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在微山湖东岸有一条泄洪的运河叫伊家河，是解放后开凿的，它迤俪几十里，将苏鲁分开，运河北为山东，运河南是江苏。河南是低洼之地，运河没有开凿之前，每年大水，河南的低洼之地就成了汪洋。开凿了伊家河，河南之地，不再遭受洪涝，种起了棒子、高粱、豆子和地瓜，每到夏天，伊家河南岸是葱绿雾气一片。

　　伊家河南岸，这片低洼地，方圆十余里，几个村庄散落于此。东南面的是孙庄。

　　孙庄，孙姓人家最多。在孙姓中，有一户姓孙的人家。他不是本地的孙姓，是从运河北的山东逃荒来的，到了此地，就与本地的孙姓认了本家。其不知，人是越过越远，情分是越来越淡。当初逃荒来的和收留他们的孙姓长辈死后，就越来越没了当初的义气和情分。到了文革时期，就更乱了。逃荒来的孙家后人长成了人，因为聪明，识得几个字，写得一手毛笔字，在给本家嫂子刷写门上的红色革命标语时，被本家嫂子拉上了床。两天的书写任务，却写了三天。在第三天的上午，他自愿地跟着嫂子上了床时，却被孙姓的人捉奸在床。孙姓的人用排刷沾着写字的红漆，在偷奸的脸上图上红色，在大门上写了‘反’字，然后被当场打死，还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这还不算完，孙姓的人家借着‘文革’时破除封建迷信平坟，责令死者的妻子不能把死者埋在孙家祖坟旁，还要将死者父母的土坟迁移，离开孙家祖坟。用意不言自明，孙家不认这个本家啦。死者的妻子带着幼小的儿子，死活不肯，哭泣着跟孙姓的长辈磕头。没有用。孙家的人，就以革命的名义，把死者父母的坟撅开，把腐烂的棺材扔在了地里。女人哭天哭地，哭干了眼泪只得将死者和死者的父母迁移到了鹅头大队西边，离微山湖不远的鹅头岗附近的乱坟岗边埋了下来。

　　耻辱和屈辱，就使死者的妻子很快离开了人间。这个反革命家属是死在夜里。她唯一的亲人，还没张大成人的儿子知道无人可求。把娘卷在草席里，背着娘，手里拿着铁锨趁着黑夜，去了鹅头岗埋娘。那天夜里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再加上他还小，世事懵懂。背着娘，走了一程，到了鹅头岗，他以为到了自己家的坟地。就在两个土坟中间，靠近一个土坟边挖了坑，埋了娘，然后回家睡觉。谁知道，他还在梦里亲着娘时，被人打醒了。尹家庄的人打骂进来，问他为何将他死娘埋在俺家的坟地里？这孩子知道错了，就磕头求饶，再把娘迁走。

　　孙姓还有同情他的人，就是孙三爷。他出面过问此事，他照着死者儿子的脸打了两巴掌，骂着难听的话，屎壳郎你这浑小子，你娘死了，为什么不放个屁，让我们帮忙。

　　替屎壳郎化解了矛盾，但是，没有让屎壳郎再迁移他娘。当地的风俗是入土为安，要迁移他娘，得三年期满后，才能迁移。

　　这样，屎壳郎的娘就作了尹姓死鬼阴间的妻子。整个鹅头大队的人提起此事，都在笑话，还编成了顺口溜：西北尹东南刘中间夹着个养汉头。意思是他爹得了报应，活着的时候玷污了本家嫂子，他的女人死了，到了阴间也没有陪他，而是做了人家死鬼的阴妻。报应啊！

　　三年后，孤儿屎壳郎长成了人，有了大名，叫孙启来。他在好朋友厉洪声、刘国成和孙三爷等人的帮助下，要把他娘迁移到他爹的坟里去，合葬。可是，在挖开他娘的草席时，却见草席依然完好，再打开草席，露出了尸体，他娘就像睡着了一样，浑身没有一点腐烂，衣服只是潮湿了些。孙三爷懂得些风水常识，对孙启来说，哎，早知道就不该起坟了，这是风水宝地啊。孙启来多了个心眼，想再把娘埋了，当他扯动草席时，见了风的草席就风化了。孙三爷哀叹不止，说，风水是轮流转的，这儿的地龙已经走了。他们就把孙启来的娘，迁移到了他爹的坟里，合葬。这个奇闻，在鹅头村流传了一阵子，说，孙启来以后会发迹的，他娘占了人家的风水。

　　七十年代末，鹅头村来了钻探队，十几台钻机在伊家河南岸附近探矿。钻探发现伊家河南岸不仅有煤，还有铁。铁的埋藏就深了些。还探明，鹅头村地下有一条地河从此经过，几台钻机的大钻杆被地河的水冲断了，冲走了。

