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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的村庄》 作者:凡一平

第12章 号手(1)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四日,我的父亲陈绝子缩着身子走在丧葬队伍的前列,他手中的小号耷拉着,像一杆烟枪,释放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淹没在送葬队伍的哭声里。他的师傅,同样吹着小号的陈宝贵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也不能使他的号声嘹亮起来。陈宝贵说,看你这熊样,好像棺材里睡着你爸。陈宝贵不知道我爸此时正心事重重。他三十里外的家中,有即将临盆的妻子一一她为一直想要个儿子的他生了四个女儿,使他在村里颜面尽失,现在,谜底将再一次揭开。走在送葬队伍前列的我笆,他在哭声中倾听三十里外传出的声音,心中忐忑不安。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地请来高人,让我妈挺着肚子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那时候是民国二十二年,还没有超,他们只能从我妈走路的姿势来判断生男还是生女。你不得不佩服这些高人,他们真正地沉溺于自己的手艺中,并不因为拿了我爸的钱而取悦于他,告诉他想要的答案,相反,他们一次次地告诉他,女儿,又是一个女儿,把他说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现在,他像一个能预知自己输钱而又心有不甘的睹徒,在下注之后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撒谎的村庄他没有听到我响亮的哭声。

  我响亮的哭声,只能由我的堂哥、哑巴陈响亮代为传达。他箭一样地朝三十里外的墓地奔去。当我爸看到他时,他已经累得口吐白沫,有气无力地在我爸面前比划。

  我爸猜不出他比划的意思,使劲地摇着他,狂吼是男还是女?陈响亮干脆夺过我爸的小号,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刚刚出生两个小时,我的小鸡鸡,就被陈响亮拿一支小号来模仿。

  我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狂喜的他连问几声真的?哑巴连连点头。

  这时候丧事还没有结束,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欢快激越的号声,使丧事变成了喜事。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他们看见我爸流着眼泪,那一直缩成直角的身子挺了起来,直得不能再直,他的脖子,粗得像得了粗脖子病,把小号吹得震耳欲聋。他身边的陈宝贵赶忙拉住他,说,你发癫啦,这是送葬,不是接亲。

  我爸停下来,抹着眼洎,说,宝贵,老天有眼,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陈宝贵说,是吗?陈绝子啊陈绝子,从今天起,你不用叫陈绝子了,你可以叫回你的名字了。

  我爸说,宝贵,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原来的名字,好多年都没有人喊我原来的名字了。于是陈宝贵就喊,陈孝祖。

  我爸不满意,说,大声点。陈宝贵放开喉咙:陈孝一祖!哎!我笆狠狠地应了一声后,拉着陈响亮离开送葬队伍,朝家中奔去。一路上,号声不绝。后来他们对我说,自打出生以后,我就一直哭个不停,好像有满腹的委屈一样,直到远处传来我爸的号声,我才停下来。好像我来到世上,是为了等待我爸的那嘹亮的号声那样。所以后来在我刚刚会爬的时候,我爸在我面前摆了四样东西:算盘、毛笔、小号和刀,我毫不犹豫就抓住了小号。

  我天生就是一名号手。前面我说过,我一生下来就开始等待,十七岁以前是一支小号,十七岁以后是一个女人。

  我等的女人叫王春妹。年月,我十七岁,我爸要我讨老婆,我要讨的老婆不是王春妹,而是李二香。李二香比我大三岁,她从小就来到我家,是我爸花了十块银元买来给我当童养媳的。

  我一直拿她当姐姐,平时我就叫她姐姐。可是到了年月,她却变成我的新娘。

  我爸很高兴,他说他早就盼着这一天,还说成亲的那一天他要亲自吹号,而且要吹一天一夜,他要让他的孙子,在号声中成活。

  我不愿意和李二香成亲,因为我一直都叫她姐姐,我不能和姐姐成亲。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不是马裁缝,我想我肯定和李二香成亲了,而且会有一大群孩子。是马裁缝使我的命运发生改变。那天,我去取成亲时穿的衣服,看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马裁缝说,怎么啦,都要当新郎了还这样,好像谁欠你的钱不还一样。

  我没有搭理他,没有试新衣服合不合适就掏钱给他,他觉得奇怪。马裁缝的手艺不怎么样,他做的衣服不是宽一点就是窄一点,所以新衣服做好后客人都要当他的面试一试,如果不合撒流的村庄适,严重的要他返工,不严重的扣他的钱。

  我没有试衣服就掏钱给他,他很不习惯,坚持要我试一试,说,这可不是平时穿的衣服,是成亲穿的,你穿给我看一看,如果不合适,要改还来得及,不要到成亲时发现不合适,要改就来不及了。要改就来不及了!马裁缝的话在我耳边轰鸣。

  这时候我觉得我和李二香的婚姻就像马裁缝缝制的衣服那样,不合适。在我们松口村,我是为数不多的到国小读书的人之一,我脑子里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如果说给我爸陈孝祖听,非把他气死不可。现在,马裁缝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股血直往我头上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子里闪现:我要把这件新郎服剪碎。

