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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情物语》 作者:周蓬桦

第10章 野合(2)

  灯蛾

  兰儿说:“妈哎,星锁醒来咧。”叫完了魂,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情,二人蹑手蹑脚地回家,把沾了灵魂的棉袄重新穿在星锁身上,小心翼翼地守望。整整一夜,兰儿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星锁。

  星锁是被村子里一个拾粪的老头儿发现的,老头儿有些眼花,误以为星锁的黑棉袄是一堆牛粪蛋,一叉子扎过去,软软的,低头辨认半天,才发现是个孩子,老头儿蹲下身,用手搭在星锁鼻孔上试了试,一脉微弱的气息让他粗糙的手心里凝结了一滴露水。

  他托起星锁,把他送到了二婶家。当晚,二婶到野地里捡了一篓子柴禾,把冰窖般的土炕烧成了烧暖。二婶似乎天生就是个寡妇,自星锁有记忆那天开始,她就是个俏丽的寡妇了。她虽然长得不如桂香漂亮,但她的奶子比桂香挺实。

  这一回,星锁被咬得比上次厉害多了,腿、屁股,都有狗牙印儿。最严重的是脚腕子,血流了一鞋窝,黑紫黑紫的。二婶烧开一盆水,一边擦拭一边掉泪。嘴里骂声不绝,先骂孬种九根,骂秃头管教不严;接着骂秃头本人,全村上下,谁不知道星锁是你的种啊?他娘死了,你成了甩手掌柜!接着二婶眼里涌满了泪水,念叨自己的好姊妹桂香:桂香桂香,你死得真窝囊,你扔下两个孩儿让他们怎么活下去呢……这不公的老天。

  星锁眼睛紧闭,睡得很安详的样子,依稀有了意识,感到自己是睡在暖烘烘的土炕上,一盏油灯的火苗儿在脸前跳跃,一忽儿形成了巨大的烈焰。在烈焰的光芒里,他看到妈妈桂香抱着豆花,满眼泪水。

  自从妈妈死后,星锁常来到果园深处的“一口井”旁边,呆坐在井沿上。秋天的荒草覆盖了那口要了妈妈命的枯井,只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窟隆,透着一股浓重的阴气。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枯草丛里,不停地穿梭。星锁坐在井沿,奇怪地听到从“一口井”深处传来妈妈桂香的声音。

  “星儿我是妈妈……”

  “星儿你不知道妈妈的苦……”

  “星儿妈妈真不想离开你……”

  “妈妈的心尖尖肉哟……”

  有一次,星锁痴痴地坐在井沿上,无力的太阳在头顶嗡嗡响,秋风吹着他黑黑的头发和眸子,他居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种呜咽声自井底泛上来,他吃惊地看了看四周,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吓坏了,哇地一声跑开了。他一口气跑出苹果园,路过疯子大山的地窝子的时候,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山在用力啃一根树棍,粗糙的树皮层层脱落;疯子大山像九根的狗一样在啃骨头,并且朝他投射出一种狼一样的凶光。

  他像个小精灵似地在阔大的田野上奔跑,跑到了沙河岸上。秋天的河水又黑又凉,一路向东,他企图下水抓几条小鱼,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悻悻地上了岸。河岸上生长着一蓬一蓬的荫柳棵,鼹鼠在里面吱吱穿行。太阳的光芒胡乱照射下来,把他的影子涂得黑黑的。他饿急了,肚子里滚过阵阵野鸽子咕咕的叫声,就跪下身寻找一种茅草根塞到嘴里,咂巴出一丝甜甜的液汁。最后,他穿越麦田,不得不回到苹果园。

  自妈妈死后,苹果树上的叶子几乎一夜凋敝,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很快在一场秋雨后变得锈迹斑斑。这个家完了,处处显露残败:屋子在不停地漏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接了满满的一瓦罐清香的雨水。茧儿倚在门框上,在呼呼地睡觉,嘴角流出一弯明亮的涎水,她的粗布裤子下面始终都是湿湿的。那只地鼠在笼子里,哀哀地打瞌睡,如果醒了,就会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只有麻包依旧是老样子,他把家中能换酒喝的东西差不多全拎了出去,每天一大早就到沙河镇上去游荡。傍晚时分,他会醉醺醺地回到苹果园睡觉,衣服从来不脱。人们看到他一路上都不住嘴地骂骂咧咧,身子东倒西歪,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对着一群孩子嚷:“闪开。闪开。”

  他还会对着一群羊嚷:“闪开。闪开。”

  有一天,他愣愣地盯住一棵长在路边的大榆树,半天后才恶狠狠地迸出一句:

  “闪开!”

  “哟,小东西真醒了?睡了这大半夜。还发烧么?”

  二婶听到喊声,停下了手中的织梭,从里屋走出来,到炕前试了试星锁的头,端起药砂锅,去灶间温草药。趁星锁昏睡,二婶织了一夜花布。屋子外的雪越下越大,窗户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风一吹来水雾就变成美丽的窗花了,有的像鸡爪印,有的像梅花鹿。兰儿手托下巴,黑眼睛忽闪忽闪。她一会摸摸星锁的额头,一会儿用小勺子给他喂水喝。星锁睁开了眼睛,在微黄的油灯下,终于看清了一张熟悉的俊脸,打了一个哆嗦,“兰儿姐姐?……这是在做梦吧。”

  “嘻嘻嘻,”兰儿笑道,“是不是梦你咬咬手指头吧。”

  星锁就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咬了一下:“疼。”他说,“不是梦……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姐姐,我又被狗咬了,还是九根的狗。”

  “姐姐,这条狗跟我结下仇了,它是九根的铁杆儿,连牙都长着九颗。”

  兰儿噗哧一声笑出来:“哈!这个你也知道?数过了么。”

  星锁抬了一下腿,咧嘴咝呵:“我腿上有九颗狗牙印儿。”

  兰儿笑得直不起腰了,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笑了一阵,捉住星锁的胳膊,道:“嗯,俺再咬你一口。”

  她轻轻地一咬了一下,星锁说,“嘿嘿,你咬得不疼”。兰儿拿起胳膊看了看,果然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说:“真的不疼?”星锁点头:“不疼。”话音刚落,已经感到了两排坚硬的东西铁钳一样袭了过来,这回是真疼了。胳膊上烙下两颗虎牙印儿。

  兰儿涨红着脸:“叫你嘴硬。疼了没有?”

