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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的村庄》 作者:凡一平

第11章 撒谎的村庄(6)

  她看着导演,期待导演进一步明示。导演说你先回去吧。把电话留给我,角色定下来的话,我就通知你。韦凤走了。苏放开始发呆,他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睛无神,像丢了魂似的。他的魂的确被勾走了,不过不是韦凤,而是韦美秀一二十三年前那个妙美野性的农村姑娘。韦美秀想要苏放画她的那幅画,苏放不给。韦美秀就抢。苏放一下把画举得高高的,又一下把画伸到左边,再捣到右边,前后左右上下轮换着转悠,不让韦美秀抢到手。韦美秀住手,不抢了。苏放把画晃在眼皮下,引诱她抢。韦美秀就是不动手,像是对画没了兴趣。苏放引诱不成,拿画的手松蔫下来,不再晃动。他看着韦美秀,目光放肆地瞄着所有使他感兴趣和兴奋的部位。韦美秀随他看。突然,她的眼睛兀现惊恐,瞪着苏放的脚后方,大叫一声“蛇!”

  苏放两脚跳起,转过身去,看蛇在明口里。他畏畏葸葸捜看跟前的草丛和枝蔓,没发现蛇。等他意识上当的时候,両已经被韦美秀轻松地抽去了。现在,轮到苏放抢那幅画了。韦美秀用苏放的那几手来对付苏放。但她的人没有苏放高,手也没有苏放长。感觉苏放立马就可以把画夺了回去,韦美秀只有跑。苏放追着韦美秀。两人从坡底跑到坡上,从没树的地方跑到有树的地方,又从树跑进了树林。韦美秀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鹿,被苏放撵着跑。苏放跟跑在后面,与撒谎的村庄韦美秀差距总是那么几步。直到树林深处,地上的树叶堆积得像床那么高的地方,苏放才急步上前,从韦美秀身后把她抱住。韦美秀是挣扎来着,但越挣扎苏放抱她越紧。

  她方才虚报了一条蛇,但这会她真的像被大蛇缠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只是喘气了。宽厚的落叶成了他们的床。男女同床,苏放已经不是新手,但韦美秀却是第一次,千真万确是第一次。苏放拿着一片染血的树叶,惊喜地看着,像意外地拿到精妙绝伦的画图,据为己有。它似乎比韦美秀的画像更加珍贵和值得收藏。那张刚才还你争我抢的画像现在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它在韦美秀本能推柜的时候就揉皱了,然后又在两人滚成一团的时候备受挤压和蹂躏,成为一张废纸。韦美秀心痛地看着画像,看着画像上皱巴巴的自己的脸,索性把画像给撕毁了。苏放安慰韦美秀说,以后我给你重画一张。韦美秀说以后是什么时候?苏放说很快啦,下次再来放电影的时候,我就给你画。苏放这一走,却没有了下次。

  这一走,就是二十三年。

  这一别,就是与韦美秀的永别。苏放没有想到,刚才找上门来的演员,竟是韦美秀的女儿。

  这又是一个韦美秀。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韦凤也就是他的女儿。苏放拍摄的《般阳》这部电影,启用了韦凤,让她扮演本剧女二号。

  这个角色演员的选择,夹杂有苏放私人撒谎的村庄感情的因素。他想以此报答被他辜负的韦美秀,偿还因为年久而变得深重的情债。

  这个时候他仍然还不知道,韦凤是他的女儿。直到准备拍摄现在正在拍摄的电影,在上部电影表现出色的韦凤铁定成为新电影的女主角,苏放才确切感到,他不仅有个儿子,而且韦凤还是他的女儿。韦龙是韦凤带来的。事先韦凤跟苏放说,她有个哥哥,刚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问能不能让他到这部剧里来,锻炼学习。

  这时候韦凤跟苏放已经很熟了。苏放说来吧。苏放一见到韦龙,如同见到自我一这分明是青年时候的自己。韦美秀凭什么生出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儿子?如果是蓝宝贵的亲儿子,为什么却不像蓝宝贲?难道……韦龙随后说出的生日,令疑问的苏放心惊肉跳。年月日出生,苏放从这个日子往前推算,推到了年元月日,那个令他酣畅爽快的下午,差不多是十个月的时间。韦美秀就是那天怀上的孩子,而我又是韦美秀的第一个男人。孩子还会是谁的?苏放想,韦凤和韦龙既是双胞兄妹,也就是我的双胞儿女!必是无疑。本以为自己绝后的苏放,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对韦龙说,你做我的副导演。韦龙给苏放鞠了一大躬,谢谢苏导演!苏放说,这里就你们兄妹俩和我,叫我叔叔也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韦龙韦凤同声叫唤苏叔叔。撒谎的村庄苏叔叔的血型凭什么和自己相同?竟然都是拙阴型!韦龙一边给苏放输血的时候,一边就已经在想。在灯架倒下来的一刹那,他为什么要把生留给我,奋不顾身地把我踢出危险的境地?我同样为什么奋不顾身去救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导演?因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不对!我们之间必然有一种血缘关系,正是这血缘关系的力量和本能,才使我们彼此舍生忘死去救对方。难道苏叔叔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个敏锐的意念,像荆棘一样在韦龙的脑子里生长,让他心动、疼痛,也让他惶恐和害怕。

