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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情物语》 作者:周蓬桦

第11章 野合(3)

  柴禾房

  拨开两排野生的荆棘棵,二婶踩着湿漉漉的小道回家,为避人耳目,她总是选择一条近道回家。不知是因为身体的兴奋久久不肯散去,还是因为春天的入侵给她带来的心理波动,麦田散发的清香让她头晕难捺。身边流淌着一股通往沙河的小溪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淙淙的声音让她陷入瞬间的哀伤。是的,在每一次独自回家的路上,从青衫里钻出的一股燠热气息让她后悔和不快。她知道此时,她的身体里掺杂进了另一个人的体液,这个人或许比她简单得多,因此也更加幸福一些,他总是十分急迫一步到位,然后播下一场雷阵雨。尤其是最近,事情剩下了喝水似的操作:亲热完毕,随便找个理由,飞快地提上裤子匆匆离去。她不得不睁开闭合的双眼,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人从欢乐的浪尖上重重地摔下来,抛在寂寥的夜色里。望着秃头大步远行的背影,她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不会再来找我了。男人都这熊样儿,有几次就腻了。哼,不来正好,我的心里更轻松,来了我也不理睬了……。好吧,春喊,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但几天过后,见秃头那里没有什么动静,二婶就会陷入莫名的烦躁。在那几天她会很难熬,看什么都不顺眼,摔盆打碗,拿羊撒气,或者把鸡赶得满院子咯咯叫,地上飞落着一堆鸡毛。直到秃头又来约她了,她才会长舒一口气,心跳如鼓,在整整一天里都沉浸在兴奋与遐想中,构思着夜间即将发生的奇遇。而一旦幽会过后,她却又陷入矛盾、痛苦与绝望。除了肉欲的刺激和满足,除了亲热过后的疲惫和虚脱,仍然是什么也没有__。第二天,她那企图理清的线索又变成了一团没有出口的乱麻。后来她想:也许自己最大的需求不过是和秃头说说话,合计一下以后的日子,而他却只想着尽快满足身体,很少顾及她的心理感受。秃头啊,你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你从来不为明天哪怕做一点点儿计划。

  但无论二婶的内心有多么焦躁,她都不拿兰儿和星锁撒气,她对孩子的耐心周到已经广为人知,看到春风吹拂着星锁和兰儿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让她多多少少地获得了一丝慰藉和拯救。

  “唉,也许秃头是对的。难道天下人的日子都是这样凑合着过?”穿越屋后的小树林,透过一轮惨白的月光,满地都是树枝投下的斑影,黑黝黝的野树丛一簇连着一簇,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是野物们出来觅食,这时常让二婶在一阵恐惧之后玄想天地间的神秘: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在活动,虽然这两个世界近在咫尺,却又彼此疏远陌生。快要到家了,后窗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隆,原来为过冬而垒砌的土坯不知何时被人扒掉,偷走了屋内靠窗的桌子上放着的一双棉布手套。此后,风就会从那个窟隆里吹进屋子,夜晚则有一缕桔黄色的灯光漏出来,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这缕微弱的光线会让她的心豁然开朗。今天,二婶小心翼翼地来到后窗,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却被两个孩子的一番对话惊呆了:

  “今晚不要顶死里屋的门,等妈妈睡熟了我就到你的炕上去。”兰儿的声音。

  星锁:“好的,姐姐,我想每天让你搂着我睡,可我不敢那个。……等我们长大了好吗?”

  兰儿:“笨蛋,我们已经长大了。傻瓜,多大算大?星儿,凑近点儿,我告诉你__”大概是兰儿对准星锁的耳朵一阵戚嚓,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星锁大叫:“啊,真的?二婶他们会那样?你___瞎说!”

  兰儿笑得更厉害了:“那天妈妈好晚没回,你睡下了,我就去找___后来在场院里,我看到他们两个…..一个骑在另一个身上,秃伯的头像牛拱地,拱拱拱,样子好玩死了。”

  “你若不信,我现在领你去瞧瞧,他们一准在场院里。嘻嘻嘻嘻!”

  …………

  二婶脸上一阵发烧,滚烫滚烫;双腿几次抬起来又放下,她竟然失去了进屋的勇气。天哪,孩子长大了,这么快就长大了,才有几天不给他们搓屎把尿哇。唔,这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可怜的二婶在小树林里徘徊了差不多整整一夜,天快亮了才溜进家门,听到屋内熟悉的鼾声,她知道两个孩子正在梦乡嬉戏,就轻手轻脚地钻进冰凉的被子,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比做贼还羞耻呀。这件事让她不得不痛下决断:一、彻底中止与秃头的约会;二、明天开始让星锁搬到柴禾房一人独睡。

  柴禾房是二婶家的偏房,面积不大,除了一些用过的旧衣服和生锈的农具外,里面堆满了二婶在冬天捡来的柴禾。

  小翠玉

  杂技团终于来了。

  当十几辆大马车在村街上一停,人们就知道这个草台班子比过去气派多了。人们当然不会忘记,去年杂技团来的时候,只有五辆小马车,小马车后面跟着一辆需要人拉着的木板车,木板车上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子。演员们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屁股后面那块布厚得像鞋垫子,看上去显得挺寒酸的。去年,杂技团的领头人,人们叫他王团长的,外号“木耳刀”,是个满脸络腮胡子、长发胡乱遮住半个脸的男人,一副见了村里的猫也要磕头作揖的假谦逊。而今年的木耳刀显得牛气多了,蹭亮的皮鞋闪闪发光,下车后即背起了手,手还不时地暗暗打响指,脸上肉嘟嘟的有了多余的肉,肚子也无端地挺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大腹便便的母猪。

  村子里过来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平时爱开玩笑,她笑呵呵地问木耳刀:

  “王团长,你知道俺村的孩子为啥围着你看?”

