧咧嘴。可能是好长时间没要的事儿,所以才疼。小玫说。

  乌江说:咳,这才几天?

  小玫掐指算了算:一星期了。

  乌江刚要说一星期你就受不了了,真没出息。话未出口,却看到小玫正蹲在一片白茫茫的东西上面,他一摸,是雪。他的心哆嗦了一下。

  他说小玫,你躲开一点儿。声音发颤。小玫挪了挪身子。

  乌江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插进雪里,好热。奇怪呀!不一会儿,就有了水的感觉,像草红那一对美丽高挺的乳房。

  乌江感到一股浓烈的春天气息正滚滚而来。

  (原载《山东文学》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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