  星锁说:“不疼!就是不疼!气死你。”

  这时,二婶端着碗来了,草药的苦香顿时在屋子弥漫。浓郁的药味熏得一只小小的灯蛾晕头转向,绕着一圈淡黄的光线飞翔。

  花骨朵

  雪落了一夜,把门前的水井已经封死,剩下一个半圆形状的黑窟窿。轱辘趴在井沿上,结了一层冰。二婶提了一只木桶,出门一看,什么都白了。她知道井里的水不好汲了,就踩着积雪朝村外的池塘方向走。在村口的白杨树下,却看到了一个尸体一样僵挺着的人,披着一件破旧的黄色军大衣,身子倚在一株池塘边的白杨树上,脚下是一大堆烟蒂。有的烟蒂已经被雪洇化了,潮湿的烟沫散开来,积雪被染成了黄颜色,像一块脏黄痰。不远处的雪里,还有这个人尿出的一泡尿,像一串冰糖葫芦。二婶小心地凑近这个人,吃了一惊,叫道:

  “天哪,……你是秃头吗?”

  秃头的眼眉上凝结了一层白霜,无力地朝她眨吧了一下,没有马上搭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二婶慌忙放下木桶,用手拂去秃头队长身上的雪,她感到秃头的身子在冻得发抖,牙齿在咯咯地打战。

  后来,秃头终于说话了,他说:“……我在这儿呆了一夜。”

  二婶吃惊地问:“是不是与邱凤芝吵架了?为啥事情?”

  秃头点点头:“还不是因为星锁的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昨晚上,她和九根把我打出了家门。”说着,摸了摸右腿。

  二婶说:“你真是个笨男人呢。那也不能在外面呆一夜吧?雪下得多大呀。”

  秃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心里太堵了。”

  秃头说:“我转遍了整个村子,还看到村子东头场院里的小屋里有人在玩扑克,我知道他们在赌钱,我还知道九根也在那里学赌钱,但我懒得管他了。后来,我还看到你家的窗户上亮了一夜灯,我忍了几忍才没去敲门。我是真想在外面冻一冻,最好把自己冻死算了。我就这样冻了一夜,抽完了一盒金菊烟。”

  秃头说:“他二婶,你知道星锁是我的儿子。现在她妈死了,我想把他领到我家来,却做不到。我这样想了一夜,觉得自己真窝囊,最后我想用绳子吊死在这棵树上,这样我就好受了。”

  二婶这才看到从树杈上果真拖下一根麻绳套。心里一动,想如果秃头把头伸进去,秃头就死定了。

  二婶听完秃头的话,叹口气:“唉,算了,也难为你了……”

  二婶说:“秃头,星锁你不能养就不要养了。我已经决定来养他了。”

  秃头听了,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鼻涕和眼泪一齐飞了出来。猛然,他上前一步抱住了二婶的头,热烈而粗鲁地亲吻起来,喃喃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人哪!”秃头狂热地吻着二婶,最后竟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乳房,来回揉搓不止。

  二婶懵了,拼命挣扎:“秃头,你好混账。快松开,我可不是桂香!”好容易挣脱了,捡起地上的木桶,羞愤地离开了刚才的一幕。

  秃头颓丧地垂下了脑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桂香的影子。她柔软的身子,她头发上的一股麦草味道。

  昨天黄昏,秃头曾在通往沙河镇的路口上拦截麻包。

  太阳在一寸寸落下去,他蹲在沙丘上吸了半天烟,等得憋了一泡尿,还无聊地吐了一串串烟圈。

  他吐出的烟圈又大又圆,而且一口烟能吐出七、八个来,有一次居然吐了十二个。秃头高超的吐烟圈的技术源于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下流故事,是他无意中听来的。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女乘客打算勾引那个男乘客,就将一个个烟圈吐了过去,男乘客马上心领神会,点上支烟,嘟嘟嘟几下子,吐出一串烟棍棍儿来,准确无误地穿透烟圈后还给了女乘客,以示对女乘客勾引的积极响应。于是,二人即钻进厕所,就在火车上成就了一桩短暂的艳遇……。听这个故事时秃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连火车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但这个故事在脑海里深深扎下了,他料定那是一个发生在城里人身上的故事,对秃头而言简直美妙得不可思议。当晚,他即开始了吐烟圈的艰苦练习,并发誓一定要尽早到真正的火车上去感受一下。

  一阵颤悠悠的哼哼打断了秃头的遐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蹒跚而来,秃头慌忙躲到了路边的白杨树后,当麻包走近的时候,秃头忽地一下闪了出来。

  “麻包!”他大叫了一声。

  麻包一愣,打了一个激凌,马上认出了秃头,他的反映更快,把手中的空酒瓶一扔,撒腿就朝茫茫的雪野上奔跑,他的样子像一个被风吹歪的瘦鬼。

  秃头在后面追,破口大骂:“麻包,你它娘的,给我站住!”

  秃头一边追赶,顺手把右脚上的棉鞋脱下来掷向麻包,击中了麻包瘦瘦的肩部,麻包的骨头就发生了咯噔的声响。麻包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秃头,脸与秃头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撞了个正着,麻包一个趔趄,啊地一声地仰面倒在了雪里。秃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麻包,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落下一阵耳光,打得麻包四脚朝天,嘴、鼻子都冒出了血腥味。奇怪的是麻包竟由着秃头的拳头,仰躺在雪窝里一声不吭,只是从嘴里发出阵阵呜咽。秃头感到蹊跷地收了手,拎起麻包像羽毛一样轻的身子,他感到麻包像一幅丑陋的年画,薄薄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拧麻包的耳朵:“你它娘的,快说话。”

  但接下来的情形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麻包疼得咧了咧嘴,从嘴巴里伸出半截失血的舌头,舌头上有明显的割痕。麻包已经说不出话了。不过,伤口看样子已经长好了。

  秃头大吃一惊:“麻包,你、你的舌头哪里去了?”

