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姓孙的都得给三爷磕头，这是孙姓的惯例。孙姓的许多子弟都去了三爷家，跟病倒在床上的三爷磕头，拜年。孙启来也不例外，虽然孙姓人家不跟他亲了，但是，还得在面子上过得去，毕竟自己姓孙，孙三爷对他也算是有恩。在他磕完三个头，拜完年，吃了三奶奶炒的花生，喝了三爷的儿子大羊叔的辣酒，就告辞了。刚出了门口，本家哥哥孙启顺和本家弟弟孙启立把他截住。斯文的孙启顺和粗鲁的孙启立把他拽到了孙启顺家商量开矿的事。
在孙启顺家里，吃着他媳妇炸的年货，如干瓠子、麻叶子、炒花生，喝着大花的茉莉花香茶，说着话。话题就很快地转到了开小煤窑的事情上了。开矿发财啊，常庄的常小亮在国营煤矿伊家矿东边开了一个小煤窑，发了大财。
弟兄们兴奋地议论着，听得孙启来也激动，他问孙启顺有什么法子开矿。
孙启顺自然有开矿的办法，他能够到国营煤矿伊家矿搞到开矿的图纸，人家大矿上的工程师偷卖图纸，只卖给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一张图纸就是一个小煤窑，就是一窝金蛋子。买图纸大概三五万。一般人是求不来的，他孙启顺能搞到图纸。采矿证也好办，只要花钱送礼，当地政府巴不得你开矿，它好提取管理费。
孙启顺过去做过民办教师，又做过大队一个小企业的会计，村里的村官，他都认识，算是孙家有点本事的人。他把自己的策划方案说了，开小煤窑不难，只是苦于我们没有启动资金，一句话就是缺钱。只要钱到位，我们就能够开矿，就能够挣大钱。
孙启来和坐地炮孙启立受到了他的鼓舞，决定合伙开矿。孙启来也是个点子多的人，虽然文化不高，却有心计。他对孙启顺说，启顺哥你要能搞到图纸，我就能找信用社的信贷员鲁世能贷款，他好孬是我老表的二世老表，你说还差什么？孙启顺笑了，说启来弟，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开矿的事不是买青菜萝卜葱那么容易，弄不好，得倾家荡产，所以啊，就把你启来弟叫来商量商量，你是个会算计的人，不似坐地炮那么粗鲁。坐地炮孙启立笑了说，我就给哥哥们当个助手，没有人讹我们就行。孙启顺端起酒杯，说，来咱弟兄仨干了这杯酒。好火热的酒啊，酒干了下去。孙启顺抹着嘴说，贷多少，不能乱贷，鲁世能不会给咱国家贷款的，他暗地里放高利贷，那利息可不低啊，咱合计着，能筹多少就尽力筹多少，不够才贷款，我的原则是能少贷一分就不贷二分。
三人合计着家里的钱，合计了一会，把家底子算了一下，还是不够，开矿得二十万多，三家的钱加起来最多也就是十来万，还差得很远。还是孙启来有点子，他问，能不能拉来几个入股的？孙启顺点头说，你是说外人吧，外人也可以，不过，我把话说白了，他的钱再多不能做主管矿长，只能做个副矿长，还不能有实权，这个矿是咱姓孙的，外姓不能作主。
孙启来说，启顺哥，你放心，他想多拿，我也不同意，就规定一万块钱一股，不得超过两股，开矿的钱只要超过一半，就好贷款了，权利呢，就听你启顺哥的，我想等到拿来图纸，申请到了采矿证，就去找鲁世能贷款，用小煤窑作抵押，他不会不贷的。
三人商量了有了眉目，就行动了。孙启顺跟孙启来约定，要入股开矿，初三就得把钱交给我，咱记账，每花一分钱都说明来去。孙启立说，哥，咱们开矿，花钱的事就得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在头上，别窝在心里。孙启来和孙启顺都笑了说，那是，要干大事，就得先小人后君子。
商量好了，就等着初三在孙启顺家交钱，如果不交，就等于自动退却了。
穿着棉大衣的孙启来回到了家里，女人王春惠和两个儿子正在包饺子，看电视。他对女人说，大年初一我还没有吃上饺子呢，我饿了。女人忙放下手中的活，拉开了煤球炉子，给下饺子。王春惠包的猪肉饺子，个大。下了两大碗，打了三遍水后，就盛了出来。孙启来坐在小桌子上吃着水饺，沾着辣椒酱和醋，问女人，我吃了饭就去刘家。女人看着他问，不是赌博吧？他吃着饺子说，谁赌，我有正事要办。
