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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20章

  然而,张三娃今天不乖了,大伙儿刚按住他,准备扯他的裤子,他突然叫骂起来:“你们还嫌老子烦得不够?你们还嫌老子……”接着呜呜呜牛吼天地哭起来,好像受到什么莫大委屈和悲伤。见此情景,大伙儿一惊,住手了。牛大壮也觉得奇怪。这个张三娃平时可不这样,为了让大家取乐子,让他做什么事都行,哪怕学驴叫,可今天……他感到三娃有啥心事,便给大伙摆摆手,小伙子们就撤开了手。

  张三娃坐在那儿,把头耷拉在两腿中间,还在呜呜呜着。牛大壮起来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把胳膊搭在他肩上,说:“兄弟,刚才大哥不知你烦,让二愣子他们闹你……”三娃不说话,只是呜呜呜地哭。牛大壮本来最见不得流眼泪的男人,那是软弱,那是没出息的表现。基建队哪个小伙子如果掉眼泪,他非在他屁股上狠狠踹几脚,而此时面对张三娃却没有动怒,他知道张三娃是硬汉子,是轻易不会淌眼泪的,这些天他闷闷不乐,现在又掉眼泪,说明他心里肯定有什么事憋着,想不开,就低声问:“三娃,咋了?有啥想不开的,给大哥说说,大哥给你做主!”

  伙伴们也都凑上来,关切询问他怎么了。但这个三娃,伙伴们不问则已,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弄得大家心里也酸酸的,眼睛红红的。牛大壮越发清楚张三娃心里有事,想了想,对其他人说:“你们都赶快睡觉,我跟三娃说说话去。”便拉三娃到外面支锅灶的山崖下。灶坑里的火还没有灭,牛大壮拣来柴火添进去,吹了几口,火苗就燃起来了。牛大壮搬块石头让三娃坐,三娃就坐下。牛大壮边烤火边问:“三娃,到底发生了啥事?现在可以说了吧,看你哭的,老哥心里也难受哇!”张三娃这才抹了一把眼泪说:“大哥,你说说,我张三娃这种人活着还有啥意思?我都想跳崖,想死,不活了……”牛大壮听三娃说这样的丧气话,心里来气了:“你看你说啥话?啥出息嘛!还他妈像个男人说的话吗?——说!到底咋了?”他的心渐渐硬起来,他看不起说这种屁话的人。

  张三娃说:“咋了?难道你不知道?你牛大壮平日有女人知冷知暖,有女人陪着说说话,那天出来的时候还送了那么远,舍不得,离不开的样子。你有那么好看的女人心里挂记着,我张三娃呢?我跟你是同岁,谁能记挂我呀?我心里难受哇!前些时候我心里想着那个姓乔的,闲下来就想偷看一眼,可她却和邱生辉搞到一起去了,你说说,我心里能不难受吗?她是我心里的媳妇,梦里的女人呀,几个月来我每晚都搂着她的影子睡觉,可现在,老天爷不睁眼啊,连个影子都不给我了,没有了那个影子,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啥意思?我憋哇!我心里难受哇!呜呜呜……”

  牛大壮听是这样,鼻腔忽然发酸了,心里一阵一阵撕得慌!他本想收拾张三娃几句,为这种事还哭,掉眼泪,太没出息,但现在他没脾气了,三娃可怜,三娃可怜呀!他想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兄弟,一时找不出安慰的话,他真不知怎么办。其实,张三娃不清楚,他牛大壮目前的婚姻大事也悬在半空中,也在愁苦,也在扯心,心情也跟他一样啊!但他能给张三娃说什么呢?他是跟叶梅家来往密切些,他也听到别人说他跟叶梅怎么怎么的,也朦朦胧胧看出叶梅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其实呢,他们之间谁都没有说破那些事,还是正常的同志关系。

  他还是那个想法:不能跟叶梅谈对象结婚,因为那是害人家。马蹄湾是什么地方?能让她在这样的地方过一辈子?再则,他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她是有文化有知识的姑娘,他们之间天地悬殊,怎么可以走到一起?就是叶梅想嫁给他,他也不能干啊!他在那儿扯心了半天,拍着张三娃的肩,苦笑着说:“三娃,你不知道,大哥心里也苦啊!可这苦楚谁知道呢?”张三娃听他这样说,抬头不解地望着牛大壮:“你有什么苦楚,你不是跟叶梅好上了吗?难道她变心了?如果她成了那样的人,就太没良心,良心叫狗吃了!你对她多好,对她们家多好,她要是变心,我们都看不起她!”牛大壮打断说:“三娃,不要说了。叶梅她没有变心,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张三娃说:“我就说嘛!叶梅是个好丫头,不光长得好看,心也热火,以后把她娶进门,对咱们弟兄也不会差,赶快娶了她吧……”牛大壮叹声说:“兄弟,那是大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先问问你,让她在这样的地方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你心里能过意得去吗?”

