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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40章

  春天的气息,终于随着五月的脚步,姗姗来到了马蹄湾。马蹄湾四周的山坡上冰雪渐渐消融,沟底的河床上开始出现水流,虽然很少很细,但潺潺的,清清的,显示着春天的气息。太阳光也强了,山坡上湿漉漉的,沟谷里飘动着淡淡的、白蒙蒙的雾气。过了几天,向阳的坡地上出现嫩绿的草苗,又过了几天,旷野里出现绿色。

  移民们终于熬过了严寒的冬天。虽然饥饿仍在持续,但随着气候渐渐变暖,移民们不再受寒冷威胁了,这样日子就比寒冷的冬天好过多了。这时候农场在马蹄湾上游的沟谷里筑起一道拦水坝,把河水引到新开垦的荒地里,近二百亩荒地全都灌上了水。转眼,地皮渐渐干了,透着浓浓的墒气。开始播种了,牛马耧犁在荒地上走动,拉运肥料的,犁地下种的,牛车来往,人喊马叫,倒也像个春播的样子。马蹄湾第一次有了耧铃声。

  麦种是县里从外地调运来的,农场怕人们偷吃,里面拌上了“666”粉农药,吃了会中毒死人。二百亩荒地大部分播种了春小麦、豌豆、青稞之类,还种了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因为抢季节,抢时间,春播工作几天时间就完成了,移民们稍稍喘了口气。

  那些日子马蹄湾的天气很暖和,向阳的沟洼山坡上野菜也冒出了头,绿绿的,充满着生机;戈壁滩上还冒出大片的沙葱,移民们利用休息时间,进山采挖野菜,去戈壁旷野里拔沙葱,拿回来在开水锅里煮煮充饥。土地是宽厚博大的,她的恩惠和给予,使移民不再那么饥饿了。

  大概是高原独特的气候现象吧,几天时间,种下去的种子发芽了,出土了。因为地是荒地,相比熟地有劲,没过几天麦苗就长了起来,绿油油,齐刷刷,覆盖着地面。移民们付出的血汗和辛劳,甚至几十个人的生命,终于换来一点绿色希望,真不容易啊!移民们望着亲手种出的庄稼,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在激动的人群里,场长邱生辉尤其激动。他的梦想,初见成效。沙县长几次召开现场大会,组织县社干部前来观摩视察,肯定邱生辉的成绩,宣扬邱生辉的开创精神,批判黑脸社长的右倾思想,邱生辉的名字扬出去了!他很得意,走路高扬着头,说话嗓音很大,吼吼的,还发动场民吟歌做诗,宣扬建农场的丰功伟绩。他也用诗歌般的语言描述自己对现代化农场的构想……。

  天上有天堂,

  地上有农场,

  早晨播种晚收割,

  车拉驼运田间忙,

  饱满的粮食堆满仓,

  谁说这里种不出粮?

  ——那是保守主义

  那是右倾思想……

  后几句打油诗,明显是针对黑脸社长的。黑脸社长听了极其愤懑,有苦难言,但心里却很清楚,马蹄湾人的苦日子马上又要开始了:想想吧,五月初播种,现在麦苗才出土,麦子能成熟吗?此时他又想提醒邱生辉,但看到他被眼前的功绩冲昏了头脑,忘乎所以了,所以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他清楚,他越是提醒,邱生辉越会变本加厉。再说,他怕惹出是非,他也是凡胎之躯,他也有人性的弱点,别的尚且不说,家里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和病妻,而且老母现在正住在医院,命在旦夕,他要是出个什么事,还不把老母的命彻底要了?于是他默默忍受着来自县里和邱生辉的批判指责和嘲讽挖苦。这个硬汉子现在已被磨得没有多少棱角了,只是默默忍受,忍受。

  人在得意时就想张扬宣泄,邱生辉便是这样的。这时候他就想去叶梅那儿,再享受一回那妙不可言的身体,把心里的得意和体内的荷尔蒙全部宣泄出去,达到极致。他的目标很明确——辉煌前程和漂亮女人,他全都要得到。

  自从那次以后,他已近两个月没去叶梅那儿了,并不是忘了她,其中的原因很多:一是那天他干了她,怕她想不开,去县里或者黑脸社长那儿告发他,所以他没敢再动她。二是她妈妈刚死了,正在气头上,又在白事期间,如果他逼她逼得太紧了,她破罐子破摔,跟他撕破脸皮干,把事抖搂出去,岂不是坏了大事?俗话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不是兔子,她是性格冷傲,又倔犟的女人。三是刚刚吃了孟尚海的拳头,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有时还隐隐作痛,不得不稍稍收敛一下,再则,最近忙春耕,忙农活,麦苗出来后,忙着开会张扬。

