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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 作者:卿卿

第46章 喊魂

  忽然,一股冷冷的风儿刮了过来,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睁开一看眼睛,是妈妈把被子盖到了我的身上,瞬间的感觉就像千万颗针扎在肉上,痛得我头皮都是麻的。家里人都围拢过来,伯娘眼睛红红的,她伸手摸着我的头说:“还是滚烫,香灰是清凉去毒的,不定喝下去这热就降下来了咧。”妈妈忙说:“那东西怎么能吃呢?她刚打过针,还拿了些药回来,应该不碍事了。”伯娘的嗓门一下子提得高高的,“那白片片如何能呷?”妈妈不理会伯娘的话,叫大姐端水来让我把药吃下去。这时,被子变得暖和了,我蜷曲着身子,很快就迷迷糊糊的。家里人没有走,他们七嘴八舌地在一边说话,我听着肉疼疼的,就像针扎在身上那样疼。他们走来走去不知忙些什么,感觉一步一步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我的身上,疼得我喘气都不顺畅了。真疼啊!我艰难地对他们说:“你们能不动不说话吗?你们一动,我的肉就疼疼的。”没有人说话了,他们悄声地走了出去,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个觉了。仿佛是在做梦,我闻到了香的味道,就是爷爷死的时候,家里一天到晚都飘着的那股香味,还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掉到脸上。伸手去摸,很烫,我一下睁开眼睛,见伯娘手里拿着三炷香在我脸上绕来绕去的,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想着人死了以后才点香,想着伯娘给老祖宗供饭嘴里才念些听不清的咒语,我惊得一头坐了起来,噌噌几下就缩到墙角,眼睛瞪得大大的。伯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扭头对身边的妈妈说:“看到了啦?人眨眼就坐起来了,这魂看来真是让野鬼给勾去了,夜里得把她喊回来咧。”听伯娘这么说我觉都不敢睡了,生怕妈妈以为我死了把我装进棺材里去,真要那样会把我活活吓死的!家里人又出去了,一会儿,伯娘悄悄地摸了进来,她扶起我的头亲了一下我说:“四妹子,听伯娘的话把这碗药喝下去!”我张开嘴去喝,伯娘忽然把我放下去,她用食指在碗里搅了几下重新扶起我说:“一口气喝完它!”看着碗里混混的水,我问伯娘:“这是什么药?”伯娘说:“是菩萨给你的药,呷了病准好。”一口喝下去,味淡淡的,碗底沉淀下来的东西像泥巴。天黑后,堂屋里一阵混乱,空气中又有了香的味道。一会儿,伯娘便带着一股香的味道走到床前,她抱起我,把我困到她瘦小的胸前说:“四妹子记好了,上了屋顶伯娘喊么子你就应么子知道啦?”我点点头。伯娘抱着我走了出去,门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儿凉凉地吹过来。我哆嗦了一下,顺势往伯娘怀里缩了缩。

  在伯娘家的顶头,靠近猪圈的那地方支着一把大竹梯,伯娘往上面爬楼梯就咯吱咯吱地响。我喘气都陪着小心了,唯恐一不留神和伯娘一起掉下去了。爬到屋顶伯娘站住了,我抬起头来,发现离天很近,感觉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天上的星星。慢慢地,我把手伸了出去,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伸去。突然,伯娘在我耳边大喊了一声,“四妹子哎!”魂都吓掉了,我一头就钻进伯娘的怀里。伯娘摇晃了一下站稳了,一把拖出我来生气地说:“你这是做么子?忘了伯娘对你说的话啦?我叫一声你就得应一声知道啦?”月光下伯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她,紧张地点了点头。伯娘又扯开嗓门叫了,我匆匆地应着又忙着往下钻。

  伯娘再次把我抓了出来,并顺手扭了我一把说:“你的嗓子让门给夹住啦?听不到声音他们如何知道你想回家?”说完,伯娘又开始叫了:“四妹子哎,回来喽,娘在屋里等你咧!”我眼睛一闭,大声地说:“回来啦!”伯娘就重复地喊这么一句话,我应了两次后就再也不肯张口了,最后我用带哭腔的声音对伯娘说:“伯娘,我要回家,你带我下去吧!”伯娘骂了声没出息的东西,然后开始下楼梯。妈妈已经眼巴巴地等在下面了,我们一着地她就把我抱回去。在煤油灯下看了我一阵,妈妈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因为害怕,又被风一吹,脑袋顿时清爽了许多。往门外看了一眼,我紧张地对妈妈说:“妈妈,你再也不要让伯娘把我抱到房顶上去了,我害怕。”妈妈又问:“你舒服点了没有?”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饿了,于是我说:“我饿了,想吃饭。”妈妈吁了口气说:“看来真是菩萨显灵了呢!”我没有再发烧了,第二天伯娘欢天喜地地绕出绕进。她埋怨妈妈说如果早些让我吃点香灰我肯定不会病得那么重,还说我是让那些白片片给闹的。