  木耳刀笑道:“大娘好哩,他们哪里是看我哩?他们是盼着杂技团来好看杂技哩。”

  老太太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是喜欢你的胖哩!你不知道哇,俺村多少年没出个胖子了哩。”

  木耳刀听后一愣,接着咯咯地笑起来。周围的人全笑了。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大家谈论的话题是一年来的收成:麦子收了多少,谷子进了几石;谁家又盖了新屋子,谁家的小子娶上了媳妇……话题像沙河水一样泛涨,自然还涉及到沙河镇上的种种是非和家长里短。最后,很自然地谈到一桩去年夏天发生在镇上的杀人案件。

  一个说:“啧啧。为屁大点事儿,一斧头砍了荣福的两个儿子。”

  另一个说:“我一早摸镇上去看了,荣福的小儿子死在家里,血喷了一面墙。大儿子在西瓜棚,人躺那儿,身上盖着一张草席,两脚露在外面,脚底板是黄的。”

  木耳刀咧咧嘴,发出一声感慨:

  “残忍啊。”

  又说:“这样的事情,年年有。还、还稀罕吗?”众人听了,就沉默了。

  停顿了好一阵,才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王团长,小翠玉呢?俺咋没看见小翠玉?是不是又长高了。”

  老太太嘟哝:“天底下哪有她那么软的腰哩……”

  木耳刀抬起一团肉嘟嘟的下巴,朝那一堆木箱子的方向嚷道:

  “哎!小翠玉!你过来,你过来,和叔叔婶子们打个招呼。”

  小翠玉一下车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众星捧月般地随他们去了老磨坊,与孩子们一道玩倒立,腰柔软得像小蛇虫,可以把自己拧成一个麻花儿。她会在人们的惊叹声中把头从两腿间探出来,嘴里还衔着一粒野莓子。孩子们嚷嚷着要她顶碗,她说:晚上再顶吧,现在顶了你们晚上就不爱看了。孩子们嚷叫:爱看!爱看!百看不厌哩。说着,一边把早就备好的花生、红枣、麦芽糖等零食塞给小翠玉。小翠玉眨眨眼,似乎被感动了,朝周围看了看,随手捡起一块碎瓦放在头顶,两手支撑在地,蹭地一下整个身子就倒立起来,并且在刹那间两条小腿夹住了自己细长的脖颈。

  一阵掌声。

  老磨坊蛛网密布,洋溢着一股寻欢作乐的气息。虽然老磨坊在名义上早已被废弃,但如今却成了大人们的猎艳场和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时间久了,各种气味在老磨坊里发酵,像腐草根一样散发腥馊的气息,更像毛茸茸的窝头一样泛出一股酸腐味道。走南闯北的小翠玉在门口使劲嗅了嗅,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啥味哟?好难闻哟。”又跺跺脚,“哎哟难闻死了。”

  孩子们使劲嗅了嗅,却闻不到什么。

  小翠玉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更是高看几分,纷纷地跟她学着说普通话。往年,有几个女孩子学得很投入,把鲁西方言改成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直到小翠玉走了好久了,还改不过口,结果招来许多的讥笑。其实小翠玉说的并不是地道的普通话,口音里夹杂着浓郁的东北腔,准确地说是一股大渣子粥味儿。

  她出生在牡丹江。

  妈妈生下她后不久就和丈夫到各地流浪,将小翠玉托付给在牡丹江的大姨妈家照看。

  五岁那年,父母竟在一年内双双病逝在异地,小翠玉就成了孤儿。

  一年后,她随大姨妈举家迁徙,回了山东老家,同年加入了木耳刀的杂技团。

  时光一晃,小翠玉已经长到十二岁了。

  一顿饭

  二婶家的院子里在杀猪。

  秃头把杂技团一行三十五人在大队部安顿后,即吩咐到二婶家派饭。前天是镇上的集市,按照以往的惯例,秃头带头凑份子,又拿出队上积攒下的几元钱招待费,派人到集上买了一头不大不小的猪,送到二婶家的猪圈里。今天二婶家里像过年一样忙碌和热闹,差不多全村的孩子都赶来看杀猪的场面。那头黑地白花的公猪意识到末日即将来临,吓得嗷嗷直叫。星锁和兰儿也忙得出了一身汗,协助村里的老屠夫把猪捆起来,摁到桌案上,猪在翻着白眼儿,拼命嚎叫;头下有一个大大的木盆,老屠夫手持一把利刀,在条形石上嚯嚯地磨了两下,一刀子捅进了猪脖子,鲜红的猪血滋滋喷入木盆。腥气四溢,臭气满天,猪的嚎叫随之熄灭。老屠夫又用刀在猪脚上割开一个口子,捅入一根钢钎,把猪的全身都捅个遍了,然后下嘴对准猪脚上割开的口子使劲儿吹气,霎时就把一头死猪吹成了一只大气球。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三条大汉把猪抬入滚烫的开水地锅里,给猪褪毛,麦茬般坚挺的鬃毛则像割韮菜那样一把掠下,放到小筐子里留存。光溜溜的白猪重新抬回到桌案上,像女人的光屁股。开膛破肚,猪下水由二婶和另外一个妇女清洗,星锁和兰儿很高兴地得到一只猪尿泡,两个人跑到墙角,用气筒子把它足充涨了气,砰砰地互相踢着玩耍,一边唱起了儿歌:

  姑娘姑娘爱插花,

  小子小子爱鞭炮,

  老奶奶做粘豆包,

  老爷爷要新毡帽。

  一、二、三___跳!

