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年初冬，革命大队来了十几个知识青年，都是黄石五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为首的叫朱玉敏，是宣传队长，听说他爸是老红军。来公社后向王有富提要求：一是宣传队的队员安排到一个村，二是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王有富就把他们一起安排到革命大队来了。大队给蚌壳岭生产队安排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男的就是朱玉敏，另一个叫方正喜。女的一个叫吴晓霞，一个叫路蕾。朱玉敏是演李玉和的，吴晓霞是演李铁梅的，方正喜是吹笛子的，路蕾是拉京胡的。两个男的安排在金枝家原来的柴房住，两个女的安排在已轻死了的五保户聋妈家住。两个女的听说那屋里死过人，不肯住了，和两个男的对调了，调到金枝家的柴房来了。

　　四个宣传队的知青一来蚌壳岭，就好像上演一台戏，立即热闹起来了。加上附近有个三十六人泉洞和古廊桥，吸引山下的知青常来串门。他们一来串门，这四个知青就上不成工了，胡琴喇叭笛一齐响起来，一直传到我们干活的地方。人们就议论纷纷。有的说，下来这么多学生，咱村本来就田地少，这不是和我们争饭吃吗？有的说，像他们这样干活能养活自己吗？也有的说，遭孽啊！这么小就离开父母，到咱这穷山沟来受罪。金枝是地主，我是走资派，我和金枝什么都不说，只拿耳朵听，避免祸从口出。

　　这些知识青年大多不错，家景好的，也不靠出工挣工分过日子，有时请假回去好多天，回来大包小包，前吊后背的。成份不好的或家景不好的很少回去，大多数要求去上水利工地，一是有固定工分，二是吃喝不用愁。也有个别偷鸡摸狗的，那毕竟是少数。山里人对他们大多数是同情的。

　　路蕾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吴晓霞是六七届初中毕业生，和玉叶同届，比玉叶小半岁，加上住的是玉叶家，两个人关系很好。吴晓霞是姐前姐后的叫着玉叶。后来她发现玉叶的音质不错，让她唱了几首歌，吴晓霞听了就要推荐她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此事被吴忠礼知道了，把吴晓霞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她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紧，与地主子女打得火热，要她与玉叶断绝来往，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建议她多接触贫下中农。还特别提到兰花家，说她家是贫农，爱人是公社书记，可以多接触。当晚玉叶给吴晓霞、路蕾送来烤熟的红心苕时，吴晓霞怒气冲冲，接过红心苕扔得远远的，叫她别拿小恩小惠来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玉叶这才如梦初醒，再次遭到成份给自己带来的打击，她是哭着跑回家的。这还不说，吴晓霞还向友智叔提出不住地主婆金枝的房子，要彻底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这给友智叔作难了，再没有谁家有宽裕的房子了。吴晓霞问：“王书记家有没有房子？他家如果有，就到他家去住也行。”友智叔想了想，王书记和王土改不在家，只有他家房子宽裕些。友智叔就去找兰花，没想到她满口答应了。谁知道她相中了吴晓霞，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王有富还在革命大队蹲点。王有富在群众会上说：“我们大队的知识青年，都是黄石五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个个会唱革命样板戏。特别是宣传队长朱玉敏，他是老红军的后代。他们是我们革命大队的宝贵财富，我们要充分利用起来，让革命样板戏在全大队普及，用革命样板戏促进思想革命化。从现在开始，各个生产队以学唱革命样板戏为主要任务，力争过年之前个个会唱革命样板戏。我们革命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革命样板戏，不仅仅只在革命大队演，还要把革命样板戏演到公社去，演到区里去，演到县里去。从现在开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要脱产排演《龙江颂》，先在本大队演，元旦到公社去演，春节到县城去演，把我们革命大队在全县演出名。”

　　朱玉敏在下面插嘴道：“王书记，我们只演过《红灯记》，没演过《龙江颂》，要演《龙江颂》，没三四个月拿不下来。还是演《红灯记》吧。演《红灯记》我们是轻车熟路，半个月就行了。还得派辆大卡车去黄石把布景、道具、服装运过来。”

　　王有富想了想说：“演《红灯记》就演《红灯记》。布景、道具、服装嘛，大队不通公路，运不进来，只有放到公社。在大队演就不要这些了，社员就听你们唱。”

