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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21章

  第三天后的下午,老妈妈和马蹄湾的人们才听到牛大壮的死讯。那时叶梅和她妈妈正在工地上开荒。叶梅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她妈妈也不相信,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她们又不得不相信,因为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叶梅说:“那我们去看看吧!”

  叶梅妈说:“走!”

  叶梅和她妈妈扔下手里的劳动工具,向牛大壮家跑去。事实终究还是残酷无情地摆在母女俩眼前。张三娃、福娃子和小伙子们刚用骆驼把牛大壮的尸体驮回来,停放在那间小泥屋的地上。老妈妈抱着牛大壮的头,呼天抢地哭叫着,张三娃和小伙子们也围在他身旁大声哭叫。叶梅愣在那里了,两眼直瞪瞪地望着牛大壮的遗容,脑子半天转不过弯来。这是怎么回事?是做梦吧?太突然了,好像平空里闪过一声霹雳!突然她拨开人群哭叫着扑向大壮的遗体……

  那种冥冥的感觉怎么就出现了?怎么就……她在扑向牛大壮的瞬间,脑子里突然出现牛大壮离开马蹄湾头天晚上的情景。那晚她的心情很焦躁,很烦闷,好像有什么事搅得她心神不宁,但又说不清,只是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她听说牛大壮的爹爹就猝死在野牛沟垴的,便深深为牛大壮担忧。因此,当牛大壮告别她们家后,她便追了出来,想跟牛大壮多说说话,多待一会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晚竟成了诀别。老天爷,那只是感觉啊,怎么就变成了现实,怎么就变成现实了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晕晕糊糊,摇摇欲倒,几个小伙子急忙把她搀扶出小泥屋,让她躺下……

  后来,叶梅每每看到野牛沟方向的黑色山岭,便愤怒诅咒:可恶的风雪!可恶的高原!——她太悲伤了,太痛苦了!为牛大壮,也为自己。因为在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牛大壮是她喜欢的第一个小伙子,也是她第一次对异性萌动情感。但这种感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是爱情,便被老天惨无人道地摧残了。

  牛大壮的死,对于叶梅不仅仅失去的是一份感情,还失去了生活的帮手和支柱,以后谁帮她母女完成劳动任务?谁帮她母女去戈壁滩上打柴?谁帮她母女进深山驮运取暖的羊板粪?她母女以后将怎么生活?

  命运似乎有意跟叶梅和她妈妈拗着劲,第七天晚上,一场灭顶之灾突然降临,几乎把她母女推向死亡的深渊。

  那些天因为牛大壮去了,叶梅和她妈妈受到很大刺激,连续几天都没有完成开荒任务。这天又没有完成,晚上很迟很迟才从工地上回来。叶梅和她妈妈几乎垮了,回来后便倒在地铺上没有起来,连饭也没有吃。第二天还是没有起来,马屁精命令叶梅和她妈妈上工,叶梅说:“生病了。”就蒙头继续躺着,她绝望了,豁出去了,看他们怎么办吧。那天,炉子里的羊粪火早就灭了,地窝子冷冰冰的,好像冰窖,叶梅和妈妈谁也没有起来添续燃料。到了晚上,地窝里冷得更厉害,妈妈害怕冻坏女儿,爬起来生着炉子,添上几块羊板粪,就又躺下。

  谁知这天晚上,马蹄湾刮起了白毛风,还夹着鹅毛般的雪片子。野地里的碎石子、柴草和羊粪被风刮得满世界飞,劈里啪啦乱响,叫人心里直发怵。这种白毛风很可怕,它会把人卷走,甚至把人活活冻死。马蹄湾人已司空见惯,但上海移民却从没见过,更没经历过。场部通知移民晚上不要出门,防止被风卷走。叶梅和妈妈因几天没起来,也没出门,所以没听到场部的通知。

  已经半夜了,白毛风仍在凄啸怪叫,刺耳、恐怖、阴森。地窝没有门板,一股股狂风挟着柴草和粪沫子直往里灌。叶梅骇得瑟瑟发抖,缩作一团,紧紧抱住妈妈,把头缩进被子里。妈妈拍着她的脊背安慰着:“不要怕,不要怕,有妈妈,有妈妈……”她虽然安慰鼓励着女儿,但听到外面阴森森的风声,心里也发紧,浑身也颤抖。地窝子没有门板,就挂着一条破棉毯,假若恶狼随风钻进来,或者其他野兽闯进来……她简直不敢往下想,便闭上眼睛,把脑袋缩进被子。后半夜风雪更加肆虐,扑进地窝子乱碰乱撞。叶梅妈起身往炉里添了几块羊板粪,没过多久,就燃烧完了,又续了几块,过一阵又燃烧完了,地窝里顿时寒气逼人,想再续添,没有了羊板粪。

