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日出云开（5）

　　侯刚很是惊愕，这件事对她来说不异于一件奇闻--早已被抛弃的女儿，却要查找生身的父亲，实在是一则奇闻--与新闻打了半辈子交道，现在新闻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好笑。时代已经不同了，严格的政治审查已经过去了。在祖国改革开放的潮流中，中央提倡海峡两岸骨肉同胞，要从大局出发，不计较过去的恩恩怨怨，从祖国统一考虑问题。现在侯刚即便要认这个父亲，也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了。可她还在犹豫，数十年的恨意，不是只言片语可以消解的。侯刚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谈了很久--这些兄弟姐妹有同父同母的，有同父异母的--他们坐在一起，伤感地叹息着。说到侯刚在大陆的亲戚，有些竟然是无意间认识的。一九五八年的一天，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侯刚在北京新街口由西往东走，她看到由东往西走来的一个和她相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女人，双方都愣住了。侯刚先开口问：“同志贵姓啊？咱们俩怎么长得那么像啊！”对方就说：“我姓侯，您贵姓？”“我也姓侯，您府上哪里啊？”“我生在北平，但我祖籍是辽宁省铁岭县。

　　”侯刚一听就说：“我也是辽宁省铁岭县呀，咱俩说不定还是亲戚呢！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呀？”对方说：“我父亲叫侯公纯。”侯刚一愣，“我父亲也叫侯公纯。”原来侯刚遇到的就是侯炜，只比她大两个月的姐姐。于是侯刚牵着侯炜的手回家，结果李文化一看，傻了，怎么老婆变成两个了，孩子也傻了，怎么变成两个妈妈。不管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自己的恨意是不是已经消退，侯刚还是和大家一样写了信和寄了照片递过浅浅的海峡。信是这样写的：父亲：得到了你来自遥远的海那边的消息，我震惊，我流泪。我刚刚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父亲还活着，还存在。在海的那边，还有我的生身之父。我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请倾听一声，我在海这边的呼唤--父亲，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呼唤父亲。童年，妈妈曾告诉我，父亲在远远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见不到您，也不知道您长的什么样。妈妈说我长得很像您，亲戚朋友也说我长得很像您，但您究竟是什么样，总是在我的想象中，在我的梦中。在朦朦胧胧的记忆中，小时候您曾抱着我，领着姐姐去洗澡，在浴池洗完澡，你给我和姐姐买东北的甜点吃。

　　我那时不知道珍惜，那点点的父爱，好像昙花一现逝去了。后来妈妈告诉我，我才知道了我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女儿。长大了我从来在人前都回避“父亲”这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给我一生的创伤，它给了妈妈一生的呻吟和痛苦。有一次，我和叔叔到天津去，曾在一个亲戚家见过您一面，那里您给我留下一个严肃的面孔，要我赶快和叔叔分开，不要让我乱跑，以免遭到日本鬼子的杀害，要我好好读书，长大要送我去美国上学，这个愿望早已成为泡影，只有让我的女儿来实现这个梦吧！几十年后，真的由我女儿实现了。这些，当时我不以为然，反而对父亲产生无限的恨。我常常看见从妈妈那消瘦的脸上流下的泪水，我终日看着妈妈历经不幸的人生。顺着人生的行程不停地走过来的我，看见和知道千千万万在生命旋涡里沉浮的故事。我开始明白了，是社会制度带给人们喜怒哀乐，这是铁定的事实。

　　我应该把恨放在腐朽的制度下的黑暗时代所造就的罪恶！这样想，我理解了父亲，金钱、权力、名誉、女人，赋与了你人生的抉择！我理解了为什么父亲要改变婚姻！这是封建世俗无法理解的！而令人感到痛苦的是封建制度束缚了您的婚姻，这对您和妈妈是一个悲哀的故事。然而，时间像流水般地匆匆流走，不幸的妈妈已经走了，她走完了人生的旅途，她安息了，世上还有不少和她一样不幸的中国妇女，仍然在痛苦中。自从母亲一九七七年去世以后，每当女儿独自漫步时，常常想起自身的孤独，禁不住哼唱起“人皆有父，唯我独无，人皆有母，唯我独无”来表达女儿与父母生离死别之情和心中的伤痛。记得小的时候，在家里，我从爷爷那书架上翻过您的一本诗集名为“公纯诗集的书”，在诗集里有一段诗，我至今还记住一句抒发您对携妻儿回家乡的痛苦心情。

　　您思乡，想回故里，但举步艰难，是因为故乡还有一个包办婚姻的妻子和儿女！作为您一个身居高官的身份是很难面对现实的，诗句是：“欲携儿女出关难”，这是表达了您面对现实想带领另外的妻子和儿女过山海关回家乡很困难的痛苦感情的倾诉。我很明白，您应该在您理想的婚姻中生长，让自由婚姻带给您幸福，给您真正的快乐。您应该把爱给予您真正爱的妻子和儿女们！我和侯敏，甚至妈妈即便她健在，也无权去争取您那免为其难的父爱。今天我应该检讨我往日因为妈妈，而对您产生的那绝情的长恨！妈妈的不幸，不应该怪罪于您，今天看来她的一切都不适应于您，她的不幸是黑暗的旧社会、旧制度给她的。我该结束我对爸爸的恨，作为今生不曾有过父爱的您的女儿，今后再也不要恨谁了，要恨那腐朽的旧时代，恨那罪恶的社会，恨制度给人们带来的痛苦。

　　这里，让我在遥远的大陆，第一次呼叫一声父亲，请您听听海这边一个一生中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女儿的呼叫吧！父亲，我理解您，我恨旧时代给您和妈妈的所带来的痛苦，我爱您和妈妈！我爱您和妈妈所给予我的生命。妈妈的苦难和不幸，女儿的苦难、不幸和恨，不能算在您的头上，请您不要为此而痛苦和辛酸。但今生能否再见，就让命运来决定吧。我在海这边呼唤，女儿对父亲的恨平息吧。请您记住，在祖国大陆还有您的外孙和外孙女，他们至今已经记住您的名字，也盼望您能回到故乡祭奠祖先。我的两个女儿和儿子，也就是您的外孙女和外孙，他们正在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正在努力地实现他们的梦！其中儿子是在北京电视台工作，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已经赴日本留学，在日本国立音乐大学学习，另外一个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我曾告诉他们好好学习，妈妈小的时候曾经听姥爷讲过，长大要送我去国外留学，我鼓励他们努力实现我未能实现的梦。女儿侯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