  哇,一切真像是过年哩!到处飞翔着一股轻盈的气息,诱人的硫磺味在空气里飘。这是因为村里人欢迎杂技团的到来,点起了过年剩余的鞭炮,先是村西噼里啪啦响一阵,接着就传染到了村东,然后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地响开来,像一场阵雨落入河水里,惊得树枝上群鸟乱飞。

  二婶家更是热闹,开饭时辰一到,杂技团的人全来了,屋子已经坐不下,只好在院子里点起了三盏马灯。大家说说笑笑,围绕着一桌子的香气。那顿饭吃的是白菜猪肉炖粉条子、黑山蘑菇炖小公鸡、大葱炒鸡蛋、胡萝卜炒肉丝、菠菜烧蛋花汤,等等,还有二婶自己酿造可以换钱的地瓜酒,这都是只有过年时才吃的饭菜。

  而平时,二婶家吃的是什么呢?除了地瓜和野菜团,就是玉米饼子,最难见的是油荤。冬季里腌的一缸咸菜,可以吃到夏天来临。星锁和兰儿正在顽强发育,秃头也会偷偷送来半口袋小麦或黄豆,用以补充两个孩子严重短缺的营养。

  二婶蹲在灶前劳作,把切短的玉米秸当柴火烧,风箱呼呼作响,灶堂被烟熏得黑黑,墙壁也被烟熏得黑黑,灶王爷的灵牌也被烟熏得黑黑;一顿饭做下来,二婶原本俊俏的脸蛋也被熏得黑黑了,只有敞开的领口处,胸脯是一片雪白。秃头不时进来看一眼,大声叫着“春喊!饭做好了没有?你也过来喝一杯嘛。”

  二婶胹腆地一笑,说:“俺不慌的,你们吃,你们吃。”

  木耳刀也端着一碗酒过来:“大嫂!多谢啦。俺代表全团演员敬你一杯酒。”

  二婶急忙站起身,说“王团长,使不得呀。俺村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件热闹事,俺要谢您哩。”见木耳刀的脸色已经喝成了下蛋的母鸡,就歪头向外瞟了一眼,“小翠玉呢?乡下的饭粗糙,让孩子多吃点儿。”

  木耳刀呵呵地笑着,已经醉了八成:“哪里哪里,大嫂的手艺,俺回味了整一年!”

  端在碗里的酒竟一扬脖颈,径自一饮而尽。

  二婶嘟哝着“俺喜欢这闺女哩,喜欢这闺女哩!呆会俺去看她表演的节目!”一面直起酸痛的腰身,从香喷喷的菜盆里盛了满满一碗肉,她要亲自端给小翠玉。她走出灶房,见小翠玉手拿一根猪腿骨,和星锁兰儿坐在一起啃呢。二婶就远远地盯着她看,发现她可爱的小模样和兰儿竟然十分的相象,心里的爱意又陡增几分。一想到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二婶的眼里便有了泪光,想这老天爷真不知是咋想的,造出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来,扑愣愣的眼睛又黑又大,却让她自幼没爹没娘,早早地跋山涉水,今后还要有多少苦水等着她喝呢?

  二婶愣怔地想着,心里的酸楚在轻轻流淌。忽然,一件奇妙的事情出现在她的眼前__在嘈杂的人声中,她可以听到小翠玉在呜哩哇啦地与兰儿说话,纤细的手指比比划划,而她的头顶上现出一轮金黄的光圈儿,一只飞蛾大小的小人儿从小翠玉的脑门上飞了出来,绕着她的头颅转了三圈后神秘消失。

  小人儿像一股轻烟,朝天上那轮闪闪的月亮飞去。

  “啊……”

  二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手里碗的滑脱出来,叭地一声碎落在地。

  顶碗

  戏台子搭在村东的场院地里,不过是在宽敞的地平上铺垫了几块木板。那里早已马灯高悬,人声喧嚷。周围是几丛呼呼燃烧的篝火,劈叭作响,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大半个夜空。宽大的场院地上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像只只嗷嗷待哺的动物。凛冽的春风不时拂面而至,吹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人们似乎浑然不觉。那轮如水的月亮却似一张薄纸片儿,忽明忽暗,一会躲进云层,一会又钻出来照亮四野。

  远处是起伏的树木、狗吠,风声吹动着散落各处的星星点点的草房。

  节目开始前,醉醺醺的秃头先讲了一番又臭又长的套话,代表全村对杂技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____把“衷心感谢”说成了“哀心感谢”。好在多数人没听出来。有个别识字的人听出了,嘿嘿地笑两声。

  见秃头罗嗦起来没完没了,村民们很不耐烦,急得直跺脚。

  一个人说:“狗日的秃子,把刚讲过的话重复了三遍”。

  一个人说:“这是看杂技,你提生孩子的事做啥?你是八辈子没讲过话。”

  一个人很直接:“秃头,我日你奶奶!”