  我离开马裁缝的裁缝店,去杨铁匠的铁器铺买了一把剪刀,我把剪刀包在成亲时穿的衣服里,回到家中。明天就是我成亲的日子,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将事情了断。晚上,我关紧新房的门,一剪刀一剪刀地将马裁缝为我缝制的新郎服剪碎。

  我这样做不是给李二香看,而是要给我爸看,表明我对他为我张罗的这桩婚事是多么的不满意。然后我给李二香写了几个字:二香姐,我不能和你成亲。李二香不识字,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必须对她有所交待。

  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门外那些为第二天婚礼准备饭菜的人一个个离开,我家安静了下来。

  我爸我妈房间的灯熄灭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在经过我笆我妈的房间时,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但是我很快就站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第二天的婚事一一是第二天的这桩婚事将我赶出家门。后来我到队伍里,从闲聊中得知,队伍里逃婚的人可真多啊。他们好多都当了大官。当然不是每个逃婚的人都能当大官,比如我,比谁都倒霉。当晚我没有离开松口村,我躲在我家后面的竹林里,天差不多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后来,我被一阵骂声和哭声惊醒,我看见我爸站在门口,骂我的祖宗十八代,那支小号被他扔在地上,他没想到,他惟一的儿子竟是个不听话的孽子。

  我妈和李二香抱在一起痛哭,李二香好几次昏厥过去,我有点受不了,鼻子酸酸的,好几次都想跑下去当新郎,但是我想到那件被我剪掉的新郎服,想到我应该拥有更好的新生活,我就忍住了。后来,我猛地一转身,就远远地离开了家。

  我要去当兵。

  当共产党的兵。但是到哪里去找共产党的兵呢?有一天,我在一个破车站睡觉,突然枪声大作,几个国民党兵被追到车站里,他们在车站里和解放军对抗,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从我隐藏的破车厢里跳出来,抢过躲在后面指挥的军官的手枪,指着他的头,叫他命令其他人缴械。枪声停下来,解放军冲进车站,他们看到英勇的一幕:一个少年拿着手枪指着一名军官的头。其实当时我并不会射击,我是个号手,我只会吹号。就这样我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转眼就到年的月,在广西,我成为剿匪英雄,当上了解放军的营长,这时离我逃婚离开松口村整撒谎的村庄整六年,这六年我在枪林弹雨中度过,死了几回又活过来几回。

  我胸前的勋章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我遇到王春妹,这个日子后来被我反复记起,一想起这个日子我就热血沸腾。那天,我胸戴大红花,坐在剿匪庆功会的主席台上,风光无比。台下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他们在听我讲剿匪的故事,那时候我讲话根本就不用稿子,那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闭上眼就能说出来。

  我哗啦啦讲了一个小时,当我讲到和我朝夕相处的战友好几个被土匪残害时,台下哭成一片,有一个女孩哭得特别响亮,她大概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嚎啕大哭。

  我己忍不住也哭了,在台上一个劲地抹眼泪。当我还要往下讲时,台下的那个女孩仍然没有停下,为了不影响我继续做报告,他们把她架出场外。

  她的哭声渐渐远去,不知怎地,这渐渐远去的哭声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暖烘烘的感觉。当我做完报告,看人群潮水般地退去时,我突然感到失落。因为那个用哭声打动我的姑娘,就在这退去的潮水里,我瞪大眼睛,想在人群中认出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姑娘就是王春妹。

  这些天,我的心痒痒的,我第一次向别人打听一个姑娘,我问战友覃世杰,那天那个哭着被人架出场外的姑娘是哪里的?覃世杰那天坐在台下,他有可能知道。但是覃世杰不知道,他先说不知道,然后一睑坏笑,说,当英雄了,就开始想女人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捶了他一拳。覃世杰来劲了,说,她的哭声好动听哟,放心,现在你是英雄,自古美女爱英雄,你的报告既然使她不能自已,就说明她会想着你,她可能还会来找你,广西的姑娘好热情哟,你就等着吧。覃世杰一副老练的样子,他在和姑娘相处方面很有一套,后来他犯作风错误被开除出革命队伍。

  我有点相信覃世杰的话,这些天我等着王春妹出现,我戴着英雄勋章在大街上走,每一个经过我面前的姑娘我都仔细看,但是她们除了对我那挂在胸脯的助章露出敬畏之色外,没有一个为我停下来。

  我没有失望,我相信我一定会遇上她,因为我们驻扎的都阳县城很小,覃世杰说,只要你和一个姑娘照上一面,就有可能和她照上第二面,第三面。他的话我信。果然,一个礼拜之后,王春妹来找我了。

  她穿着那天在台下穿的碎花衣服,跟在教导员黄东进的后面,来到我的面前。当黄东进闪到一边时,我就看到了她的笑睑。

  她的脸圆圆的,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眼睛很干净,水汪汪的。

  我的心一阵狂跳,但是我必须装出没事的样子。

  我摆出一副英雄的架势,小同志,你是……黄东进说,陈营长,她叫黄春妹,就是那天在台下听报告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她是高岭小学的老师,她的校长要她来请你去高岭给学生们作报告。