  他没有动作,并不等于不想动作。这段时间,他打发马屁精给叶梅送去面粉、馒头,还调了轻闲活儿,安慰她,稳住她,同时静观默察,看叶梅有什么反应。看到叶梅没有什么动静,心里渐渐安稳了。一切风平浪静,他可以出手了。这天晚上,他悄悄去了叶梅家的地窝子,但看到老妈妈晚上陪着叶梅住,又发现这个老婆子时常出现在叶梅的左右,好像个看门狗,于是退了回来。不过,这点小事好办,他可以把她们分开,把叶梅调整到食堂,像乔育玲那样,或者把那老婆子打发到别的地方去……总之,他是场长,个把人的事儿,不就像棋盘上的棋子,由他随便扒拉着转。

  中午时分,他去田野上了,要跟叶梅说说这事。叶梅在上游的田野里浇水,脚上穿着胶鞋,裤腿挽得高高的,在水渠和地头跑来跑去,身上穿的白衬衫,在绿油油的麦田映衬下显得格外鲜亮,又窈窈窕窕。她发现邱生辉向她走来,心里不由一紧。这个畜生趁人之危糟踏了她,逼死了她妈妈,她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当初她想跟这畜生拼命,砍了他,但她一个弱女子,怎能拼得过人家?后来她想去县里告他,揭露他,但路远,不方便,她又是右派,哪能随便东跑西走?想去黑脸社长那儿,几次到他办公室门前又退了回来。

  她不是害怕见黑脸社长,而是听到他也在挨整,她去找他,岂不是给他出难题添麻烦?更重要的是邱生辉掌握着她的命运,他高兴了,会给她很多好处,不高兴,可以把她打入人间地狱,让她永远翻不起身来——在马蹄湾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至少是这样。还有一个重要顾虑:她是个大姑娘,一个大姑娘有了这样的事,让众人们知道了,以后还怎么活人?因此她沉默了。

  当然,沉默不等于顺从忍让,它是爆发前的准备和酝酿。

  邱生辉来到她面前了,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搂抱猥亵着她。要是过去的性格,她会冲上去,至少扇他两个耳光,但在半年的磨难中,现在她渐渐学会了忍耐。妈妈曾教诲她:无论有多大的仇恨,都要埋在心里,不能表现在脸上,心里流血,脸上也要微笑。最近她静下心来想想,觉得妈妈是正确的,她过去错了。因此,她强憋着气,没有发作。他看出她憋着气,明知故问:“生我气了?很恨我?”她心里答道:“当然,恨得心里流血,想撕碎你!”但嘴上没说,只说:“你说呢?”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恨就恨吧,不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呢?美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好看的花儿谁都想采,谁都想闻闻,你看蜜蜂就喜欢漂亮的花朵……其实,你不了解我这个人,我这人心肠不坏,只要是跟我好的女人,我什么都能舍得,什么好处都会给她,面粉、馒头、好房子,轻松的活儿,还有,比如说让她的政治处境好点等等……”他开始滔滔不绝,好像打开臭水沟的闸门。

  叶梅厌恶极了,打断他说:“不要说了,我清楚……场长。”她清楚,邱生辉的这些话都是针对她的,他有这个能耐,在马蹄湾农场他就是权力的象征,可以说一不二,更清楚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段时间他对她特别“照顾”,送来几斤混合面,十几个馒头,还调了轻松活儿。这浇水的活儿,就是他吩咐马屁精调的,这要比开荒地、搬石头、拉架子车轻松得多,而且孟尚海的爸爸眼睛够不到,不好监督她的行动,她相对自由了。

  自由,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重要的,要不,从古到今的法典为啥都要规定限制罪犯的自由呢?因为他的特殊“照顾”,她这段时间没再挨饿,没再受冻,也没有再受累,老妈妈也同样。起先她是不愿意接受这种“恩惠”的,后头她想开了,干吗不接受?馒头和面粉有错吗?先拿着跟老妈妈一起吃饱肚子,不再挨饿受冻,好好活着再说!她接受了人家的“好处”,人家肯定会来索取,肯定要你付出代价,现在他不就来索取了吗?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她太清楚了。

  邱生辉说完那些话,圆眼睛在叶梅脸上盯着,观察叶梅的表情,等待她有所表示,但叶梅脸上僵僵的,板板的,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有点灰了,顿了顿,凑到她跟前很体己地说:“其实,我对你最挂心,最心痛,我跟你已经有过一次了,也算是我的人,我不能不管你,不能不关心你,不能不心痛你,不能没有良心呀,不能让你吃亏呀……”叶梅感到身上有无数虱子在爬动,浑身上下很不舒服,打断说:“邱场长,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去浇水干活儿了……”邱生辉说:“有事,我准备安排你到食堂帮灶,像乔育玲一样……这就是事呀,难道你心里不明白?”说着就往她跟前凑。

