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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儿》 作者:刘庆邦

第4章 闺女儿 (1)

  清水把黄豆发得白白胖胖,上石磨细细磨了,吊在晃单里,对水滤出浆子,旺火煮沸,起进大缸,轻洒卤水点化,头腐脑儿就成了。再捆包加压,挤去水分,豆腐也成了。

  豆腐坊主人老老实实,做出的豆腐也老老实实,不水。切一块托在手上,硬坨坨的,像一块砖。这样实在东西自然不愁卖。一大早,专事包销这家豆腐的老庆就荷着挑子来了。院门被推开时照例响了一下,像是对早来的人表示一点礼节性的惊讶。一只牛犊样的黑狗不知在哪儿埋伏,一个箭步窜过去了。刚窜过去就抱歉似的垂下了头,前腿一伸,趴在地上,样子像说:“卖豆腐的老头儿,对不起,你进来吧,我认识你。”

  鸡刚叫过一遍,大半块月亮当空悬着,院子里白花花的。院墙边一棵椿树,一棵桐树,月光把老树的枝枝丫丫连同一蓬喜鹊窝都投影在地,一切宁静无比。春天虽已接手值班,老冬似乎不放心她,各处都帮一把,各处仍清冷清冷。这家的闺女香双手掀动压井的铁把儿取水,水一流出来便与清冷的月光混同。月光丁当泻进桶里,碎碎的,乱碰乱撞,待桶满了,大半块月亮就拼成了。香看见老庆了,且知道这是位老笑瓢儿,最怕别人不理他,就故意不理他。

  老庆说:“香,你属鸡,比鸡起得还早。”

  香心里说:“你属鸭子,一天到晚呱呱呱。”她装作没听见老庆的话,却不即拎水走开,看看南天。天上的月亮和她桶里的月亮一模一样,她想给桶里再添些水,让月亮越过桶沿漂出来,那样她就能拣到一块月亮了。

  老庆以为香跟爹妈赌气。这么大的闺女儿都是赌气的好手,大约觉得该赌赌气就赌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以自己的估计对香说:“要是我,我也生气,起五更打黄昏,挣下的家业也不能带到婆家……是吧?”

  香近日想“婆家”多些,心里乱乱的,虚虚的,不许别人提到这两个字,说:“我当是个老贼,吓我一跳。”

  一得了话,老庆就显得很快活。他这个人的毛病,别人越是骂他,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他越觉得亲近,开心。来到井旁,他的担子长尾一样摇着,作成神秘样子对香说:“要是年轻四十岁,我就做一回贼,不走大门,攀树从院墙翻进来——”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住,往香脸上瞅,看这聪明小姑娘人事上懂了不曾。香没有着恼,嘴角挂了一点憨笑。她想,老庆若翻墙进来,黑子定会把他裤脚撕破,想到老庆招架不住的样子,香嘴角又加了一点笑。老庆看出来了,小姑娘心地洁白如明月,而照及世问万物还朦朦胧胧,便接着说道:“我把你们家豆腐偷走,再把卖豆腐的钱送回来。”说罢咧嘴大笑。

  大概为老庆的笑声所惊,一只白猫样的动物流星一样从院中无声地斜划过去。“流星”又冲吓着了卧在暗影中的两匹白羊,白羊踢踢沓沓一阵乱跑。大黑狗伸着懒腰站起来了,它那无所谓的大将风度似乎对羊们有所安慰。

  豆腐坊主人从作坊里出来了,撩起灰白长围裙擦着湿手。跟在他身后一块儿出来的,还有煤油灯的灯光和白团团的水蒸气,蒸气一弥散开,空气里就盈着新豆腐的清香了。从门口望去,可见女主人正坐在灶前为煮锅续柴烧火,火光映在女主人若有所思的脸上,红红的,一闪一闪的,如一幅油画《妇炊图》。主人告给老庆,豆腐已收拾好了。一个庄稼人兼小手艺人的习惯,他抬头看了看天。一切既由天掌管,他问问天的意思,今日赐不赐给他好运,又仿佛向天爷问一个好,表明永不欺人的心迹。天空朗朗的,时辰也正好,豆腐可以上路了。他并不催老庆,却要老庆进屋喝一碗热豆腐脑子,喜欢甜的,就放绵白糖;爱吃咸的呢,就浇些黄花菜打卤儿。

  老庆甜的咸的都不要,只要原汁原味。豆腐脑子占不住他的嘴,他说今日第一个豆腐要送给镇上中学食堂,上次被另一个卖豆腐的抢了先,那人留下的豆腐猪尿脬,水泡泡,放进盆里半天不到,豆腐矮下去,黄浆浆的水升上来,来了个“水漫金山寺”。学生娃子看见了,说这豆腐做得“水平高”,把食堂的老张气得眼白瞪着。

  香把满桶的水往浸泡黄豆的斗盆里倾,老庆提到中学她听到了。几天的心事莫不与学生娃子有关,听到这几个字她稍稍有点害怕,心里跳跳的。二姨为她做媒的事难道老庆知道了?不然的话……她略带埋怨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躲避着灶膛里扑出的强光,将手遮在眉上,也在找香。仿佛灶膛以外的世界都黑成一团,母亲脖颈伸得长长的。只能看见香的身影,不能分辨香是喜是忧。