  这个意念一产生,就再也不能根除。现在,韦龙守在八成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身边,看着他苏醒了过来。他们相互看着,两个人的手几乎同时伸出,攥在一起。亲情的暖流从他们的手上,交融进彼此的体内。被亲情感化的韦龙的眼睛涌出泪水。但是他咬着牙,控制自己的嘴,不喊苏放作“笆”。

  就在苏放起死回生的时候,在遥远的桂中,另一个人却已经逝去。蓝宝贵亲自把持着一口棺材,推送进墓穴里。然后,他还亲手拿着砖刀,将涂上灰浆的砖一块一块地炮在墓口,封起一道墙,隔断冥府和人世的通路。在墓的前方,是好几百送葬的人。他们手拿白花花的花朵,素衣素裹,像林子落满了雪。在人群的前列,始终跪着一个抱着镜像的孝子。他是多年以前那个同父亲一道,在乡邮电所送蓝宝贵上车的男孩。镜像上的人是他惟一的父亲,却是众多人敬爱的老师。敬爱的潘毓奇老师因心脏病突发,不幸逝撒谎的村庄世,享年六十一岁。四十五岁的蓝宝贵送走了老师,回到老师落在农村的家。他面对因悲伤不能去送葬的师母和因奔波、守灵而心力交瘁的老师的儿子,默默无语。在他的心目中,老师的儿子潘雨多是他理想的女婿。

  这个争气的孩子后来同样考上了北京大学。他比他的父辈显然幸运和出息很多,因为他毕业留在了北京工作。如果韦凤能和这孩子好上,那真是天作之合、天遂人愿。韦龙和韦凤四年前去北京上大学,就是潘雨多接的站。有一年春节他们还一起回过家。潘雨多去了火卖,韦凤和韦龙也来过这个家。在大人们的眼里,潘雨多和韦凤郎才女貌,相亲相爱是迟早的事。但只有潘雨多知道,和韦凤恋爱,只是他和双方大人的一厢情愿。韦凤并不爱潘雨多,或者说潘雨多对她不适合。

  她是一名演员,做梦都想成为明星的演员。

  她只爱能帮她圆梦的人。事实上,韦凤的明星梦就要实现了,因为她成了大导演苏放新片中的女主角。

  她就要成为巩俐、章子怡那样的人了。一个月前,潘雨多还约过一次韦凤。韦凤来到约会的餐厅,只喝了一口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那几句话潘雨多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韦凤说:“潘雨多,干我们这行的人,心和身体不能只属于一个人,但这对你不公平。你不要等我。”

  潘雨多现在想把这几句话,跟韦凤的父亲说。他看看韦凤的父亲,看着这个不停地咳嗽还持续抽烟的人,却说:“蓝叔叔,我和韦凤,还有韦龙,在北京都过得很好。

  我们常在一起,请你放心。”

  撒谎的村庄蓝宝贵咳出喉咙的一口痰,又咽了回去,却让睑上样开一个笑容。

  这笑容一直保持到进桌吃饭,同桌的一名老师告诉他,二十多年前,现在才知道的事情,他的笑容才收了回去。

  这名老师说,你老婆早产的电报,是我发的。

  我当时是火卖小学的老师,这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调离火卖,你就不知道了吧?蓝宝贲说你说。

  这名老师又说,是火卖人上告把我调走的,说我教得不好。其实不是我教得不好,是怕我说出你老婆不是早产的真相,也为了让你留在火卖,有个事做。

  我调走了,你就可以接替我当老师了。蓝宝贵僵在那里,气上不来,痰粘在了喉咙。

  这名老师急忙给他捶背,说火卖人也是一片好心,出于善意,你不要怪他们。不知道是捶背的缘故,还是开导的话起了作用,蓝宝贵把痰咳上来了,还很多。蓝宝贲起身冲到外边去吐痰。他咯的却是血。韦龙回到片场。他得到导演苏放的授权和制片方的许可,当起了执行导演,行使导演的职责。停拍了三天的戏重新开工。导演苏放留在县医院疗伤。他优雅的夫人已经到了县里,正在对他进行动员,想说服他转院去北京治疗。苏放不愿惫,也不同意。夫人说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但对你的伤是没有好处的。苏放说我留在这里,对电影有好处就行。代替我的导演你也见了,他还很年撒谎的村庄轻。

