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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作者:何奇

第70章

  他没有办法,便求助于老阿妈:“老阿妈,你和卓玛都是好人,你们救了我的命,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们,我会永远永远记着你们,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说出来会吓你们一大跳的……”老阿妈闭着眼睛,手里摇着经轮,嘴里念叨着什么,听到他说的话,睁开眼睛,脸色平静地说:“不要说了,是不是好马走三步就知道,是啥猎物从气味上就能闻出来。阿妈已经看出你是个好人,从你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她很平静,好像这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他又说:“可,阿妈您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我是劳改……”老阿妈又平静地说:“不要说了,你现在的处境,阿妈清楚,你身上那套衣服虽然破烂了,还是可以从衣服上看出是什么人的……”一句话把他震愣在那里。

  几天来老阿妈从没问过他什么,好像不想知道他的来路,但他没想到她把什么都看出来了,而且处惊不乱,坦然自若,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她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他对她刮目相看了。老阿妈见他愣在那儿,就说:“既然女儿卓玛要留你,你就留下吧!飞出笼子的鸟儿再愚笨,也不会再乖乖钻进笼子的,再被关进去,还会有好吗?知道吗,卓玛是想办法保护你。”她的神情郑重其事。他说:“可,可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我就没有命了。”老阿妈说:“这条山沟方圆百里没有牧户人家,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的,很安全,再说,他们就是找到这里,有老阿妈顶着,保你没有一点事儿。不过,你要改改名字,就叫,叫……”她闭着眼睛想了想说:“就叫桑丘,藏民家的男人有叫巴桑的,有叫桑巴的,你就叫桑丘,可不是堂吉诃德那个桑丘……”

  “啊!”他听老阿妈说堂吉诃德,陡然惊异,“老阿妈您,您不是藏族牧民啊?”老阿妈淡淡地说:“不要问这个,知道了也没用。你就留下,我们母女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这是块平静的世外桃源,没有人会打扰的。”说着起身,佝偻着腰,摇着经轮走出帐篷,向沟畔的草滩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脚下。

  后来,他才知道阿妈是四川汉民,是成都一家茶商的女儿,人长得很漂亮,又上过学堂,读过诗书。十八岁那年被藏北一个土司看上,用半褡裢银圆把她买去做小姨太。因为阿妈在家有相好的,所以死活不愿做土司的姨太。临解放那年从藏地逃回家乡,但那相好的因她而生病身亡。她悲痛欲绝,走投无路,又回藏地,与土司家的牧马人私奔到这里,放牧牦牛为生,后来有了卓玛,再后来卓玛的阿爸病死了,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度过了几十年……

  盼盼爸说到这里停住了,罗曼兰像听神话般听着,思绪像丝线从遥远的天边慢慢往回飘绕。时间凝固在漫长的岁月里。半天,罗曼兰问:“……就这样,你留下了?一直就留在她们的帐篷上?”他点了点头。罗曼兰说:“他们通知说你病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说:“一个犯人逃跑了,对于管教队来说,那是天大的失职,那是要受处分的。他们几个头头脑脑怕吃罪,编造了病亡的假情况,呈报上级,蒙混过关,又通知了你……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罗曼兰叹道:“原来是这样。”良久,又问:“……卓玛对你很好?”他又点点头。罗曼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闭上了嘴。毡房里沉默了,时间和空气好像凝固粘结在一起。过一阵,罗曼兰问:“后来你俩就走到了一起?”

  “不,没有。”他说,“卓玛一直爱着我,那爱好像烈火,能把冰山点着,可我没有答应她,没有,真的……”他竭力表明。

  她盯着他:“为什么?不爱她?”

  “不。”他说:“我非常非常爱她,她是个纯洁美丽善良的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那你为啥不接受她?”

  他说:“我能接受她吗?我是劳改犯,她跟着我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不忍心连累她,不忍心让那样纯洁美丽的姑娘跟着我吃苦受罪,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她说:“你叫桑丘,你改了名,在那儿就是她家的人,不是很安全吗?”

  他缄口不语了,半天忽然叫喊着:“因为我有家,有孩子,我爱着你,爱着咱们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不懂我的心吗?”泪水哗地涌出眼眶。

  “盼盼爸——”罗曼兰见他泪流满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比什么力量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她扑到他怀里“哇”地号啕大哭。“曼兰——”盼盼爸爸紧紧抱着她也大哭起来。他俩搂抱在一起哭着,哭够了,又搂抱在一起笑,大声笑。就这样,他俩相抱相搂着,哭一阵,笑一阵,那床在哭笑声中不住跳动,吱吱呀呀直叫。然而,这时罗曼兰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把盼盼爸推过去。盼盼爸惊诧问:“曼兰,你你怎么啦?”

  “我,我……”罗曼兰“我”了两声,慢慢低下头去。盼盼爸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到毡房床铺和周围,床铺上放着男人衣服,床旁放着男人的鞋,房杆上挂着男人的帽子……他什么都明白了,愤怒地叫喊:“你,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罗曼兰泪水也哗地涌出来了,从床上坐起来扑到盼盼爸怀里,泪水涟涟地述说这些年这座毡房里发生的故事。盼盼爸听着,呆愣在那儿。这一切都怨谁呢?泪水顺着粗糙黝黑的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孟尚海骑着骆驼赶回了家,老远就喊:“曼兰,我回来了!”