  大壮在的时候,她们家的燃料快烧完时,他就拉着骆驼去山里驮,他走后,尽管孟尚海过来帮帮忙,但像去山里驮羊粪之类的事,他也没办法做。因此叶梅和她妈妈只好胡乱凑合,现在突然暴风雪袭来,没有了燃料,这会冻死人的,太可怕了!叶梅妈很焦急。离天亮还早,她想去别人家借点燃料,可其他移民的地窝子距离她家很远。忽然她想起开荒工地上有挖出的芨芨草墩和柴草根,那些东西可以当燃料的,她赶紧穿好衣服,包好头巾往外走,但刚到门口,便被迎面直扑的风雪顶了回来。

  她是连爬带跪才走出地窝子的。野地里风雪更猛烈,好像千万头野兽凄啸吼叫。听人们说马蹄湾经常发生狼害,恶狼们时常趁风雪突然袭击拖走羊只,咬伤人,还有黑熊……现在野地里听不到人声,看不见亮光,就她孤独一人。她怕碰到野兽,不敢向前迈步,但想到女儿冻得瑟瑟发抖,便硬着头皮,迎着风雪向前走去……后来人们吃惊地说:这样的白毛风夜晚,马蹄湾的男人都不敢出门,一是害怕碰到野兽,二是害怕被风卷走,或者掉到沟崖里,而她一个弱女人却满世界跑,真是拿性命开玩笑!

  恐怖的风雪在天地间搅动翻腾,野地里黑得好像无底深渊,看不见路,辨不清方向。她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被柴草绊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终于摸到开荒工地了,却看不见芨芨墩和柴草根之类。她便爬在地上摸索,可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摸到。这些日子她是明明看到这里有很多芨芨墩和柴草根的,怎么就摸不到?她难道走错地方了?但凭感觉,这里就是开荒的地方。但她有所不知,那些芨芨墩和柴草根,早已被狂风卷走了,哪还能找到呀?她不知道这些情况,仍旧趴在地上摸索寻找,最后在沟洼里摸到几个芨芨草墩,抱在怀里便往回跑,一直往前跑,跑,跑……这时候,她忽然发现出问题了,她家的地窝子就在附近,而她跑了大半天,却看不见地窝的影子,她以为还不到,就又往前跑,但还是不见影子。她的头脑嗡地胀大了,她迷失方向了。其实,她偏离自己家的地窝子还不到一百米,她却以自己家的地窝子为圆心,一圈一圈地打转转,愣是摸不回来。

  马蹄湾就这么大个地方,应该说是不会迷失方向的,但那晚天太黑,白毛风又太猛烈,野地里除了荒滩乱石,没有明显标记,所以迷路了。叶梅妈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就边跑边叫喊:“阿梅——女儿——”但那狂风“日日日”地满世界乱叫,像滚雷在天地间轰鸣,她就是扯破嗓子,喊出血,又有什么作用?当时她紧张了,发疯了,没有主意了,便乱跑乱撞,有几次险些坠入深深的洪沟悬崖。这些险情,叶梅妈自然不觉。人们都知道,这种乱跑乱撞是迷路后最坏的、也是最可怕的举动,这样只会越来越糟。此时如果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想想来去的路线,说不定就辨清方向走出迷境了,但她当时很焦急,失去理智了,乱喊乱叫乱跑着,最后消失在风雪大作的野地里……

  妈妈失踪的情况,叶梅后半夜冻醒时才发现。当时,她正沉浸在一场噩梦中:自己在高高的冰峰雪谷中攀爬,艰难地攀爬,要爬到什么地方去?她自己也不知道。过后,又在寒冷的泥沼里挣扎爬动。风雪疯狂扑打着她,泥泞冲击着她,突然,一失足从高高的悬崖坠向深深的幽谷,她“啊”地惊叫一声,惊醒了,伸手摸摸身旁,妈妈不在。她喊了声:“妈妈!”没人应声,再叫喊,还是没人应。她叫喊着妈妈,一骨碌爬起来,摸索着点亮了灯。——妈妈不见了,一股不祥之感铺头盖脑袭来!