  麻包吱哇了几声,手朝沙河镇的方向指,眼里渗出几滴泪,麻包的泪水像酒一样浑浊而粘稠,划上根火柴就点着了。秃头像似什么都已明白,遂松开了紧抓麻包衣领的手。他朝沙河镇的方向望了一眼,痛惜的声音走了腔调,他说:

  “麻包啊,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告诉我,是什么人割下了你的舌头?”

  麻包就“嗯嗯嗯”地比划了一番,意思是他常偷一家店铺的东西,每次都屡屡得手的,这次是想拿一把烧水壶,却终于中了埋伏。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把他拿下,按倒在面板上,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人手持一把早就备好的菜刀,朝着麻包的手就要切下,幸亏一个老者及时制止了,那人才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狠捏住麻包的两腮,麻包被迫张大的嘴巴。那汉子道:“伸舌头”。麻包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伸出了舌头。舌头刚伸出,那人就嚓地一下剜去半截。麻包的舌头由于长期的酗酒而开始发黑变紫,像一块小猪肝,他们把它扔给了一只小花猫。小花猫用亮亮的黑鼻头嗅了嗅,摆摆头走开了。

  见猫不肯吃,有人飞起一脚,把它踢到了店铺外的臭水沟里。

  “麻包你听着,你偷人家的东西,按理人家应该剁了你的双手。人家瞧你怪可怜,没了双手就不能活了你知道么。人家割了你的舌头,算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呜呜,麻包兄弟啊,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说着秃头就哭了,麻包也倒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良久,秃头从怀里摸索出五块钱,想塞给麻包,看麻包见到钱像婴儿见到奶头一样两眼放出了两道灼热的光芒,就又把那张油渍油的钱抽了回来,秃头说:

  “不行,这钱我暂时不能给你,给了你它娘的你又会去买酒喝了。”

  秃头说:“等你改好了,快点儿恢复生产劳动,这钱我就给你。听见了没有?”

  麻包蜡黄的脸上顿时没了生气,失望地点了点头。秃头朝他往雪地上胡乱一掼,起身走了。他原本是想把麻包痛打一顿,把麻包从浑沌中打醒,却没料想是这么一个结果。

  大雪后的太阳终于出来了,把无力的光芒洒到土墙上,积雪在土墙上在滴滴嗒嗒地融化,并且反射出一种冷艳。二婶提了木桶,心事重重地走回院子,她把木桶放在枣树下的一块石板上,两腮发红,嘴里飘出热气,二婶的口腔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炊烟味。透过窗棂,传来兰儿在与星锁嘻嘻哈哈地对话。

  兰儿的声音:“过些天杂技团就该来了,我们一块去看好不好?”

  星锁的声音:“还早呢。”

  兰儿说:“也快了,春天就会来。我最想看那个小翠玉啦。星锁你说说,她的腰怎么会像我扎的红头绳儿一样软?”

  星锁说:“她的身上没有骨头,就像是毛毛虫。毛毛虫身上也没有骨头。”

  兰儿说:“恶心!不许你这样说小翠玉。”

  星锁说:“这不打个比方嘛。喂喂,还怪护着人家呀?人家认识你是老几?”

  兰儿生气了:“怎么不认识?我们还一起玩呢!臭星儿,不理你了……叫你学坏!叫你学坏!”

  雨点般的小拳头落到星锁的身上,星锁大叫,躲避不及,只好抱头求饶,两个人哈哈笑着滚在了一起。

  小翠玉是一个流浪杂技团的小演员,去年,她表演的《顶碗》在全村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人也漂亮得像画上的人一般,活脱一个《红灯记》里的小李铁梅。杂技团走街串乡,几乎年年都来。杂技团一来,就都是村里男女老少的节日。杂技团在每个村子里的表演不过三天,但它走后人们却要谈论整整一年。大人们还爱谈一个叫徐老瓜的魔术师,因为他能把活兔子变到一个老人的裤子里;孩子们则念念不忘小翠玉。哦,幸福的小翠玉。

  接下来是一阵窸窣,好像两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

  良久,兰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哧喘气:“你、你傻呀。朝哪儿摸呀?”

  星锁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呼哧喘气:“兰儿,我,我不敢呀!”

  二婶站在木桶旁边,看到石板缝里,一枝腊梅骨朵已经悄然吐蕊。她满面忧愁,呆愣了半天不敢迈步进门,手臂上缠绕着一缕袭人的寒风。

  她嘀咕道:“天哪……。”

  麦芽糖

  草垛从雪里显露出来,在母鸡咯咯的叫声中,村子里来了一个戴狗皮帽子的货郎,样子像样板戏里的小炉匠,长的獐头鼠目,面呈土灰,鼻孔里冒出一撮非常整齐的黑毛,像剪刀剪过一样。只见他推着一辆木制手推车,上面装满了针头线脑,手里的货郎鼓发出美妙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群孩子闻讯赶来,把货郎的车子围了一圈,探着小脑袋看车子里的麦芽糖。这时,九根来了,从棉袄里掏出一把硬币,对货郎说:

  “麦芽糖”。

  货郎接过钱,数了数,递给九根五颗麦芽糖,狡黠地夹了夹眼:“今天的糖熬得最好,你怪有口福。”

  九根横着个脸,也不说话,接过麦芽糖,对其它的孩子们说:“哎哎,谁跟我牵上我的狗去沙河边上抓野兔子,谁就会有糖吃。”

  听九根这么一说,孩子们嗡地一下像苍蝇一样炸了营,齐声嚷道:

  “九根哥,俺跟你去。”

  “九根哥,带上俺吧。”

  九根从中选了几个大点的孩子,说:

  “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被选中的孩子都很高兴,麻雀一样欢叫着跟在九根的屁股后头。九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九根的狗就及时地出现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

  他们朝村东沙河和方向走去,像一群乌鸦落满田野。

  剩下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眼馋地看着远去的人群,鼻涕虫都出来了,差点哭出声。货郎猜透了孩子的们心思,就从货箱里拿出一个补钉很多的小布袋,朝孩子们招手:“小孩,过来,都过来。”