　　钻探队走了，就来了开煤矿的。开矿的是本省南部的盐城人、扬州人、南通人，他们操着叽里呱啦的南方口音，拖家带小，到这儿开矿，他们开的煤矿就以北边的运河命名，叫伊家矿。

　　当地人跟风俗不同的人打交道很是稀奇，把他们统统称作蛮子，他们就喊当地人侉子，也有叫老侉的。就像中国人外国人一样，都有好坏，很快，蛮子就和侉子结交成了朋友，有了往来，有的当地女孩跟年轻的工人搞对象，就成了煤矿家属。

　　伊家矿在鹅头村开矿，就富了鹅头村的人。占山吃山，傍水吃水，鹅头村开矿了，就得吃矿。人家占用土地得给钱，得花钱买地，得赔青苗费。煤矿出炭，走水陆，或者是在当地销售，得有工人装卸，鹅头村的人就成了装卸工，按吨位拿起了钱。煤矿卖煤炭，当地人卖矸子石。煤矿出的矸子石，成了山，就成了当地人发财的来源。矸子石里有煤矸子石，是烧砖、烧瓦的好原料。矸子石还夹有煤炭，外地人不能捡，被生产队护着。他们派人，把矸子石捡成一堆，把煤炭捡成一堆，把碎矸子石过滤下来，还能卖。总之，矸子山，成了当地人的财宝。附近的人结束了烧柴火做饭的时代，开始来捡炭。还有的人聪明，看到了这儿开矿了，发财了，就把闺女往这儿说。闺女嫁到了这儿，家里就不愁烧炭了。当地的人家说了外地的媳妇，送礼的时候，就很风光地拉着一车没有矸子石的好炭，到丈母娘家，送节礼。

　　孙启来被生产队派到矸子山，跟着捡矸子石。他是个孤儿，矸子山就成了他的家，就住在矸子山下那两间草屋里。外地人来捡炭的很多，他和几个小青年就往外撵，向人家发脾气，沾惹上了好占小便宜的坏习气。他看着顺眼，给他说好话的外地人才让捡炭。

　　有一天，从运河北岸的山东过来一个拉平车的老头，带着闺女，先到矿门口卖菜，卖完就来捡炭了。孙启来先是不让，当看到那个闺女，长得好看，留着粗辫子，大大的银脸盆，羞怯怯的样子时，心眼就活动了。闺女在一旁看着平车，老人跟着外地人一起，在矸子山周围捡从矸子山上飞滚下来的炭块子和路旁的碎炭。老人没有捡多少，就被孙启来骄横地夺了炭，给捻走了，老头不敢惹他，看着这个眼角过早地长鱼尾纹的露头青，微笑着带着闺女离开了。

　　老头的闺女在后面推着平车，回头看着矸子山，看到了孙启来，羞怯地低下了头。孙启来看见了，也是出神，盼望着她再来捡炭。他就把自己的那一份炭，留着，等着那个闺女来。反正他是烧不着炭的，只有送人。要送，就送自己想送的人。

　　过了几天，那个老人又带着闺女来了。他们先是在矿门口的菜市场卖完了家里的菜，然后就去了矸子山捡炭。

　　他们是捡不着多少炭的。孙启来看到父女俩把平车停在了矸子山旁，就过来，不让他们捡炭。老人跟孙启来说好话，也没有用。这是生产队的命令，不是我的命令。老人无奈，坐在地上抽旱烟袋。孙启来看着他的闺女，心里酸酸的。这闺女浓眉大眼很俊，要是跟我做媳妇多好啊。

　　他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着那闺女，那闺女也看着他。他就向那闺女招手，让她过来。那闺女就不理睬他，转过了脸。老人精明，站了起来，到了孙启来跟前，跟他笑着，问什么事，小兄弟？孙启来指着一堆炭，对他说，大爷，这是我分的炭，烧不了，给你吧，你看着给几个钱就行。

　　老头从口袋里掏了卖菜的零钱，问他五块钱行吗？四块！老头掏钱给他，孙启来鬼刁，油头滑恼地说，我是看在你闺女的面子上才卖给你的，一会让她给我，你给我不要。

　　老头满嘴答应，他拉了平车去装炭。孙启来不让他装，让他一边歇着抽烟去。他从炭堆拿来两把大锨头的铁锨，跟那个闺女一起，两人一左一右装了起来。那个闺女看起来羞怯，干起活来，却是一身的力气。装车时，抽旱烟的老头，吐着烟雾，看着身手快捷的小伙子，深思。

　　装了满满一车炭，老头眯着眼睛笑。车重，老头驾不住把，就让闺女拉。孙启来充好汉，上前驾把，让老头和他闺女在后面推。孙启来把重车拉上了路，还送了一程。老头谢他，羞怯的闺女也谢他，叫他大哥。孙启来不好意思了说，谢什么，我又不是不问你要钱。车停在路旁，孙启来就跟老头打声招呼，往回走，那闺女就拿着钱，跟着追，说，大哥，给你钱，你不能不要钱，你不能又出力又折本。走的离平车远了些，他停住了脚步，看着那闺女，小声说，你爹给过钱了。那闺女说，没给，俺爹让我来给你的。孙启来看着她，本着脸说，你爹给了，这不是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那闺女也诚实，以为他爹真的给了。就说，不能让你白出力。孙启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对她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给我买双鞋来，上矸子山鞋子烂得快。那闺女就红了脸，没有理睬他，转身回去啦。

