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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41章

  铁锨和石头的碰撞声渐渐远去,那小伙子走了。夜幕好像裹尸布铺盖下来,沟壑被罩严了。随之,沟谷里传来呜呜哇哇的怪叫,森森阴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缠绕住她,她的头皮阵阵发麻。看守水坝的石头窝棚就在水坝东头,她紧张地跑过去,准备躲在里面,一脚刚跨进开着的窝棚门,里面突然冲出个黑色的怪物,“呱呱呱”叫着掠过她的头顶,一路怪叫着飞向对面的山崖。“妈呀——”她失声惊叫,扑通跌坐在地上,背靠着窝棚墙壁瘫软下去。

  不知她被吓晕了,还是刚才摔昏了,此时眼前金星飞闪,磷光飘忽,天旋地转。坝东岸荒滩上那堆白森森的死人骨头,也在磷光映照下,闪着森森幽光,山崖上的石头,怎么看也像死人头颅,咧着白牙,向她盈盈怪笑。这时山崖上又发出“哇呱呱”的怪叫,好像厉鬼阴笑,“妈呀——”她又惊叫一声,脊背上刷地冒出冰冷的虚汗,随之小便失禁……她想逃跑,两腿却软得好像面条,站不起来。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叫着“天啊,你怎么这样残酷?连逃跑的机会都不给我,天啊——”大哭起来。这时候她非常想念妈妈,也非常想念老妈妈,只要两位妈妈在身旁,她什么都不怕,但妈妈在哪里?在哪里啊?她在那儿哭叫着。这时,一个狗熊般的黑影子出现在对面的堤坝上,晃悠着慢慢往前移动。熊?狼?鬼怪?“妈呀!什么东西?打狼!——打狼啊!”她又厉声尖叫,向窝棚瑟缩。那黑影听到叫喊声停住了,半天传来粗闷的声音:“不,不是狼,是我,我……”

  “啊,三,三娃?!”叶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问:“你是三娃?真是三娃?真是吗……”

  “是,是三娃,娃……”

  “三娃——”叶梅听出真是张三娃,不知怎么的,忽然站起来了,叫喊着“三娃过来,快过来,快啊!”跌跌撞撞扑上去。

  三娃晃荡晃荡走过来了,她扑上去抱住了张三娃的胳膊,紧紧抱住不再放了。张三娃只会说简单的几句话。他说:“不要怕,有,有我哩!”见叶梅浑身瘫软,便扶她坐下。叶梅拉着哭腔叫着:“三娃来得太及时了,要不我就完了,完了,谁让你来这里的?谁让你来的……”张三娃摇了摇头,叶梅见他是自己来的,心里陡然涌出一股热浪:“三娃好人,好人哪!”便软软靠在三娃的身上,好像一摊烂泥。

  高度紧张后的忽然松懈,使她浑身没了一点精神。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才觉得有一丝精神回到她的躯体,她动了动,坐了起来。张三娃见她起来了,抬手指了指窝棚,说:“你,你去睡,睡吧……”见叶梅仍惊魂未定,软绵绵的动不了,扶起她往窝棚里走。叶梅说:“我睡窝棚,你去哪里?”她怕他离开她。

  张三娃看看左右:“我,我就在这儿,这儿守着,守着……”说着,坐在窝棚门前的平地上。叶梅看懂了三娃的意思:他既守着窝棚门,不让野兽伤害她,又替她看守水坝,一股热浪又在她心里汹涌,胸腔滚烫发胀。她抬头望望夜空,天空好像深蓝色的锦缎扩张着,无数星星在闪烁。人间自有真情在。她提悬的心落在了实处,随之热泪涌出眼眶……

  第二天晚上,张三娃又来了,又坐在窝棚门前的平地上守着。第三天仍然在那儿,简直就是她忠实的守护神。叶梅白天在田野里浇水,晚上看守水坝,有张三娃守护,一连几天平安无事。

  这天,叶梅正在田野里浇水,见张三娃在野地里疯疯傻傻乱跑,弄得满脸满身泥垢斑斑,便喊他一声:“三娃,过来。”张三娃听到喊声,走过来。他傻了,别人叫他,他不应,说什么话,也懵懵懂懂的,在叶梅和老妈妈面前却像正常人,叫他,他应,不应声,也会两眼望着你,等你说什么,像个三岁小孩。

  三娃慢慢走到叶梅面前,两只呆滞的眼睛望着她。叶梅说:“看你弄得多脏,过来,我给你洗洗。”就领他到水渠边,搬块石头说:“坐下。”三娃就乖乖坐在石头上。叶梅蹲在水渠旁边,用手捧着渠水,给他洗脸,擦脊背,边说:“三娃,不要再乱跑了,洗完脸回家去,啊!渠沟里到处是水,小心掉进水里……”