　　社员大会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集中到鹤皋学校排练，白天集中，晚上回各生产队。

　　兰花就是在吴晓霞搬进她家后的第十天接客的，接了两桌客，基本上一户一个，正式认吴晓霞为干女儿。也接了我。吴晓霞这天上身换上了一件深红碎白花的灯心绒紧身夹袄，下身换了一条蓝卡几直统裤，丰满多姿的体形就显现出来了。吴晓霞今天显很格外灵醒，一张脸化了淡妆像鲜花一样，一双眼睛更加灵活，骨碌碌在客人面前转来转去，嘴巴甜蜜蜜地唤人，“干爸”、“干娘”、“大伯”、“大婶”……唤得人心里如熨斗熨过一般，暖烘烘的，服贴贴的。王有富和王土改都来了，王有富是干爸当然要来，王土改是兰花让他来看人的。我发现王有富的眼睛淫淫放光，像红头苍蝇围着肉碗转。

　　元旦那天晚上，革命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式演出《红灯记》了，演出地点在鹤皋学校操场。大队提前通知了，要求各生产队组织社员观看，除老弱病残外不得缺席。我家除我娘外都下山看戏了，这可是革命大队自从盘古开天地第一次演大戏，家家户户都去了。山道上有手电，有马灯，有火把，明明灭灭，起起伏伏。学校操场搭了戏台，戏台前吊着两盏气灯，把整个戏台照得如同白昼。操场上站满了人，到处是吵杂的声音。胆大的小孩爬到戏台上去，冲着戏台下的人做怪脸，被赶下来了。趁人不备又上去了，又被人揪住耳朵拉下台了。演员都在学校里面化妆，一些年轻人挤进去看，然后又挤出来，说一个个脸上画得像猴屁股似的，就又有人挤进去看。

　　舞台上的锣鼓“叮叮咣咣”地敲打起来了，不一会儿戏就开场了。凡要出场的演员都出来亮相，报幕员是吴晓霞兼的，一一向大家介绍。都是知青，没人在意，也没人鼓掌。只是乱哄哄地议论，谁胖谁瘦，谁眼大谁脸长，谁灵醒谁丑陋。锣鼓声响过后，京胡拉起来了，李玉和登场唱起来了，不一会李铁梅上场了。李铁梅走了，王连举出来了。舞台上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演员也没有服装。演员的唱词村民也听不大懂，大多数是在看热闹，看着看着就扯起家长里短的一些麻纱事。吴忠礼不停地嚷叫着肃静，可怎么也肃静不下来。王有富最后出面制止，会场才安静下来。可过不一会儿又乱起来了。就这样农民看不起劲，演员也演不起劲，还有两场没演就草草收场了。朱玉敏发牢骚说：“今后没有灯光，没有布景，没有服装的戏不演了。”王有富说：“我明天就派车到黄石去拖，到公社去演，演好了就去县城演，让你们风光风光，也让白沙公社风光风光。”后来听说革命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白沙学校演出了《红灯记》，演得很成功。一次我碰上王清顺，他夸我们大队的戏演得好，比县剧团的名角演的还好，特别提到演李铁梅的演员，说她演得好唱得也好。我说那是王书记的干女儿呢。王清顺说难怪他们那么亲热啊！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回来后就脱产排练。王有富把宣传队的名称也升级了，叫白沙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通过吴忠礼向知青所在生产队打招呼，给参加宣传队的知青记满勤满分，让他们安心排演，春节进县城演出，要让白沙公社响誉全县城。

　　元旦前夕，征兵工作开始了。朱玉敏报了名，宣传队还有两个知青也报了名。包括本地青年在内，革命大队的青年一共验上六个，泥蛋也验上了。当然一个大队黑到顶只有1个名额，竟争十分激烈。一个星期后，带兵的一个营长开始走访了。听说革命大队安排了三个名额，这是破天荒的事。其中两个是知青，一个是朱玉敏，一个是演王连举的李润生，他们两个的名额是戴帽下来。泥蛋因政审没通过被涮下来了。油嘴老五对我说，叛徒王连举还能当兵，泥蛋咋不能当兵？我说那是戏，李润生不是王连举。朱玉敏、李润生要走了，王有富慌了，不想让他们走。他找到带兵的营长，说他们是红灯记的主角，走了戏就演不成了。营长说，演戏不演戏我管不着，我只管带兵走路，这两个兵是非走不可的。不久朱玉敏、李润生就走了。

　　两个台柱一走，戏班子散了架，王有富曾经在县革委会领导面前夸下的“春节期间给领导和全县人民送上一台精彩的革命样板戏”的海口成了泡影。王有富像害了一场大病蔫了，打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