  这里离片场近,我也可以看到冲印回来的样片,有什么毛病,我随时都可以指导,改正过来。

  我的伤可以不好,但这部片决不能拍砸!夫人见丈夫执意不从,就不再劝。苏放有些感激地看着夫人,她正沉默地削着苹果。

  这苹果让他回到二十多年前,也让削苹果的夫人,变回了年春天那个年满十九岁的女大学生一苏放本来是去北大看望蓝宝贵的,因为他知道蓝宝贵也考上了大学。于是他就去找他玩。但是蓝宝贵的同学告诉他,蓝宝贵休学了。苏放没有问蓝宝贲休学的原因,他断想无非是病了。从男生宿舍出来后,他在未名湖畔遇到了她。

  她正在望着湖水出神,这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走过去,也站在她的身边。他丢了一颗小石子进湖里,湖水泛起微澜。

  她瞥了一眼他。他就说,石头告诉我,这湖水很浅,不是殉情的好地方。

  她受到他的话刺激,回敬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河北的狼牙山,你可以去那里从上跳下去,保管你死了,没准还留个好名声。他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日本鬼子还侵略咱中国一回?五壮士宁死不屈还不够?还想出现六壮士?她听了就笑,为他的幽默。他的幽默很快就让地折服,再后来就把她征服。一个北京电影学院的男生把一个北京大学的女生收拾得疯疯癫癫,服服帖帖,最后把她娶做了老婆,这不是征服又是什么?他的老婆后来变成了夫人,因为他成了名人。苏放的夫人,名叫吴欢。韦凤很想离开拍摄地,去县医院探视苏导演,但没有被韦龙允许。韦凤瞪着独裁的执行导演,说哥,我不撤谎的村庄能不管他!我要报答他!我爱他!韦龙一个巴掌赐给妹妹,说我也爱他,因为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韦龙和韦凤为亲生的父亲悲欣交集的时候,他们的另外一个父亲却已经病入裔肓,无可救药了。蓝宝贲拒绝住院治疗,在检査得知肺癌晚期之后。他回到了火卖,骗村人们说患的只是肺炎,吃几服中药就好。他把中药泡在壶里,喝给别人看。其实所谓的中药,不过是他在街上买来的两包茶叶。那浑黄的药水,是茶叶水。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诓过村人,不想让自作聪明的火卖人,把他的病情泄露给他在外面干大事业的儿子和女儿。他怕子女知道了,会放下出人头地的工作回家来,或寄钱来。他还继续去学校上课。课堂上坐满了学生,在大声地跟着老师念着课文。幼小的学生们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老师是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辅导着他们,像将吐尽蚕丝的蚕一样。在教室后方的墙上,满墙的相片像星星一样,将正在就读的学生们照耀。在那些象征光荣的照片里,就有蓝老师的儿子韦龙、女儿韦凤一一他们面向父亲,稚嫩的笑脸和纯真的眼睛,像不败的花朵和不灭的灯,朝着父亲开放和照耀。老村长唐国芳看见蓝宝贵坐在山坡上,望着进村的公路和电线。他走过去,和蓝宝贵一起坐着,一起看。

  “你真的见过毛主席吗?”

  老村长说。蓝宝贵说:“没有。”

  撒谎的村庄老村长说:“那你说你坐过飞机,也是假的啰?“我只不过是,来不及去看毛主席,也来不及坐飞机而已。”

  蓝宝贵说。说完,他自己就笑了。

  这是老村长最后一次,见蓝宝贵笑。蓝宝贵的葬礼,一点也不亚于他的老师。闻讯而来的人们漫山遍野,满目的白花像是无垠的大雪。在蓝宝贵的墓前,跪着他披麻带孝的一双儿女。他们是得到父亲的死讯后才赶回来的,只是从打开的棺材看见父亲最后一眼。而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眼,却只是看儿女的在蓝宝贵上门为婿的韦家晒坪上,坐着一百零二岁的韦老太爷。他坐在这个地方,先后送走了他的儿媳妇、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一个儿子,现在又送走了别、女婿。他们一一走进阴间,但他却顽强地活着,仿佛他们都把自己的寿命,留给了他。他仰着脸,在明媚的阳光下,亨受着人世的幸福和温暖。韦龙在翻看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六卷没有洗晒的胶卷。他把它们洗晒出来。黑白的照片上,是一群年轻的学生在北京大学校门口、未名湖畔以及长城的留影,他们神采飞扬,朝气蓬勃。韦龙在照片上发现了父亲,一张父亲单独和一名女生的合影,让韦龙触目惊心。照片上的父亲十分腼脾,甚至有些胆怯。而那名女生却十分的大方、主动,她的手伸在父亲的臂弯里。

  这女生怎么这么眼熟?很像一个人。撒谎的村庄韦龙把照片从土制的暗房拿到屋外,给妹妹看。韦凤看着父亲,看着父亲身边的女子,惊讶的神色像是发现惊天的隐秘。

  这女子不就是吴欢吴阿姨吗?她和父亲竟然是同学!北大的同学。父亲原来是考上过大学的呀!那么,后来父亲为什么退学了呢?我们的亲生父亲怎么又跟父亲的同学认识呢?兄妹俩瞠目结舌,父亲的故事让他们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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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的村庄变性人手记县长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