  终于轮到木耳刀讲了,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最后还玩了个小幽默:“啊,借着队长的话说,俺也代表全团演员,向乡村们表示这个、这个‘哀心感谢’啦!嗬嗬。节目开演!奏乐!”

  一阵雨点般的掌声过后,响起了乒乒乓乓的锣鼓和锁呐声,接着一个人翻着跟头上了场,人们知道那是杂技团的丑角。他在台上打了几个鲤鱼打挺,从怀里掏出一根小木棍,支在涂白的鼻梁骨上,企图顶稳一摞“小瓷盘”,总也不成功,夸张的动作十分滑稽。终于坠落了,“小瓷盘”却被他拎在了手里。他吐着红红的长舌头离开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摞串在一起的硬纸壳。

  接下来上场的是杂技团的名角魔术师徐老瓜,他的上场让一些老年观众为之一震。他先是表演口中吐火,把点燃的纸片放到嘴里再喷出一团火来,他的拿手好戏是把东西变到观众的口袋里去,有时是一只鸽子,有时是一只小鸭子,据说徐老瓜在一个村子里变出过肉包子,结果被那个观众从怀里掏出来三口两口吞到肚子里去了,还朝天竖起大拇指叫“香!是肉包子!”。从此徐老瓜接受教训,再也不敢变吃食。这次他变出的是一只五光十色的琉璃球,先是拿一只鸡蛋在手里把玩半天,然后往台下一挥手,大喝一声“变!”,所有的注意力就拉到观众席。当他飘飘然下台,从人群里指认出那个老太太时,老太太被这一神奇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

  无数的目光和手电光线射向她,老太太双手哆嗦,张着空洞的嘴巴乐了:手中的琉璃球在黑暗里闪闪夺目。

  徐老瓜的精彩表演很快点燃了台下的情绪,掌声笑声不断。然而在后台,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变故:小翠玉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泄,捂着肚子淌汗。木耳刀获知这一消息后吃了一惊,心里暗暗叫苦,酒意顿消,满头的长发呼啦一下就竖立起来,看上去像披在肩上一朵愤怒的乌云。他匆匆来到简陋的后台,见小翠玉正倒在一堆麦草里低声呻吟,身边有两位杂技团里的女人正在拿一块汗巾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木耳刀问:“咋得啦?”

  女人答:“唉,可能是吃着了。”

  小翠玉咧嘴接过话茬:“俺说不吃了不吃了,他们非叫俺吃!谁知道那猪肉是不是卫生!”

  木耳刀一听,原来是吃胀了,火气蹭地一下就蹿上来:“小翠玉,你也算有经验的老演员了,你就不知道有演出任务不能胡吃海喝?”

  小翠玉一边哭一边辩解:“俺咋不知道,咋不知道?可婶子他们那一家人那么热情……也怪我饭前吃了一些零食,也可能是零食不卫生,弄得我肚子里刀绞似的痛。”

  木耳刀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朝小翠玉的屁股狠狠踢去,破口大骂:“你它妈拉个逼!还敢强词夺理?我告诉你小翠玉,你要是不想干了你给我滚蛋!不要以为自己有能耐了就觉得了不起!好几次了,你它妈的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上一次在李家堂那次我忍了没说你,这次你又故伎重演了,成心要毁了杂技团的名声是不是?我告诉你小翠玉,你休想!快去找个茅坑拉屎去,嗯,今晚你吃了多少都它妈给我统统地拉出来!拉光了回来给我上节目。”

  木耳刀是真发火了,双手拤腰,唾星满天横飞,又指着那两个女人嚷叫:“去,你们两个把她架到外边去,让她拉屎,拉不出来就是让她吃屎____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

  那两个女人诺诺地点头,吓得脸都黄了,对小翠玉劝说道:“玉儿玉儿,团长说得对着哩。咱以后可得注意,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甭哭了,把妆哭毁了更麻烦了。快去泄泄也好,完了我再给你吃上片止痛药……好闺女,你就忍着点儿吧!”

  见两个女人架着小翠玉“唉哟唉哟”地走了,木耳刀长出一口气,望一眼小翠玉捂着肚子的背影,内心又浮上一丝自纠:奇怪!今天这火气怎么发这么大哩?我操,咱木耳刀可从没发过这么大火!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严格管理这队伍也离散摊子不远了……这时秃头闻声而至,脸红得像关公,从五步开外喷来了一股酒气,他笑呵呵地问木耳刀发生了什么事?

  木耳刀急忙摆摆手,笑道:“哦,没事儿,没事儿。呵呵,甭管它们,咱兄弟俩下去看节目。”

  时间终于到了,当杂技团的丑角最后一次出场后,所有的灯光都被吹熄,台下一阵骚动,有人打唿哨,有人甚至喊起了口号: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骚动过后,报幕员走上台,用格外响亮的嗓音报出了“小翠玉”的名字,灯光骤亮,先是几个配角打着跟斗上来,列队站在一旁,接着砰地一声发令枪响,容光焕发的小翠玉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轻盈登场,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演出开始了。

  小翠玉表演的《顶碗》,是杂技团的主打节目,每次都作为压轴戏出场。这是一个传统节目,演员头部顶一摞瓷碗,表演劈叉、金鸡独立、别元宝、倒立等技巧动作。

  在此之前,木耳刀两次到后台过问小翠玉的身体情况,第一次是两个女人告诉他小翠玉的肚子已经不疼了,木耳刀问:“泄完了吗?”