  三娃默默听着,点着头。

  洗罢了脸,没毛巾擦,叶梅就提起自己的衣襟给他擦。那样子好像妈妈呵护孩子。三娃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让叶梅擦洗。三娃洗了洗,一下就显得干净清爽了。叶梅甩甩手上的水珠子,说:“回去吧,听话……”三娃却不动,叶梅说怎么不走?正说着,突然发现什么,“啊”地叫了一声。她发现三娃那双呆傻的眼睛,正直直地盯望着她的胸脯,大概刚才她用衣襟给他擦脸时,他看到了她的乳房,因此就呆呆望着……叶梅的脸颊刷地红了:“三娃,你怎么,你……”本能的羞涩使她慌忙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系好扣子。

  然而,三娃却仍盯着她的胸脯,呆呆的,痴痴的。叶梅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人性的本真——那是孩子对母亲的亲情渴望,没有一点邪念。她的脸色渐渐变得慈祥柔和了,眼睛里盈出泪水,很果决地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三娃,想看,就看吧……”慢慢蹲下去,将三娃的脸揽在自己怀里,接着拿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

  母爱的情怀,在这里升华闪耀了。

  这一情景,被刚来这里的邱生辉看到了。他本来转悠到这里,看看叶梅经过这些天的“磨炼”,对他的态度怎么样,当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愣在那里——天下怪事!一个美丽漂亮、清高孤傲的姑娘,怎么就跟傻子呆子搞到一起了?他感觉好像在梦境中,然而事实却真真实实摆在眼前。以前他对叶梅喜欢牛大壮就想不通,现在面对叶梅喜欢张三娃那样的傻子,更加想不通。他就不明白叶梅为什么会对傻子感兴趣?而对他这个手握马蹄湾大权,掌握着她前途命运的人却冷若冰霜?她疯了?傻了?还是脑子有问题?——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妒火汹涌如浪,顶撞着他的胸膛。他沮丧地在那儿立了半天,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嘴里恼羞迷惘地自语着:“怪事,简直是天下怪事,想不通,想不通……”

  叶梅没有发现邱生辉的到来,仍搂着三娃的头,拍抚着三娃的脊背,好像抚爱自己的孩子,渠水倒映着他们的身影,静静流淌。飞鸟在他们身旁的草丛灌林中婉鸣,在蓝天白云间拍着翅羽歌唱,寥寥人影在远处的田野里晃动,有的浇水,有的除草,还有的修补渠沟。空旷的田野,空旷的天空,薄薄的云层,时间在这种天籁般真情的感化下凝固了,不动了。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叶梅好像听到了什么,突然“哎呀”惊叫一声,放开三娃蹦起来,向渠旁的那片麦田扫了一眼,脸色顿然变得惨白:麦田被淹了!那是农场最后播种的麦田,因为播种迟,麦苗还没有出土,负责灌溉的组长再三叮嘱:千万小心,不能淹了这几块地,否则土地板结,就出不了苗。但该死的水渠偏偏在什么时候决了口,水哗哗往那几块麦地里流。

  叶梅冲上去,铲土堵塞倒垮的渠沿,但渠沿倒塌一米多宽,靠她哪能堵得住?她填到决口的沙石泥土好像纸片儿,翻着浪波卷走了。她一筹莫展,急得团团转。张三娃跑过来,扑通跳进水里,横躺在决口上喊道:“快壅土,快!”叶梅来不及说什么,铲土往决口里壅。水流急,壅进的土还是停不住。三娃又叫喊着:“扔石头,快扔石头!”叶梅扔下铁锨,搬几块大石头推进决口,又壅土……

  决口终于堵住了,但那几块麦地已经白光闪闪,成了一片海洋!

  叶梅浑身泥水斑斑,站在决口的渠旁,变成了泥桩。十几亩麦田毁了,说轻点是失职,玩忽职守,说重点是破坏生产,破坏农场。邱生辉能说轻吗?能放过她吗?——天哪!这次她可把天戳了个大窟窿,比孟尚海闯的祸更大!叶梅脑海里首先闪出的信息是判刑坐牢。她在那儿傻子般呆立着。少顷,转身发疯般向沟北的麦田上跑去,要找老妈妈想办法,补救这要命的过失。

  老妈妈正在田野上轰赶野兔。叶梅跑上去抓住老妈妈的手,声泪俱下:“老妈妈,完了,我完了!”当她把麦田淹了的事告诉老妈妈后,老妈妈先是吃惊地“啊”一声,接着撒腿就往那片麦田上跑去。——是全淹了,不是梦幻,是一片水海……老妈妈震愣在那儿,也变成木桩了。作为农民,谁都清楚淹了还没出苗的麦田是什么后果,更严重的问题是,邱生辉正在寻找叶梅的岔儿,他能放过她吗?这件事,邱生辉足以让叶梅变成他手中的一坨泥巴,任他怎么揉弄。她望着眼前水海般的麦地,脸色苍白。叶梅见老妈妈骇得变了脸色,叫喊着天啊!怎么办?怎么办啊?老妈妈愣怔了半天,抓着叶梅的胳膊,咬咬牙低声说:“女子,现在三十六计……”

  “——逃跑?”叶梅惊跳。

  “对,逃跑!”老妈妈说:“妈妈找人带你从那条小路逃跑,逃出马蹄湾,到别处去,现在只有这条路了……”

  叶梅想了想,也只有这条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豁出去了!