  孩子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见货郎从小布袋里掏出一根肉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都惊呆了。

  货郎就问:“认得这是什么吗?”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说:“像耗子的尾巴。”

  货郎立即夸奖他:“哎,聪明的孩子。猜对了。”

  那孩子却说:“恶心。”

  货郎马上瞪了他一眼:“这就不对了。”货郎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标语,“看了么,这叫‘四害’,就是苍蝇、蚊子、臭虫、和这个。知道么?现在我收购这个玩意儿。你们从家里拿一根耗子尾巴给我,就可以换到麦芽糖吃。”

  “真的?”孩子们都不相信。

  货郎很认真:“大爷还骗小孩子吗?快去,回家去拿。”

  孩子们兴奋地散开了,为了麦芽糖。

  他们知道自己的爹娘没有钱给他们买糖吃,但知道自己家里的耗子很多。有的飞快地跑回家,先检查米缸旁边的铁夹子,有的果真逮住了耗子,高兴地将尾巴切下,急忙跑到货郎摊前,换了两颗麦芽糖。但大部分孩子没有那么幸运,就吵闹着朝爹娘要耗子尾巴,结果却挨了一顿训斥,他爹骂道:“滚你娘的,我上哪儿给你弄那个去!找死啊?”老实的孩子听了,就咽咽唾液,把馋念忍下。

  现在,那个年龄稍大又挨了训斥的孩子悻悻地来到了货郎摊前,不知怎的,他不甘心,特别想吃到麦芽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吃到糖了。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点燃了他的欲望。

  他走到货郎面前,货郎正打算收摊,想到别的村串串,见这个孩子心事重重地走来,就特意打量了他一眼。

  “唔?”

  这个聪明的孩子把嘴巴凑近货郎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货郎听了,有些疑惑的样子,聪明的孩子就对他盟誓,在地上画了个圆圈,朝圆圈里吐了一口,然后跺了一下脚。货郎终于点了头。再后来,孩子在前,货郎在后,他们就一起来到了苹果园。

  冬天的苹果园一片萧条,树枝上麻雀欢唱,叽叽喳喳。还可以隐约听到九根的狗在远处狂吠,以及孩子们的阵阵追逐声。茧儿蹲在果树下发呆,手里剥着一粒生花生,身边是割倒的一堆葵花杆,散发着一股植物的苦涩味道。她的耗子就在她身边的笼子里玩杂技,小东西的眼神流露恓惶与悲苦。有几个月了吧,只要茧儿醒来,她就到冻土里去扒吃食:遗落的花生和红薯。花生很好吃,她会连皮也吞下,红薯大都冻烂了,流出一股黄水,咬一口都带着冰渣子。

  如果她吃饱了,她就去喂耗子。但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发现她的笼子不见了。她急得大叫起来:“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朝四周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又朝天空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后来,茧儿跑到苹果园门口,看到聪明的孩子在那儿蹲着在吃麦芽糖。见茧儿咧嘴大哭,聪明的孩子站起身来,很恭敬叫了声:

  “茧儿。”

  茧儿一愣,又听到他说:“吃糖吗?”

  茧儿抹着眼泪,嘴咧得很不好看:“呜呜。我的耗子不见了。”

  聪明的孩子一脸惊讶:“真的?”

  茧儿抹着眼泪:“我的耗子。”

  聪明的孩子一跺脚:“哎呀,茧儿,我想起来了,刚刚货郎提着你的笼子朝河边走了。你听啊,那儿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茧儿睁眼望去,果然看到货郎的车子在河岸上滚动,血红的太阳像一张圆圆的大纸片,把货郎精瘦如猫的身影印在里面,他不整的衣服在屁股后挠起一个夹角,远远看去像一条大灰狼的尾巴。兰儿就哭着追赶过去了。

  “傻瓜。”

  聪明的孩子望着茧儿稻草一样的背影,乌黑的短发在奔跑时一飘一飘的样子,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河湾

  茧儿边哭边跑,尖利的风声在她耳边嗖嗖地呼号。

  麦田上的残雪闪着白光,沙河岸边是萧瑟的林带,鸟群像密密麻麻的蝌蚪,忽大忽小地在树丛上空盘旋。

  当货郎和他的木头车跨上那座通往外村的木桥时,茧儿追上了他。她一眼就看到她的笼子正在车把上晃悠,那只地老鼠已经长得很大了,正滴溜着圆圆的小眼睛哀伤地望着她。它显得茫然无助,全身都在哆嗦,长长的尾巴蜷缩起来。茧儿抹干净眼泪,忽地一下,跳到货郎的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了货郎的去路:

  “你不能走”。口齿竟异常清晰而坚定。

  货郎弯着身推车,木头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十分吃惊,但在微微一愣后就全明白了。他从容地放稳车子,用冷静的三角眼朝四周睃视了一遍,看没有行人,就笑了起来,朝茧儿说:

  “呵呵,我咋不能走?你这个小闺女,是打劫的吗?”

  “你还我的耗子!”茧儿大声喊叫。

  “嘘__”货郎把一根又黑又脏的手指放到鼻尖上,“小闺女,我们有话好商量。”说着,货郎从货架上取出一把麦芽糖。

  “给你。这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货郎得意地炫耀道,“嘿嘿,我做的糖在全镇都有名气。”

  “知道吗小闺女?我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不喜欢吃糖的孩子。”

  “快拿着,一块糖能换一根尾巴,一根尾巴赚五分钱。”

  “我已经给了那个小孩两块糖,现在又给了你三块糖,你让我赔大发了你知道吗?”

  茧儿先是看了一下货郎手里的麦芽糖,闻到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儿,嘴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酸酸的津液,她是很想吃糖,因为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在什么时间了,依稀记得那一天她长了病,妈妈桂香突然拿出一块麦芽糖让她张嘴,她就张开了嘴咬了一口,甜甜的糖液刚刚在嘴里化开,妈妈桂香又说张嘴,她就又张开了嘴,这次填进来的却是一粒奇苦无比的药丸儿。她哇地想吐,嘴巴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一想到那次吃糖的经历,茧儿又觉得嘴里突然发苦,就说:“我不吃你的糖。我吃了你的糖你还会给我吃药丸。”

  “药丸?什么药丸?”狡猾的货郎转动着眼珠,终于发觉茧儿原来是个傻瓜,茧儿的白眼珠比黑眼珠显得多一倍,口水从左边的嘴角上溢下来。

  货郎的口吻转为怒斥:“快走开!”