  我二话没说,当场就答应了王春妹的要求。高岭是一个小山村,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在一起走路,我紧张得不得了,开始我还装出一个英雄的架势问她一些可笑的问题,之后,就一本正经地跟她讲剿匪的故事,我以撒谎的村庄为她会哭起来,没想她却笑了。

  我停下来,问她笑什么?她说,陈营长,你把我当成你的士兵了,我这才发现我一直用教训的口气跟她说话,我装得有点过火了。于是,我就不再说话,站在她面前傻笑起来。

  这一笑我就觉得轻松了很多。

  我就跟她讲我当兵的事情。当我讲到我跳下破车厢去缴敌军军官的枪时,她叫了一声。

  她的脚崴了,坐在地上疼得直流眼泪。后来的山路,是我背着她走完的。

  她趴在我背上,她的鼻息喷在我脖子上,痒痒的,我兴奋得想唱歌。

  我希望这条路越远越好。当我背着王春妹出现在高岭小学时,那些在操场上集合,等着我到来的师生们都惊呆了。那天,我发挥得很好,我的报告深深地打动了师生们。讲完后我往台下看,王春妹拄着拐棍在对我微笑,我被她的笑迷住了。

  我没有欺骗自己,我觉得王春妹就是我要找的女人。

  这种感觉并不是稍纵即逝,到后来你们会明白,它几乎是信仰般地跟了我一辈子。做完报告,我很快就消失了,高岭小学的师生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到山上拣草药去了。当我再次出现在王春妹的面前时,怀里抱着一堆碧绿的草药。

  我用手枪柄将草药捣成糊状,然后敷在王春妹红肿的脚踝上,笨拙而真诚。坐在我面前的王春妹害羞得脸都红了,我手中那清凉的草药一定也敷在了她心里,看得出她非常的欢喜。但是有一个人不欢喜,那就是魏大林,他是都阳县的县委书记。那天傍晚,正当我陶醉在和王春妹独处的欢乐时光里,魏大林带着两个通汛员来了,我们俩以前认识,没想到我在这里遇见他。魏书记!我给他敬了一个军礼。陈营长,又作报告来了。

  王春妹说,是我请他来的。魏大林说,应该,应该,剿匪英雄嘛。他跟我握了一下手,主人般地请我坐下,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

  这时候,他看见王春妹敷了草药的脚。小王,你的脚怎么啦?他说,他把王春妹叫做小王。走山路的时候脚扭了一下,不要紧的。王春妹说。都肿成这样了还不要紧,小张,快给小王看一下。当时因为剿匪,很多通讯员都专门经过战场救护的训练,而乱随身都带有应急用的药品。魏大林的通讯员小张就是这样的通讯员,他弯下身查看王春妹的脚,在面对我给王春妹敷上的草药时他感到为难。书记,已经敷上草药了。他说。把草药洗掉,换上跌打膏。魏大林命令小张。他不管这草药是谁敷七的,也不问王春妹愿不愿意,就让小张把草药洗掉。小张照他的命令做了。王春妹看看我,又看看魏大林,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脚很快就贴上了跌打眘,并缠上厚厚的绑带。

  这使我觉得,追求王春妹,并不是一件简单和容易的事情。转眼就到了春节。

  我对王春妹的思念有增无减。在此之前,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她没有回。

  我非常失落,把心事跟覃世杰说了。覃世杰说,没什么,她是在犹豫不决,她不回信,说明她思想斗争很激烈,思想斗争一激烈,就说明你在她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但是你不要骄傲,要主动出击,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候。撒谎的村庄是的,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候,但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办,我又不能老是写信。大年三十一大早,魏大林代表地方政府到部队驻地慰问,送来了几头大肥猪。首长命令我把猪杀了,我从来没有杀过猪,不知道怎么下手,追着猪满操场跑,魏大林在一旁笑我,说,对付得了土匪,却对付不了几头猪。

  我不服气地看着他,然后发了狠去追猪,一个人扛起一头猪扳在凳子上,然后接过尖刀,一刀捅进猪脖子,引来了一阵阵喝彩。猪血一面喷射,我一面得意地看魏大林,我要让他看看,再难的事都难不倒我陈旺,包括追求王春妹。杀完猪,我就从驻地消失了,我肩上扛着半头猪的猪肉,去高岭小学。当王春妹看到我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和扛着猪肉的我对视良久,才记得帮我把猪肉从肩上卸下来。

  我把猪肉分给了守校的老师,然后和王春妹一起在校长家过除夕。

  我不敢喝酒,因为我有好多话要对王春妹说,我怕我喝酒之后跟她说话时被她当成是说酒话。校长怎么劝我我都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吃肉。王春妹在一边捂着嘴笑。吃完饭已是傍晚,我和王春妹到河边散步,在不知不觉间,我牵住王春妹的手,她没有拒绝,于是,我们在年三十的鞭炮声中,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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