  “这这……”张三娃愣住了。牛大壮说:“所以,以后你们就不要再说这事了,你们一提说,我心里也扯得慌!说实话,我现在跟她根本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关系,没有。你我现在都一样,都是光棍一条啊!不过,咱们都不能这样折磨自己,一切都要想开些。我知道乔育玲是你梦中的女人,现在叫别人占了,你心里空落,晚上睡不着,难受,但影子总归是影子,又不是真的,又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你干吗那么认真?你就忘了她吧!”张三娃说:“可我,我咋会一下就忘了?”牛大壮说:“再不想她,就会慢慢忘记的。你不是喜欢看叶梅吗,以后我去她那儿,就带着你一块儿去,去了你就多看她几眼,我叫叶梅也多跟你说说话……”

  “真的?”张三娃抬起头问。

  “真的。”牛大壮忽然鼻腔酸楚,心里涌出难忍的悲哀,真想叫喊两声,真想大声哭喊,但忍住了,声音颤颤说:“大哥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张三娃扑哧破涕为笑了。牛大壮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呀!——好了,回去睡觉吧!”便站起来。张三娃听话地点点头,乖乖回到窝棚,乖乖地躺下了。

  那晚张三娃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半夜,他突然醒了,爬起来在黑地里东抓西摸寻找什么。睡在旁边的牛大壮被他弄醒了,问他找什么?他迷迷糊糊“唔唔”了两声说:“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显得很兴奋。牛大壮问:“梦见啥了?”张三娃说:“梦见,梦见……”说出这两个字,下面的话大概不好意思说,就说没什么,用什么东西擦地铺。牛大壮问:“捣腾啥呢?快睡觉。”张三娃嘴里含含混混说:“又,又跑马了……”

  牛大壮一愣,便彻底醒了,两眼望着窝棚缝隙里的天空,没有了一点睡意。他辗转一阵,悄悄爬起来,走出窝棚门,坐在了灶旁的石头上,望着空旷的山野发呆。忽然,一种悲酸和思乡之情交织在他胸中汹涌,继而,眼睛里汪出清清的泪水,心里叹着:三娃可怜,太可怜啊!马蹄湾的小伙子们都可怜啊,他们都快三十岁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媳妇,只有干瞪着眼睛,望着心爱的姑娘过日子,晚上搂着心爱的女人的影子苦熬!没有女人的家,是什么样的家?没有女人的日子,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山里的月亮好像银盘,在蓝色的天空静静移动,把冰山雕琢得玲珑剔透,千山万壑,整个世界弥漫着清白的静谧,皎洁的诗意……忽然,他想起了叶梅送他的那个纸卷。这些天他一直把它藏在贴身的衬衫衣兜里,因为活忙,怎么就忘了。他解开棉衣扣,把手伸进贴身的衣兜,颤颤地掏出来,又颤颤地展开。哦,原来是一张画像,那上面的人,看着像他,但又比他英俊好看。他哪有那么英俊?不是他吧,又是谁呢?那天晚上,她不就坐在地铺上画他吗?下面还写着“大壮”二字。他心里忽然翻起热浪,汹涌着冲击着他的胸膛!

  倏然,月儿更亮了,把多情的银网笼罩在千山万壑。他站起来走到山垴的高处,向马蹄湾方向眺望,眺望。啊!马蹄湾,你今夜也这样宁静、安详、温馨吗?叶梅你现在睡得香吗?思念如浪似潮滚向远方,两行清泪默默从脸颊流下,月光把他刻成一尊望乡的雕像!

  老天对牛大壮太不公,太残酷,他害怕什么,什么偏偏就朝他头上降落。

  那天,他在山沟里背石头,由于干得猛了点,身上冒出大汗,就在这时天气突然变了,又是风又是雪。他汗淋淋的身子,突然遭遇狂风大雪,一热一冷便感冒了。他赶紧吃上感冒药,但没起作用,没过多久,就浑身发烧,心跳加快,不住呕吐,头痛得好像要炸裂,又吃了几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还是不见好转减缓。他感到有问题了,大家也感到有问题!

  张三娃、福娃子和二愣子几个背起他就往山下跑。只要下了山,海拔低点,情况就会好转,但他们还没有跑下山,牛大壮突然感觉大脑里猛烈疼痛,好像什么断裂了,接着一片冰凉,再接着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张三娃放下他,趴在他身旁哭喊着:“大壮哥,你要撑住!撑住啊!我们会把你背到山下的,会把你背到山下的……你要撑住,你可是个硬汉子啊!你要撑不住,你要当了软蛋,我就骂你他妈的祖宗八代,听到没有?坚决撑住啊……”张三娃叫喊着,福娃子和二愣子也叫喊着,但牛大壮没有反应,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大张着的嘴,猛烈颤抖,随着急促的粗喘,胸脯大幅度起伏,好像拉风箱,看起来极度疼痛,极度难受。张三娃见情况不妙,哭喊着:“你撑住啊!——听到没有?”又背起他拼命往山下跑,实在跑不动了,福娃子接着背,福娃子跑不动,二愣子接着背,接力赛跑似的。伙伴们都拼着命奔跑,千方百计要挽回牛大壮的性命。

  然而,这时张三娃看到牛大壮全身突然猛烈抽搐,接着脑袋慢慢歪向旁边。他着急了,一把抓住牛大壮的肩膀猛烈晃摇,狂狮般吼叫:“大壮哥,你这么了?你醒醒,你醒醒——大壮哥——你就忍心丢下我们走吗?就忍心丢下我们?你——”福娃子和二愣子也呼喊着。然而,他们的叫喊声在大山深谷回荡呼应,只回荡呼应,他们的大壮哥却没有回应,没有,没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跟他父亲一样,在眨眼间,从人世上消失了。张三娃跪在牛大壮身旁望着,呆了,傻了!突然烈豹般跳起来,举起拳头砸着自己的胸膛,向天空含泪带血呼喊:“老天爷——”

  扑腾一堵墙般跌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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