  然而,她们多少次叫不应,喊不灵的老天爷,这次大概被感化了,在关键时刻大发慈悲,帮助了她们……这天晚上,马蹄湾突然袭来一场风雪,那雪花纷纷扬扬,好像唱歌跳舞般飘落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落下帷幕。那雪足有半尺厚,马蹄湾铺上厚厚的雪花,那绿油油的麦苗和刚刚出土的蔬菜,全部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

  这场雪好像小偷悄悄来了,又悄悄走了。人们早晨一出门,全都愣住了!

  邱生辉面对覆盖在冰雪里的庄稼,彻底傻了——这些日子他正得意忘形,做着美梦,想象着这颗“卫星”发射成功,他的前程不知有多么辉煌,可现在……他在门前愣了片刻,沮丧地大叫“完了!”接着马上召集动员移民们铲雪,抢救压在冰雪下的庄稼。

  马蹄湾的男女老少全都从那片泥院和地窝群里出来了,扛着扫帚的,扛着铁锨的,推着木轮车的,一起走向麦田。扫的扫,铲的铲,拉的拉,推的推。田野里人喊马叫,一片繁忙。劳动工具磕碰的声浪,撞击着雪后初霁的天空。马蹄湾从没出现过如此紧急慌乱的场面,然而人们没有铲出几块地的积雪,就发现庄稼早已冻结在冰雪里,有的成了冰棍,就是铲了雪,也救不活了。移民们失望地停住了手,望着自己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庄稼被风雪冻死了,摧毁了,心痛得流下了眼泪。这毕竟是他们半年多时间的血汗啊!

  马屁精前来请示邱生辉怎么办?

  邱生辉正在麦地里拼死命往外铲雪,恨不得一两锨就把所有的雪清除尽了。听到马屁精说“铲了雪麦苗也活不过来了”,上去照马屁精屁股就狠狠踢了两脚:“谁说铲了雪麦苗也活不过来了,谁说的?你给老子赶快去铲!铲!”

  马屁精本来就满肚子恼火,现在又被邱生辉踢了两脚,那火更甚了,准备发作,回击他两脚,一想邱生辉正在火头上,遇到这样的打击,任谁也受不了,于是气恼地转身走了。邱生辉见马屁精走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过分了,忙追上去说:“马秘书,刚才我,我怎么昏头了……”

  马屁精回头冷冷地说:“没,没啥……”

  邱生辉哭丧着:“我,我,咋就这么倒霉啊……”扔下手里的铁锨,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哭泣起来。马屁精见此情景心软了,慢慢蹲在他面前劝道:“场长,不要难过,这是天灾人祸,无法躲过……这天气,成心跟人捣蛋!”

  但现在诅咒什么也无济于事了。邱生辉好像抽了筋骨,望着厚厚的冰雪流出了眼泪,马屁精蹲在他面前陪着流泪……

  现在是六月了,怎么还下雪?上海移民们不可理解。其实,高原山区的气候就是这样,说变就变,忽风忽雪,变化无常,六七月下雪是常事,深山里更是风雪频繁。

  马蹄湾的这场风雪来得快,消融得也快。早晨满世界还是一片冰雪,到中午冰雪消融了,大地变得湿漉漉的,大沟小溪都是水,淅淅沥沥的。太阳一照,满山遍野水雾升腾,飘逸弥漫,充满生机,唯有冻死的庄稼,平展展地贴在地面上,好像刚从开水锅里捞出的韭菜。

  邱生辉见雪消了,脑子里又升起一丝希望:马上组织移民抢时补种粮食。这是现在挽回损失,补救破灭美梦的唯一办法。但他的计划,黑脸社长不同意。他说:“不能再种粮食了,现在已经到了六月,早已过了种粮食的季节,补种粮食根本成熟不了,如果补种的话,还是补种冬白菜、萝卜等蔬菜……”

  “扯淡!我邱生辉要的是粮食!”邱生辉心里说。他不听,派人骑马连夜赶到县里弄来麦种,抢种下去。因为麦种不够,不少荒地闲着,在黑脸社长的坚持下,补种了几十亩冬白菜和萝卜等蔬菜……

  补种的小麦不几天就出土了,长势也还不错,邱生辉心里又升起希望的彩球,但正当小麦拔节灌浆时,第一场霜冻降临了。因为是第一次,持续时间不长,小麦没有受到多大损害。过了几天,又一次霜冻袭来,粮食和蔬菜叶子上落满白白的霜花,气温随之降低,小麦渐渐开始由绿变黑,又连续几天降温,小麦发蔫冻死了。然而,那些补种的冬白菜和萝卜却没有受冻,还在正常生长,而且油黑墨绿。

  邱生辉长时间站在地头,呆望着霜杀的麦田,脸上灰白灰白。也许那段日子他顾头顾不了尾,也或许农场的麦田被冰雪杀死了,因此他没有追究叶梅水淹麦田的责任。她躲过了一场灭绝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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