  妈妈小声地说:“那香灰能吃吗?真要吃了可能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伯娘没有再说什么,但很得意。她一向认为城里人没有她聪明。妈妈不再让我出门,成天就让我躺在床上,一天到晚地躺着骨头都是疼的,我做梦都想出去玩了。这天下午家里没人,我趁机从床上起来,脚踩在地上轻飘飘的,就像电影上的仙女飞在天上。想到仙女,我忙跪到凳子上去照镜子,心想自己会不会变得像仙女一样好看了。很遗憾!镜中的我还是我,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脸,唯一的改变就是鼻子变尖了,脸色苍白苍白,就像睡在棺材里的爷爷。不敢盯着看了,我从凳子上溜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去坐到堂屋门槛上。远远地,卿汉禾向我走来,他一只手握成拳头在空中不断地挥舞,笑吟吟的。到了堂屋门口他紧挨着我坐下了,把手张开,原来他手里握着一个鸡蛋。把鸡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他剥去一半的皮,递给我说:“刚煮的,你快趁热呷了它。”看着手里的鸡蛋,我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经常都有鸡蛋吃?是从哪里弄来的?”卿汉禾说:“我屋里有个下蛋鸡,娘让我一个人呷它的蛋。”我咬了一口鸡蛋说:“怪不得你长得那么胖呢!原来是鸡蛋吃多了。

  我一年到头只有过生日的时候妈妈给我煮两个鸡蛋。”卿汉禾说:“我爹爹说,你屋里的米糊糊喂猪还成,人呷了如何顶得住?难怪你老是生病咧!”一提到米糊糊我就恶心,于是没好气地说:“本来国家每个月都供应给我们好多的米,谁知二姐都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在昆明的时候她就用大米去跟别人换包谷面来给我们吃。”卿汉禾说:“她呷多了?为何要拿大米去跟人换包谷面?”我说:“就这样,院子里的人还夸她呢!大家都叫她二管家。”卿汉禾问:“你们城里人脑子有病啊?”我说:“城里人没病是二姐有病,反正她总会想办法让人难受。”卿汉禾小声地说:“我娘也说你二姐能干咧。”我说:“让你妈到我家吃几餐米糊糊试试看,看她还会不会说我二姐好的?”卿汉禾嗯了一声说:“往后我拿米饭来跟你换糊糊呷,你看中啦?”我不相信地问:“你真舍得拿饭跟我换那东西吃?”卿汉禾肯定地点点头。我说:“你说话可要算数,每个月二十号一过二姐就开始做那种饭了,到时候你可记着来跟我换着吃。”卿汉禾说:“为何等到二十号呢?今晚我就跟你换着呷。

  ”我没有吱声,妈妈这几天给我做的都是白米饭,今天还蒸了个肉饼,我可能跟他换饭吃吗?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卿汉禾兴高采烈地说二公公今天过生日,他们家有肉吃,叫我晚饭一定不要忙着吃了,等他。心里挂着卿汉禾说的事,随便扯了一点草我就回家去等着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听到卿汉禾在门外叫我,“老四,你快出来。”记不住从哪天开始,卿汉禾改口叫我老四了,就像伯伯伯娘叫我那样。可能他想着自己是叔叔,就把声音拖得长长的装成大人的模样,以为这样就能变成一个真的叔叔了。我开始不答应他,慢慢地也就无所谓了,但我警告他不许在学校乱叫,否则我会骂人的。我一溜烟地跑到红叶子树下,卿汉禾已经坐在那里,不等我坐稳他就把碗递了过来。碗很沉,我抬不住便把它放在膝盖上。饭头上有白辣子煮鱼、粉蒸肉,还有一些其他小菜。惊喜万分!我闷下头就吃,好半天才想起卿汉禾什么吃的都没有。我不好意思了,赶快把饭递给卿汉禾说:“二姐还在炒菜,我俩先一起吃吧!”卿汉禾摇摇头说:“我不饿,你呷咧。”把碗递到他嘴边,我硬是扒了口饭进去,又塞了块肥肥的粉蒸肉到他嘴里。