  叶梅连围巾和口罩也没顾戴上,便冲出地窝子。白毛风仍很猛烈,雪片好像破碎的纸屑漫天飞旋,她好像风中的蝴蝶,又好像飘摇在浪波上的树叶,在风雪中飘摇飞舞,随时都会被白毛风卷走。她不顾这些,只是拼命地叫喊着:“妈妈——妈妈——”没头苍蝇般乱跑乱撞,几次差点坠入洪沟。当时她如果继续这样乱跑下去,不是被白毛风卷走,便像她妈妈那样坠入沟崖。所幸这时有人听到了她的呼喊声。

  这人是孟尚海。这些天,孟尚海也沉浸在牛大壮死亡的悲恸情绪之中。牛大壮那黑红憨厚的脸庞和宽宽的肩膀,总是像过电影一样,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悲伤痛苦使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那夜天快亮了,他还醒着,两眼大睁着,对着黑沉沉的地窝顶棚发呆。这时候他听到野地里有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侧耳细听,好像是叶梅,便一骨碌翻起来穿上衣服,跑出地窝子冲向风雪里……

  孟尚海循声找到了叶梅。叶梅看见他便扑到怀里吼嚎起来。而孟尚海一见叶梅二话不说,拉起她就往她家的地窝子跑,等他把她拉进地窝子,才高声大嗓吼道:“你不要命啦?不要命啦?这白毛风会把你卷走的,卷走的,跑外面干什么?没听到场部的通知?”他连声吼着。叶梅说:“我妈妈不见了,不见了……”孟尚海这才向地铺上看了一眼,果真发现她妈妈不在了,大惊失色:“啊!她,怎么回事?”叶梅给他说了前后经过。

  “天啊!——要出事!”孟尚海惊叫一声,感到问题严重,对叶梅说:“快穿上大衣,包上围巾,去找!”叶梅穿上大衣,又戴上围巾和口罩。孟尚海拉起她的手,冲进风雪茫茫的野地……

  他俩手拉手,高一脚低一脚奔跑寻找,最后从地窝旁的沟崖里找到叶梅妈。孟尚海背起来一口气跑回地窝子。叶梅妈满脸血污,昏迷不醒。场里没有医院,公社有卫生所,但春天里牧民病患多,医生大都去牧场上巡回医疗。叶梅急得直哭,孟尚海也直挠头,忽然想起移民中有个医学院的教授,便对叶梅说:“你在这里守着阿姨,我去请医生。”一咬牙,冲出地窝子。

  那人五十多岁,名字叫陈世良,是外科专家,原是上海某医学院教授。看看他戴在鼻梁上那碗底般厚的眼镜,就知道他的学识有多深。这个老头儿出身中医世家,看似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却从小志存高远,抱负远大,几十年钻在医学书堆里,埋头在实践中,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学习、探讨、实践。后来被英国设在上海的某私立医院聘为医师,又开始学习西医。他立志研究世界外科医疗尖端技术,在医疗领域开闯出新天地。他出版的医疗专著,摞起来几乎等同于他的身高,可以说著作等身。

  解放初期,国家缺少医疗人才,他毅然放弃那家私立医院的优厚待遇,来到刚筹建时间不久的医学院。这个平时不声不响,默默埋头技术、埋头研究、埋头业务的人,却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马失前蹄,被打成了右派。据说主要罪行:一是他不问政治,走白专道路;二是对不懂医学的人,做医院领导有异议,发表了不同看法,得罪了一大批领导。你想想,那时的大学领导,哪个没有一段光荣的革命历史?你在那儿指责人家,人家对你没有看法?你的出发点虽然是好的,但在别人听来,就变味了——对党有意见,反对党的领导,不论你有多么渊博的知识,多高的文化,反右运动,就放不过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工厂劳动改造,去年底被列入清理对象,全家随移民队伍来到马蹄湾劳动改造……

  虽然叶梅和孟尚海跟那老头儿不在一个班组垦荒劳动,但互相见过面。他家住在移民区,也是地窝子。天还没有亮,那老头儿就摸摸索索爬起来,披上衣服,点亮泥炉上的煤油灯,从地铺下翻出厚厚的专业书,戴上厚厚的眼镜,坐在炉旁默默读起来……这些天他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看看书,一方面早晨看书效果好,更重要的是没人会发现。他现在的处境可不是以前了,他是右派,是白专道路的典型,哪还敢明目张胆看书,明目张胆搞他的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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