  女人答:“泄好了泄好了。完了我又给她吃了止痛药。”

  木耳刀略加思索:“不行,再找根大葱,捅捅她的嗓子眼儿,啊,让她吐一吐。”

  木耳刀第二次到后台见小翠玉已经在练习压腿,走过去摸了摸小翠玉的额头,关切地问:“觉得咋样了?能不能完成工作?”

  经过一番折腾,小翠玉嘴唇十分苍白,眼神也较以往黯淡很多,但她态度相当坚决:“团长放心,能!”

  木耳刀这才满意地露出了一脸堆笑:“好。刚才我说话不好听,你甭计较。准备准备上场吧。”

  “嗯!”

  小翠玉笑了。

  在小翠玉演出的过程中,木耳刀就躲在后台一角观看,看着小翠玉熟练地做着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像欣赏一件最得意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浸透了他多年的心血和汗水。

  “太好了。”他满意地咕哝。“完美无缺,完美无缺……。”

  有一瞬间,他陷入了一种迷幻般的遐想中: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这件天然的艺术品献出去,献给更多的人欣赏。

  木耳刀这么想着,脑海里竟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画面:弯弯的月亮,照着一个巨大的宫殿,一个女孩在宫殿上朝他挥手致意,她的身边是洁白柔软的云朵,镶着好看的金边。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尖叫,台下刮起一片嘘唏的风暴。

  木耳刀全身一抖醒过神来,……天哪天哪,他看到小翠玉像一粒黑色的弹丸,正从高高的人墙上朝下俯冲。

  小翠玉落到了地上,和一摞碗一起碎了。

  木耳刀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耳朵里响着一阵嘈杂的蜂鸣:嗡嗡――――嗡嗡―――嗡嗡嗡___

  北风

  大北风从那天夜里就开始刮,刮了整整五天还没有停歇。二婶一直坐在土炕上嘟嘟嚷嚷,手里在缝做一双新鞋子,上面绣了一朵兰花,一对玉镯。她的目光呆滞散乱,似乎心思不在手里的活计上,像一个瞎眼老人。

  “孩子从天掉下来了……孩子从天掉下来了。”

  北风吹响了木门,破损的窗户呜咽有声,它们从早晨吹到黄昏,屋檐上的枯草都被连根拔起,气温聚降。有几次她听到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秃头进来了。秃头一脸忧郁,胡子好几天没有修剪了,他的胡子格外的黑,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吃了一嘴巴锅底灰。今天,他已经是第五次走进二婶的家门。

  “春喊,你想通了吗?”他小声问道。

  二婶摇摇头,不答话,红肿的眼圈又有了泪水。秃头又问:

  “春喊,你吃饭了没有?唔,没有是不?要我来给你煮饭么。”

  “春喊,这俩孩子还没有回家?要不要我去找找?”

  见二婶点点头,秃头就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点亮灶台上的油灯,叹息一声出去了,边走一边叫星锁和兰儿的名字。

  秃头来到村外,呼啸的大风淹没了他的叫喊,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两个孩子出去已经整整一天了,他们能到哪儿去呢?苹果园、沙河岸、老磨坊、乱石岗、破土窑……最后一条线索是大山的牛棚。

  自从大山恢复了意识,秃头就找到大山谈了一次话,为表彰他舍己救人的行为,还奖励了他一百斤玉米。大山就搬出了地窝子,带着茧儿住进了村外坡地上的养牛棚。

  牛棚上空飘荡着一股柴草燃烧的气息,秃头老远就闻到了,接着他被看到的一幅温暖的画面触动了:在四面透风的牛棚里,大山把棉被子围在傻茧儿的身上,自己却披着一块粗糙的麻袋片儿……他们正在吃晚饭,一面说笑,一面互相喂对方一勺菜汤。

  吱吱!吱吱!吱吱!

  秃头惊讶地发现那只大耗子又新学会了一项本领_____它突然从笼子的天窗里跳起来把挂在墙壁上油灯吹灭了,茧儿咯咯地笑着,把一盒火柴交给它,它竟然以飞快的速度擦燃了火柴,一个腾跃就又把油灯点亮了,黑暗的屋舍顿时布满了桔黄的光线。

  牛们也在吃草或反刍,和他们只隔着一道矮墙。

  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哪,经过一些事情,却变成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幸福兄妹……。秃头没有进去打扰他们,他悄悄地离开了牛棚,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斜坡上,大风又一次将他的脸颊吹得像割肉皮般的生疼。

  最后,秃头找遍了认为星锁和兰儿可能去的地方,可仍是毫无结果地走回了二婶的院子。窗口一片漆黑,秃头凝神听了一会动静,除了呼啸的风声,连一声狗吠也没有,整个村庄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寂静里。秃头忍住了涌动的悲酸,轻轻推开屋门,在黑暗中摸到了二婶,把她搂在怀里,又伏身把头埋进二婶的衣襟,闻到了熟悉的乳香味儿……眼泪濡湿了二婶的一只乳房。他用哀求的声调朝二婶耳语:“春喊,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孩子们。”

  二婶终于低低说话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像沙纸打磨在木头上一样粗糙,让人立即联想到在墓地里飞翔的乌鸦。她说:

  “秃头,我想问你两件事,成吗?”