  说着,气哼哼地推起车子,车子发出了一声“吱呀”的钝响。茧儿却死死地拤住了他的腰。货郎的腰又瘦又细,像一根僵硬的木桩一样。货郎的衣服是用麻线粗布做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烟味儿和死老鼠味儿。货郎没想到茧儿的力气有那么大,挣脱了几下没能挣脱,还打出一记响屁,接着感到屁股上有一处咬疼,知道是茧儿下嘴咬了他一口,正咬在他凸出的一根尾巴脊骨上,咬得他忍不住发出“哎哟”一声。货郎一急,就把笼子从车把上摘下,骂了声“去你娘的”,只听“嗖”地一下,笼子飞落到湍急的沙河里。茧儿哇地一声哭了,松开了货郎跑到木桥下,叫着“我的耗子,我的耗子”,就往河水里走。

  货郎见状,慌忙推车跑了。他的狗皮帽子禢拉着一扇帽沿儿,在黄昏的余辉下煽动,像一只乌鸦的翅膀。

  开春的河水正在融冰,哗哗地流淌着一河天空和飞鸟的倒影。茧儿的笼子从水中冒出头来,被水冲跑了一段距离,恰好被一株水中的灌木杈拤住。那只聪明的大老鼠“嗖”地一下跳将起来,四爪腾空,紧紧攫住木笼,尖尖的脑袋探出笼外,朝茧儿发出一阵嘶鸣:

  “吱________吱__”

  茧儿在水中挣扎,水冰凉而刺骨。好在河水并不太深,她不顾一切地朝笼子跟前蠕动,终于够到了,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全身哆嗦着喘息。

  突然,她感到小腿不听使唤,是抽筋了,全身僵硬挺直,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接着,听到岸上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瘦瘦的黑影笼罩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战。

  河湾位于村子以东,河岸上杂草与灌木丛生茂长,远处是一片白杨树林。

  附近则是大片麦田和苹果园,还有大山的地窝子,在一个土坡上多出一个黑洞。大山的地窝子的前身原本是个宽敞的地窨子,冬闲时节,村子里的老人在那里编草筐和箥箕,还有人在里面做木工活。几年前那里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有一次地窨子里出了一次失火事故,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被烟呛死,地窨子便自此闲置起来,成了蚂蚁和老鼠们的乐园。大山疯了之后,竟稍加改建,成了住所。地窝里什么都有,成堆的木屑,锯沫,草木灰,成捆的荫柳棵。甚至有一口薄薄的棺材,还来不及做盖子。但地窝子里没有灯光,从里到外漆黑一团。大山把棺材拆散,用木板搭了一个地铺,铺了一层软软的麦秸草。

  那天黄昏,大山正在野地里游逛,无意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茧儿。其实,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受了刺激,时常产生些幻觉罢了。茧儿被点燃的木柴烤醒过来,已经躺在大山的地窝子里,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寻找大老鼠。大山龇牙笑了笑,把笼子拎过来,说:“嗯,嗯。”

  笼子在茧儿的眼前晃动,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极其温和,眼神里早没了凶光。茧儿的大老鼠非常安全,正在笼子里玩杂技,原本水淋淋的褐色皮毛早已变干,毛皮光滑滑的。

  不久,人们发现地窝子里有了一束桔黄色的灯光和阵阵叽叽嘎嘎的笑闹。

  “大山哥,我要把耗子养得像老牛那么大,你说成不成呀?”

  “成呃。嗯……”大山嗡声嗡气。

  大老鼠听了,在笼子里高兴地蹦起来,嘴里发出几声响亮的欢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夜幕降临,村子里飘过来阵阵腐草和畜粪的气息。

  野合

  钟声四起,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开始了,鸡鸭鹅叫,牛驴欢腾。而在苹果园里,却发生了一桩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麻包归西了。

  秃头带领几个壮年来到果园,果然看到麻包在白杨树杈上面吊吊着,细细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粗粗的麻绳,但看不清麻包的面孔。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株白杨实在是太高了,树身光滑,树上有许多眼疤。气若游丝的麻包是怎么爬上去的呢?莫非是有神灵暗助吗?树根底下有一个空空的酒瓶子,是山东产的景芝牌白干酒。秃头捡起酒瓶,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儿,他小心地展开,里面包着三块钱,纸上写着:

  遗书茧儿两块钱星儿一块钱

  字写得歪歪扭扭,用圆珠笔写的,也没有标点符号。三块钱,是麻包留在世间仅有的财产。秃头看了,怒从中来,心想“还它娘的偏心眼哩!这还是老子给他的钱。”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骂出了声:

  “鸡巴麻包”。

  当天上午,秃头带头凑了些钱,让木匠铺打了一口简易的薄棺材,买了几刀草纸,将麻包草草地埋葬到了那株白杨树底下。

  葬礼之前,村文书锁着眉头,把秃头拉到一旁,嘴凑到秃头耳根儿,认真地问:

  “还开个追悼会不?”

  秃头挠挠头皮:“这…..照理说应该开一个。他这么个死法,也算是知耻了。可麻包一直不正干,又是自杀,怎么写悼词哩?”

  文书说:“只要你说开,咱就开,悼词好写。”

  文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纸来,“这是去年小庆淹死后用过的悼词,可作参考。”

  秃头一跺脚:“操!你胡掰扯!小庆是救人死的,死得光荣,是团县委通报表扬的典型,是重于泰山,麻包的死叫轻如鸿毛,咋能和小庆比!”