　　没过几天，老头又来了，他没有拉平车，而是挎着粪箕子来卖菜，顺便打听孙启来。

　　你是说屎壳郎，他个孤儿，苦得很，过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好了，不挨饿了。

　　他没有亲戚了吗？

　　亲戚……有，厉洪声是他干亲家，厉洪声的闺女是他干闺女。

　　老头听说孙启来已经有了干闺女，心里就凉了半截，有干闺女，就一定有媳妇。他是个有家小的人啊。

　　被打听的人看着老头笑了，对他说，老头，他这个干亲认得有些意思，就把孙启来认干亲的经过告诉了老头。老头听了就眯着眼睛笑了。

　　厉洪声家住孙庄西北面的羊庄，靠伊家河，也是个穷户。他结婚，头胎生了个闺女。吃喜面的时候，请人来给女婴看了八字，说这孩子命犯指背煞，命里有灾，必须认个干爹，并且还要认四条腿姓的干爹。厉洪声和媳妇赵要琼商量了一夜，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干爹好认，跟他不错的人家会答应的。可是，还得四条腿的姓，比如，姓朱的姓牛的姓马的，算来算去，本村没有四条腿的姓，鹅头大队只有一家姓牛的。人家是西边铁矿的国家工人，也不认识人家，自然就不会答应的。厉洪声到不急，他的媳妇赵要琼却很急，怕孩子有个三好四歹。刚满月，就下了床出了门，找看命的。看命的听说，四条腿的干亲不好找，就对他说，姓孙的也算是四条腿的，孙是龟孙，龟孙是王八，王八就是四条腿的，前面的孙庄就是姓孙的多，随便认一个就算啦。

　　认干亲的事，不能对外张扬，如果说了出去，姓孙的人家是无论如何是不认的。不然，人家就成了王八，王八是骂人的。女人回家对男人一说，男人说，好办，你在家里做几个菜，买瓶酒，我去孙庄就来。一袋烟的工夫，孙启来就跟着厉洪声到了自己的家，喝酒，说家常。女人赵要琼抱出了闺女，让孙启来看，就让孙启来认下孩子为干闺女。孙启来笑了，一百个同意，厉洪声对他一直很好，只是自己还没有成家，自己才十八岁。赵要琼说，这就更好啦，你没有结婚先得了闺女，以后，你媳妇来了，就享闺女的福吧。孙启来就认了这闺女，这闺女小名叫小萍，长大上学就来个连根倒，就叫厉小萍。后来认干亲的内幕传了出去，当地人不再叫孙启来屎壳郎，而是叫他王八。孙启来听到了乌龟、王八就过敏，就知道是骂他的，好在自己还没有家小，就让他们骂吧，自己低头认了。

　　老头找到了厉洪声的家，请他做媒人，把自己的闺女说给孙启来。厉洪声把孙启来的处境说了，说他没有瓦房，也没有多少钱。山东老头挺仗义，拍着胸口说，日子要自己过，只要勤快，王三姐还坐十八年寒窑呢，何况我闺女。厉洪声就做主，定下了日子，让老头把闺女领他家来相看。那闺女来的时候，背着布袋子，来到了厉洪声家跟孙启来相看。两人见面时，很拘束，当媒人出去，留着他们在屋子里说话时，那闺女就把自己做的鞋子从布袋子里掏了出来，让他试了脚。他穿了，正合适，他们同意了，才问了那闺女的名字，叫王春惠。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结婚时的孙启来还住在父母留下的草屋里。那过门的媳妇能干，跟着他上了矸子山捡炭，又跟着人到矿里偷炭块子，卖了钱，两年不过盖起了三间红瓦的堂屋。之后，媳妇王春惠，又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慢慢的孙启来的日子好过起来，脱离了贫困，现眼、现世、王八、屎壳郎等贬义词儿，从孙庄人的嘴里慢慢抹去。

　　就这样，孙启来过了十几年出力流汗挣钱养家糊口的平常日子后，才发迹。那时，他的年岁正好是他干闺女的两倍，他三十六岁，他干闺女厉小萍十八岁。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国经济由于过热，出现了通货膨胀。孙启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发迹的。他的发迹既是无意思的巧合，也是运气好的结果，但是，过程却不平静。

　　02

　　过一九九五年春节，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刮着西北风，刮得孙庄里尘土飞扬，争不开眼睛。他清早起来放了鞭炮，便去孙姓的长辈孙三爷家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