  毡房里的罗曼兰和盼盼爸听到喊声,猛然分开了。她显得惊慌不安,手慌脚乱,没有应声。外面的孟尚海见没人应,吆喝骆驼停下,又喊了一声。罗曼兰慌忙答应道:“哎哎,我来了,来了……”慌慌张张跑出毡房门。

  孟尚海已经下了骆驼,边往毡房里走边向罗曼兰传达公社决定:“公社决定我们两个都回去,你当干部我干教师。”他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好像刚喝了酒,推开毡房门,见地毡上坐着个男人,一惊:“哦,来客人了?”伸出手握了握。

  孟尚海以主人的身份让盼盼爸坐,自己也坐下,见曼兰没有招呼客人,便对她说:“倒茶呀。”罗曼兰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茶壶搭在火塘上。自从盼盼爸出现在这座毡房里,这座毡房便像陷进湍急的漩涡和滔天巨浪,两人各自述说着往事,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小时,到现在她还没让盼盼爸喝口茶,吃点东西。

  茶壶里是半壶茶水,罗曼兰把茶壶搭上去热了热,倒一碗送到盼盼爸面前。盼盼爸伸手接茶碗,一抬头,目光触到罗曼兰那红红的眼睛上,心里又突然涌出伤痛和酸楚,一股液体直冲眼帘,他赶忙接过茶碗低下头去。罗曼兰也忙把脸转向旁边,害怕自己抑制不住又流泪,让孟尚海发现。在那儿镇定镇定情绪,才给孟尚海倒碗茶,送到他面前。

  她给两个男人让了茶,便低头蹲在火塘旁,用勺子默默搅动着壶里的茶,表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波澜起伏,翻腾着惊涛骇浪。盼盼爸突然回来了,真真切切回来了,无异于天外来客!她正陷在情感的漩涡中,孟尚海又回来了,两件突如其来的事,让她根本无法应付。她清楚,眼下孟尚海还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谁?如果知道他就是盼盼的亲爸,不知会出现什么难以料想的后果?她简直不敢往下想,只好低着头,默默搅着茶水,机械地往火塘里添柴,以此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掩饰内心的慌乱和无措。

  孟尚海真没感觉到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怪,老是低着头,显得很拘束又不自在,好像做错了什么。他是哪里来的?是县里的干部,还是草原上的牧人?他想问问,但这样的询问对客人不礼貌。忽然孟尚海发现他眼睛里闪着泪光,惊愕了:“大哥你怎么了?”盼盼爸默不吱声,目光定格在前方。孟尚海倏然发觉眼前这个人有心事。转脸,又发现罗曼兰眼睛里也蒙着泪水。

  他愣怔了,抓住罗曼兰的手:“曼兰,你们这是,这是……”她忙摇头:“没,没没什么……”这时盼盼爸冲出了毡房。罗曼兰挣脱他的手,也准备往外走。孟尚海大声说:“别走。”她停住了。孟尚海又抓住她的手:“他,他是谁?”她望着盼盼爸,默默摇摇头。孟尚海盯着她:“曼兰,你在骗我,我发现你俩早就认识——他,到底是谁?”她无言以对,半天才说:“他,他是我表哥,从青海来……”她编了个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不,全是假话!”孟尚海突然嚷起来:“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说的全是假话。——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说实话!”

  “哇——”罗曼兰忽然哭出声来,扑在孟尚海的胸前。孟尚海猛地惊愣在那儿,整个人滑进荒诞不堪而又不可思议的困惑!当罗曼兰哭诉了盼盼爸这些年的悲惨遭遇后,他彻底傻了,好像枯树桩!

  再说盼盼爸跑出毡房,站在门前的河边母狼般仰天嚎叫几声,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扯开嗓子吼叫起来。那吼叫如狂风骤起,在山谷里如雷轰鸣,毡房飘摇不定,牧草凄凄摇动,如泣似诉!

  很迟了,毡房里黑洞洞的。谁也没有去点亮挂在毡房杆上的马灯,罗曼兰仍哭着,是那种痛苦和无奈的哭泣;盼盼爸抱头蹲在门前的河边嚎叫,好像困兽;孟尚海愣怔在那儿,好像泥人。他们都深深陷入难堪和无奈中。圈里的羊群好像知道毡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噤声屏息,眨动着眼睛。

  天快亮了,一丝晨曦从天窗透进来,毡房里渐渐清晰起来。山谷里早起的沙雀子啾啾地鸣叫,声音清脆悠远。罗曼兰斜靠在床栏上,还在抱头抽泣。这时孟尚海站起来了,望着她悲伤的样子,想过去安慰安慰,但脚步向前挪动了一下,又收回来了。此时他自己都深陷在痛苦的矛盾漩涡中不能自拔,他还能去安慰谁?劝说谁?他忍了忍心,向外走去。一晚上的反复思考,一晚上的痛苦折磨,他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这座毡房,离开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让他们一家人团圆!

  他走到门口,不由得停住,慢慢回头,望着抱头抽泣的罗曼兰,心里说:“曼兰,我走了,多保重,祝你们全家幸福!幸福……”他的眼睛潮湿了,泪水就要冲出来,但他抑制住了,狠了狠心,决然转身,义无反顾走出了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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