  文书咧嘴笑笑,说:“我这是提建议,不行就算了。”

  秃头决定:“不开了。哪有给鸿毛开追悼会的。嗯,下葬吧。”

  文书说:“好。”

  众人抬起麻包的遗体,放入棺材,麻包轻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星儿和茧儿披麻戴孝,哭得很伤心。哑女月儿也从沙河镇上赶来吊孝了,人们惊讶地看到,月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女……不管怎样,他们叫麻包爹呢。现在,他们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孤女了。面对一座崭新的坟包,二婶搀扶着星锁跪下了来,磕了三个头,叫着:

  “爹。”

  茧儿由大山搀扶着,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喃喃地叫着:

  “爹。”

  月儿张张嘴,默默地跪在了坟前。

  一股黑黑的旋风刮过来,围着麻包的坟转圈儿,把纸灰吹得漫天飞舞。刹那间,整个果园上空被黑纸片笼罩。

  葬了麻包,时值中午,阳光照得人身上一阵奇痒。秃头把二婶悄悄地拉到一边,说:“他二婶,你先不忙慌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二婶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吸了一下阻塞的鼻子,用哀伤的眼睛望了秃头一眼,点了点头。

  眼看着人群渐渐走散,他们来了果园外的麦地里,立即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麦苗香气。园子外的阳光一块一块地照耀下来,显得十分慵懒,如雪的杨花和各种小蜢虫在空中嘤嘤地飞翔。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秃头有一种想流泪的欲望,也有一种想尿尿的欲望。

  大片油绿的麦子已经抽穗,长到齐腰高了,微风徐徐吹过,掀起一阵婆娑的麦浪。秃头先是很感慨地向二婶说着什么,大意是:人哪,活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大意思。活着干,死了算。然后以麻包为例,说———你瞧瞧麻包吧,小时候我们整天在一块玩儿,他是一帮孩子中最聪明最灵秀的!村子里的人都断言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那时候他是我们的榜样,而我呢,却差不多它娘的天天挨揍,被揍得鼻子出血,有一回被人用石头打中了头,差点过去了……嗯。秃头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二婶发现他头上的疤痕很多。就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人打你?他们为什么打你?”

  秃头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受欺负哩。后来我爹把我‘过记’给贫农李老栓,李老栓是个懒汉,连地都不会种,我爹把他家的活全包了,那时节李老栓倒成了新一代的地主,我爹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全是为了我啊。可人们已经欺负我习惯了,仍是挨揍哩。唉,也可能因为我小时候长得不好看,脏得很,不讨人喜欢……嘿嘿。”

  “哈哈……”。

  二婶终于笑起来。见二婶终于破涕为笑,秃头抓挠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格外高兴。接下来,他又讲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讲得语无伦次。二婶静静地听着,顺手掐下一支青青的麦穗用手揉搓,然后把麦皮噗噗吹掉,青绿色的麦粒在手中晶莹透亮,她把麦粒递给了秃头。秃头接过麦粒,怔了一下。秃头似乎是急刹车似地收住了话题,眼睛喷火似地直视着二婶。二婶的衣领上开了一个扣子,露出一段温软白白的脖子,脖子下面是浑圆的一双乳房,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麦子的香味,这香味让她脸上的几粒雀斑都变得诱人起来。

  秃头咕哝了一句,“痒哩”。一边伸过手去抓挠背部,背部像一团火,像浇了辣椒油。二婶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帮他。秃头突然变得很乖,身子微微颤抖。

  突然,秃头叫起来:“春喊,我受不了啦……”

  他颤颤地叫出了二婶的名字!这个名字早已废除多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们都一律称呼她二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原来叫春喊了。

  “是这样啊”,他差点哭出声,“春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春喊,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春喊,我想……日你哩。”

  二婶先是一怔,血往脑门上涌,一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就瘫倒在麦地里,她觉得全身像水一样柔软,没有一丝招架之力。

  秃头却乘势把厚重的身体压过去,厚厚的嘴唇像铁钳一样死死地贴上去,把她苍白的嘴唇咬出了血。

  “你的胡子,……扎死我了。”

  接下来,一片麦子在倒伏,一片麦子在剧烈地摇晃。空中升起一股被揉碎的青麦穗的气味,芳香里掺了苦涩的液汁。

  纸灯笼

  民谣里是这样唱的:“春天里,云灯飘,雨水多,丰年到”。春风刮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糊一只大大的纸灯笼,全村的人簇拥着来到沙河岸,将它升上灿烂的夜空。

  纸灯笼俗称云灯。云灯的制作过程十分简易:第一道工序是用几根软竹做成桶状支架,用铁丝定型,外面糊上一层大红纸,上面写一个福字,再写上村庄的名字;第二道工序嘛,是把浸了柴油的麻团绑在支架中间点燃,借助火的威力把云灯升到夜空。在夜空飘行的云灯很漂亮,像天上多了一颗红星星似的,把地面照耀得一片光明。它先是自地面缓缓升起,飞得很低很慢,孩子们跟随它欢呼着奔跑。慢慢的,它越升越高,他们越追越远,身边是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在那一夜,无论云灯飞到哪里,在哪儿降落,他们都会一直追下去,哪怕云灯降落在外村人家的屋顶上,也是要找回来的。然后把它摆放在大队部,作为一种荣耀供奉起来,类似于供奉关公和灶王爷。

  放云灯是春天的节日,这个日子被习惯性地定为古历的三月三日。如果这个夜晚不把云灯升上天去,意味着这一年不会风调雨顺。

  有了这个原因,每年放云灯之前,村子与沙河镇之间,都要爆发一场抢占地盘的争斗。———抢先占领河岸上的有利地形,谁都不想甘拜下风。

  据说最早的争斗缘于一次小小的口角,时间久了,慢慢地演变成了村镇之间约定成俗的格斗,以至于上升到各自的尊严和运势的高度。

  当然,这争斗是在孩子们之间展开,大人们从不正面参与。但每一次争斗的过程里,实则暗中受了大人们的指使和怂恿。

  当天晚上,村子里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械斗:秃头一声令下,幽寂的村道里便响起了一阵锣鼓。孩子王九根牵着他的狗,组织起了全村八十一名儿童,他们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呼呼啦啦地涌向河滩,有人打唿哨,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笑。

  他们都很兴奋,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块大小不一的“土坷拉”块儿,待双方退回到五十米,一场互相投掷土块的战斗就开始了。这似乎也已形成了规矩,有好多年了,孩子们用茁壮的成长迎接着一年一度的“土坷拉”仗。只有星锁,双眸忽闪,夹裹在队伍中,显得有点儿胆怯,他紧紧地抓住兰儿的后衣襟,脚下磕磕拌拌,内心充满惶惑与不安。

  他闻到从地沟里冒出一股青草根的气味,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沙河镇也有个绰号叫黑猪的孩子王,是九根的死对头,他比九根大几岁,长得像一头肥壮的黑野猪,全身都是毛刺儿。九根是龙,他是虎,他们俩似乎生来就是对手。见九根的队伍涌上来了,黑猪并不惊慌,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河岸上顿时出现一排人墙。

  黑猪率先跳了出来:“啊哈!”