孙启来吃了两大碗饺子，肚子不饿了，身子热火了，去了本村的刘家，找他的好朋友刘国成和他的本家侄子刘猛。先到了刘国成家，他们一家也是看电视，吃饺子。刘国成的老婆夏风铃给他盛了饺子，他尝了两个，说味道比他家的好。吃完了，就把开矿的事，跟他们夫妻说了，问他怎么样？刘国成眼睛一亮，问，启来，开矿是好事，他们别吭了咱？孙启来点头，说，二哥，我想让你们叔侄一起去，咱爷仨拧在一起，还怕他坑咱吗？刘国成说，你要知道生意好做，伙计难搁，没有事更好，就怕万一以后翻了脸。孙启来笑着骂了他，大年年的，就你坏点子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刘国成说，好好，我就不说了，你要开矿，我们就跟着入股，你说入多少吧？孙启来伸出两个手指说，你和刘猛，每家入两股，一股一万，如果，刘猛不入，你也不要入啦。孙启来说完要走，被夏风铃拉住了，非得让他坐下来喝两杯酒再走，说，你二哥那熊人对别人留心，还对你孙启来有坏心吗，你们都是多年的患难兄弟，你们先喝着酒，我让小孩去喊刘猛。孙启来跟刘国成喝着酒，夏风铃治菜时，穿着蓝色的棉大衣的刘猛来给刘国成拜年，他低着头，到了堂屋门口就跪下磕头，说，给二叔给婶子拜年了，磕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
夏风铃就站在门口，对他说，快进来喝酒，你看谁在这儿喝酒了？
刘猛定睛一看，是孙启来，说，启来叔也来了，我就不到你家拜年了。跪下又给孙启来拜年。
孙启来站了起来，让他坐下，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道道，快坐下喝酒。借着大年浓浓的年味，喝着火辣的热酒，三个人谈论着开矿大事，谈得很投机。开矿入股的事，就在酒桌上定了下来。
到了初三，几家就聚集到了孙启顺家里，把钱交了上来。孙启顺是四万，孙启来是三万，孙启立是三万，刘国成是两万，刘猛是两万，共计十四万。孙启顺打了收条，交给了女人收了起来。
他们又坐在孙启顺的家里喝着酒，借着酒盖着脸皮，没有了乡里人的客套，把权利分了下来，主管矿长不用说是孙启顺的了，因为他能够买来图纸，还能够跑关系，办来开采证。其余人都是副矿长，按照入钱的多少，定下权利的多少，孙启来和孙启立的权利就比刘国成和刘猛的权利大。
他们兴奋得醉了，摇晃着身子离开了孙启顺家，刘国成和刘猛又跟着孙启来到了他家，说了半天的醉话。他们都是矿长了，等着开矿发财吧。
欲望和野心膨胀着他们的心。穷了多少辈子，不能再穷啦，得翻身啦。
鹅头村是苏北有名的聚宝盆。五个自然庄中，孙庄、尹庄、刘庄、羊庄、常庄中，数孙庄最阔。鹅头村以产煤出名，东南有地方国营煤矿伊家矿，西南还有镇里的煤矿，其他小煤窑星点般分布在鹅头村的地盘上。
伊家矿是地方国营煤矿。该矿有两个井排名为一号井、二号井。两个井外表自成一片，分工不同，一号井是生产矿井，炭场就在该井；井下所用贵重的材料都在该井；二号井是准备辅助矿井，通风、运输材料在此，高高的矸子山就在矿外。矿井指挥部、职工家属就在二号井，也是该矿的文化娱乐中心，井内建设的跟小城市一样繁华。两个井相离有二里路远，这二里路就成了买卖的自由菜市场，许多饭店、商店就开在路旁。
伊家矿先是统配煤矿，盈利亏损矿上不问，只要能完成上级下达的出炭指标就能按月拿钱。进入九十年代，煤矿步入了市场经济，要矿上自负盈亏，煤矿的日子越发难过。于是，聪明人就想着办法谋取钱财。
伊家矿的地质工程师董清，就是这聪明人中的一员。搞了半辈子的地质学问，官没升、钱没赚很是愤愤不平。他看当官的贪了、卖炭的发了、购买材料的人也赚了，心里更急。就开始盗卖地质技术资料换钱。
他八十年初就分配伊家矿当地质科的技术员，由技术员升到工程师，一下子就是十几年。有本事的同事跳糟回城了、当官了，他还是依然如故干他的本行，慢慢地他成了伊家矿的地质专家。
鹅头村这一带的地质情况对他来说，比他在自己家里偷东西还熟悉。伊家矿开的深，挖负五百米以下的好炭，剩下的浅煤层还有伊家矿采剩的边角煤炭适合小煤窑开采。先是他主动纵涌当地的农民朋友开，他出图纸及全套的生产设计方案。
开矿不是闹着玩的，私人能开?万一砸了，几十万够吃几辈子的?农村人胆小，怀疑，不敢!后来，乡里村里办小煤窑请他去，略加指点，小煤窑开了，见炭了发财了。有钱的农民的胃口也大了，要私人开。他的身价高了起来。
第一个有胆识的是常庄的常小亮。常小亮胆子大，伙两个有钱人在伊家矿东边的灌溉水渠边开了一个煤窑，是董工程师暗中提供的资料并为之设计的。常小亮发了，是鹅头村的首富，又是鹅头村第一个有私人小轿车的农民企业家。