  秃头:“你问。”

  二婶:“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是谁?”

  秃头:“是小翠玉。”

  二婶:“怎么,不是兰儿吗?”

  秃头:“不是兰儿是小翠玉。”

  二婶:“小翠玉是谁呢?”

  秃头:“小翠玉是杂技团的名角。”

  二婶:“哦。你说,那从天上掉下的孩子,为什么不是兰儿呢?如果是兰儿,俺就心安了……”

  秃头:“春喊!……”

  二婶:“秃头,我再问你第二件事。”

  秃头:“你问。”

  二婶:“那头瘟猪,是你安排人去镇上买的?”

  秃头:“不是。我是后来从价钱上猜到的,瘟猪的价格要便宜好多……。后来我就去问买猪的人,他虽没明说,但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

  二婶:“你既然知道那是头瘟猪,为什么还要俺用来招待客人?”

  秃头:“唉!错就错这里,我有责任。你说,平时我们吃的瘟猪肉还有瘟鸡肉啥的还少吗?我们的身板不是好好的?那天我们不是也吃了瘟猪肉,现在也没问题吗?”

  二婶:“小翠玉这孩子吃东西精细,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秃头:“就是哩。我没想到小翠玉会对食物的反映会这么快!抵抗力这么差……。杂技团来了三十五个人,直到今天才总共三个人有点儿反映。他们吃上药马上没事了,其余的人也吃了药,想来也不会有事情了。”

  二婶:“杂技团的人呢?”

  秃头:“还住在大队部。王团长提出把兰儿带走,好顶替小翠玉。其实,他们早就相中咱兰儿了,觉得她是块搞艺术的材料。王团长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不带走兰儿,就要和我们打官司!我……对不住孩子们。唉,我错大发了。”

  二婶:“兰儿呢?她是啥态度?”

  秃头:“她……同意。”

  二婶:“秃头,你知道吗?自小翠玉从天下掉下那一刻,我吓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是在做梦。”

  秃头:“她掉下来时还没死,睁开眼睛嘟哝着找鞋子哩。你当时抱着她,大声叫孩儿!孩儿!二婶给你做新鞋子,她就笑了,笑得咯咯的;又提出让你亲她一下,你也亲了她左边的脸蛋儿,她就叫了你一声妈!她说妈,我不想走了,我要留在你身边。你难道忘记了吗?过了一个时辰后她才死了,样子是笑眯眯的。第二天我们把她埋在了场院地边上麦子地里。全村的人都为她出殡哩。哭声比这场北风还大!怎么,你真的忘记了吗?”

  二婶:“呃,我想起来了。”

  二婶平静地抚摸着手中的布鞋,挣扎着翻动身体,把秃头推开:

  “秃头,扶我下来。我的身子不能动啦。”

  “嗯。我抱你下来。慢点儿。”秃头就小心地抱着二婶下了炕。屋外传来了模糊不清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汪汪。秃头心想:八成是风小了吧。这场北风一定是老天爷给小翠玉刮下的,老天爷,俺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要再刮了吧。

  “给孩子的鞋做好了。”二婶说,“秃头,从今往后,我就当场院边上埋着的是兰儿,小翠玉没有死,明年春天她还会来演出。”

  “好。”

  “我想去看看孩子……”

  “现在?”

  “嗯。”

  “行。俺听你的。”

  出了门,秃头和二婶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村子,咋看上去,他们仿佛在重温不久前的幽会,但心情却大不一样。

  北风把村路吹得宽敞又明亮干干净净,把树木和房屋吹得东倒西歪,也把村子里的人吹得像地鼠一样躲进了洞穴。倒春寒十分袭人,他们索性互相拥住对方,尽量让对方暖和一些。不一会就来到场院地,虽然不见了几天前热闹场面,但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爱恨和血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风果然小了些,天上那轮饱满的月光没有了,那只见证过他们亲热的碌碡孤零零地守在原地。

  小翠玉的新坟就在场院边的麦地里,小得像一只未发育成熟的乳房,也没有立任何墓碑或标志,但每天都有人陆续赶来烧纸,坟土被泪水打湿。

  小翠玉的坟头上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白石头,石头下压着一摞纸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们在坟前蹲下来,秃头从布包里取出二婶做好的新鞋子,压在了白石头下面,纸钱却趁机飞跑了。二婶默默地匍匐下身子,双手环抱住了它,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凉的坟土上。秃头点燃了篮子里的纸钱,火星飞溅。二婶终忍不住,哽咽起来。

  秃头急忙拍拍她的肩膀:“嘘!别出声儿……南边的道上好像有人影走动,我怕是镇上的人……”

  “我不管!”二婶放声大哭。“如果哭也犯法,就让他们把我抓走吧。”

  不一会儿,那一团隐约的人影径直朝坟地方向飞快地跑过来,跑到跟前,秃头惊愕地发现原来是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光着赤脚的乞丐!他们每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唐瓷缸子,全身热气蒸腾,见到秃头和二婶,“扑嗵”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妈呀!妈呀!”

  “爹……!”

  沙河镇

  那天一大早,星锁在村街上被一个贩卖皮货的人叫住了。那个人是村里著名的二赖子,长着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嘴角上的显眼位置有个大黑痦子。

  他朝星锁招手:“星锁,你过来,过来。”星锁走在北风里,没听到他的叫声,继续朝前走路,二赖子就大喊了一声:“星锁!”