  九根摆手示意,队伍停在身后。

  九根愤愤地骂道:“狗操的黑猪!你想找死吗?”

  黑猪说:“九根九根,你也有今天!”黑猪说着,把拳头高高举起,朝空中用力一轮,身后的队伍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口号,人人手里都有一只弹弓:

  “杀杀杀!”

  接着,密集的石子落了下来,其中有一粒弹丸射中了九根的右眼。九根哎哟一声捂住右眼:原来是个阴谋!他们用的是石头!

  九根大叫:“快撤!快撤!”

  顿时,队伍全乱套了,黑蚂蚁似地向四处散开。

  涣散的人群吱哇乱叫,猛然感到背后一片通明,原来是镇上的人把云灯高高地升起来了,河岸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嗷嗷!嗷嗷!”

  “我们胜利喽。”

  清寒的夜里,还响起大人们的一声咳嗽,远远听上去,像是树枝被大风吹折的声音。

  灌木丛

  兰儿灵机一动,拉着星锁躲进一片灌木丛。灌木丛生长在河岸旁边的地沟里,枝条是绿颜色,上面生满了青骨朵串,像一只只蚂蚱眼,碰一下就会流出白色的汁液,散发一股野生植物的气味。

  他们太熟悉这片灌木丛了———它的身后牵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一直通往风雨飘摇的村庄。夏天来临之后,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曾无数次手拉着手在小路上奔跑,在灌木丛里捉迷藏,捕捉各种飞虫。有一次一只灰翅膀的鸟儿在近处叫唤,他们跟着叫声寻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捉到。后来天黑了,他们都累了,就互相搂抱着倒在一堆蒲草里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黎明,河面上飘来阵阵浓郁的水腥气,他们被一阵耕牛的叫声吵醒。新鲜的阳光围拢过来,一群鸟儿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然后,他们揉揉各自的眼睛,就蹦蹦跳跳地奔跑开了。

  像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兰儿紧紧地搂抱着星锁,吩咐他不要动弹,也不要说话。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胸脯剧烈的起伏。外面很黑,有人在跑,有人在哭泣。

  纷乱沓杂的脚步声里,听得见黑猪在哇哇地叫唤。

  “给我追哇,抓活的!”

  “哈哈!捉住九根有赏!”

  “抓住他的狗炖肉!”……

  “好!给我往死里揍。”

  “把刀子给我!割下它的白尾巴梢儿!”

  接着,是一阵狗的干嚎声顺风吹来———不是汪汪地叫,而是很嘶哑的惨叫,这恐惧的叫声表明九根的狗已经落入敌手,而狗的主人九根,可能早已逃掉。

  兰儿把耳朵凑近星锁,小声说:“啊呀,是九根的狗被捉了”。

  星锁愤愤地吐出两个字:“活该。”接着忍不住地呵呵笑起来。

  兰儿捂住他的嘴:“快趴下。不许这样。”

  星锁咕哝:“它咬过我哩。身上还有九颗牙印呢。”

  兰儿责备地:“你还怪记仇哩。它是个牲口呀。”

  星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兰儿姐姐你知道么?如果是别人的狗,我就不记恨了。”

  “可它是九根的狗!它差点要了我的命。看看,看看我身上——”

  兰儿说:“好了好了,小气鬼样儿。”

  星锁把嘴撅得老高,不再吭声。

  随着一阵骚动,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灌木丛走来,为首的是黑猪。在火把的映照下,透过枯草的尖芒,星锁看到黑猪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另两个孩子把九根的狗用木棍子抬起来,狗奄奄一息地喘气,舌头伸向外边,四条腿被绳子绑到了一块儿。星锁发现,狗的尾巴已经被割掉。星锁看到他们踩着沙地,沙地发出阵阵炒豆子似地声响。

  黑猪说:“去割些荆条子来。”

  其中的三个孩子就呼啦啦地奔向灌木丛,用刀子削断一片枯藤,有一个孩子差点踩到了星锁的脚。星锁全身都是汗水,与兰儿紧紧地贴向地面。不一会儿,枯藤燃烧起来了,火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然后,他们把九根的狗架到篝火上烧烤,狗绝望地嚎叫。狗的嗓子早已沙哑,发出的声音像磨刀。

  黑猪哈哈大笑,仰天喷着一股臭气。

  突然,星锁感觉到身上的重负没有了,一阵凉风自脸庞掠过。抬眼一看,兰儿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了出去,站在了黑猪面前。兰儿咬着嘴唇,指着九根的狗说:

  “把它放下。”

  兰儿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夜晚显得异常响亮。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黑猪和他的队伍全惊呆了。

  幽暗

  黑猪在短暂的惊愕后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过来后就放肆地把手伸向兰儿俊俏的脸蛋儿,粗鲁地使劲拧了一下,兰儿哎哟一声忍着疼,啐了他一口。

  黑猪嘴里仍然是他常爱发出的声音:“啊哈!”

  一边叫着,一边解自己的裤腰带撒了泡尿,以达到当众污辱兰儿的目的。

  一股明亮的尿水呈弧线状掠过兰儿的眼前,空气中顿时充满尿腥气息。兰儿把嘴唇咬出了血,眼里噙满泪水,愤愤地骂道:“臭流氓。”

  黑猪听了,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边系裤带边说:“你就是兰儿吧?模样还怪俊啊!我说兰儿,你愿意当我的媳妇吗?如果愿意,跟我回镇上吃香喝辣。嘿嘿,等你的毛儿长全了,我们马上圆房成亲。好不好?”