  卿汉禾嚼着嘴里的东西,嘻嘻地笑着说:“娘的眼睛蛮厉害咧,她说我这几日能呷饭了。”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告诉二奶奶饭是我吃的没有?”卿汉禾说:“你当我脑子有病啦?”正说着,二姐叫吃饭了,我飞快地跑回去把红薯饭端出来递给卿汉禾,自己继续吃他的饭。想着卿汉禾从来不用愁没饭吃,还经常有鸡蛋吃,我忍不住问他:“你们家天天吃白米饭,还有鸡蛋,成分为什么不是地主呢?怎么说也该是个富农呀?”卿汉禾说:“屋里就我一个人天天呷米饭,娘和爹爹常呷红薯,他们说他们爱呷那东西。”我哦了一声说:“那也是穷人!你爸爸他们不是爱吃那东西,是心疼你,就像我爸爸把白米饭让给我吃他自己去吃包谷面一样。”话没说完我顿住了,我发现卿汉禾头上有一块大大的疤,刚才好像没长着呀?我有些奇怪地问:“你的头上怎么会突然长出个疤来?”卿汉禾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一边,嗯了一声对我说:“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是宫长根那娘卖×咯用石头打的。”我伸过头凑近些看,疤差不多干了,便放下碗,弓起食指去抠。卿汉禾把头偏到一边,推开我的手说:“不管它咧,过些天它自己就掉下来了。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让它掉下来?我就喜欢把它抠下来,疤长在脸上很难看,我们昆明人把脸上长疤的人叫疤队长,跟汉奸的绰号一个样。”卿汉禾说:“可抠着蛮痛咧。”我说:“你去看看电影上的地下党,有谁怕疼的?怕疼的人最后都会叛变,结果只有被解放军捆去枪毙了,那可是件很丢人的事。”卿汉禾的脸红了,赶快低下头去吃饭。端起地上的碗,我扒了一口饭到嘴里吃着说:“我们家最有可能当叛徒的就是妹妹了,我经常因为她挨打。有一次我好心地帮她去抠疤,就出了一点点血,谁知她又哭又叫地把妈妈招引过来。妈妈打了我两耳光,还用针扎我的手,说小小年纪就想着抠别人的疮疤,长大以后肯定喜欢揭别人的短,这种人最讨人嫌了。”卿汉禾说:“你才不讨人嫌呢!”我点点头说:“就是嘛,我也是这么想的。”卿汉禾问我:“你就那么喜欢抠疤?”我说:“喜欢,我自己身上一长疤我就会抠下来,要不然就用纱布包住,反正我不会让别人叫我疤队长,更不会让一块黑糊糊的东西丑丑地长在我的脸上。”卿汉禾嗯了一声说:“那你帮我把这块疤抠下来咧。”我不相信地问:“你当真让我抠?”他说:“当真!我就愿意让你抠。”飞快放下碗,我弓起食指慢慢地把疤的周围抠开。

  这个疤很厚,硬硬的,卿汉禾紧锁眉头一声不吭,只一会儿头上就冒出汗来。又抠了一阵差不多抠开一半,疤开始出血,我不敢抠了,头上也像卿汉禾那样冒出汗来。端起地上的碗放到大腿上,我拉起衣袖抹去头上的汗,对卿汉禾说:“疤出血了,等它长熟点我再帮你抠。”卿汉禾胸脯一挺说:“我一点都不痛,你只管抠下它来!”我扁扁嘴说:“吹牛!不疼,你头上怎么会冒出汗来?我真不敢抠了,万一抠出血来二奶奶会去告我妈的,到时候我肯定会挨打。”卿汉禾问:“我为何要去对娘说?”我说:“她长着眼睛会看呀?疤长在脸上又不能用衣服遮住,你一回去她就看到了。

  ”卿汉禾说:“我就说在树上撞的,她能如何?”我又扁扁嘴说:“你以为二奶奶是傻瓜呀?好好地吃着饭你的头怎么会撞到树上去呢?”卿汉禾固执地说:“横竖我就是撞在树上!”真是的!他都不怕我怕什么?一伸手我就把那块疤抠了下来。卿汉禾没料到我出手那么快,他哎哟地叫了一声捂住头,但很快就把手松开了,还装出一副一点都不痛的样子。我知道肯定疼了,因为被抠掉的地方在出血,红兮兮的一片。赶快掏出纸来撕了一小块贴上去,可手一松开纸就掉了,我撕了块更大的拿颗饭把纸粘到疤的上方,这样看着有点古怪,但总比看着一块红红的肉要好。想着二奶奶,我是还担心卿汉禾把我供出去,便问他:“你妈看到你头上的疤她真的不会追着问你吗?”卿汉禾说:“她爱问随她问去,嘴长在我身上我不说她能奈何?”卿汉禾态度如此坚定,我放心了,觉得他真像电影上的地下党,换了我肯定做不到。

  我最靠不住的就是这张嘴了,我讨厌叛徒,从骨子里痛恨他们,可不知不觉中我总会背叛别人,不是这个原因哥哥不会盯住我不放,家里人不会处处防着我。卿汉禾书读不进去,没想到面对二奶奶的毒打他会那么勇敢,我有些不相信地问他:“你妈打你,你真的不害怕吗?”卿汉禾说:“怕么子?娘打我就像在我身上抓痒,我还拉住她的手叫她用力打咧!”我像大姐那样掐住他手臂上小小的一块肉使劲地扭,问他:“她要这样老掐你,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卿汉禾没动,只是说:“娘不这样掐人咧,她就是掐了也没用,我不想说的话横竖不会对她说。”我完全放心了,如果卿汉禾是叛徒,那他家猪瘟的事和我们偷向日葵的事妈妈早就知道了,怎么可能到现在我还没事呢?这样想着我发自内心地说:“你真勇敢!如果栗山岭有日本人的话,你肯定能当个英雄让大家向你学习。”卿汉禾脸红红地看着我,很激动,可能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说他能当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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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