  香大了,有些秘密属于她一个人,连母亲也不应当知道,知道了就让人心烦。

  公鸡们开始叫第二遍。远处鸡鸣,近处鸡鸣,满世界都是鸡鸣。这种再也不能振翅飞向天空的大鸟,只能朝黎明前的天空叫叫了。月光暗淡下去。空气湿浸浸的,充满春来时泥土苏醒的气息。香想哭。

  一切都像是昨天。她提个小竹篮,和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到麦苗地里剜菜,看见几枝迎春,或做地界用的一蓬野蔷薇,她们必飞跑过去,把黄的和粉红的花儿摘下来,为其中一个女孩子扮新娘。香被扮新娘时很乖,低头坐着一动不动。毛毛头上插满花朵时,她非要别个也扮一回,不扮她就噘嘴生气。待个个都成了“新娘”,她们就开始发疯,躺在麦地里打滚儿,滚出好远好远,弄得花儿也掉了,扣儿也开了;不成个新娘样子。“我才不当新娘呢,一辈子也不当!”香这么说,小姐妹们也这么说。她们指的是不当真的新娘。当新娘要离开妈,要到另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还有好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事情发生。比如说,闹房时新娘头发里被揉进许多刺狗子(苍耳),头发锈结成死疙瘩,还不许骂,真是太欺负人,太不讲道理。她们拉了钩儿,达成了协议,将来谁也不嫁人,谁嫁人就是大黄狗,就是那棵伸不开腰的弯枣树,就是那个风刮雨淋变黑变丑的麦秸垛……

  可是二姨来了,说“闺女儿这么高了,该说婆家了”。二姨的样子好像对香负着一定的责任,一切都是为香着想,她和母亲“蛐蛐”了一会儿,就为香订下了相亲的日子。相亲的事香听说过,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被媒人领到一个僻静的去处,你瞅我一眼,我觑你一眼,大胆不害羞的还互相问答几句;如果双方都看得过去,把话儿过给媒人;媒人高兴,巴掌哗地一拍,事情就算成了。事情与己无关时,香觉得怪好玩的。自己将成为其中一个角色时,她才懂得并不好玩。有点愁人。“二姨真是的,豌豆花儿,朵对朵,数了大哥有小哥,别人的事谁让你管。”

  老庆挑了豆腐出门时,问香要不要跟他去镇上中学看看,进门两排大柳树,威风凛凛不让人出声。柳树后面的杏花也开了,把人眼睛照得亮亮的。

  老庆走过村头石桥,上了田间小路。晨光朦胧中,上下忽悠的担子仿佛成了他的翅膀,“翅膀”带着他,忽悠忽悠,一路从碧绿的麦苗上飞过去,越飞越小。

  一个小男孩,碗里端了一把黄豆,来豆腐坊换豆腐脑子。豆腐坊主人嫌碗小,想让小孩子换一只盆来,他意思没说明白,却生气似的,叫小孩子把碗端回去。若是一个成年,深知豆腐坊主人为人,又熟悉他给人好处不容人拒绝的神气,会以同样的神气说:“怎么,我碗小,肚子可不小,我先把肚子装满,再端一碗回去。”或者说;“你嫌我碗小,我把你盛豆腐脑子的大缸抱走。”豆腐坊主人会说;“好好好,我看你肚子到底有多大。”“想抱走我的大缸,除非你是花和尚鲁智深。”在一种戏谑情形中,客主两方面都很快乐,也很满足。可小孩子不懂这些,有些愣怔。女主人连忙替丈夫把意思说明白,并对丈夫有点小小埋怨,“好话不好说,看吓着孩子”。

  丈夫摇头笑笑,心里只想着越是小孩子越不能欺,话出口是生硬了。他收下黄豆,取来自家的一只盆子,擦洗干净,稠稠地盛了大半盆豆腐脑子,嘱小孩子端好,别烫着。他终究不大放心,喊过女儿香,让香送小弟弟回家。香过来了,做父亲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改变了主意,自己端着盆子送小孩子回家去了。

  香不跟父亲争。父亲把事情想远了,把她想成一个大人了。大了不还是你女儿吗!父亲跟大了的女儿就该客客气气吗!香不愿意父亲这样。

  吃过早饭,磨黄豆的小驴子套上了。父亲要替香看磨,香就不答应。香走路轻轻快快的,口里还哼着一支春天放风筝的歌,父亲倒像是有了心事,目光被女儿牵着,似乎有话对女儿说。

  母亲热了水,让香洗洗头。

  香似乎没好气,说:“不洗。”

  “洗洗吧,我帮你洗。”

  “谁要你帮,说不洗就不洗。”

  母亲像是料到了香会这样,她并不着急,抿了口,静默地看着女儿,她绝不提下午相亲的事儿,几天来这件事压在女儿心上够重了。她告给香:“天气是暖和了,椿树枝头冒泡儿,小燕子也飞回来了。”

  谁管它天气椿树小燕子。香不接话,一接话坚决劲儿就没了。

  母亲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看着小驴子,仿佛在对小驴子说:“你看,闺女大了就是这样。”

  小驴子好像是最超脱的,对母女俩的事不发表任何评论,只管走自己的长路。

  后来母亲挤进磨道里去了,她追着欢实的小青驴子转圈儿,把磨面上的黄豆扰拢堆,给吊在磨顶上方淋水用的灰瓦罐里添水……她平着眉,干得任劳任怨,看样子要一直干下去,谁也别想代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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