  叶梅见邱生辉来真的,心里就惶怵了。妈妈的“善下”理论和“应付”说,在这里忽然失去了作用。她抬头看看田野,晌午了,移民们都收工回了家,四处静悄悄的,心里猛地一沉,意识到在劫难逃。邱生辉看到田野里没人,嘻嘻笑着说:“天真热,我们到那边的芨芨草里去,那里凉快,歇歇凉……”他抓住叶梅的手,要拉她到旁边的芨芨草里去,那片芨芨草齐人高,去那里歇凉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忍耐是有限度的。那种冷傲,那种激愤,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本真,渐渐又回到她的血管里。她终于忍耐不住了,一股怒火从心底里蹿出来,准备把他推过去,恰好这时旁边的地埂跑水了,她甩开他的手,去加固地埂,加固好了,索性跳下水,涉水到渠的对面。那渠沟近两米宽,他要过去,就得脱了鞋袜,他上火了,心里说:“这小婊子,原本想给你调整个好事儿干,让你轻轻松松,没想到不识抬举,竟跟老子耍滑头。既然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咬了咬牙根冷冷地说:“叶梅,我没工夫跟你玩这种老鹰叼小鸡的游戏——今晚你到我那儿来,我有事给你谈!”说完转身就走。

  叶梅说:“晚上我有事……”

  他回头狠狠地说:“去不去由你!不过,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你最好不要跟我扭着劲,跟我扭劲,没有你一点好处!我可以让那些跟我作对的人,这阵是人,过一阵就是鬼!”

  叶梅骤然浑身颤抖,但最终却没有去。她清楚,她把邱生辉的脸彻底撕破了,彻底得罪了,他会疯狂报复她!

  果然,第二天下午马屁精来到地头,通知叶梅晚上去南山口看守水坝。

  叶梅清楚邱生辉的报复行动开始了。看守水坝并不是什么苦累活儿,关键是水坝在上游的南山沟口,距离马蹄湾三公里远,那里荒无人烟,野兽出没。春天筑坝时,几个移民因劳累、饥饿、寒冷死在工地上。他们都没有亲友,随便掩埋在水坝附近的乱石滩上,后来被恶狼挖出来,撕扯了衣服,啃噬得只剩白森森的骨头。据说晚上周围磷火闪耀,鬼魂游动,乱吼怪叫,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那些冤死的阴魂,叫喊着“饿呀!饿呀!冷呀!冷呀……”很恐怖。几天前的晚上,有两个小伙子结伴守坝,半夜吓得跑回来,以后说啥也不敢再去了。她一个姑娘,孤身一人去守坝,这不是活活要人的命吗?

  她不想则罢,一想就头皮发麻,浑身战栗。然而,她却无法回绝,因为她是受管制的人。她是个有文化的人,自然不相信神鬼之类的传说,但害怕狼虫虎豹,特别是草蛇,一想就心惊肉跳。那种麻溜溜、软乎乎的东西,在水坝周围泛滥,她曾亲眼见过,吓得碰见绳索都会惊跳起来!晚饭后,她去找老妈妈,准备让老妈妈陪她去,老妈妈却不在家,问了问邻居,才知道老妈妈被农场安排到沟口北的麦田上轰赶草鼠野兔。那里草鼠野兔很多,夜晚成群结队涌到地头糟害麦苗,农场没有多余的人值夜轰赶,便安排了五六个老年人,老妈妈便是其中之一。看来这是邱生辉绞尽脑汁的安排!

  她的头“嗡”地涨大了,在田野里颤抖了半天,最后扛起行李卷,硬着头皮向拦水坝走去。她豁出去了,她已经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

  那条山沟六七十米宽,两面是高高的山峦,水坝横跨沟谷。不高不宽,也不怎么坚固,如遇山洪,会坝倒堤毁。因此白天晚上坝上都有人看守,发现洪水,挖开旁边的导洪渠,减轻水坝负担,保护水坝安全。

  她来到坝上,太阳就落了。白天值守的小伙子埋怨说:“怎么现在才来?”还准备责怪她两句,见她孤身一人,惊得张大了嘴:“你,你是一个人?这怎么行呀!快回去,快回去,我也走了,走了……”那小伙子倒吸着冷气,边说着把铁锨头放在地上,拖着就走。铁锨在乱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马蹄湾人说:不论鬼怪,还是野兽都害怕铁器声。因此人们在害怕时,便敲打铁器,或者脸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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