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玻璃纸包的糖 (1)

　　我们继续吃饭，卿汉禾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我：“老四，你们昆明像栗山岭啦？”真奇怪卿汉禾会提出和缨一样的问题，这些山里人怎么都以为昆明像栗山岭呢？我哼了一声说：“栗山岭算什么呀？昆明就像电影上的北京，有公共汽车、电影院、公园，晚上有电灯，街上有很多铺子里卖吃的东西，你想吃什么就能买到什么，起码有一万个栗山岭大。”卿汉禾想象不出来，便嘿嘿地笑，那神情像在河边洗菜的缨。我生气地问他：“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卿汉禾赶快收敛住笑容说：“我相信！”我看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相信，要怎么说他才会相信昆明比栗山岭好呢？我想到糖，因为这里也有糖，好比较，于是我说：“你知道吗？昆明的糖是透明的，用玻璃纸包着，吃到嘴里有牛奶的香味，有水果的香味，总之你想吃什么味道的就去买什么味道的。可你们这里呢？糖纸是黑的，糖也是黑的，吃到嘴里就像吃红糖一样。”卿汉禾不解地问：“玻璃纸是么子东西？”我说：“玻璃纸就是玻璃纸嘛，透明的，像玻璃一样。如果把它贴在眼睛上去看天上的太阳。那太阳就会变得雾蒙蒙的，而且糖纸上的花会长到太阳上去。”卿汉禾拼命地想，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那双盯住太阳看的眼睛小得可怜，我忍不住问他：“丑崽，你看太阳的时候太阳是圆的还是扁的？”卿汉禾惊讶地看着我说：“太阳怎么会是扁的呢？”我把自己的眼睛捏得只有一颗豌豆大，抬头去看太阳，结果看到的太阳是扁的。我又问：“如果直直地往前看，你的眼睛能看到哪里？”卿汉禾说：“想看哪里就能看到哪里呀！”我又捏住自己的眼睛往前看，知道眼睛小的人看不太远，就连碱厂那堵红色的围墙都看不到。把手放开，我非常同情地对他说：“好在你生在栗山岭，如果生在昆明就危险了，那里出门就是车，等你的小眼睛看到汽车它已经撞到你身上了。”卿汉禾点点头，他想象不出那种场面，但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眼睛不是那么管用。我说：“其实你不用害怕，真要去昆明你跟着我就是了，我保证不会让汽车撞到你身上。”卿汉禾眼里闪出了亮光，问我：“你会带我去昆明啦？”我想让他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于是说：“你等着！我一定带你到昆明去。到时候我带你到商店里看玻璃纸包着的糖，还带你去圆通山玩，你不是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吗？我带你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

　　”卿汉禾问：“电影是么子东西？”卿汉禾这么一问我竟呆住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突然发现不知如何去表达，比画了半天后我说：“电影就是电影嘛，往墙上挂一大块方方正正的白布，把灯关了，机器一打开就能看到电影。”卿汉禾茫然地看着我问：“如何看？”我说：“盯住墙上那块白布看呀，有打仗的电影，有抓特务的电影，反正你想看什么就去买什么样的电影票。”卿汉禾开心地笑了起来，问我：“人站到布上演戏那不变成鬼了？”真没想到卿汉禾会这样去理解电影，我生气地说：“跟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呢？电影上的人都是真人，你怎么会说他们是鬼呢？你以为昆明像你们这地方到处都是鬼呀？”一个很得意的话题，没想到结果让我灰溜溜的，我怎么会说不清电影是怎么回事呢？看了卿汉禾一眼，我下定决心要让他相信昆明比栗山岭好，可要怎么说才说得清楚呢？想了想，我想起圆通山里的动物，说到动物卿汉禾总该熟悉了吧？嗯了一声，就像走进了圆通山，我首先从大门正对面的懒猫说起，接着说到不远处的猴馆，在猴馆的左边是个玻璃房子，里面关着几条大蟒蛇，右边的铁丝笼里关的是狼。

　　看完这里走一段路，下一条长坡，很快就能看到骆驼、斑马、老虎、大象和很多动物了。圆通山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一年之中爸爸总要带我去几次，所以里面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十分熟悉，走进圆通山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后来，我索性站起来用手比画，就连动物的叫声我都能模仿给卿汉禾听，还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模样。卿汉禾看着我嘻嘻地笑，最后说：“你们昆明真好，狼像狗一样不呷人，就站在那里让人去看，要在我们山里还了得？”我眼睛睁得大大地说：“谁说狼不吃人？圆通山里的狼是用铁丝笼关着的，所有的动物都是用铁丝笼子关着的。有个小孩不听大人的话跑到老虎笼子面前去玩，结果被老虎伸出爪子把他拉过去咬死了。老虎本来想吃掉他的，但笼子的眼眼太小人进不去，结果没有吃成。”卿汉禾瞪大眼睛问：“明知老虎伤人为何还要去看它？”我说：“那是动物园，里面的动物就是专门让人去看的，还要买五分钱的门票才准进去看呢！”卿汉禾哦了一声说：“那你们昆明出门就该是大山了，像栗山岭一样。