常小亮没有白着董工，给他五万块钱作为回报，并叮嘱他，不得乱给人点井设点。常小亮要独自发财。常小亮发财了过上了好生活，家里有了录相机，后来有了VCD，偷看黄色的片子上了瘾。男的在外搞，女的在家搞，露了馅，打闹几场离了婚，各有新欢。常小亮和老婆分手时，给了老婆一张存折就是五十万块。为此，鹅头村震动，村里人不谈偷情离婚，谈论的是钱。天啊，五十万，一家人种几辈子的地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常小亮发了，董工的身架也高了，要他指点打井的人也多了。董工乐于指点乐于收钱，对出钱多在地方上有势力的人，他才卖图纸，他想，万一自己出了事，这些地头蛇会保护他的。董工一般不给人图纸看，他闭着眼睛就能知道哪儿有炭。开矿的人信不过他的嘴，信图纸。他就画图纸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贷。董工从没失算过。也有人不信那个邪，认为鹅头村遍地是炭私自打了井，掘了四十多米深还不见炭，急了，去求董工。他不理睬。人家给钱，他才去，还亲自换衣服下了井，到井下一看说你们打过了，打得再深也没用，就是打到地球那边的阿根廷也没用，后退二米，跟着这个黑泥打，打二十多米巷道就见一米厚的炭，就能开采了。人家信了，如时见炭了。董工的身架更高了。
孙启顺曾经跟着村里的干部，跟董工吃喝过，相熟了。相熟了就好办事。初四晚上，他去请董工，讲好条件，董工答应了初五中午到庄上的老侉朋友家做客。
董工在此地生活多年，懂得北方人的礼节不能空手，就用提包拎着两瓶酒和小孩的吃食，拜访当地的老侉朋友。
他穿着尼子大衣，戴着线帽，瘦脸上卡个眼镜，文质彬彬地进了孙庄。庄里人有认识他的喊他老董，也有喊董蛮子的，他不在乎，高兴和人搭讪，问年过的如何?他就会抱拳，给村里人抱拳，拜年。村里人也很是客气，也问他好。董工知道，老侉们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心肠不坏，关键的时候，讲义气，不出卖朋友，这一点，比南方人好。
南方人和当地人的风俗不同，而这当地有个坏习惯，就喜欢骂大会，表叔爷们见面就骂，骂得开心。和南方人经常打交道，知道了南方人的习惯，就是可以骂他姐，他姐姐出嫁是外姓人，但是，不可以骂嫂子，嫂子是自家人。这与当地的老侉不同，当地人的忌讳是不能骂姐妹的，姐妹是自己的父母所生，可以骂嫂子。当地人和矿上的人在门口做买卖时，就骂大会，矿上的人也习惯了，很乐意地骂着，骂着开心。老侉骂蛮子，我操你姐姐，蛮子骂老侉，我操你嫂子，大家都高兴。老侉骂错了嘴，我操你嫂子时，蛮子就急，老侉就承认错误，说，我是骂我自己的，我操俺嫂子，蛮子就笑了，不急了。反之，蛮子也有骂错嘴的时候，骂老侉，我操你妹妹，老侉就急，要打蛮子，蛮子就改嘴，说我操我妹妹。老侉就笑了，不急了。
董工去往孙启顺家，走在巷口子时，碰到了在矿门口拣垃圾的孙斜眼。他喜欢骂大会，他挑着水桶出来挑水，看到了董工，开口就骂，蛮子，我操您姐，你拎着东西，是给我拜年的吧。董工抬头看是孙斜眼，认识，在矿门口拣垃圾，喜欢骂大会的角，他没有亲姐妹，也没有嫂子，就是喜欢骂。董工就停了下来，骂了句，我操你嫂子，给你拜年，你发财了，我们矿上的东西都让你们老侉偷来了，我们还吃不上饭呢？我就是来问你们老侉要饭吃的。
热情地骂着，引来了邻居看热闹，男女老少抄着手，靠着墙，说着闲话。董工叫了一会穷，骂了一会，才友好地招手离开。
磨磨蹭蹭到了孙启顺家，几个股东摆好了酒席，正等他入席呢。董工进了家，大门关死，屋里寒喧客套起来。接着开始吃酒。北方人粗犷豪饮，董蛮子的酒量更是深不见底，和他们喝个通干。
他是客人，又是年关，没人骂大会，他就闷了些，微笑着问老侉朋友，说，你们怎么不骂大会，活跃活跃气氛？
孙启顺说，在家里，你又是客人，不能乱骂的，大年年，草木都有神的，骂不得。
董工抽着烟，说，我知道了，你们把我当成了客人，我出矿门口时，还看到女老侉跟我们的家属骂大会呢，骂得好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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