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棵枣树 (1)

　　放学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妈就拉住我问：“怎么样？”想着被老师拖出教室的事，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妈妈紧张地追着问了一句：“有人问你啦？”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成分的事，于是肯定地说：“没有！”放下书包，我就到对面的伯娘家去了，哥哥在那里听伯伯讲故事。哥哥很聪明，回老家三天就能听懂山里人说话了，还能去听伯伯讲故事。伯伯说话就像说梦话一样，他要么一个字拖老半天，要么咕咚咕咚地冒出一串，任你怎么去猜都猜不出他说了些什么。去到那里，我紧挨着哥哥坐下，对面的伯伯耷拉着眼皮慢腾腾地在那里卷烟，嘴里嘀咕着什么。见哥哥一眼不眨地凝神在听，我也专心去听伯伯讲，可听来听去还是没法听懂伯伯说话。扭来扭去地坐了一阵，我盯住了对面的伯伯，见一根口水慢慢地从他嘴里流了出来。伯伯的口水是透明的，清亮清亮，能拖半尺多长，每次快滴到衣服上的时候他就嗖一下吸进去，三五句话后它又慢慢地流淌出来。偶尔，伯伯只顾讲话会忘了吸口水，那口水就会掉在衣服上，弄得胸口上湿湿的一片。我低下头，试着让自己的口水也像伯伯那样拖得长长的，可惜口水一离开我的嘴皮就掉到地上了。

　　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没耐心玩了，便拐了拐哥哥，说：“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呀，我们不如出去玩去。”哥哥扭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着伯伯，问他：“最后诸葛亮出山了没有？”伯伯对着哥哥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哥哥哦了一声，那样子像是听懂了。真无聊啊！我透过小窗户看着外面的天，忽然想起路边那棵枣树。那天我对妹妹说枣树是野生的，但后来见家家门前都有果树，我又觉得是人种的，因为拿不准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我一直不敢去摘。如果能叫上哥哥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妈妈要打也只会先打哥哥，我根本不用害怕。这样想着，我问哥哥：“哥哥，你发现路边长着一棵野枣树没有？”哥哥敲了一下我的头，说：“白痴！枣树怎么可能是野生的？”我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肯定是野的！不信我俩打赌。”哥哥转过头去问伯伯：“伯伯，那棵枣树是谁家的？”伯伯停住话头，哧溜一声把口水吸进去，叽叽咕咕地笑着对哥哥说了一串话。

　　哥哥得意地扭过头来，说：“听到没有，枣树不但是家的，还是奶奶带着爸爸亲手种下的，自己狗屁不懂还敢跟人打赌，你这人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天哪！枣树居然是爸爸种的，如此重大的事情，爸爸怎么没有对我说呢？起身回去，我找到妹妹，把枣树的事告诉了她。然后，拉着妹妹的手理直气壮地向枣树走去。在枣树下绕了一圈，我试着爬了爬，结果还是爬不上去。想了想，我回去找来根棍子，可太短够不到，看来只有人爬上去才行。扭头看着妹妹，我说：“干脆让我骑着你爬上去，只要我到了树上，你想吃多少，我就可以摘多少给你。”妹妹听话地蹲了下去，我等了半天，可她扭来扭去就是不站起来。我急了，问她：“你老蹲着干什么？快点站起来呀！”妹妹的声音像是被门夹住了，说：“我站不起来。”嘻嘻嘻嘻，身后传来一串笑声，扭过头去，一个黑影迎面冲来，噌噌几下就蹿到树上，接着叉开两腿便摇晃起来。顿时，树上的枣子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就像下冰雹那样，我和妹妹高兴地忙着去捡。“够了啦？不够叔叔再摇。”我听到山里孩子读书时那种普通话，抬头一看，闯入眼帘的首先是对大大的耳朵，接着是一双小小的豆眼。

　　根本没有多想，我抓起一个土块就甩上去，卿汉禾一闪身子躲开了。我抓起一个更大的土块瞄得准准的，这一次土块重重地打在他脑门上，卿汉禾手一松就掉到地上。就像点燃了一串鞭炮，卿汉禾扯开嗓门就大哭，栗山岭的人全跑了出来。妈妈冲在最前面，她抱起卿汉禾紧张地问：“禾崽，你是怎么啦？”卿汉禾指着我唧唧喳喳地冲妈妈说开了，他脸涨得通红，口水四溅。人群中，有一双长得和卿汉禾一模一样的豆眼在盯着我，应该是卿汉禾的爷爷。老头的样子很吓人，脸长长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张打鱼的网。在老头身旁站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太婆，她拉长着脸，眼睛瞪着我，嘴巴生气地嘟噜着。不敢往下看了，我脖子一缩，赶快把脸转到一边。事后我才知道，这两个人是卿汉禾的爸爸妈妈，我得叫他们二公公二奶奶，但他们为什么会那么老呢？妈妈说，卿汉禾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快五十了，老来得子两人都十分疼爱他。

　　卿汉禾还在没完没了地说，妈妈重重地扭了我一把骂道：“你越来越不讲理了，他好心帮你摘枣子，你为什么要打人？”我气愤地说：“我怎么不讲理了？你没见他刚才嬉皮笑脸地叫我们喊他叔叔的那样子，像个二流子一样，我不打他才怪呢！”妈妈说：“他本来就是你叔叔嘛，说这话有什么错？”我争辩说：“我们一样大，他可能是我叔叔吗？”妈妈说：“他岁数不大辈分大，别说你，就连你的姐姐哥哥都要叫他叔叔呢！”想着老师举得高高的那个大鸭蛋，想着同学们的起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我哭着嚷嚷道：“我不要他做叔叔！死也不会叫他一声叔叔！”老家的小学下午不上课，这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可惜我和妹妹不敢走远。栗山岭到处是山，黄昏的时候山会变得阴森森的，就像无数只狼蹲在远处等着你一样，我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被狼吃了。在昆明的时候，星期天爸爸经常带我去圆通山，每次我们都要去看看狼。想着狼吃人的故事，看着长得像狗一样的狼，我老是担心它从哪里跑出来了，便问爸爸狼跑得过人吗？爸爸说狼看着很小，但它可以像箭一样地飞起来，一般人根本跑不过它，结果就有了狼吃人的故事。

　　狼吃人的故事我听过，哥哥就跟我说过东郭先生被狼吃掉的事，那可是真的。这种事想多了，让我变得神经兮兮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家里蹿。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红叶子树下玩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以为是狼来了，撒腿就往家里跑。妈妈正端着一盆水出来倒，我一头撞上去，水一盆地扣到了她身上。妈妈生气了，使劲抖着身上的水，骂我是不是见鬼了。自己不敢下山我就去约哥哥。我问他：“你想不想去看看资江？”哥哥说：“我隔三差五就到资江里游泳，早就不稀奇了。”我惊讶得不得了，又问：“你去资江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哥哥哼了一声，说：“你是什么东西？我去哪里有可能事先向你请示吗？”我解释说：“我是想问你去资江的路上碰没碰到狼？”哥哥笑了起来，说：“你真傻，山里人都饿得要吃人了，真要有狼怕连骨头都会被他们嚼碎了咽下去呢！”我争辩说：“这里就是有狼嘛，爸爸小时候就亲眼见过狼，你要不信可以写信去问他。”哥哥问我：“如果爸爸碰到过狼，他可能活到现在吗？”我强调说：“爸爸见到的狼已经被别人打死了！”哥哥看着远处的山叹了口气，说：“真要有狼也是旧社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