  这一次星锁听到了,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

  二赖子点点头,神情诡秘地告诉星锁昨天在沙河镇上听到的一个消息。

  二赖子说:“星锁,你的大姐哑巴月儿今天要出嫁了。你怎么不去喝喜酒?”

  星锁说:“你胡说。我大姐月儿才十七岁,还不到出嫁的年龄。”

  那个人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傻星锁,你大姐嫁给的是胡副镇长的儿子,年龄想改多大就多大。这点狗屁事儿还不是胡镇长一句话?再者说了,咱这地界娶娃娃亲的还少么?你娘不是在十六岁就嫁给你__嗯,你爹麻、麻包了?”

  星锁眨眨眼想了想,不由一愣,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二赖子说:“唉!这你小孩子就不知道了,我天天往镇上跑的,镇上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哩__我听说你大姐的养父,那个盖房子的包工头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残废了,家里急需用钱治病。你大姐月儿算是有福气哩,早就被胡镇长的一个儿子看上了,就主动找上门来求婚了。嘿嘿,不过哩__哈……”

  二赖子正说着呢,却见兰儿从对面走了过来,就急忙刹住了话题,舌头打弯了似的僵住不活动了。

  兰儿的嘴巴不饶人,她的泼辣已经渐渐有了名气,二赖子怕说错了挨兰儿的骂。但他的话兰儿还是听到了,兰儿把脸一沉:“二赖子,说什么呢?把话吐干净了行不行?俺早听说你爱拉半截屎。”

  二赖子眨眨眼,想了一想,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开了:“嘿嘿,兰儿甭急,听俺说啊,是这么回事儿___俺听镇上的人唠叨,说胡镇长的儿子是个大肺头,打小就缺心眼子,是个连老天爷也管不了的家伙。镇上的人说,他打架很有名,是狗日的什么菜刀队的队长,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挥菜刀说话,连镇上的鸡鸭猫狗都惧怕他……”

  兰儿盯着二赖子,没有吭声。她发现二赖子说话时,他嘴角的一颗大痦子也跟着动弹,他尖细的声音仿佛从那只大痦子里冒出来的。

  见兰儿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二赖子继续说:“俺听说他还是个大色狼,打小就爱调戏漂亮闺女哩。他欺负了谁家的漂亮闺女也没人敢告发他,因为有他爹胡镇长在后面撑腰……传说他糟蹋了自己的亲姐姐,他的姐姐就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子乐果农药…….家丑不外扬哪,胡镇长怕儿子惹下大乱子,就给他招了一门童养媳妇,对外说是领养的干闺女。可他儿子嫌那个妞妞长得不好看,因为他看中了镇上的小美人月儿了……月儿人虽不会说话,心里可透亮哩!俺听说其实可怜的月儿……在夏天的时候就被胡镇长的儿子祸害过了。镇上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哩!说有一回街上放电影,胡镇长的儿子带着菜刀队的人围住了月儿,当着众人的面把月儿吱吱哇哇地抱走啦,然后就在石狮子后面一个人按住月儿的头,两个人按住月儿的腿,胡镇长的儿子扒光了月儿的衣服,自己也解开了裤腰带,就把月儿给吱吱哇哇地祸害啦……。”

  “你胡说!”星锁听到这里,气坏了,扑上去一头把二赖子顶了个大跟头。

  二赖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副慢条斯理的赖皮嘴脸:“我操!俺还没说完呢,你就急了。你急吧,俺不说了行不行?”

  星锁上前一步,“操你娘,俺再叫你吱吱哇哇!”就想用飞脚踢二赖子的细腿,被兰儿及时制止了。兰儿说:

  “看他狗嘴里能吐出多少颗象牙。”

  二赖子干笑了两声,不失时机地夸奖兰儿:“哎呀,兰儿懂事!兰儿聪明!这个星锁,俺不过是在把听到的话转达一遍嘛,信不信由你,对不对?嗯,更难听的还有啊,俺昨天遇见镇上一个老太太,她吸着一根长烟袋,说这哪是给黑猪娶媳妇啊,这是给黑猪他爹纳妾哩!这叫老牛啃嫩草,神仙比不了……”

  兰儿大惊失色,叫了一声:“啊!你刚才说什么,黑、黑猪?”

  二赖子把眼皮一翻:“黑猪就是胡镇长的儿子之、之一。你们认识?”兰儿慌乱地点点头,眼睛里立刻有了泪水:“这个流氓,他欺负过我!他还弄瞎了九根的一只眼。”

  二赖子暧昧地笑了,“确有此事?唉,有什么样的爹就养什么样的儿,胡镇长更不是个好东西。”

  二赖子说完就走了。

  星锁瞅着兰儿,急得直跺脚:怎么办呢?如果事情是真的,月儿这辈子算是完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到镇上去看个究竟。为了怕黑猪认出来,兰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他们俩溜回家,找出两件烂衣衫穿在身上,往脸上涂了草木灰,手拎一根打狗棍儿,把自己打扮成了讨饭的叫花子。

  “唉唉,两个傻孩儿哇。你们让俺们担心死哩。瞧你们这身打扮,甭说黑狗黑猪,爹娘也认不出!”