  兰儿显得十分镇定,说:“黑猪,我答应你。你先把狗放了吧。”

  “嗯?”,黑猪一愣,“真的?”

  兰儿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黑猪把手一挥,对着那两个抬狗的孩子__“放狗。看她耍什么花招。”

  九根的狗离开火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兰儿把一口血喷到了黑猪的脸上。

  黑猪咬牙切齿,把兰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水抹在手里,“兰儿你看清楚了,”兰儿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黑猪说完,哼了哼鼻子,一仰脖梗就把它吸到肚子里去了,嘴里还发出哧溜哧溜地的声音,是有意夸张。然后,黑猪把肥屁股撅起来,背对着兰儿左右摇晃开了。

  “嗯——嗯嗯——”他叫着。

  他的队伍像苍蝇一样轰笑起来。

  秃头领着一帮子人一直躲在野树林外,那里有一孔被废弃的土窑,里面是碎砖烂瓦。他们就一直躲在土窑里,派两个小伙子去前沿观察打探,秃头带了两瓶白干酒,十几个人轮转着喝,一边讲骚段子,讲得大伙都乐,有的人下身鼓硬起来,就互相抓摸对方的下身,说:“看谁没出息,鸡巴硬了。哈哈。”

  当报信人跑过来时已有些晚了。

  秃头的人群喊杀着包抄而至,于是事情有了实质性转机:沙河镇上的几个幕后操纵者见势不妙,在远处喊黑猪的名字,只听见深黑的夜里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

  “猪儿哪,天不早了,我看撤吧,啊?”

  声音里透着从容,口吻亲切平和,像是呼唤自己的孙儿回家吃饭,一听就知道是个阴狠老辣的操蛋老头儿。

  黑猪朝暗中应了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后迅速逃跑,兰儿和九根的狗被丢在原地。村子里的人象征性地追了一阵,被秃头招回。秃头带领人们在清理场子,把兰儿搂在怀里抱了抱,拍拍她的头。兰儿委屈地哭了。

  这时,有个人过来,问:“九根呢?怎么不见九根?”

  秃头一拍脑袋:“啊?快找!兔崽子!”

  人群顿时向四处散开,手电筒和火把的光线在黑夜里游走。

  人们朝着野地喊:“九根——!”

  人们朝着月亮喊:“九根——!”

  人们朝着河岸喊:“九根——!”

  人们朝着树林喊:“九根——!”

  人们朝着果园喊:“九根——!”

  人们对着沟渠喊:“九根——!”

  喊声传出去,好远好远。四周却是一片死寂,声音仿佛划了一道弧线,悄然落地。人们屏住呼吸,意识到事情已经越发严重。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从中添乱,唤来了正在睡觉的邱凤芝;屁滚尿流的邱凤芝是哭着来的,那近乎吊丧的哭腔先是在河岸上飘,很快就飘过来。一听说九根出事了,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胡乱穿上一件冬天穿的粗布罩衣,一溜风似地刮向了野地里。

  “啊啊,我的儿歪,我的儿歪……”

  雨点似的拳头捶打着秃头的胸膛,秃头呆立着不动,像一根承受风雨的木桩,额头上的汗水哗哗地流。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找到了……在水沟里。”

  秃头箭步跑去,人群呼啦围过。两个青年壮汉从一个狭窄幽深的水沟里捞出了奄奄一息的九根,他满身泥水,脸上血流不止,眼睛紧闭。

  人们叫着:“九根,九根。”

  “九根,九根。醒一醒啊。”

  村里的一个神婆伏下身听了一会儿,神色慌张,用一种颤微微的声调宣告:“哦,已经断气了……”

  话音刚落,邱凤芝嚎啕大哭,日天骂娘,然后像一头疯狂的困兽,朝秃头狠力撞去。秃头欲躲,没有躲开,被巨大的撞力击倒了,直挺挺摔在地上。众人急忙劝架,却拉不开,邱凤芝用两爪死死掐住秃头的脖子,用牙齿咬他的肩膀,两个人在泥沼和烂草里翻滚,秃头只是承受,身上的某一处在疼痛,内心一片茫然。正打得不可开交,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爹!娘!你们……干嘛呀?”

  两人一愣,慌忙坐起来,见九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用幽幽的声音朝他们说话。人群终于有了笑声:“呵呵,九根活过来了。这孩子真神呀。”

  “九根,快扶起娘回家吧。”

  “九根好样的,你的狗让兰儿救下了哩!”

  九根仍是幽幽地道:“我的右眼生疼,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看到紫黑色的血从他的右脸上往下淌。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九根为此瞎了一只眼睛。

  几天过后,他就牵着他的狗出现在村东野地,他的右眼已经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一根白线斜拴在他的耳朵上,九根的耳朵很小,耳垂上长满了细细的白茸毛。他牵着他的狗四处游荡,狗东嗅西嗅,把那晚的“战场”巡视了一遍,血腥与格斗的气息荡然无存,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祥和宁静,田野上的油菜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开了,大地是一片金黄黄的颜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九根和他的狗站在高坡上,阳光把他们照得模糊一团。

  整个河湾里响着春汛的声音,鱼儿在水中吐泡泡的声音,河岸上拱出了青草的芽尖。一缕新草的清香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里。

  那条被削断尾巴的狗,不时挣脱他的手,追赶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

  一个田里干活手扶锄头的男人问他:“九根,还疼么?”

  九根闷着头,没有说话。

  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走过来,她手拿小筐子,正在往土里撒种子,鼓胀的胸脯格外显眼:“九根,还疼么?”她关切地问。

  九根这次说话了,他摇摇头,说不疼了,就是看东西比以前暗了点,天不像过去那么敞亮了。

  九根弯下腰来,抚摸着自己心爱的狗,九根的狗正在把一泡尿射到他的身上。九根就说天的颜色像一片狗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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