　　”他又说昆明像栗山岭了，我嗓门提得高高地说：“哪里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昆明到处是楼房、马路和汽车，满大街都是卖东西的铺子，怎么可能出门是山呢？”卿汉禾奇怪地问：“那你说那个圆通山里的动物是如何捉到的？”我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在山里捉的。”卿汉禾不解地问：“你们昆明没有山到哪里去捉？”我争辩说：“谁说昆明没有山？站在昆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西山龙门，那边一片都是山，那些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睡美人。”卿汉禾嘿嘿地笑着说：“我就说昆明像栗山岭啦，如果没有山哪来那么多的动物？”呆呆地看着卿汉禾，我说不出话了，再说下去怕我都不认识昆明了。是啊！昆明是有西山龙门，但从没听说过西山龙门有狼呀虎呀蛇呀什么的，如果有那些吓人的东西谁敢到西山上去？我想啊，以后再也不要跟这些山里人说昆明的事了，说不清，你就是说清了他们也不会相信。饭吃完了，碗扔在一边，想着刚才说的那些事我一句话都不愿跟卿汉禾说了，便抬起头来东张西望。

　　忽然，我的眼睛看到长洞的那个地方，怎么就一直忘了问问卿汉禾呢？拐了一下卿汉禾，我问他：“前面有个洞你知道吗？”卿汉禾看着我问：“么子洞？”我指着远处比比画画，半天卿汉禾才知道我说的是哪里。他开心地笑了，说：“那不是洞咧，看着像洞其实是长了些青苔。”我争辩说：“真的是个洞，洞口很隐蔽要仔细去看才看得到，就连妈妈都说她从没发现呢！”卿汉禾没有再说什么，拉上我就跑。挨近洞口我挣开他的手，慢慢缩到后面，心想情况不对掉头就跑。卿汉禾钻进洞里很快又钻了出来，他两手撑在洞口笑吟吟地对我说：“你过来看看，就一个坑，下雨天够我们两个人在里面躲雨。”我走过去伸了头，洞深一米多，四周长满了青苔，洞口长着浓密的草，就是站得近近的看着都像一个洞。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早知不是洞我根本不会害怕。回老家这么久了，我从来不敢往这条路下山到江边去，生怕洞里跑出个鬼来把我抓进去了。

　　”卿汉禾说：“以后你要再害怕就叫我跟你一起下山去！”已经知道不是洞了我还会害怕吗？想起上次要求妈妈带我过来看看的事，她带我过来看一下我用得着下山绕那么远的路吗？以后如果有小孩说害怕这个洞我就带他过来看看，让他知道这里根本不是洞，往后他从这里走就不会害怕了。这么简单的事大人怎么会做不到呢？四十七大姐回老家不到两个月，生产队就选她当了会计，又当会计又当大队铁姑娘队长的大姐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忙人了。对大姐的事我一向不太感兴趣，也不知道会计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是后来家里人说起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菜农队，隔三差五队上会挑些菜到碱厂去卖，每次都是会计去过秤收钱。有一次，会计病了，队长叫大姐临时代他去碱厂卖菜，结果大家惊讶地发现，一样多的菜，大姐交出来的钱比老会计多出五六块。当时一个全劳力一天就挣六毛钱，三五块对谁来说都是天大的一笔钱，又试了几次之后大姐交出来的钱还是这么多，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老会计一直在贪污。队上的人闹得不可开交，纷纷要求队长换会计，要求会计还贪污的钱。

　　在这种情况下会计自然没法当了，大家一致推选大姐来当这个会计。会计不像铁姑娘队长那么好当，光嘴巴会说有力气不行，得会做账。大姐害怕算错钱赔不起，坚决不肯当。生产队的人轮番上山来劝说，他们说不会做账可以学，关键要心眼正，一个老会计表示一定把大姐教会。实在推辞不掉，大姐只得白天黑夜地跟着老会计学做账，后来居然得了一个“铁算盘”绰号。当会计不是大姐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她更喜欢当铁姑娘队长，用她的话说那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开春后，大姐带领铁姑娘队种起了试验田。现在的铁姑娘队不是过去十来个人的小部队了，她们由二十多个朝气蓬勃的大姑娘小媳妇组成，直接归属大队。在铁姑娘的强烈要求下，大队分给她们三块试验田。铁姑娘们在地里种了茄子、番茄和青辣椒，发誓要和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比个高低。为了这三块实验田，大姐不顾妈妈的阻拦，一次次把家里猪圈里的肥料挑到试验田里去。今天正在吃午饭，听说公社有些不要的山灰，大姐碗一扔带着铁姑娘就一窝蜂地去了，伯伯说再快也得到晚上八九点到家。在我眼里，铁姑娘就像电影上的英雄一样能干。

　　在村里男人们的眼里，铁姑娘是吃多了瞎折腾，他们不相信几个妹子能倒腾出什么事来。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大姐并不灰心，她暗中给铁姑娘们鼓劲，说一定要把实验田种好，让村里的男人们知道妇女能顶半边天。出人意料的是，在外面顶天立地的铁姑娘队长回到家后平凡得不得了。她能吃能睡，一躺到床上就叫我给她捶背，要不然就叫我给她抓痒，就穿着“奶罩”叫我给她抓痒。因为想听大姐的故事，我脸热辣辣地帮她抓了，但说什么也不愿让自己的手去碰那东西，我总觉得很脏。有一次，大姐老说往上点往上点。我心一横，一把扯下她的衣服说我来帮你捶背吧！借故，我狠狠地凑了她一顿。大姐生气了，骂我野蛮，她使劲掐我的手臂，用脚踹我。我没有哭反倒嘿嘿地笑，心想换个有力气的人今天有你还手的机会吗？不定三两下就把你这女流氓打死了。最后，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重代价，大姐翻过身去裹紧被子，说不给我讲故事了，并发誓一个星期内不再给我讲故事。大姐说话算话，她果真一个星期没给我讲故事。最近，大姐讲的都是她当知青那地方，傣族寨子里发生的真人真事，比前段时间讲的故事又要好听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