  此刻,四个人拥抱在一起。风停了,大地透明宽敞。兰儿和星锁诉说了一天来的曲折经历:他们如何潜伏在镇口,如何跟踪迎亲的队伍,又如何混进了胡镇长的深宅大院,最后被人撵了出来,还差点挨了狼狗的追咬……种种细节,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他们一边诉说,一边不住声地哭泣:“娘!爹!月儿真的嫁给黑猪啦,他现在长了一脸大脓包,样子吓死人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月儿姐姐跟这么个畜生拜了天地,俺们没法子救她,心里好难过。”

  “月儿这辈子就别想再出头了。呜呜___呜呜___!”

  秃头愧悔地擂打胸膛,鼻子一酸:“我枉为男人啊!”

  二婶一把揽住了星锁和兰儿,抚摸着两个脏脏的脸蛋儿,喃喃地左右亲吻不止,泪水扑哒滚落:“俺的乖乖,俺的心肝宝贝儿,俺的星星月亮!俺的活命根子,俺的金童玉女……你们赶快长大吧!”

  春衫湿

  杂技团离开村子那天是一个春意盎然又无比血腥无比寂静的早晨。大风过后气温回升,空气里弥漫着一团草木的香气,而村庄还没有从酣睡中醒来。茅舍、篱笆、木桩、池塘还隐藏在灰暗的光晕里。滞留十余天的杂技团早早地起床了,在大队部紧张地打点行装,十几辆大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杂技团离开沙河镇后,像季节飞来飞去的候鸟们,将到遥远的南方流浪。

  帐篷从昨晚就开始扎了,全团的人忙碌到深夜。木耳刀的情绪已经好转,头发梳理得溜光水滑,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烟斗,不时地吸上一口。经过几天的调养,他耳朵里的嗡嗡声已经消失,但他真的成了一个聋子,说话的声音突然“啊啊”地大了一倍,嘴巴也比十天前张得更大,只是腮帮子看上去有些瘪。早餐是胡辣汤,萝卜咸菜,主食是焖饼和地瓜面窝窝头。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们养成了吃饭速度快的习惯,几分钟就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众人排好队,立正,稍息,木耳刀拿着个小本本开始点名。他叫了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声音都很响亮。三十多个名字很快念完了,最后,人们听到木耳刀叫了一声:

  “小翠玉!”

  面面相觑,无人答应。木耳刀又加大音量叫了一声:“小翠玉!”

  兰儿躲在人堆里,怀里抱着一个碎花包袱,羞臊得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一个女人就扯了她一把:“小翠玉,叫你呢….还不快应?”

  兰儿慌神了,急忙答应:“哎!来了来了……”众人都笑起来。木耳刀没有笑,严厉地朝兰儿一指,喝道:“你出列!”

  兰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红着脸就站了出来。人们看到她穿着花格子布衣,怀里抱着碎花包袱,脖子上还围着一块红头巾,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兰儿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嘴撇了两下,眼里涌满泪水。木耳刀摆摆手制止了哄笑,朝队伍里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带着兰儿去了房间。过了片刻,女人微笑着走出来,接着兰儿也出来了,___原来是换了一身小翠玉的演出服,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

  大家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欢呼起来:

  “小翠玉!小翠玉!”

  “小翠玉还活着!

  “天哪,一模一样!”

  木耳刀满意地点点头,又点点头……突然一扭身子,很压抑地哭了。队伍一片抽泣。少顷,木耳刀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睛,恢复了严肃的口吻:

  “出发。”

  “咴儿__咴儿___”。

  星锁在柴房里睡得正香,突然间被一阵马的嘶鸣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去拉门闩,门拉不开。后来弄明白是外面被人反锁上了。他马上猜到是二婶干的,二婶昨晚说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要为兰儿送行了,免得她一路难受,回来自己也难受,就让兰儿独自一人去外面闯荡去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星锁一急,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木棍子撬开了窗户棂子,纵身跳出窗外。他飞快地跑出村子,兔子一样跃上了沙河大堤,远远地看到了杂技团的马车队已经吱吱嘎嘎地在河岸上滚动,像安装了太阳金色的轮子。大地影影绰绰,各种声音混杂一处:锣鼓声声,歌声阵阵,河水泛涨,辽阔的野地一片白露,草木随风起舞。他追呀追呀,一直向南,身后抛下不知多长的距离,四周的万物都在酥软的土里迅速生长,刺鼻的花蕊爆开了残忍的血珠子。到了桥头,他大口喘气。眼前掠过一道红色的光影,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眼帘:红云灯!一盏、两盏、三盏…..很快多得数不过来,满天都是好看的红云灯哩!马车队在灯影的辉映下渐渐远去。星锁仿佛听到河岸上布满了灿烂的笑声,它们来自春天的草丛,清澈的河水和苏醒的果园。

  残魂落,

  春衫湿。

  长别离,

  人怜幽!

  咦?这是哪里来的歌声?我是在做梦吗?星锁纳闷,狠咬了一口手指,咬得生疼,血往下滴。这时,他听到前方有隐约的呼唤,抬头看见从最后一辆马车的帐篷里探出一个瘦削的人影,是兰儿在朝他摆手,扔下一个碎花布包袱。

  他跑过去捡起来,哆嗦着手打开布包袱,眼睛马上热了,从胸腔里窜出几声哽咽___里面是兰儿为他制作的“护身符”:一串木纽扣。真漂亮!

  (原载《时代文学》200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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